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三个月来,唐望刻意避免谈起守护者。在这期间,我拜访了他四次;每次他都要我帮他跑腿办事,等我办好后,他就要我回家。
在四月二十四日,一九六八年,我第四次到他家时,我终于质问了他。当时我们刚好吃完晚餐,坐在他的土炉旁边。我告诉他,他对我有始无终;我已准备开始学习,但是他却不要我在他身边。我费了极大努力才克服我对幻觉性植物的厌恶,而且就像他所说的,我已经感觉没有时间可浪费了。
唐望耐心聆听我的抱怨。
「你现在太衰弱了,」他说,「你在应该等待时却急躁起来,而在该行动时却会迟疑。你想得太多了。现在你想已经没有时间了。不久前你却想不要再用任何药草。你的生活实在太散漫了;你还不够紧密地足以再使用小烟。我必须为你负责,我不希望你死得像个该死的笨蛋。」我觉得十分难为情。
「我能做什么呢,唐望?我很没有耐心。」
「生活得像个战士!我已经告诉过你,战士为自己的行动负责,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行动。
你却把思虑放在行动中。这是错误的。你对守护者的失败,是因为你的思考。」
「我是怎么失败的,唐望?」
「你思考一切事物。你思考守护者,所以你无法克服它。
「首先你必须生活的像个战士,我想你非常理解这个道理。」我想为自己辩护,但是他做手势要我保持安静。
「你的生活已经相当紧密,」他继续说,「事实上,你的生活要比哲那罗的两个门徒,奈士特与帕布力图还要紧密,可是他们能「看见」,而你不能。你的生活也比艾力高要紧密,但他很可能会比你早学会「看见」。这使我感到困惑。甚至连哲那罗也搞不懂。你忠实地遵守了我要你去做的一切,我的恩人在开始时教导我的一切,我都教给你了。规则是正确的,步骤也没有改变,你已经做了一切,可是你无法「看见」。对于那些『看见者』而言,譬如哲那罗,你似乎能「看见」。我也相信过你,结果我被骗了。你总是会做出一些蠢事,像个不会「看见」的人。当然这是完全适合你的。」唐望的话使我非常沮丧。我不知道为什么,几乎要流下眼泪。我开始谈起我的童年,一股自卑的情绪吞噬了我。唐望瞪了我一眼,然后看别的地方。那真是具有穿透力的一眼。我感觉他用眼睛抓住了我,我的腹部中央产生一种奇怪的搔痒与兴奋,一种愉快的焦虑,像是有两根手指在温柔地掐捏我。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腹部,它变得温暖起来。我无法继续有条理地说话,呢喃一阵后便安静了下来。
「也许是那项承诺。」唐望停顿许久后说。
「什么?」
「你曾经做过的一项承诺,很久以前。」
「什么承诺?」
「也许你能告诉我。你记得它吧?」
「我不记得什么承诺。」
「你曾经做过一项很重要的承诺。我想也许是你的承诺使你无法「看见」。」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曾经做过的一项承诺!你一定记得。」
「如果你知道那项承诺,为什么不由你来告诉我,唐望?」
「不行,那样做没有一点益处。」
「那是一项我对自己做的承诺吗?」有一会儿我以为他是指我放弃门徒训练的决定。
「不是。那件事发生在很久以前。」我笑了起来,因为我确信唐望是在与我玩游戏。我想要恶作剧。有机会能愚弄唐望,让我感到十分兴奋。我相信他对这个所谓的承诺知道的比我还少。我相信他只是在瞎打误撞,随机应变而已。我很高兴能整整他。
「是不是我对我爷爷做出的什么承诺?」
「不是。」他说,双眼闪烁,「也不是你对你的小奶奶做出的承诺。」他的「奶奶」的怪腔怪调使我大笑起来。我想唐望在对我设下某种陷阱,但我愿意陪他玩到底。我开始一个个列举出所有我可能会做出重要承诺的对像,他否定了每一个。然后他把话题带到了我的童年。
「你的童年为何如此悲哀?」他表情严肃地问。
我告诉他,我的童年不是完全悲哀,也许只是有点艰苦。
「每个人都会感觉如此,」他凝视着我说,「我自己小时候也是非常不快乐与恐惧。身为一个印地安人是艰苦的,非常艰苦。但是那时候的回忆现在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除了感觉艰苦之外。不过在我学会「看见」之前,我就已经停止去思索我生命中的艰苦了。」
「我也不会去思索我的童年。」我说。
「那么为什么童年会使你悲哀?你为什么会想要哭泣?」
「我不知道。也许当我回想自己是个小孩时,我感到自怜,同时为所有人感到可怜。我觉得无助而悲伤。」他再次凝视我,于是我的腹部又感觉到两根手指的掐捏。我移开了视线,然后再转回来看他。他正凝视着远方,双眼朦眬。
「那是你童年时的一项承诺。」他渖默一会后说。
「我承诺了什么?」他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睛。我不自主地偷笑。我知道他在暗中摸索,但是我已经失去了一些想愚弄他的兴趣了。
「我是个瘦弱的孩子,」他说下去,「我永远充满着恐惧。」
「我也是。」我说。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当墨西哥士兵杀死我母亲时,我所面临的恐惧与悲哀,」他轻声说,仿佛回忆仍然是痛苦的。「她是个贫苦而卑微的印地安人。也许她的生命就此结束是比较好些。我想要与她一起死,因为我只是个孩子。但是士兵抓住我,殴打我,我抓着我母亲的身体不放,他们就用马鞭抽打我的手,把我的手指骨头都打断了。我没有感觉痛苦,但我也抓不住我的母亲了。于是他们把我拖走。」他停止说话,眼睛仍然闭着,我看到他的嘴角有一丝颤抖。深沉的悲哀侵袭了我。我自己童年时的景像开始浮现在我脑海。
「你当时多大,唐望?」我问,只是想缓和我的悲哀。
「也许七岁。那时正是亚基大战的时候。墨西哥士兵毫无预警地出现。我的母亲正在煮东西。她是个无助的女子。他们毫无理由地杀了她。她如此死去其实没有什么差别,但对我却很重要。我无法告诉自己为什么。我以为他们也杀了我父亲。但是他们没有。他受了重伤。之后他们把我们像牛羊一样关进火车中。我们像畜生般被关在黑暗中好几天。他们不时会丢进一些食物,让我们不至于饿死。
「我父亲因为伤重而死在火车车厢中。他后来发高烧而变得神智不清,一直不停告诉我要活下去,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后来有人照顾我,给我食物。一个老医疗女治好了我的断指骨。所以你知道,我活了下来。生命对我既不是好,也不是坏。生命就是艰苦。对于一个孩子,这就是一种恐惧。」我们许久没有再说话,也许有一个小时之久,我们沉浸于沉默中。我的感觉十分令我困惑。
我觉得沮丧,但又不知道原因。我感到遗憾,而不久前我还想捉弄唐望。他的坦白陈述突然改变了一切。他的故事单纯直接,对我造成强烈的情绪变化。我一向对于孩童遭遇痛苦十分敏感。我对唐望的同情马上变成了对自己的嫌恶。我竟然还写着笔记,仿佛唐望的生命只是一项临床研究。就在我几乎要撕掉我的笔记时,唐望用脚轻碰我的身体。他说他「看见」我的周围有一层暴力的光芒,问我是否准备要揍他。他的玩笑适时带来了松弛。他说我很习惯突发的暴力行为,但我不是真正邪恶,大多数时候,我的暴力是发在自己身上。
「你说得不错,唐望。」我说。
「当然。」他笑着说。
他催我去谈我的童年。我开始告诉他我那充满恐惧与孤独的岁月,向他描述着我试图保持自己精神所做的努力。他对于我「保持精神」的形容感到很好笑。
我说了许久。他严肃地倾听。然后在某个时候,他的眼睛再度「掐捏」住我,使我停止说话。一会儿后他说,从来没有人真正羞辱过我,因此我不是真正的恶毒。
「你还没有遭受挫败。」他说。
他重复这句话四、五次,我不得不问他用意为何。他解释说,遭受挫败是人生中无可避免的情况。人不是胜利就是失败,而根据情况,人们便成为压迫者或受害者。在尚未「看见」之前,这两种状态会大行其道;而「看见」会打破胜利或失败或受苦的幻像。他又说我应该趁我是胜利时去学会「看见」,这样就可以避免羞辱的回忆。
我抗议说我不是胜利的,我从来没有在任何事情上成功过,而我的生命是一大失败。
他大笑着把帽子丢到地上。
「如果你的生命是一大失败,你就踩我的帽子。」他开玩笑激我。
我真诚地争论着。唐望变得严肃。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说我把不成失败的理由当成了生命上的失败。然后他非常快速而出乎意料之外地捧住我的头,双手压住我的太阳穴。他的眼神锐利地穿透进入我的眼睛。我惊恐地倒抽了一口气。他放开了我,朝后靠在墙上,眼睛仍然紧盯着我。他的整个动作是如此迅速,当他放松靠回墙壁时,我仍然在倒抽那口气。我感到晕眩不适。
「我「看见」一个小男孩在哭泣。」唐望停顿许久后说。
他重复了好几遍,似乎觉得我不明白他的话。我以为他是说我是一个哭泣的小孩,所以我没有十分留意他的话。
「喂!」他叫道,要求我的注意。「我「看见」一个小男孩在哭泣。」我问他那个小男孩是否就是我。他说不是。然后我问他那是否是我生命中的画面,还是他自己的回忆。他没有回答。
「我「看见」了一个小男孩。」他继续说,「他一直不停在哭。」
「我认识这个小男孩吗?」我问。
「是的。」
「他是我的小孩吗?」
「不是。」
「他现在正在哭吗?」
「他现在正在哭。」他肯定地说。
我想唐望是看到了我所认识的某个小孩,而他正在哭。我念出了所有我认识的小孩名字,但他说那些孩子与我的承诺无关,而正在哭的这个孩子与我的承诺有很重要的关系。
唐望的话似乎前后矛盾。他先是说我在童年时对某人做下了某种承诺,而现在那个正在哭的孩子与我的承诺很有关系。我说他的话没有道理。他平静地重复说他「看见」了一个小男孩在哭泣,而那个小男孩受到了伤害。
我努力想要理解他的话,但是我无法找到任何可用的参考。
「我放弃了,」我说,「因为我不记得对任何人做过重要的承诺,更别说对一个小男孩。」他又眯起眼,说那个正在哭的小孩是我童年时的一个同伴。
「他是我童年时的同伴,而现在正在哭?」我问。
「他是个正在哭的小孩。」他坚持道。
「你明白你所说的话吗,唐望?」
「我明白。」
「你的话毫无道理。他怎么可能还是个小孩,如果他在我童年时就是个小孩了?」
「他是个小孩,而他正在哭。」他顽固地说。
「解释给我听,唐望。」
「不,你必须解释给我听。」我绞尽脑汁也弄不懂他的意思。
「他在哭泣!他在哭泣!」唐望继续以催眠般的音调说道,「现在他正拥抱着你,他受到了伤害!他受到了伤害!他在看你。你感觉不到他的眼光吗?他正跪下来抱着你。他比你要年轻。他朝你跑来,但是他的手臂断了。你感觉到他的手臂吗?那个小男孩有个像钮扣的鼻子。不错!那是个钮扣鼻。」我的耳朵开始作响,唐望房间的景像开始消失。「钮扣鼻」这个名字带我回到了我遗忘的童年。我认识一个钮扣鼻男孩!唐望成功地侵入了我生命中最晦暗的角落。这时我知道他所指的承诺是什么了。我感到既兴奋,又绝望,还有对唐望**手法的敬畏。天晓得,他是怎么知道我童年的这个钮扣鼻男孩?唐望所带引出的这个回忆使我非常激动。我回到了八岁的童年。我的母亲在两年前离开了我们。我在我母亲姊妹家中轮流居住,度过生命中最痛苦的一段时光。我的婶婶们承担起继母的责任,每个都会轮流照顾我几个月。她们都有一个大家庭。不管她们如何保护我,我有二十二个表兄弟姊妹们必须应付。他们的残酷有时候到了怪异的程度。我觉得我四周都是敌人。在这段痛苦的岁月中,我陷入了一场绝望而卑劣的战争。
最后,借着我至今仍然不清楚的方法,我成功地打败了我所有的表兄弟姊妹。我的确是个胜利者。我没有任何竞争对手了。但是我自己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停止我的战争,于是它便自然地延伸到学校。
我所上的乡村学校是混合编班的,一年级与三年级的学生只是由桌子分隔开来。我在班上认识一个扁鼻子的男孩,大家给他「钮扣鼻」的绰号。他是一年级。我时常捉弄他,但不是有意如此,而他似乎喜欢我,并不在意我对他的态度。他总是跟着我。当我做出了使校长都头痛的恶作剧时,他也会帮我保密。不过我仍然时常整他。有一天,我推翻了一个笨重的黑板架,压倒在他身上。他所坐的桌子吸收了一些冲力,但是仍然压断了他的锁骨。他倒在地上。我扶他站起来,看到他眼中的痛苦与恐惧,而他只是看着我,抓着我不放。他的痛苦与扭曲的手臂,是我无法承受的景像。我与我的亲戚战斗了好几年,得到了胜利。我消灭了我的敌人。直到那时候,我一直觉得强壮而优越。但是钮扣鼻男孩的哭泣毁灭了我的胜利。从那时候开始,我放弃了战斗。我做下承诺,再也不求取胜利。我以为他的手臂会被切掉,于是我承诺如果那小男孩能痊愈,我将永远不追求胜利。我为他放弃了我的胜利。这就是当时我所能理解的。
唐望打开了我生命中一处溃烂的伤口。我觉得晕眩与震惊,陷入深深的悲哀中。我感觉到我的作为所带来的沉重压力。回忆起那个名叫荷昆(Joaquin)的钮扣鼻男孩使我啜泣。我对唐望诉说我的悲哀,那个小荷昆一无所有,甚至没有钱去看医生,结果他的手臂无法适当地痊愈。而我所能给的只是我幼稚的胜利。我感到极为羞愧。
「安心吧,你这支傻鸟,」唐望不容置疑地说,「你已经给得够多了。你的胜利曾经非常强大,而且是属于你的。你给得更多了。现在你必须要改变你的承诺。」
「我要如何改变它?只要我说了就可以吗?」
「像那样的承诺是无法说变就变的。也许很快你就会知道如何去改变它。也许那时候你就可以「看见」。」
「你能给我一些建议吗,唐望?」
「你必须耐心等待,知道你在等待,而且知道你在等待什么。这就是战士的作法。如果你要遵守你的承诺,那么你就必须觉察到你在遵守它。那么有一天时候会到,你的等待会结束,你就不需要再遵守你的承诺了。对于那个小男孩的生命,你已经无法再做什么了,只有他自己才能消除掉你的行为对他的影响。」
「他怎么能够呢?」
「他要学习把他的欲望降至空无。只要他把自己想成是个受害者,他的生命便会是地狱。而只要你也这么想,你的承诺便会继续有效。使我们不快乐的是我们的欲望。如果我们能把欲望降至空无,那么最微小的事物都会成为真正的恩赐。安心吧,你已经送给小荷昆很好的礼物了。贫穷或欲求都只是思想,憎恨、饥饿或痛苦也不过如此而已。」
「我实在无法接受这个说法,唐望,饥饿与痛苦怎么可能只是思想?」
「现在它们对我只是思想而已。那就是我所知道的。我已经能够如此。我们仅有这种力量能用来对抗生命中的种种压力。若是没有这种力量,我们便是灰烬,风中之尘。」
「我毫不怀疑你已经做到了,唐望。但是像我或小荷昆这样的凡夫俗子,我们要如何做呢?」
「抵抗生命的压力,是我们个别独自的决定。我告诉过你无数次,只有战士才能幸存。一个战士知道他在等待,以及他在等待什么。当他等待时,他什么都不渴望,于是任何微小的赠予都超过了他所能接受的程度。如果他要食物,他会想个办法,因为他不饥饿;如果他的身体受到伤害,他会设法阻止,因为他不痛苦。让自己饥饿或痛苦,便是放弃了自己,不再是个战士;于是饥饿与痛苦的力量就会摧毁他。」我想要继续争辩下去,但我停止了。因为我明白我只是想借着争论来建立自我防卫,不去面对唐望的惊人作法。他是如此强烈地触动了我的内在。他怎么知道的?我想也许是我在某次深渖的非寻常知觉状态中说出了钮扣鼻男孩的故事。我不记得我告诉过他,但是在那种状态下,忘记事情是情有可原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承诺,唐望?」
「我「看见」了它。」
「你是在我吃麦斯卡力陀时「看见」的,还是当我抽小烟时?」
「我是现在「看见」的,今天。」
「你「看见」了整个事件吗?」
「你又来了。我告诉过你,要谈论「看见」像什么是毫无用处的。它什么都不是。」我没有再追问下去。在情绪上,我相信了他的话。
「我也曾经做过一项承诺。」唐望突然说。
他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我答应我父亲,我将要毁灭杀他的人。我带着这项承诺许多年。现在这项承诺已经改变了。我不再想要毁灭任何人了。我不恨墨西哥人。我不恨任何人。我明白万物殊途同归。所有的道路都是平等的。压迫者与受害者将会在终点相遇,**真正重要的是,生命对于两者而言都是同样的短暂。今天我感到悲哀,不是因为我的父母亲如此死去;我感觉悲哀是因为他们是印地安。他们活得像印地安,死得像印地安,而从未有机会明白,更重要的,他们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