意念的跃进

2018-03-08
卡斯塔尼达
676

意念的跃进

我们在早晨7点左右回到他的屋子,正是用早餐的时候。我非常饥饿,但不疲倦。我们在日出时离开山洞下山,唐望没有走最近的路线,却绕了沿河的远路。他的解释是,我们必须在回家之前恢复我们的心智。

我回答说他真是客气,提到“我们的心智”,而其实只有我的心智是不稳定的。但他回答说他不是客气,而是战士的训练。战士要永远戒备着人类行为的粗率。战士是奇妙而无情的,一个具有最高品味与仪态的叛逆之徒。他的世俗任务是去磨锐但却要伪装他的锋芒,使他人无法怀疑到他的无情。

早餐后我觉得应该睡一下,但唐望说我没有时间浪费了。他说很快我就要失去我所仅剩的些许清明,如果我去睡觉,就会完全失去它。

“笨蛋都知道要谈论意愿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从头到脚审视着我,“但这句话一点意义都没有。因此巫士才会使用巫术故事,他们希望有一天,故事的抽象核心会对聆听者产生意义。”

我理解他的话,但我仍无法想象抽象核心是什么以及它的意义何在。我试着去思索,思想却如溃堤之河汹涌而来。各种形象迅速掠过我的脑海,我根本没有时间去思索,我甚至无法使它们慢下来好去辨认它们。最后愤怒控制了我,我一拳敲在桌面上。

唐望全身颤抖地大笑着。

“做你昨晚所做过的,”他眨着眼睛鼓励我,“使自己慢下来。”

我的挫折使我非常激动,我立刻搬出一些无意义的论点,然后又觉察到自己的错误并为自己缺乏自制而道歉。

“不要道歉,”他说,“我应该告诉你,你所追求的了解在目前是不可能的。巫术故事的抽象核心现在不会对你有任何意义。以后,我是说许多年以后,它们就会对你有完整的意义。”

我恳求唐望不要放弃,继续讨论抽象核心。我还不明白他要我用这些故事做什么。我向他保证,我目前的强化意识将能帮助我了解他的讨论。我催促他要赶快,因为我无法保证这种状态能持续多久。我告诉他很快我就会恢复日常状态,成为比目前更大的白痴,我是半开玩笑地说。他的笑声告诉我他也没有当真,但我却被自己的话深深影响,一股强烈的居丧感吞噬了我。

唐望轻轻抓住我的手,拉我坐进一个舒适的扶手椅中,然后坐下来面对着我。他凝视我的眼睛,有段时间我无法打破他的凝视。

“巫士不断潜猎自己。”他肯定地说,似乎在用他的声音安慰我。

我想要说,我的紧张已经过去,而那紧张可能是由于缺乏睡眠所造成,但他不让我说任何话。

他向我保证说,他已经教导过我一切有关潜猎的事,但我还未能把知识从强化意识的深处取出。我告诉他我很懊恼有一种被封住的感觉,我觉得有东西困在我的内部,使我想要拍桌敲门,使我因受挫而暴躁。

“这种被封住的感觉是所有人类都经验到的,”他说,“它是我们与意愿连接线的提醒。对巫士而言,这种感觉更为强烈。因为他们的目标正是去加强他们的连接线,直到他们能随心所欲地使用它。

“当他们连接线的压力过于强大时,巫士就得靠潜猎自己来纾解它。”

“我仍不明白你所谓的潜猎。”我说,“但在某个层次,我想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那么我会帮你澄清你所知道的。”他说,“潜猎是一种非常单纯的过程,潜猎是遵循特殊原则的特殊行为。它是秘密的、隐匿的、欺骗的行为,目的是为了施出震撼的一击。当你潜猎自己时,你以无情、机警的方式,用你自己的行为来震撼你自己。”

他解释,当巫士的意识被自己的知觉输入所阻塞时,就像我的例子,这时**的甚至是**的解药就是,用死亡的观念来施出潜猎的一击。

“因此,死亡的观念在巫士的生命中具有无比的重要性。”唐望继续说,“我已经向你显示了无数关于死亡的事而要使你明白,只有那迫在眉睫而又无可避免的终结者才能带给我们清醒。我们身为普通人所犯的一个大错误就是放纵于一种自欺的感觉中,仿佛我们相信只要不去想死亡,就能避免死亡。”

“你必须同意,唐望,不去想死亡的确能使我们不为死亡担忧。”

“是的,是有这种效果,”他承认。“但这种效果对于普通人没有价值,对于巫士则是个笑话。缺乏死亡的清楚认识,就没有秩序,没有清明,没有美。巫士努力追求这个重要的认识,使他们能在最深的可能中明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保证他们的生命能继续到下一刻。这种觉悟使巫士有勇气保持耐心而又积极采取行动,有勇气沉默认命而又不愚蠢盲从。”

唐望凝视着我不放,他露出微笑地摇摇头。

“不错,”他接着说,“死亡的观念是**给巫士勇气的事物。很奇怪,对不对?死亡使巫士有勇气机警而不自满,最重要的,使他们有勇气无情而又不妄自尊大。

他又笑了笑,轻轻推了我一下。我告诉他,我对于自己死亡的观念实在是感到非常恐惧。我时刻都会想到它,但它当然没有带给我勇气或使我行动。它只使我变得尖酸,不时陷入强烈的沮丧中。

“你的问题非常单纯,”他说,“你太容易沉迷于困扰中。我一直在告诉你,巫士潜猎他们自己来打破对困扰的沉迷。有许多方式潜猎自己,如果你不想用死亡的观念,那就用你对我读的诗来潜猎你自己。”

“什么?”

“我说过有许多理由让我喜爱诗,”他说,“我用它们来潜猎我自己,我用他们对自己施出一击。当你朗诵时,我聆听,我停止我的内在对话,使我的内在寂静产生动力,然后诗与寂静合并起来对我施出一击。”

他解释说,诗人不知不觉地渴望着巫士的世界,因为他们不是走在知识道路上的巫士,渴望是他们仅有的。

“让我们来看看你是否能感受到我所谈的。”他边说边把一本哥罗史提雅(JOSE GOROSTIZA)的诗集递给我。我打开有做记号的一页,他指着他喜爱的那首诗。

……这无止境顽固的死亡,

这活生生的死,

扼杀着你。

啊!上帝!

在你辛勤的创造品中,

在玫瑰中,在岩石中,

在不可征服的群星中,

及那势必燃尽的血肉中,

像被点燃的营火,

由一首歌,

一个梦,

进入眼中的一抹色彩。

……还有你,你自己,

或许已经死了无止境的千岁,

而我们毫不知情,

我们搜集你的渣滓,碎琐,灰烬。

那仍然存在的你,像一颗被本身光芒所遮蔽的星星,

一颗没有本体的空虚星光,

射入我们眼中,

隐藏着,

它无限久的毁灭。

“当我听到这些诗句时,”唐望在我念完后说,“我感觉那人看见了事物的本质,我可以与他一起看见。我不在乎那首诗是描述些什么,我只关心那诗人的渴望所带给我的感觉。我借用他的渴望,于是借用了其中的美,我惊叹他像个真正的战士般,慷慨地施与旁观者,只给自己留下渴望。这种震惊,美感的震撼,就是潜猎。”

我非常感动,唐望的解释碰触到我某处陌生的心弦。

“能不能说,死亡是我们**真正的敌人?”一会后我问他。

“不能。”他坚定地说,“死亡不是敌人,虽然好像是;死亡不是我们的摧毁者,虽然我们这么以为。”

“那么它是什么,如果它不是我们的摧毁者?”我问。

“巫士说死亡是我们**势均力敌的对手,”他回答,“死亡是我们的挑战者。我们生下来就要面对这挑战,不管是普通人或巫士。巫士了解这项挑战,而普通人不知道。”

“我个人认为,生命才是挑战,而不是死亡。”

“生命是死亡挑战我们的过程,”他说,“死亡是原动力,生命是竞技场。而在这竞技场中,永远只有两个参与者—自己以及死亡。”

“我会想,我们人类才是挑战者。”我说。

“完全不是,”他反驳道,“我们是被动的。想想看,只有当我们感受到死亡的压力时才会行动。死亡订下我们行动的节拍与感觉,无情地压迫我们,直到它使我们屈服,赢得胜利,或者我们打破一切估算,击败死亡。”

“巫士击败死亡,死亡会承认这项失败而让巫士自由,永不再挑战。”

“这是不是说巫士会长生不死?”

“不,不是这样,”他回答,“只是死亡不会再挑战他们,如此而已。”

“但这代表什么呢,唐望?”我问。

“这表示意念跃进不可思议之中。”他回答。

“什么是意念跃进不可思议之中?”我问,试着不咄咄逼人,“你和我之间的问题是我们对意义的解释不同。”

“你不诚实,”唐望打断我,“你知道我的意思。你要我合理地解释意念跃进不可思议之中是吹毛求疵,你完全了解它的意义。”

“不,我不了解。”我说。

这时我发觉我了解,或我直觉了它的意义。在我之中的某部分,能够超越理性的了解与解释,超越文字的隐喻,而明白什么是意念跃进不可思议之中。问题是那部位的我不够坚强,无法随意地浮现。

我一五一十告诉唐望,他笑着说我的意识像个摇摇乐,有时在巅峰,我的控制会很敏锐;有时在谷底,我就变成了一个理性的傻瓜。但大部分时候是悬浮在无价值的中间,我什么也不是。

“意念跃进不可思议之中,”他带着认输的口气说,“是力量的降临,是打破我们知觉障碍的行动。在这时刻,人类的知觉抵达极限。巫士练习派出斥候,知觉的先锋,来探测我们意识的极限。这是我喜爱诗的另一个理由。我把他们当成先锋,但就像我告诉你的,诗人不是像巫士那样了解那些先锋所能达到的极限。”

一大清早,唐望说我们有许多事要讨论,问我要不要去散布。那时我的心境有点奇怪,早先时候我注意到一种奇怪的冷漠忽然产生又消失。起初我以为这是肉体上的疲劳使我思想不清,但我的思绪非常清楚,所以我相信这种奇怪的冷漠是我进入强化意识的效果。

我们离开屋子,在镇上的广场散布。我立刻趁唐望还未谈起任何事之前,询问他有关我的冷漠。他说那是一种能量的转换。当平常用在维持聚合点固定的能量得到释放后,他会自动集中于意愿的连接线上。他肯定地说,没有技巧或方法可让巫士在事先学习把能量由一处转移到另一处,那是一种瞬间发生的事件,当到达某种程度的熟练之后便会发生。

我问他什么是某种程度的熟练。“纯粹的了解。”他回答,“为了能够瞬间转移能量,需要与意愿清晰的连接;为了能得到清晰的连接,只需要用纯粹的了解来意愿它。”

自然我要他解释纯粹的了解,他笑着坐在一张长椅上。

“我要告诉你一些关于巫士及巫术的基本事项,”他说,“关于忆念跃进不可思议之中。”

他说有些巫士是说故事的人,说故事对他们不仅是探测我们知觉极限的先锋,也是通往完美、力量的道路。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搜索适当的例子。然后他提醒我,亚奎族的印第安人有一系列的历史事迹被称为“值得纪念的日子”。我知道这些纪念日是关于他们历史的口头传述,关于他们与入侵者作战的历史,先是西班牙人,然后是墨西哥人。唐望自己身为亚奎人,强调这些纪念日是关于他们失败与解体的过程。

“所以,因为你博学多闻,这你要如何解释,”他问我,“一个巫士说故事者采用值得纪念的日子中的一件事迹,例如关于卡力图*慕尼的故事,而把结局改变,从卡力图被西班牙行刑队大戮八块的历史实情,变成了卡力图胜利地解救了他的人民的故事?”

我知道卡力图*慕尼的故事,他是一个亚奎族印第安人。根据”值得纪念的日子“记载,他在加勒比海中的一艘海盗船上干了许多年,学习战术。然后他回到故乡索诺拉省,掀起对西班牙人的反抗,展开了一场独立的战争。只是最后被人出卖,被俘虏后遭到处决的命运。

唐望鼓励我发表意见。我说,我只能假设如此改变实情有其心理作用,算是巫士说故事者一厢情愿的想法,或者是一种个人抒发挫折感的做法。我又说,我甚至会把这样的巫士说故事者称为一个爱国主义者,因为他无法接受惨痛的失败。

唐望笑得咳嗽起来。

”但这不只是一个巫士说故事者如此,“他争论道,”他们全都这么做。“

”那么这是一种社会化制约,来表达整个社会一厢情愿式的想法,“我回嘴道,”一种被社会所接受的抒发集体心里挫折的方法。“

”你的论点利落而使人信服,具有理性。”他评论道,“但因为你的精神是死的,所以看不见自己的漏洞。”

他瞄着我,似乎在叫我思索他的话。我没有话说,任何我要说的都会使我显得器量狭小。

“改变历史实情的巫士说故事者,”他说,“是在力量的知识及保护下这么做的。因为他能控制他与意愿之间难以捉摸的连接,他能改变事物。巫士说故事者先发出信号表示他的意愿。他脱下帽子,放在地上,逆时钟方向旋转三百六十度。在力量的保护下,这个简单的动作便会使他进入力量之中。他让他的意念跃进了不可思议之中。”

唐望举起手指向天际。

“因为他的纯粹了解是刺探那无限的先锋,”唐望继续说,“巫士说故事这毫无怀疑地知道在那永恒中的某个地方,力量正在降临。卡力图*慕尼是胜利的,他解救了他的人民,他的目标使他得到了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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