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隐约听到了引擎的尖锐噪音,似乎是在静止状态中加速。我以为是我的工作室公寓后面停车场中有人在修理汽车。噪音越来越强烈,终于使我醒了过来。我在心里骂停车场里的年轻人,竟然就在我的窗户下面修车子。我感觉很热,浑身是汗,非常疲倦。我坐在床边,然后小腿开始剧烈抽筋起来。我揉了一阵子,肌肉非常僵硬,我怕会留下难看的淤青。我想走到浴室寻找一些按摩药膏,但我无法行走。我感觉晕眩,倒了下来。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子。当我恢复一点控制后,我发现我完全不担心腿部的抽筋。以往我总是会疑神疑鬼,担心自己生了什么病,这种小腿的抽筋通常会让我陷入严重的焦虑。
然后我来到窗口想关窗,虽然我不再听见任何噪音。我发现窗户是锁着的,外面是黑暗的。已经是晚上了!房间里很闷,我打开窗户。我想不通为何先前要关上它们。夜晚空气凉爽新鲜。停车场空无一人。我想那阵噪音一定是有人在旁边的街道上飚车所致。我没有再多想,回到床上继续睡觉。我横躺在床上,脚仍然放在地板上。我想这样子睡觉对下半身血液循环可能有帮助,因为我的小腿很酸痛,但我不确定是这样子放下来比较好,还是举起来垫着枕头比较好。
当我开始舒适地进入梦乡时,一个念头以无比的力量冲入我的脑海,使我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我在墨西哥跳入了一个深谷!下一个念头是半逻辑式的推论:既然我刻意跳入深谷中寻死,那么我现在一定是个鬼魂。真奇怪,我想,我会在死后以鬼魂的形式回到我在洛杉矶的小公寓。难怪我的感觉不一样了。但如果我是个鬼魂,我思索着,我为什么会感觉到脸上的凉风,与小腿的酸痛呢?
我摸着床单;感觉像是真实的。床的铁架也是一样。我来到浴室,望着镜中的自己。从镜中的模样看来,我真的像是一个鬼,简直一塌糊涂。我的眼睛深陷,有很大的黑眼圈。我像是脱水了,要不然就是死了。我自动地直接从水龙头喝水,还能吞得下去。我一口接着一口,彷佛好几天没喝水似的。我深深吸一口气。我还活着!老天,我还活着!我毫无疑问地确定,但我没有感到应该有的兴奋。
这时我心中出现一个极不寻常的念头:我死了又活过来。我很能接受这个想法,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这个念头的清晰程度,却形成了一种拟似的回忆。这个拟似的回忆并非来自于我生命中的危险情况,而是很不相同的,一种隐约的知识,关于某种从来没有发生过,而且不应该出现在我脑海中的事件。
我毫无疑问地知道,我跳入了墨西哥的一个峡谷。现在我却在洛杉矶的公寓里,距离跳峡谷的地方超过三千哩远,一点也想不起来我是如何回来的。我像个机器人一样把澡盆放满了水,然后坐进去。我没有感觉到水的温暖,而是刺骨的寒冷。唐望曾教导我,在出现危机的时刻,就像现在,要用流水做为一种清理的手段。于是我站在莲蓬头下面,让温水冲洗我的全身超过一个小时。
我想要平静而有条理地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做不到。我的心智似乎已经被抹除了思想。我没有任何念头,却充满了各种汹涌而来的感觉,一点也无法加以检视。我只能感觉它们的攻势,让它们穿过我而去。我**能做的有意识选择,是穿上衣服走出公寓。我要去吃早餐。通常我随时都会去距离公寓一条街口远的餐馆吃早餐,不管是白天或晚上。
我从我的公寓走到餐馆不计其数次,我熟悉每一步路。但这次的走路很新奇,我感觉不到我的步伐。彷佛我的脚底有衬垫,或人行道上铺了地毯。我简直就像在滑翔。突然间我就到了餐馆门口,我觉得好像只走了两、三步路。我知道我能吃东西,因为我在公寓里喝了水。我也知道我能说话,因为当我冲冷水时曾经清过嗓门开骂。我像平常一样走进餐厅,坐上吧台,一位认识我的女侍过来招呼我。
「你今天看起来不太好,亲爱的,」她说,「你是不是感冒了?」
「不,」我回答,想装得很愉快。「我工作得太辛苦了。一整天没有睡觉赶一篇报告。对了,今天是几号?」
她看看手表,告诉我日期,说她这支表也有月历,是她女儿送的礼物。她也告诉了我时间:凌晨三点十五分。
我点了牛排与鸡蛋,炒马铃薯,与奶油面包。等待食物被送上来时,又有一波恐惧泛滥了我的脑海:前一天晚上我跳入一个墨西哥深谷,这会不会只是个幻觉?但就算那一跳只是幻觉,我又是怎么在十个小时之后就回到洛杉矶的?那里非常偏僻,难道我在十个小时内飞行或飘浮回来洛杉矶?以传统方式从那里回来是不可能的,因为光是从墨西哥市到我跳的那个峡谷,就要两天的行程。
我脑中出现另一个奇怪的想法,就像我那个「死而复生」的拟似回忆一样清晰,同时又是完全的陌生:我的延续性已经被打断了,无法复原。我真的已经死在那个谷底,不管是怎么死的。现在我仍然活着在吃早餐,这才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我无法回顾我的过去。当我们回顾过去时的那种不间断的延续性,我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我**能想到的解释是,我遵照了唐望的指示,把我的「聚合点」移动到了一处阻止死亡的位置,然后从「内在寂静」中回到了洛杉矶。我没有其它的解释可以依赖。这种想法**次能完全被我所接受,而且完全让我感到满意。它其实没有解释任何东西,但指出了一种实际的步骤,当我上次莫名其妙来到了我们所选择的小镇找到唐望时,我约略地尝试过这种步骤。这个想法似乎让我放松下来。
清晰的意念开始浮现在我脑海中。它们具有澄清疑问的效果。**个出现的意念与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有关。唐望曾说这是男性巫士很常遇到的问题:我有困难回忆我在强化意识中的经验。
唐望曾经解释说,强化意识是「聚合点」非常细微的移动,每次我去见他时,他都会以使劲推我的背部,而达成这种效果。他以这种移动来帮助我使用到平常意识所忽略的边缘能量场。换句话说,平常在我的「聚合点」边缘的能量场,在这种移动下会来到聚合点的中心。如此的移动对我有两种结果:非常敏锐的思想与知觉,以及事后当我回到正常意识状态时,完全无法回忆起另一种状态所发生的一切。
我与我的同伙巫士的交往关系,就是这两种结果的例子。我的同伙巫士也是唐望的门徒,我们将要一起踏上「**的旅程」。我只在强化意识中与他们互动。我们之间互动的清晰与深入程度超乎想象。但缺点是,在日常生活中,我会被一些很强烈的拟似回忆弄得充满绝望的焦虑与期待。可以说,我在日常生活中永远处于寻找的状态,等待某人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也许从某个大楼走出来,转过街角就撞上了我。不管去什么地方,我的眼睛都在四处游移,不由自主而无法停止,寻找某个不存在,而又非常清晰的人。
那天凌晨在餐厅里,这些年来我与唐望在一起时的所有强化意识经验,直到最小的细节,都重新组成了连贯而不间断的回忆。唐望曾说身为nagual的男性巫士由于能量过多,必须被分成片段。他说每一个片段都是整体活动中的某一段,而每一段的经验将来必须被整合,才能对整个生命得到完整与有意识的了解。
他凝视我的眼睛,告诉我这个整合过程要花好几年才能达成,他听说过有些nagual从来没有对生命达成完整与有意识的了解,于是一直活在片段中。
那天凌晨我在餐馆的体验超过了我最狂野的想象。唐望曾经一再告诉我,巫士的世界不是一成不变的,虽然在巫士的世界里,言语的效力是最**的,不会改变的,但巫士的世界充满了永恒的变化,任何事都不能视为理所当然。跳入深谷这件事剧烈地改变了我的认知系统,现在奥秘与无法描述的事物都可以进入。
但不管我如何描述我的认知片段是如何整合,都无法与事实的情况相比。那天夜里在餐馆所发生的重大体验,远比我首次看到宇宙能量流动更为重要。那一次我从UCLA校园莫名其妙地回到公寓床上,缺乏了让我的认知系统把整件事当真的实际过程。而在餐馆里,我整合了生命中的所有片段。我在每一个片段中都非常确实与一致地行动,但我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是如此。事实上我是一张巨大的拼图,现在每一块拼图拼回原位,产生了无以名状的效果。
我坐在餐厅的吧台上,汗流浃背,无用地思索着,执迷于无法回答的问题:这一切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是这样的零碎?我们到底是什么?显然我们不是我们平常所相信的那种人类。有些事件的回忆对某部份的我而言是根本从未发生过的。我甚至无法哭泣。
「当巫士破碎时会哭泣,」唐望有一次对我说,「但当他完整时,他会被一种强烈的颤抖所攫住,强烈到可能会要他的命。」
我正在经历如此的颤抖!我怀疑是否还能见到我的同伙。他们似乎都跟唐望走了。我孤独一人。我想要加以思索,想要哀悼我的损失,像往常一样投入令我满足的哀伤中,但我做不到。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哀悼,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悲伤。一切都无关紧要。我们都是「战士旅行者」,我们都已经被「无限」给吞噬了。
我一直听唐望谈论「战士旅行者」。我非常喜爱这个描述,这种喜爱纯粹是基于情感。但不管他对我说明过多少次,我从来没有感知到唐望真正的意思。那天夜里在餐馆中,我明白了唐望所说的。我就是一个「战士旅行者」。只有「能量事实」对我才有意义。其余一切都只是装饰,没有一点重要性。
那天夜里,在我等待食物时,另一个清晰的念头涌入我的脑海。我感受到一股对于唐望观念的认同。我终于抵达了他教诲的目标:我与他是一体的,这是前所未有的感受。以前唐望的观念虽然过于极端,不合乎我的西方人思维,但我并没有因此抗拒他或他的观念;而是唐望呈现观念的方式精确无比,总是把我吓得半死。他的方式迫使我寻求解释,也使我看起来一直像个不情愿的门徒。
是的,我跳入了一个深谷,我告诉自己,而我没有死,因为在我坠入谷底之前,我让「黑暗意识海洋」吞噬了我。我无悔无惧地臣服于它。而「黑暗意识海洋」使我免于一死,却回到了洛杉矶的床上。两天前这种解释对我一点意义也没有。但是凌晨三点在餐馆,却十足地有意义。
我旁若无人地用手敲着桌子。周围的人为之侧目,露出不苟同的微笑。我不在乎。我的心智集中在一个无解的难题上:尽管我在十小时前跳入一个深谷寻死,但我还活着。我知道这样的难题将永远无解。我的日常认知需要因果关系的解释才能满足,而那样的解释是不可能的。那就是延续性被中断的难题。唐望曾说那种中断就是巫术。现在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唐望说得一点也没错,如果我要留下来,我需要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毅力,以及最重要的,「战士旅行者」钢铁般的胆量。
我想要思索唐望,但我做不到。况且,我并不在乎唐望。我们之间似乎有一道巨大的屏障。当时我真的开始相信,从我醒来后就一直潜伏在我脑海中的异样想法是正确的:我其实是另外一个人了。我跳下深渊的时候发生了变身。否则我会非常珍惜任何有关唐望的念头;我会渴望他的陪伴。我甚至会感觉有点嫉妒,因为他没有带我跟他走。那是平常真正的我。现在我真的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这个想法越来越真实,直到我整个人都被占据。任何可能残存的旧自我,都在那时候消失不见了。
一种新的心境出现。我是孤独一人!唐望把我留在一个梦中,当他的卧底密探。我感觉我的身体开始松弛下来;逐渐变得有弹性,直到我又能够流畅地深呼吸。我放声大笑,不在乎周围人们的反应。这次他们没有窃笑了。我是孤独一人,而我对这个事实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的身体产生进入一种通道的感觉,这个通道有自己的力量。它把我拉进去。这是一个寂静的通道。唐望就是这个通道,安静而又深奥。这是首次我感觉到不具实体的唐望。这里不容许感伤或渴望。我不可能想念他,因为他就在那里,以不具人性的感情引诱着我进入。
这个通道挑战我。我产生一种活力与安逸。是的,我可以在这通道中旅行,一个人或有人陪伴都可以,也许旅行一辈子。这样做对我不是负担,也不是快乐。这不仅是「**旅程」的起点,不仅是「战士旅行者」无可避免的命运,这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我应该因为找到这个通道而哭泣,但我没有。我竟在一家餐馆里面对了「无限」!真是不可思议!我的背脊感觉一股寒颤。我听见了唐望的声音:宇宙真是深不可测。
这时候,餐馆的后门,也就是通往停车场的门,突然打开,一个奇怪的人物走了进来:他大概有四十几岁,边幅不整,容貌憔悴,但长相很英俊。好几年来,我看过他在UCLA校园里游荡,与学生厮混。有人告诉过我,他是附近一所退伍军人医院的病人。他似乎有点精神失常。我好几次在餐馆里看到他,坐在同样的吧台角落抱着一杯咖啡。我也看过他站在外头透过玻璃观望,等待他最喜欢的高椅空出来。
他走进餐馆后,坐在他的老位子上,然后他看着我。我们四目相接。接下来发生的事是,他发出一声可怕的尖叫,让我以及所有在场的人都浑身发麻。每个人都睁大眼睛看我,有些人嘴里的食物还没嚼完。显然他们都以为是我在尖叫。因为先前我有敲桌子与放声大笑的不良记录。那个人跳下高椅,跑出餐馆,同时回头望我一眼,高举双手做出激动的姿势。
我压抑不住冲动,也跑出去追赶那个人。我要他告诉我,他在我身上看见了什么使他尖叫。我在停车场逮到了他,问他为什么尖叫。他遮住双眼再度尖叫,甚至还要更大声。他就像个小孩,被恶梦所惊吓,于是使出全力放声大叫。我放了他,回到了餐馆。
「你怎么了,亲爱的?」女侍状似关切地问我,「我还以为你偷跑了。」
「我只是去找一位朋友。」我说。
女侍望着我,做出恼怒与惊讶的模样。
「那个家伙是你的朋友?」她问。
「他是我在世上**的朋友。」我说,而这是事实,只要「朋友」在这里的定义是:一个能看穿外表掩饰,知道你真正来自何处的人。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