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唐望很少主动说起麦斯卡力陀。每次我问他这方面的事时,他都拒绝谈论,但又会说一些话,使人对麦斯卡力陀产生一种神人同形的印象。麦斯卡力陀是男性的,不仅因为这个字眼在西班牙语文法上是阳性的,也因为他具有保护者和老师的一贯特性。每次我们谈论时,唐望都会以不同的方式来肯定这些特性。
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星期日
“魔鬼草从来不保护人,她的作用只是给予力量。相对的,麦斯卡力陀是很温和的,像个婴儿。”
“但你说过麦斯卡力陀有时候很吓人。”
“当然他很吓人,但是一旦认识他,他就是温和而仁慈的。”
“他怎么表现他的仁慈呢?”
“他是一个保护者,一个老师。”
“他是怎么保护呢?”
“你可以一直带着他,他会使你不受到伤害。”
“你怎么能一直带着他呢?”
“放在一个小袋中,用一条绳子绑在你的手臂上,或吊在脖子上。”
“你有没有带着他呢?”
“没有,因为我有一个同盟。但是别人会带着。”
“他教导什么呢?”
“你必须自己去看才知道。”
一九六二年一月三十日 星期二
“当麦斯卡力陀接受了你,你看到什么,唐望?”
“这种事可不是随便能谈的,我不能告诉你。”
“如果你说了,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吗?”
“麦斯卡力陀是个保护者,一个温和、仁慈的保护者;但是这并不表示你可以取笑他。他是个仁慈的保护者,但对于那些他不喜欢的人,也会变得很恐怖。”
“我并不想取笑他,我只想知道他使别人看见什么。我把所有麦斯卡力陀让我看的东西都描述给你听了,唐望。”
“你的情况不同,也许因为你不了解他的方式。你必须像小孩子学走路那样学习他的方式。”
“我还要学习多久?”
“直到他开始对你产生意义为止。”
“然后呢?”
“然后你自己就可以了解,不必再向我描述什么了。”
“你能告诉我麦斯卡力陀在什么地方接受你的?”
“我不能告诉你。”
“我想知道的只是他是否会带人到另一个世界去。”
“是的。”
“是不是天堂?”(西班牙文中天堂是Cielo,也是‘天空’的意思)
“他会带你穿过天空。”
“我的意思是,那是上帝所造的天堂吗?”
“你未免太傻了吧,我不知道上帝在什么地方。”
“麦斯卡力陀是‘上帝’吗——那**的真神?或者他只上一众神之一?”
“他只是一名保护者和一名老师,他是一种力量。”
“他是我们内在的一种力量吗?”
“不,麦斯卡力陀与我们内在没关系,他在我们之外。”
“那么每个接受麦斯卡力陀的人呢,见到他的形象都是相同的吗?”
“不,完全不是那样,他对每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一九六二年四月十二日 星期四
“你为什么不多告诉我一些关于麦斯卡力陀的事呢,唐望?”
“没什么可说的。”
“在我去再见他之前,一定有很多我应该知道的事。”
“不。也许没什么是你必须知道的了。就像我告诉过你的,他对每一个人都不相同。”
“我知道,但我仍然想知道别人对他的感觉。”
“那些愿意说他的人的意见没有什么价值。你会明白这一点的饿。你也许会谈他谈到某一种程度,然后你就永远不会再谈他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自己的**次经验?”
“做什么?”
“那样我就知道怎么跟麦斯卡力陀相处了。”
“你知道的已经比我多了,你甚至跟他玩过。有一天你会明白那个保护者对你是多么仁慈。我相信**次的时候,他已经告诉你很多、很多的事情,但是,当时的你耳聋目瞎。”
一九六二年四月十四日 星期日
“麦斯卡力陀显现自己时,是否会采取任何形象呢?”
“是的,任何形象。”
“那么,你所知道最常见的形象是什么呢?”
“没有什么常见的形象。”
“你是说,唐望,他以任何形象出现,即使对那些很熟悉他的人也如此?”
“不,他对那些只知道一点点的人会以任何形象出现,但对那些对他很熟悉的人而言,他是固定不变的。”
“他如何固定不变呢?”
“他有时会以人的形象显现,就像我们,或者一团光,只是一团光。”
“麦斯卡力陀对于那些很熟悉他的人,会不会改变他的固定形象?”
“据我所知,不会。”
一九六二年七月六日 星期五
唐望和我在六月二十三日星期六那天下午开始一段旅行。他说我们要起奇华华(Chihuahua)找蘑菇。他说这将是一段长远而艰苦的旅途。他说得没错。我们六月二十七日星期三晚上十点抵达奇华华北部的一个小矿城。我们把车停在镇的外围,直接走到他朋友家,一对泰拉休马拉族(Tarahumara)印地安人夫妇。我们在那里过夜。
第二天早上,屋主在五点钟叫醒我们,他给我们一些粥和豆子,然后,坐下来跟唐望谈话,但他没有提到任何关于旅程的事。
吃过早餐后,屋主在我的水壶加了水,放了两个面包在我的背包里。唐望把水壶递给我,用一条绳子把背包系在他的肩膀上,谢谢那个人的招待,然后转身对我说:“该走了。”
我们在泥土路上走了大约一哩,穿越田野,两个小时后,来到小镇南方山脉的山脚。我们朝西南方爬上坡度不陡的山坡,唐望改变方向,我们沿着一道高峻的山谷朝东南方前进。虽然年岁已高,唐望的脚步一直是难以相信地快速,中午时,我已经完全精疲力竭了。我们坐下来,他打开了背包。
“如果你想要的话,你可以把面包全吃掉。”他说。
“你呢?”
“我不吃,而且我们等一下并不需要这些食物。”
我又累又饿,便接受了他的建议。我觉得这是谈论这次旅程的好时候,于是我很随意地问:“你想我们会在这里待很久吗?”
“我们要在这里收集一些麦斯卡力陀,会待到明天。”
“麦斯卡力陀在哪里?”
“我们四周都是。”
这附近都是各式各样的仙人掌,但是我看不出其中有培药特。
我们又上路了,三点时,我们来到一个狭长的山谷,旁边的山相当险峻。寻找培药特的想法使我奇怪地兴奋起来,我从来没有在大自然里见过培药特。我们进入山谷,走了大概四百尺时,我突然发现三棵培药特植物,绝不会错,就在我前方路旁左边,高出地面几尺。它们看起来就像圆而丰满的绿玫瑰。我朝它们跑去,指给唐望看。
他不理我,故意背对着我走开。我知道我做错了事,这天下午,我们沉默地走着,慢慢沿着谷底前进,谷底都是小而尖锐的石子。我们在仙人掌中前进,打扰了好多蜥蜴,或单飞的鸟儿。我看到好多培药特植物,但一句话也没说。
六点时,我们走到山谷尽头,来到山脚下,爬上一块石台,唐望把背包放下,坐下来。
我又饿了,但没有食物,我提议现在就收集麦斯卡力陀,然后回到镇上去。他看起来有点恼怒,嘴唇发出啧啧的声音,他说我们要在这里过夜。
我们安静地坐着。左边有块石壁,右边是我们刚走过的山谷,山谷延长了颇长的距离,似乎比我原来所看到的还要宽广,而且不那么平坦。从我坐的地方看过去,有许多凸起的小山丘。
“我们明天回去。”唐望说,没有看我,指着山谷。“我们会在走回去的路上,穿过原野时,把他收集起来。也就是说,我们只有在路上碰到他时,才能收集他。他会找到我们,而不是我们去找他,他会找到我们的,只要他愿意。”
唐望背靠在石壁上,转过头,仿佛除了我之外,还有另一个人在那里。“还有一件事,只有我能采集他。你也许可以带着背包,或走在我前面——我还不知道。但是明天你不能像今天那样指着他!”
“对不起,唐望。”
“没关系,你事先并不知道。”
“是你的恩人教你这些麦斯卡力陀的事吗?”
“不是!没有人教过我麦斯卡力陀。那个保护者本身就是我的老师。”
“那么麦斯卡力陀就像一个你能交谈的人吗?”
“不,他不是。”
“那么他怎么能教导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
“记得你跟他玩的那次?你了解他的意思,不是吗?”
“我了解!”
“那就是他教导的方式。你当时并不知道,他会跟你说话的。”
“什么时候?”
“当你**次看到他的时候。”
他似乎对我的问题非常不耐烦。我告诉他,我必须提出所有这些问题,因为我想要找出所有能找到的答案。
“别问我!”他恶作剧地微笑起来。“问他,下次见到他的时候,问他一切你想要知道的事情。”
“那么麦斯卡力陀就像个你能交谈的人……”
他没让我说完,转过身,拿起水壶,走下岩台,消失在岩石之后。我不要单独留在这里,虽然他没有叫跟陪他一起走,但我跟上去。我们走了大约五百尺,来到一条小溪边。他洗洗手和脸,把水壶灌满,用水漱漱口,但没有喝下去,我用手掬起水要喝,但是他阻止我,说现在还不需要喝水。
他把水壶递给我,朝岩台走回去。回去之后,我们又面对山谷背靠着岩壁坐下。我问是否可以生个火。他的反应像是问这种事情是难以置信的。他说这天晚上我们是麦斯卡力陀的客人,他会使我们温暖的。
已经傍晚了。唐望从他的背包中抽出两张薄薄的棉布毯,把一张丢到我怀里,他双脚盘起,把另一张摊子盖在双肩上。在我们下方,山谷边缘笼罩在夜的雾气下,变得模糊。
唐望一动不动地面对培药特的原野坐着。一阵阵的风吹在我脸上。
“黄昏是世界之间的裂缝。”他轻轻地说,没有看我。
我没问他是什么意思。我的眼睛好湿,突然间我感到非常激动,有一种奇怪的、巨大的欲望想哭!
我俯卧在地上,岩石很硬、很不舒服,每隔几分钟,我必须换姿势。最后,我坐起来,盘起双腿,把毯子盖在肩膀,发现这个姿势十分舒适,于是我睡着了。
我醒来时,听到唐望在对我说话。天很暗了。我不能清楚地看到他,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开始走下岩台,我跟着他,我们小心地行动,至少我是如此,因为天太暗了。我们停在石壁的底端,唐望坐下来,示意我坐在他左边。
他解开衬衫,拿出一个皮袋,打开来放在前面的地上,里面装着一些干的培药特核。
停顿一阵后,他拿出一粒培药特核,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揉着,同时轻轻哼唱着调子。突然间,他发出巨大的尖叫声“
“啊嗨!”
这声尖叫怪异而出乎意料之外,我被吓坏了,模糊中,我看到他把培药特核放入口内,开会司咀嚼起来。过了一会,他拿起袋子,靠过来低声告诉我把袋子拿过去,拣出一个麦斯卡力陀,把袋子放回地上,然后照他刚才的方式做。
我挑了一个培药特核,像他那样地揉起来。同时间他唱了起来,前后摇摆着。我试了好几次要把培药特放入口中,但是我不好意思尖叫出来。然后,仿佛是在梦中,一个难以置信的尖叫声从我身上发出来:啊嗨!有一片刻,我还以为是别人发出的。我开始又感觉到腹部内紧张的冲击。我仿佛往后倒下,我要昏倒了。我把培药特放入口中,嚼起来。过了一会,唐望又从袋中拿出一粒。他只唱了一会儿就把它放入口中,这使我松了口气。他把袋子传给我,我吃了一粒后把袋子放回面前。这个步骤重复了五、六次,我才发觉口渴。我拿起水壶要喝,但唐望叫我只能漱口,不要喝下去,否则会呕吐。
我一再以水润嘴。到了某个时刻,把水喝下去成为一种难以克服的诱惑,于是我吞下一点水,马上,我的胃开始痉挛起来。我期望一股液体会无痛、顺利地从嘴里流出来,就像**次吃培药特那样,我很吃惊地发现只有平常想吐的感觉,不过并不持久。
唐望又拿了另一粒培药特,并把袋子递给我,重复刚才的做法,直到我嚼了十四粒培药特。这时候所有原先的口渴、寒冷、不适的感觉都消失了,取代的是一种不熟悉的温暖和兴奋感。我抓起水壶想漱漱口,但水壶是空的。
“我们可以去小溪吗,唐望?”
我说话的声音并没有传出去,却击中上颚,弹回喉咙,回音在它们之间柔和地弹撞,像音乐似的,好像长了翅膀在我喉咙中拍打着,它的接触使我感到舒适,我跟随它的波动,直到它消失。
我重复一次问题,我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在一个地窟里说话。
唐望没有回答,我站起来,朝小溪的方向转过去,看看他是否会跟上来,但是他似乎在专心倾听什么。
“阿布托(Abuhto)已经在这里了!”他说。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字眼,正在想是否要问他时,我发觉耳朵里有一种嗡嗡声,越来越大,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牛吼器(译注)所发出的震动。它响了一下子,慢慢低下去,直到恢复平静。这个凶猛、剧烈的声音把我吓坏了,我颤抖得非常厉害,几乎站不住,但还是非常清醒。如果刚才有感到晕眩,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代替的是一种非常清澈的心境。刚才的噪音使我想起一部科幻电影,一只巨大的蜜蜂从辐射地带区飞出来的嗡嗡声。这个想法使我笑了起来。我看见唐望恢复了舒适的姿势。突然间,一只巨大蜜蜂朝我冲过来的形象又出现了,这要比平常的念头真实多了,它单独处于一种非常清晰的状态中,其他一切都被赶出我的心灵之外。我这一生中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心灵上的清澈,于是又感到一种恐惧。
我开始流汗。我倾身告诉唐望我感到害怕。他的脸离我只有几寸远,他注视着我,但是他的眼睛是蜜蜂的眼睛,像是一对圆玻璃,在黑暗中透出光泽。他的嘴唇凸出来,发出一种扑打的声音:“啪嗒——啪-嗒-啪-嗒。”我往后跳,差点撞上石壁,仿佛是一段无穷尽的时间里,我体验到一种难以忍受的恐惧,我喘着气,发出哀鸣,汗水冻结在我的皮肤上,造成一种怪异的僵硬感。然后我听到唐望的声音:“站起来!走一走!站起来!”
那个形象消失了,我又看到熟悉的脸孔。
“我去弄点水。”在又一段似乎无穷尽的时间之后,我说。但我的声音沙哑,几乎说不出话来。唐望点头同意。当我走开时,我发现我的恐惧消失了,就像它神秘来到又迅速离去。
在走向小溪的路上,我发现路上的一切东西,我都能看得很清楚。我记得刚才也能清楚看到唐望,而在这之前,我几乎分辨不出他的轮廓。我停下来,看看远方,甚至能够看见山谷对面,在另一端,有些大石头则清楚可见。我想一定是天亮了,我可能忘了时间的流逝。我看看表,十二点十分!我检查表是否还在走,不可能是中午,一定是午夜!我准备冲到水边,赶快再回到岩台,但我看见唐望走下来,于是我等着他。我对他说,我能在黑暗中看见事物。
他凝视我许久,没有说一个字;也许他说了,只是我没有听到,因为我正专注于能在黑暗中看见事物的特殊新能力。我能分辨出沙中的每一粒小石子。有时候,一切都非常清楚,像是清晨或黄昏,然后又黑暗,然后又明亮。我很快便发现明亮是与我心脏的舒张配合,黑暗则与收缩配合。世界随着我的心跳,从明亮变成黑暗,再变成明亮。
我正专注于这个发现中,那个奇怪的嗡嗡声又出现了,我的肌肉强硬起来。
“阿努托(Anuhctal,这次我听成这个字眼)在这里了。”唐望说。我想噪音这么吵、这么吓人,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当噪音变弱后,我觉察到小溪的水量突然暴增,一分钟前它还不到一尺宽,现在却变成一个巨大的湖;天空的光线仿佛穿过树缝照射在水面上,水面不时会闪烁一下——金色和黑色,然后又恢复黑暗,没有光线,几乎看不见,但仍奇怪地存在着。
我不记得我蹲在湖边多久,只是望着黑色的湖水。强烈的噪音一定在同时消失了,因为之后那可怕的嗡嗡声又出现,把我带回来了(回到现实?)。我转身找唐望,看见他往上爬,消失在岩台之后。但是这种单独的感觉没有影响我,我蹲在那里,充满了信心与放任的感觉。那怒吼声又出现了,非常强烈,像是一阵强风的呼啸声。我尽可能仔细地倾听,我能够听出特定的音调,是由如人声般的高音加上低沉的鼓音所组成。我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声音上,再次发觉,我的心跳是与那低沉鼓音、音调相配合的。
我站起来,音调停止了。我想要倾听我的心跳,但是听不到。我又蹲下来,心想也许是身体的姿势造成这种声音。但是什么都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连我的心跳都听不到!我想我受够了,但是当我站起来要走时,我感觉到地震,我脚下的地面在震动。我失去了平衡,朝后倒下去,背躺在地上,地面剧烈地震动。我试着抓住一块石头或植物,但是身下有东西在滑动。我跳起来,站了一下,又倒下去。我坐着的地面在移动,像木筏般滑进水里。我一动也不动,被一种恐惧所震慑住,这种恐惧就像其他一切事物一样奇特、持续且绝对。
我要栖息在一小块漂浮的土地上,在黑暗的湖水上移动。我感觉波浪推着我朝南方移动。我可以看见波浪在四周打转,溅在身上冷冷的,奇怪地沉重,我想波浪是活的。
我看不到任何岸边或陆标,我也记不得这次旅程中的任何感觉或想法。大概经过了好几个小时的漂浮,我的木筏九十度地转向左边,朝东方走,在水面上又滑了一段很短的距离,然后意外地撞上东西。冲力使我往前飞去。我闭上眼睛,膝盖及双手撞上地面,我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一会后我睁开眼睛。我躺在地上,仿佛木筏与土地合而为一了。我坐起来,转过身,水在后退!好像是倒转的波浪,直到消失为止。
我坐在那里很长一段时间,试着整理我的思绪,把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变为可理解的整体。我全身都在痛,喉咙像是破了般,当我“落地”时,我咬到嘴唇。我站起来,风使我感到寒冷,我的衣服湿了,双手、下巴及双膝剧烈地颤抖着,我不得不再躺下来。汗水流进我的眼睛里,我痛得叫了起来。
过了一会,我稍微稳定下来,站起来。在黑暗的晨光中,景物十分清楚。我走了几步。一阵子后,好几个人的声音朝我传来,他们似乎在大声说话。我跟随那些声音走了大约五十码,突然停下来,因为已是尽头,巨大的石头排成围墙。我能看到另一排围墙,然后又是另一排、又另一排,直到它们合成一座陡峭的大山。山中传出一种最特殊的音乐,那是一种流动、奇异的声音。
在一块大石头的底部,我看见一个人坐在地上,我朝他走去,在离他大约十尺处停下来;然后他转头瞧我。我停下来——他的眼睛是我刚才所看到的水!同样的浩瀚无边,闪烁着金色和黑色。他的头尖尖的,像是草莓似的;皮肤是绿色的,上面有无数的斑点。除了那尖尖的形状外,他的头就像培药特植物的表面。我站在他前面,凝视着;我的目光离不开他。我能感到他故意以他的眼睛的重量来压我的胸口。我感到窒息,失去平衡而倒在地上。他移开眼睛,我听到他对我说话,最初他的声音像是微风的柔和淅卒声,然后像是音乐——一种声音的曲调——于是我“知道”他在说:“你要什么?”
我跪在他面前诉说我的生活,然后哭泣起来。他又望着我,我感觉到他的眼睛把我拉开,我想这一刻就是我死亡的时候了。他示意我靠近些。我迟疑了片刻才跨前一步。等我靠近后,他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他把手背伸给我看。那个曲调说:“看!”在他的手中央有个圆洞。“看!”那个曲调又说,我看进那个洞,于是我看到了自己,非常老迈而衰弱,劬偻地跑着,四周有发亮的火花围着我飞舞,然后三颗火花击中了我,两颗在头部,一颗在左肩。我的身躯开始直立起来,不再劬偻,然后与那个洞一起消失。
麦斯卡力陀又把眼睛转向我。它们是如此地接近我,我“听见”它们轻柔地发出那天晚上我听了好多次的奇特响声,它们逐渐平息下来,像是一个寂静的水塘,反射着金色和黑色的波光。
他又把眼睛转开,像蟋蟀般地跳了约五十码,他跳了又跳,消失了踪影。
接下来我所记得的是,我开始步行。非常合理地,我试着辨认陆标,像是远方的山脉,来确定自己的位置。在这整个经验中,我一直都分心在寻找方向上。我相信北方一定在我左边,我朝那个方向走了很久,才发现已经是白天了,我不再使用我的“夜间视线”。我记得我有手表,于是看看时间:八点钟。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我回到前一天晚上停留的岩台上,唐望正躺在地上睡觉。
“你到哪里去了?”他问。
我坐下来喘口气。
沉默了许久,他问:“你看到他了吗?”
我开始把我的经验从头说给他听,但是他打断我,说重要的只是我有没有看见他。他问麦斯卡力陀离我有多近。我说我几乎可以摸到他。
故事的这部分令他感兴趣。他注意倾听每一个细节,没有置评,只打岔问我所见的形体、他的饿模样,以及相关细节。到了中午左右,唐望似乎听够了我的故事。他站起来,把一个帆布袋绑在我胸前;他要我跟在他身后走,说他要把麦斯卡力陀割下来,而我要用双手接下他,把他轻轻放入袋中。
我们喝了一点水,然后上路。当走到山谷边时,他似乎犹疑了一下,才决定了方向。然后我们就直直地走下去。
每一次我遇到一棵培药特植物时,他就蹲在它面前,用他那把短短的锯齿状小刀轻轻地把顶端割下来。他的切口与地面平行,然后从一个皮袋总拿出纯硫磺粉撒在他所谓的“伤口”上。他左手拿着割下的培药特核,右手撒着硫磺粉,然后站起来,把培药特核递给我。我必须用双手去接,像他所告诉我的,放进袋子里。“站直身体。不要让袋子碰到地上,或任何其他东西。”他一再吩咐,好像我会忘记似的。
我们采了六十五个培药特核。等袋子完全装满后,他把袋子放在我背上,又在我胸前绑上另一个袋子。我们横跨了原野之后,已经有两个满满的袋子,装着一百一十个培药特核。袋子笨重而累赘,我几乎走不动。
唐望小声对我说,袋子沉重上是因为麦斯卡力陀想回到地上去。他说这是因为要离开住地的哀伤,使麦斯卡力陀如此沉重,我真正的任务是不要让袋子碰到地上,如果让袋子碰到地上,麦斯卡力陀就绝不会再让我接受他了。
在一个特定的时候,我肩上皮袋的压力变得令人难以承受,似乎有某种东西产生极大的力量要把我拉倒。我十分担心,发现自己开始加快速度,几乎是用跑的;我等于是在唐望身后慢跑着。
突然间,我背上和胸口的重量消失了,负担变得很轻松,我很自在地跑上前去,追上前面的唐望。我告诉他,我不再感觉到那重量了。他解释说,我们已经离开麦斯卡力陀的住地了。
一九六二年七月三日 星期二
“我想麦斯卡力陀已经差不多接受你了。”唐望说。
“为什么你说他‘差不多’接受我了呢,唐望?”
“他没有杀死你,甚至伤害你。他好好地吓唬了你,那并不是不好的。如果他根本不接受你,就会像个怪物般在你面前出现,充满愤怒;有些人碰到他,又没使他接受时,就会体会到什么是恐怖。”
“如果他是如此恐怖,在你带我来这个地方之前,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呢?”
“你没有主动追求他的勇气,我想你还是事先不知道比较好。”
“但是我可能会死掉,唐望!”
“是的,可能,但我相信你会没事的,他跟你玩过一次,他并没有伤害你。我想他这次对你也感到同情。”
我问他是否真的认为麦斯卡力陀在同情我。那段经验实在太可怕,我觉得我被吓死了。
他说麦斯卡力陀对我非常仁慈,他让我看到的那段画面是针对一个问题的答案,他给我上了一课。我问他那一课是什么意义。他说这是无法回答的,因为我竟怕得不敢去知道我到底问了麦斯卡力陀什么问题。
唐望要我回忆,在麦斯卡力陀把手上的画面给我看之前,我对他说了什么,但是我记不得,我只记得自己跪下来,对他“忏悔我的罪恶”。
唐望似乎没有兴趣再谈下去。我问他:“你能教我你所唱的那些歌的歌词吗?”
“不能,那些歌词是我自己的,是保护者自己教我的。那是我的歌。我不能告诉你它们是什么。”
“为什么你不能告诉我呢,唐望?”
“因为那些歌是保护者与我之间的联系。我相信有一天他会把你自己的歌教给你。耐心等待吧!永远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抄下或打听另一个人的歌。”
“你叫的那个名字是什么?你能告诉我吗,唐望?”
“不能。除了要叫他的时候,否则他的名字绝不可说出来。”
“如果我自己要叫他呢?”
“如果有一天他接受你了,就会告诉你他的名字。那个名字是给你单独使用的,用来大声叫他,或低声对自己说,也许他会告诉你他的名字是阿三。谁知道呢?”
“为什么在谈论他的时候,不能用他的名字呢?”
“你看过他的眼睛,不是吗?你不能对保护者乱来。这就是为什么我搞不懂他选择跟你玩!”
“如果他会伤害人,怎么能作为保护者呢?”
“答案很简单,麦斯卡力陀是个保护者,因为任何人都可以追求他。”
“但是世界上一切事物,不是任何人要追求都可以的吗?”
“不,并非如此。同盟的力量只限于巫鲁荷可以追求,但是任何人都能够去追求麦斯卡力陀。”
“但是为什么他会伤害某些人呢?”
“并非每一个人都喜欢麦斯卡力陀;但是他们都想不劳而获地追求他。当然,他们与他见面时就会十分恐怖。”
“等他完全接受一个人时,会变成怎么样呢?”
“他会以人的形象,或一团光来显现自己。当一个人赢得如此的接受后,麦斯卡力陀就固定不变,永远不会再改变了。也许等你下次见到他时,他就是一团光,也许有一天他会带你去飞行,把他所有的秘密都透露给你。”
“我要怎么做才能达到那个地步呢,唐望?”
“你必须是个坚强的人,你的生活必须是真诚的。”
“什么是真诚的生活呢?”
“一种深思熟虑的生活,一种好的、坚强的生活。”
译注:牛吼器(Bull-roarer)是用绳子一端绑着木片,旋转起来发出声响的器物,可能是用来赶牛马的器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