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开始**的旅程 第十六章 跃入深渊

2018-01-01
卡洛斯.卡斯塔尼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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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台地的路只有一条小径。我们登上了台地后,我发现它并不像我从远处眺望时那样广大。台地上的植物与地上植物没什么差别:干枯的绿色灌木,看来有点像树。

刚开始时我没有看见那处裂缝。只有当唐望带领我过去,我才发现台地的一端是悬崖;其实不是一个台地,而是一座山的平坦顶端。这座山的东面与南面侵蚀陡峭,但西面与北面就像被刀割了一样。从悬崖边我可以看到谷底,也许有六百尺深。长满了跟周围同样的灌木丛。

南方与北方的一连串小山使人很清楚感觉到,这是一个很巨大的峡谷,几百万年老,由一条已经不存在的河流所切割出来。峡谷边缘已经被侵蚀。在某个时候峡谷与地面一般高。但现在**存留的部分,就是我所站立的这块区域。

「这是很坚硬的岩石,」唐望说,彷佛他读了我的思想。他用下巴指指谷底。「如果有东西从崖边跌落谷底,一定会摔个粉碎。」

这就是当天登上山顶后,唐望首先说的话。在上去之前他告诉我,他在世上的时光已经告终。他将要启程进行他的「**旅程」。他的话对我是剧烈的打击。我真的失去了控制,陷入了可悲的破碎状态,也许很类似一般人的神经崩溃。但我有一个核心部分维持完整:我的孩童部分。其余部分都是模糊不确定。我过去曾经破碎了那么久,现在**能拯救我的方法就是再度破碎。

之后我的不同意识层次发生非常奇特的互动。唐望与他的同伙巫士唐哲那罗,他的两个门徒帕布力图与奈士特,还有我,我们一起爬上了那座山顶。帕布力图,奈士特与我到那里去处理我们身为门徒的最后一项任务:跳入一个深渊中,这是非常神秘的一件事,唐望曾经在不同的意识层次中对我解释过,但至今对我都还是一个谜。

唐望开玩笑说我应该拿出我的笔记本,开始写下我们在一起的最后时刻。他轻轻戳我的腹部,忍住不笑出来对我保证说,这是很适当的一件事,因为我是以写笔记走上了「战士旅行者」之路。

唐哲那罗插嘴说,在我们之前也有其它「战士旅行者」站在这座山顶,展开他们进入未知的旅程。唐望转向我,以轻柔的声音说,很快我就要靠我自己的个人力量进入「无限」,他与唐哲那罗在那里只是向我道别。唐哲那罗又插嘴说,我在那里也是要对他们做同样的事。

「一旦你进入『无限』后,」唐望说,「你就无法依靠我们带你回来。这时候需要你自己决定。只有你能决定是否要回来。我也必须警告你,很少『战士旅行者』能熬过与『无限』的这种接触。『无限』超乎想象地吸引人。『战士旅行者』会发现回到这个混乱、冲动、吵杂与痛苦的世界实在很没意思。你必须知道,你选择留下或回来的决定不是一种理性的抉择,而是『意愿』。

「如果你选择不回来,」他继续说,「你就会消失,彷佛被大地给吞噬了。但如果你选择回来,你必须束紧你的腰带,像个真正的战士旅行者一样等待,直到你的任务完成,不管是什么任务,不管成功或失败。」

这时候我的意识开始发生很微妙的变化。我开始回忆起人们的脸孔,但我不确定是否见过他们;奇怪的痛楚与情绪开始浮现。唐望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我渴望着一些人,而我真的怀疑自己是否见过这些人。我突然被一种难以忍受的爱所充满,对这些人的爱,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我对他们的感觉超过言语能形容,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我只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彷佛以前我的生命是别人的,或彷佛我正为梦里的人物神魂颠倒。我感觉他们的模样也在改变;开始时很高大的后来变得很矮小。但他们的本质不变,而我正是对他们的本质感到无尽地渴望。

唐望来到我身边对我说,「我们说好你要维持住日常世界的意识。」他的声音严厉而决断。「今天你将要完成一项具体的任务,」他继续说,「那是一条长链子的最后一环;你必须在最极端的理性心境中达成。」

我从来没有听过唐望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他在那一剎那变成了另一个人,但还是我所熟悉的唐望。我听从他的话,回到了日常生活的意识中。但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么做。对我而言,那天我的反应是对唐望的畏惧与尊敬。

接下来唐望以我熟悉的语气对我说话。他所说的话也是我很熟悉的。他说「战士旅行者」的重心就是谦逊与效率,行动而不期待任何回报,承受任何迎面而来的事物。

这时候我的意识层次又发生了改变。我的心智集中于一个念头上,或一种痛苦的情绪上。我知道我与某些人立下承诺,要与他们一道赴死,但我想不起来那些人是谁。我毫无疑问地知道我不应该一个人死。我的痛苦变得无法承受。

唐望对我说话,「我们都是孤独的,」他说,「这是我们的基本状况。但单独赴死并不是死在寂寞中。」

我深吸一口气来抚平紧张。我越是深呼吸,头脑就越清楚。

「我们男性的大问题是过于脆弱,」他继续说,「当我们的意识开始成长时,就像一根柱子,从明晰球体的中央地面往上长。柱子要长到相当的高度,我们才能靠在上面。目前在你的巫士生命中,你很容易就会失去对新意识的掌握。当这种情况发生时,你会忘记你在『战士旅行者』道路上所做与所『看见』的一切,因为你的意识回到了日常世界的意识。我向你说明过,每一个男性巫士都必须重新取回他在『战士旅行者』道路上所做与所『看见』的一切。所有男性巫士的问题是,他们很容易遗忘,因为只要一不小心,他们的新意识就会从新层次跌回到地面。」

「我完全了解你的意思,唐望。」我说,「也许这是我**次完全明白我为何忘记一切事情,以及为何后来又回忆起一切。我一直以为我的状态是一种个人的病态;现在我了解为什么会有这些变化,但我无法表达我所了解的。」

「不要担心言语表达,」唐望说,「等时机成熟,你想表达什么都可以表达。今天,你必须以『内在寂静』来行动,去做你不了解而了解的事情。你非常清楚了解你必须做的事情,但这项知识还没有在你的思想中成形。」

在具体思维与感觉上,我只有隐约的感觉,知道有某种东西不属于我的心智。然后,我非常清楚地感觉我往下跨了一大步,好像有东西从我内部掉落。几乎像是一种震动。在那一剎那,我知道我进入了另一种意识层次。

这时候唐望告诉我,「战士旅行者」有义务向所有被留在后面的人道别。他必须大声清晰地说再见,于是他的叫喊与感情将永远被记录在群山中。

我迟疑了许久,不是因为难为情,而是因为我不知道该向谁道别。我已经完全让自己相信巫士的一个观念:「战士旅行者」不会亏欠任何人。

唐望曾经灌输给我关于巫士的一个格言:「『战士旅行者』非常优雅、慷慨、与自在地偿还所有加诸于身上的恩惠。如此一来,他们摆脱了亏欠的负担。」

我已经偿还了,或正在偿还所有曾经关照过我的人。我已经非常彻底地「生命回顾」,没有漏掉任何角落。在那段日子,我真心相信我不亏欠任何人任何东西。我把我的信心与迟疑告诉了唐望。

唐望说我的确很彻底地「生命回顾」,但又说我距离毫无亏欠还差得远。

「你的那些鬼魂呢?」他继续说,「那些你已经无法触及的?」

他很清楚他在说什么。在我「生命回顾」时,我把所有回顾的事件都告诉了他。在这数百项事件当中,他挑出了三项,代表了我在早年亏欠恩惠的例子,也说这些人的恩惠促成了我与他的相遇。我曾经热烈向我的朋友们致谢,并且感觉到有某种东西承认了我的感谢。但这三个人仍然只是我生命中的故事。这些人曾经给予我不可思议的礼物,而我从来没有机会致谢。

其中一个故事是关于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男人。他的名字是黎安卓阿科斯塔先生(Mr. Leandro Acosta)。他是我祖父的死对头,真正的敌人。我祖父指控此人一再从他的养鸡场偷鸡。这个人不是混混,而是一个没有固定工作的人。他可算是个离经叛道的人,一个赌徒,精通许多技能:修理工,自修而成的医疗师与猎人,为当地草药师提供任何植物或昆虫,还有为宠物店与标本店提供各种飞禽走兽。

大家都认为他很会赚钱,但他留不住钱,也不会投资。他的敌人或朋友都相信他能搞出最适合当地的生意,也是他最擅长的─采集草药与打猎─但他有某种奇怪的心理问题,使他无法安顿下来做任何工作。

一天,我在祖父的养鸡场周围散步,注意到有人从树丛缝隙中偷看我。那就是阿科斯塔先生。他蹲在浓密的树丛中,没有露出破绽,只是我八岁大的眼睛非常锐利。

「难怪祖父认为他会偷鸡,」我想。我相信除了我之外,没有人会发现他;他一动也不动,隐藏得非常好。我能够侦测出他的轮廓与树丛之间的差别,靠的是感觉而非眼力。我朝他接近。大家对他的爱恨交加,让我感到十分好奇。

「你在那里干什么,阿科斯塔先生?」我大胆地问。

「我在拉屎,顺便欣赏你祖父的农场。」他说,「所以你在我起来前**滚开,除非你喜欢闻大便。」

我后退了一小段距离。我想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他没骗我。他站起身来。我以为他会走出树丛,来到我祖父的农场,也许走到对面的道路上,但他没有。他开始往树丛里面走。

「嘿,嘿,阿科斯塔先生!」我叫道,「我能跟你走吗?」

我注意到他停止前进;再次这只是一种感觉,而不是视觉,因为树丛非常浓密。

「你当然可以跟来,只要你能找到入口进入树丛中。」他说。

这难不倒我。在我没事时,我已用一块大石头做好记号。透过无数次的尝试,我发现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爬行进去,只要爬三、四码之后,就变成一条小径,可以站起来走路。

阿科斯塔先生过来对我说,「干得好,孩子!你做到了。好,愿意就跟我来。」

这就是我与黎安卓阿科斯塔先生交往的开始。我们每天都会去打猎探险。我们的交往频繁,因为我从早到晚都不在家,没人知道我跑去什么地方。最后我祖父很严厉地斥责我。

「你要慎重选择你的朋友,」他说,「否则你就会变成像他们一样。我不容许这个人以任何方式影响你。他会把他的疯狂传染给你。他会影响你的心智,变成像他一样无用。我告诉你,如果你不停止,我会帮你停止。我会叫警察抓他,罪名是偷窃我的鸡,因为你很清楚,他每天都来偷鸡。」

我想要让祖父知道他的指控是多么荒谬。阿科斯塔先生根本不需要偷鸡。他有一整片丛林任他使用。他能够从丛林中得到任何他需要的。但我的争论使祖父更加愤怒。这时候我才明白,祖父其实偷偷嫉妒着阿科斯塔先生的自由,于是这个瞭悟使阿科斯塔先生从一个好猎人变成了最**的象征,同时象征了最禁忌与最渴望的事物。

我试着减少我与阿科斯塔先生的交往,但诱惑实在令我难以招架。然后有一天,阿科斯塔先生与他的三个朋友提议,要我去做一件连阿科斯塔先生都没有做过的事:捕捉一只活的秃鹰,而且不准弄伤。当地的秃鹰非常巨大,翼展达五至六呎。他解释说当地的秃鹰身上有七种不同的肉,每一种肉都有特别的烹调方式。他说理想的秃鹰肉不能因为暴力受伤致死,而必须用麻醉药杀死。要射杀秃鹰很容易,但如此的鹰肉就会失去烹调上的价值。所以困难的是活捉牠们,这是他从前没有做过的。但他想有我的帮助,加上他另外三个朋友,应该没有问题。他向我保证,他的方法是经过数百次观察秃鹰后所得到的自然结论。

「我们需要一头死驴子才行,而刚好我们有。」他很快活地宣布。

他望着我,等我问他要死驴子来做什么。但我没有问,于是他就继续说下去。

「我们移除内脏,用一些木头撑在里面,保持肚子的形状。

「**、最有智慧的秃鹰才能成为领袖,秃鹰之王。」他继续说,「牠有最锐利的眼睛。牠将首先发现死驴子,也是**个降落在驴子身上的。牠将从下风处降落,这样才能闻出驴子的死气。我们将把驴子的内脏拉出来堆在外面。这样就看起来好像已经被山猫给吃过了。秃鹰会懒洋洋地靠近驴子。牠不慌不忙,跳着飞着降落在死驴子身上,然后开始摇晃驴子身体。要不是我们撑在里面的木棍也钉入地里,牠会把整个驴子都翻过来。牠会站在身上一会儿,这将是信号,其它秃鹰也会降落在附近。要等到有三、四只同伴一起过来后,秃鹰大王才会开始工作。」

「我要做什么呢,阿科斯塔先生?」我问。

「你要躲在驴子里面,」他面无表情地说,「这没什么。我会给你一双特别设计过的皮手套,你在里面等待,直到秃鹰大王用牠有力的大嘴撕开死驴子的肛门,把头伸进去开始进食。这时候你就用双手抓住牠的脖子,不要放开。

「我的三个朋友与我将会骑着马在河谷中等待。我会用望远镜观察整个情况。当我看见你抓住秃鹰大王的脖子后,我们就会奔驰而来,扑到秃鹰身上制服牠。」

「你能制服那头秃鹰,阿科斯塔先生?」我问他。不是因为怀疑他的技术,只是想得到保证。

「我当然能!」他以无比的信心说,「我们全都要戴手套与皮革护腿。秃鹰的爪子很厉害,折断腿骨就像折树枝一样容易。」

我无路可退。我被攫住了,一种荒唐的兴奋钉住了我。当时我对黎安卓阿科斯塔先生敬佩万分。我觉得他是个真正的猎人─足智多谋,博学多闻。

「好,我们动手吧!」我说。

「这才是个好孩子!」阿科斯塔先生说,「我就知道你没问题。」

他在他的马鞍后面放了一条厚毛毯,他的一个朋友把我举起来,放上阿科斯塔先生的马上,就坐在马鞍后的毛毯上。

「抓住马鞍,」阿科斯塔说,「坐稳后也要抓住毯子。」

我们悠闲地出发。骑了约一个小时,来到一处平坦、干燥与荒凉的地区。我们停在一个帐棚,很像市集里的摊位。有一个平坦的屋顶遮阳。屋顶下是一只死黄驴。看起来不是很老;而是一只刚成年的驴子。

阿科斯塔先生与他的朋友们都没有向我解释,他们是意外发现还是杀了那只驴子。我等待他们告诉我,但我不打算问。他们着手准备时,阿科斯塔先生解释说,会有帐棚是因为秃鹰从很远就在搜寻,在高空盘旋,看不见踪影,但对于地面上的事物都一清二楚。

「牠们是依靠视力的动物,」阿科斯塔先生说,「牠们的听觉奇差,鼻子也没有眼睛好。我们必须封住尸体的每一处开口。我不要你从开口处偷看,因为牠们会看见你的眼睛,绝对不会飞下来。牠们什么都不能看见。」

他们在驴子肚子里交叉撑起棍子,留出足够空间让我可以爬进去。这时候我终于鼓起勇气提出了我一直想问的问题。

「告诉我,阿科斯塔先生,这只驴子显然是病死的,对不对?你想牠的疾病会不会传染给我?」

阿科斯塔先生眼睛望向天空。「少来了!你没有这么笨的。驴子的疾病无法传染给人类的。让我们来体验这场冒险,不要担心愚蠢的细节。如果我比较矮小,我会自己钻进驴子肚子里。难道你不想知道亲手逮住一只秃鹰王的滋味?」

我相信了他。他的话就足以为我建立起无比的信心。我可不要因为倒胃口而破坏了这个计划。

恐怖的时刻终于来到,阿科斯塔先生把我放进驴子体内。然后他们把驴皮盖好,开始缝起来。但他们在底部留了很大的开口,让空气可以流通。最后当驴皮终于被封好时,就像棺材盖子被放下来一样恐怖。我用力喘气,心里只想着抓住秃鹰大王脖子的刺激感觉。

阿科斯塔先生给我最后的指示。他说他会以像鸟叫的口哨让我知道秃鹰大王飞到了附近准备降落,这样我才不至于恐惧或不耐。然后我听见他们把帐棚拉倒,接着是他们骑马离开的声音。还好他们没有留下任何开口,因为我一定会去偷看。想要偷看外界情况的诱惑实在难以抗拒。


一段长时间过去,我什么都没有想。然后我听见阿科斯塔先生的口哨,我猜想秃鹰大王就在附近了。然后我的猜想变成了确定,因为我听见了翅膀的有力拍动声,突然间,死驴的身体开始摇晃,像是吹起了狂风。然后我感觉有重量落在驴子身上,我知道秃鹰大王降落了,于是我不敢动弹。我听见其它翅膀的拍动声,以及远处阿科斯塔先生的口哨声。我做好了准备。驴子的身体剧烈晃动,有东西开始要撕破皮毛了。

然后,突然间,一个巨大、丑陋的头冲了进来,牠有红色的冠顶,奇大无比的喙,与一只锐利的眼睛。我恐惧尖叫,用双手抓住牠的脖子。我想我把秃鹰大王吓呆了,因为牠什么反应都没有,让我有机会把牠的脖子抓得更紧,然后就天下大乱了。牠不再发呆,开始猛然拉扯,我撞上驴子里面的架子,下一瞬间,我跟架子已经一半被拖出了驴子的身体,我紧抓住野兽的脖子不放以求活命。

我听见阿科斯塔先生奔驰的马蹄声从远方传来。我听见他大叫,「放手,孩子,放手,牠会把你拉上天!」

秃鹰大王的确可能会把吊在牠脖子上的我给带上天,或者用牠的爪子把我撕碎。牠无法咬到我,是因为牠的头一半卡在驴子内脏与架子里。牠的爪子一直在抓滑溜的内脏,没有碰到我。还有,秃鹰大王一直试图往后挣脱我的手,所以没有朝前咬我。接下来我所知道的事是,阿科斯塔先生在紧要关头扑上了秃鹰,正好就在我的手套从手上松脱之际。

阿科斯塔先生乐得不可开支。「我们成功了,孩子,我们成功了!」他说,「下一次,我们会用更长的棍子钉入地上,让秃鹰扯不出来,我们也会把你绑在架子上。」

我与阿科斯塔先生的关系持续到我们一起抓了一只秃鹰。然后我想要跟着他跑的兴趣消失了,就像当初出现时一样的神秘。我从来没有机会真正感谢他所教导我的一切。

唐望说阿科斯塔先生在**的时机教导了我关于猎人的耐性;更重要的,他教导我从孤独中汲取猎人所需要的一切。

「你不能把寂寞与孤独混为一谈,」唐望有次对我解释,「寂寞是心理上的,孤独则是肉体上的。前者使人衰弱,后者却带来自在。」

唐望说基于这一切,我将永远亏欠阿科斯塔先生,不管我是否了解「战士旅行者」的亏欠真义。

唐望认为我亏欠的第二个人,是一个跟我一起长大的十岁男孩。他的名字是阿曼度佛雷兹(Amando Velez)。他人如其名,非常自傲,简直像个小老头。我非常喜欢他,因为他有板有眼,而又非常友善。他不是个轻易屈服的孩子。如果有必要他会对抗任何人,但他完全不会欺负弱小。

我们俩时常去钓鱼。我们会去抓生活在岩石下的小鱼,用手来赶牠们,然后把小鱼放在太阳下晒干,直接生吃,一整天都乐此不疲。

我也很喜欢他的机灵,他双手都很灵巧,用左手丢石头比右手还远。我们时常做各种比赛,让我感到很不是滋味的是,他总是赢。他赢了后会对我做这样的道歉:「如果我放水让你赢,你会恨我。这对你的男性尊严是一大侮辱。所以请更努力点。」

由于他的古板风格,我们习惯尊称他「唐佛雷兹」。一天,唐佛雷兹向我提出不寻常的要求。一如往常,他的要求是以挑战的形式提出。

「我跟你打赌,」他说,「有一件事你不敢去做。」

「你在说什么,唐佛雷兹?」

「你不敢坐木筏冲下河流。」

「喔,我敢。我在一条泛滥的河流做过。结果我被困在河中小岛八天。必须靠人把食物漂过来。」

这是真的。我的另一个儿时好友是个绰号叫「疯牧羊人」的小孩。我们有一次被困在一条河流中央的小岛上,没有人能过来救我们。镇上的人都认为暴涨的河水会淹没小岛,把我们淹死。他们把食物包在毛毯中,顺着河水漂过来,希望能漂到小岛上,结果真的漂了上来。我们就靠这种方式活到河水消退,他们才能乘木筏过来,把我们救回岸上。

「不,这不一样,」唐佛雷兹道貌岸然地说,「这次是要坐木筏穿过一条地底河流。」

他指出当地河流有很长一段穿过一座山。这段流入地底的河流总是让我着迷万分。入山的河口是一个很阴森的大山洞,里面都是蝙蝠与阿摩尼亚的气味。附近的孩子都说那是地狱的入口:充满硫磺味、热气与恶臭。

「你去赌你见鬼的鞋子,唐佛雷兹,我这辈子绝对不会接近那条河!」我叫道,「十辈子也不会去!你真是疯了,才会想做这种事。」

唐佛雷兹的表情变得更严肃。「唔,那么我就必须自己去做了。」他说,「我还以为我能激将你跟我一起去。我错了。这是我的损失。」

「喂,唐佛雷兹,你是怎么搞的?为什么要去那个鬼地方?」

「我必须去,」他的声音细小而沙哑。「你要知道,我父亲就像你一样疯狂,但他要当父亲与丈夫。有六个人靠他养。否则他会疯狂得像头山羊。我的两个姊姊,两个哥哥,我母亲与我都要依靠他。他是我们的一切。」

我不知道唐佛雷兹的父亲是谁。我从未见过他。我不知道他做什么工作。唐佛雷兹说他父亲是个生意人,可以说他所拥有的一切都被当成了赌注。

「我父亲建造了一个木筏,想要自己去。他要完成这个探险。我母亲说他只是在吹牛,但我不相信他,」唐佛雷兹继续说,「我在他眼中看过像你一样的疯狂眼神。总有一天他会去的,而我确定他会死掉。所以,我要用他的木筏替他去。我知道我会死,但我父亲就不会。」

我感觉彷佛触电似的,听见自己以前所未有的激动口吻说,「我会去,唐佛雷兹,我会去。对,对,一定会很棒!我会跟你去!」

唐福雷兹脸上有一丝微笑。我知道这是高兴的微笑,因为我要跟他去,而不是因为他引诱我成功。他的下一句话表达了他的感觉,「我知道如果你跟我去,我就能成功。」他说。

我不在乎唐佛雷兹是否能成功。打动我的是他的勇气。我知道唐佛雷兹有胆量去做他所说的。他与疯牧羊人是镇上**有胆量的孩子。他们俩都具有我认为独特而罕见的特质:勇气。整个镇上没有其它人有。他们全都被我考验过。就我所知,所有人都是死人,包括了我挚爱的祖父。我在十岁就明白这个事实。唐佛雷兹的激将对我是一大震撼。我要跟他冒险犯难到最后。

我们照计划在破晓时碰面,我们两个抬着他父亲的轻型木筏走了三、四哩路离开小镇,进入低矮的山区,来到了河流冲入地面的山洞。蝙蝠粪便的气味迎面扑来。我们爬上木筏,把自己推入急湍中。木筏上装有手电筒,我们立刻打开来。山洞里又黑又湿又热。水的深度足以浮起木筏,速度也够快,我们不需要划桨。

手电筒创造出鬼魅般的阴影。唐佛雷兹在我耳边说,也许**看都不要看,因为景象实在很恐怖。他说得对,四周非常压迫,令人作呕。灯光激起蝙蝠,牠们开始绕着我们飞舞,漫无目标地拍着翅膀。当我们更深入山洞后,甚至连蝙蝠都没有了,只有浊重的空气,使人呼吸困难。经过我觉得彷佛数小时之久,我们来到了一处水潭,水非常深,几乎没有流动。看起来河流在此停滞了。

「我们被困住了,」唐佛雷兹又在我耳边低语,「木筏没有办法通过,我们也没办法后退。」

我们不可能逆流而上,于是决定要找到出路。这时我发现如果我们站在木筏上,我们可以碰到洞穴的顶部,这表示水的深度几乎到达洞顶。进来时的入口山洞很宽阔,也许有五十呎高。我只能推测这潭水大概也有五十呎深。

我们把木筏绑在一块石头上,开始往深处潜泳,想要感觉是否有流水或潮流。水面上一切都很潮湿闷热,但几呎下面就变得非常冷。我的身体感觉到温度的改变,开始害怕,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动物性恐惧。我浮出水面。唐佛雷兹一定也有相同的感觉。我们在水面上碰在一起。

「我想我们快死了。」他沮丧地说。

我不认同他的沮丧或他寻死的欲望,开始疯狂地寻找出路。想必是流水带着砂石形成了一道水坝。我摸到了一个洞,可以让我十岁大的身体穿过去。我拉唐佛雷兹潜下去,指给他看那个洞。木筏不可能穿得过去。我们把衣服从木筏上拿下来,绑成一个小包裹,然后带着潜下水,直到我们又找到那个洞,游了进去。

结果我们来到一个水滑梯,就像游乐场里面的一样。岩石上长满了青苔,让我们可以滑很长一段距离不会受伤。然后我们滑到一个很大的洞穴,与腰其高的水继续流动。我们看见洞穴的另一端有天空的光线,于是涉水走了出来。没有说一句话,我们摊开衣服在阳光下晒干,然后走回镇上。唐佛雷兹难过得无以复加,因为他丢掉了他父亲的木筏。

「我爸会死在那里,」他终于承认,「他的身体绝对无法穿过那个洞。他太胖了。我爸是个肥胖的大汉,」他说,「但他有力气走回到出口。」

这我很怀疑。在我的记忆中,由于地势的斜度,水势相当急速。我想一个拼命的大汉也许能够爬回去,但要靠绳索与非常大的努力才行。

唐佛雷兹的父亲是否会死在那里,这个问题没有得到解答,但我并不在乎。我在乎的是,这辈子我首次感受到嫉妒的滋味。唐佛雷兹是我这辈子**嫉妒过的一个人。他有某人值得他赴死,他也向我证明了他会这么做;而我没有人值得赴死,我什么也没证明。

以象征的方式,我对唐佛雷兹俯首称臣。他获得完全的胜利。我认输了。那个镇是属于他的了,镇上居民都是他的子民,在我看来,他也是其中最棒的。当我们那天分手时,我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回顾起来意义重大的话,「去当他们的王,唐佛雷兹。你是最厉害的。」

后来我再也没有与他说过话。我故意结束了我们的友谊。我感觉这是我**能表达的态度,让他知道他对我的影响多么深远。

唐望相信我对唐佛雷兹的亏欠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只有他一个人教导了我,我们必须要先有事物值得我们去赴死,然后才能考虑追求生命中的事物。

「如果你没有任何东西值得赴死,」唐望有次对我说,「你怎么能宣称你在追求生命?这两者是齐头并进的,而掌舵的就是死亡。」

唐望认为我亏欠超过生死的第三个人,是我的外祖母。由于我对家中的男主人─我祖父的盲目崇拜,我忘记了家中真正的力量泉源:我那古怪的外祖母。

在我还没有住进他们家的许多年前,她曾经拯救过一名当地的印第安人,使他免于受私刑折磨。他被指控为一个巫士。有些愤怒的年轻人真的就在我外祖母的土地上把他吊在一棵树上。她及时赶来,阻止了他们。施用私刑的人都是她的教子,不敢冒犯她。她放下年轻人,带回家治疗。绳索把他脖子割出很深的伤口。

他的伤势痊愈了,但他后来永远没有离开外祖母身边。他说他的生命在私刑的那一天结束了,他的新生命已经不属于自己所有;而是属于外祖母。他成为她的仆人、管家与顾问。我姑妈们说就是他建议我外祖母收养一个孤儿当自己儿子,这件事让她们感到非常不是滋味。

当我住进祖父母的家里时,我外祖母的继子已经三十多岁了。她送他到法国读书。一天下午突如其来,一位穿着高雅的壮硕年轻人乘坐出租车来到屋子门前。司机把他的皮箱送进院子。壮汉很慷慨地赏小费给司机。我立刻注意到这位壮汉长相非常英俊。他有长而卷的头发与睫毛,但不是属于女性般的美丽。他最迷人的特征是他开朗的笑容,他立刻用在我身上。

「请教你的大名,年轻人?」他以我听过**美的舞台腔调说。

他称呼我年轻人,此举立刻赢得我的好感。「我是卡罗斯阿兰哈(Carlos Aranha),先生,」我说,「现在换我请教贵姓大名?」

他故做惊讶状。睁大眼睛往后跳,彷佛受到攻击似的。然后他开始大笑。听到了他的笑声,我的外祖母来到庭院。当她看见壮汉后,她像小女生一样尖叫,伸开双臂热情地拥抱他。他轻若无物地举起她团团转。我注意到他很高。他的健壮使人忽略了他的身高。他的身材像个职业拳手。他似乎注意到我在打量他,鼓起了他的双头肌。

「我曾经打过拳,先生。」他说,很清楚我在想什么。

我的外祖母对我介绍他。她说他是她的儿子安东尼,她的宝贝,她生命中的苹果;她说他是个剧作家,戏院的导演,作家兼诗人。

光是他的壮硕身手,就足以收服我了。我起先不知道他是领养的。但我注意到他看起来完全不像其它的家人。我家里其它人都像是行尸走肉,他则从里到外都生气勃勃。我们一拍即合。我喜欢他每天都会锻炼身体,揍一个沙包。我非常喜欢他不仅用拳头,还会用脚踢,动作非常惊人。他的身体像石头一样坚硬。

一天安东尼向我坦承,他生命中**的渴望,是成为一个作家。

「我什么都有,」他说,「生命对我非常慷慨。我**没有的东西就是我最想要的:天份。谬思女神不喜欢我。我懂得欣赏文艺,但我无法创作出任何我愿意一读的。这是我的折磨;我缺乏了纪律与魅力来吸引谬思女神,所以我的生命是一场空虚。」

安东尼继续告诉我,他**拥有的现实就是他的母亲。他把我外祖母称为他的堡垒,他的支持,他的灵魂。最后他对我透露了一个相当令人不安的想法,「如果我失去了我的母亲,」他说,「我就活不下去了。」

这时候我才明白他是多么依赖我的外祖母。我的姑妈们所告诉我的那些恶劣故事,关于一个被宠坏的小孩安东尼,突然都变得历历在目。我的外祖母真的把他宠得无可救药。但他们在一起似乎非常快乐。我看过他们坐在一起好几个小时,他的头枕在她的腿上,彷佛还是个孩子。我从来没有听过外祖母与人交谈那么久时间。

突然间,一天安东尼开始写作。他开始在当地戏院执导一出戏,一出他自己写的戏。这出戏公演时,立刻受到无比的欢迎。他的诗被刊登在当地报纸上。他似乎终于找到了源源不绝的灵感。但是在几个月之后,一切就结束了。镇上报纸的主编公开指责安东尼剽窃,并且在报纸上刊登了证据。

我外祖母当然听不进去任何关于她儿子的坏话。她解释说这一切都是出于嫉妒。镇上所有人都嫉妒她儿子的优雅风格,嫉妒他的个性与智慧。的确,他是优雅与机智的化身。但他也是个文抄公;这是毫无疑问的。

安东尼从未向任何人解释过他的行为。我太喜欢他而没有问过他。况且我也不在乎。他有他的理由,如此而已。但有某种东西中断了;从那时起,我们的生活开始大幅变化。每天家里都有很剧烈的改变,我开始习惯期待任何事情发生,不管好事或坏事。一天晚上,外祖母以非常戏剧化的方式走进安东尼的房间。她的眼神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冷冽,说话时嘴唇颤抖。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安东尼。」她开口。

安东尼打断她的话,恳求让他能解释。

她不让他说。「不,安东尼,不。」她很坚定地说,「这与你无关。这是我的问题。目前你正在经历困境,但有更重要的事情发生了。安东尼,亲爱的儿子,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我要你了解这是无法避免的,」她继续说,「我必须离开,但你必须留下来。你是我在这世上一切作为的总和。不管是好是坏,安东尼,你就是我的一切。给生命一次机会吧。到最后,我们终究还是会在一起。但在这之前,安东尼,行动吧。不管做什么都没关系,只要你行动。」

我看见安东尼的身体痛苦地颤抖。我看见他紧缩起整个身体,所有的肌肉,所有的力量。他彷佛从他的问题中转移出来,彷佛他以前的问题有如小河,而他现在看见了大海。

「答应我,你在死期来临之前不会寻死!」她对他叫道。

安东尼点点头。

第二天,我的外祖母根据她的巫士顾问的建议,卖掉了她的所有财产,相当大的一笔,她把钱全转给了安东尼。翌日一大清早,我十岁大的眼睛看见了前所未见的奇异场面:安东尼与他的母亲道别。这个场景就像电影布景一样不真实;似乎是排演出来的,在某处编写的,由作家与导演经过许多修改后创造出来的。

我祖父母房子的庭院是舞台。安东尼是主要角色,他的母亲是女主角。安东尼当天要去旅行。他准备去码头。他要搭乘一艘意大利游轮,越过大西洋前往欧洲度假。他穿着高雅。一辆出租车在屋外等候,司机不耐地按按喇叭。

我目睹了安东尼疯狂的最后一夜,他拼命尝试要为他母亲写一首诗。

「全是废物,」他对我说,「我所写的全是废物。我什么都不是。」

我向他保证,虽然我也什么都不是,但他所写的都很棒。结果我有点做过头,跨越了我永远不该跨越的界线。

「相信我的话,安东尼,」我叫道,「我比你还要什么都不是!你有一个母亲。我什么都没有。不管你写什么都很好。」

他很客气地请我离开他房间。我很成功地让他感觉像个笨蛋,必须听一个什么都不是的男孩的教训。我非常后悔我的发作。我很希望他能继续当我的朋友。

安东尼的华丽大衣整齐地折迭,搭在他的右肩上。他穿着非常美观的绿色英国克什米尔羊毛外套。

我的外祖母说话了。「你必须要赶快了,亲爱的,」她说,「时间非常紧急。你必须离开。如果你不离开,这些人会为了你的钱杀了你。」

她是指她的女儿们,与她们的丈夫,当他们发现他们的母亲偷偷地断绝了与他们的关系,而他们的敌人,讨厌的安东尼,竟然得到了原本属于他们的一切,必然会怒火冲天。

「很抱歉要让你经历这一切,」我外祖母道歉,「但如你所知,时间不会聆听我们的期望。」

安东尼用他优美庄重的声音开口说话,听起来更像是个舞台演员。「只要一分钟时间,母亲,」他说,「我想对妳读一些我写的东西。」

那是一首感谢的诗。他读完后一片沉默。空气中充满了感情,带着一股震动。

「真是美极了,安东尼,」外祖母叹气说,「表达了你想要说的一切,我想听的一切。」她停了一下子,然后嘴唇露出微妙的笑意。

「抄来的吗,安东尼?」她问。

安东尼的笑容就像他母亲一样迷人。

「当然,母亲,」他说,「这还用说。」

他们拥抱,啜泣。出租车的喇叭听起来更加不耐。我躲在楼梯下,安东尼朝我的方向望了望。他稍稍点了一下头,彷佛在说,「再会,保重。」然后他转身,没有再看他母亲,朝门口跑去。他只有三十七岁,但看起来像是六十岁。他的肩膀似乎背负着重担。他在门口前停了下来,然后他听到他母亲最后一次的训诫。

「不要回头,安东尼,」她说,「永远不要回头。要快乐,然后行动。行动!这就是诀窍。行动!」

这个场景带给我一种奇异的悲哀,直到今日仍未消散─这种无法解释的感伤被唐望解释为,我首次明了我们都没有时间了。

第二天,我的外祖母与她的顾问兼管家兼仆人一起前往一个神秘的地方,巴西的朗多尼亚(Rondonia),她的巫士随从将要为她寻找治疗。我的外祖母已经病入膏肓,但我不知道。她再也没有回来。唐望解释说,她把所有财产卖掉,全部送给安东尼,这是由她的巫士顾问所执行的一种高明巫术手段,让她能解脱于她家人的感情。他们都对他们母亲的作法非常愤怒,都不在乎她是否能回来。我感觉他们甚至不知道她走了。

在那个台地的顶端,我回忆起这三个事件,彷佛它们在一秒钟前才刚发生似的。当我对这三个人表达了我的感谢时,我把他们都带回到了山顶。我吼叫完了感谢之后,感到无法形容的寂寞。我无法控制地哭泣起来。

唐望很有耐性地对我解释,战士不会接受寂寞。他说「战士旅行者」永远可以把所有的爱,所有的感情都集中在一个生物上:这个奇妙的地球,大地之母,我们一切作为的中心;也是我们最后的归宿;这个生物让「战士旅行者」能够踏上他们的「**旅程」。

然后唐哲那罗为我示范了一个神奇的「意愿」动作。他趴在地上做出一连串惊人的动作,变成一个明晰球体,似乎在大地中潜泳,彷佛地面变成了水池。唐望说这是哲那罗拥抱庞大地球的方式,尽管大小上的差距,地球接受了哲那罗的表达。哲那罗的表演与唐望的说明使我的孤独变成了神圣的欢愉。

「我无法接受你要离去,唐望。」我听见自己说。我的声音与内容使我难为情。当我因为自怜而开始无法控制地啜泣,我感觉更是懊恼。「我到底是怎么搞的,唐望?」我喃喃问道,「平常我不是这样子的。」

「你的意识又跑回到你的脚趾头上面了。」他笑着回答。

这时我失去了任何控制,彻底放任于沮丧与绝望的感觉中。

「我会只是一个人了,」我呻吟着,「我会发生什么事?我会变成怎么样?」

「让我们这么说,」唐望平静地说,「为了让我能离开这个世界面对未知,我需要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毅力,所有的运气;还有最重要的,我需要『战士旅行者』钢铁般的胆量。要留在后头,像『战士旅行者』一样行动,你也需要像我一样。我们那样进入未知可不是儿戏,但留在后面也一样不轻松。」

我感到一股冲动,亲吻他的手。

「慢着,慢着!」他说,「接下来你要开始膜拜我的披肩了!」

我的痛苦从自怜变成无比的感伤。「你要离开了!」我喃喃自语,「老天,永远离开!」

这时候唐望对我做出一个动作,这是从我**天认识他之后,他就时常对我做的。他的脸涨了起来,彷佛他在用力吸气。然后他用左手大力拍打我的背,「从脚趾起来!把自己拉起来!」

下一瞬间,我又恢复了平静、完整与控制。一点也不再迟疑,也不再担心自己。我不在乎唐望走了后,我会怎么样。我知道他的离去迫在眉睫。他望着我,他的目光诉说了一切。

「我们永远不会再相见了,」他轻声说,「你不再需要我的帮助;我也不要提供任何帮助,因为如果你是够格的『战士旅行者』,你会唾弃我的帮助。超过了某个阶段之后,『战士旅行者』的**快乐就是他的孤独。我也不希望你帮助我。一旦我走了就是走了。不要想我,因为我也不会想你。如果你是个够格的『战士旅行者』,就做到完美无缺吧!好好处理你的世界。尊重它,用你的生命保护它!」

他转身离开。此刻超越了自怜或泪水或快乐。他点点头,像是在说再见,或认同我的感受。

「忘记自我,你就无所畏惧,不管你是处于什么意识层次。」他说。

他突然轻浮起来,在这世上最后一次嘲弄我。

「我希望你能找到爱!」他说。

他朝我举起手掌,像小孩一样伸直手指头,然后紧握成拳。

「Ciao(意大利语的再见)。」他说。

我知道这时感觉悲伤或后悔都是无用的,我留下来与唐望离去都是一样的难受。我们俩都陷入了一种无法逆转的能量变化过程,我们都无法停止。但是,我想要加入唐望,跟随他到任何地方。我想到也许等我死后,他会来带我走。

然后我「看见」唐望马特斯,巫术团体的nagual,带领着其它十五个看见者,这些人是他的同伙,受他照顾的人,他生命中的喜悦;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在台地的薄雾中,朝北的方向。我「看见」他们每个人都变成一团明晰,他们一起上升,漂浮在山巅,像天空中的幻影光辉。他们在山头环绕一周,如唐望所说的:这是他们最后的巡礼,完全是为他们自己,他们对这辉煌大地的最后一眼。然后他们就消失了。

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我没有时间了。我以全速朝悬崖奔跑,跳入深渊中。我感觉风吹在我脸上一会儿,然后最慈悲的黑暗吞噬了我,就像一条平静的地底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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