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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望突然问我是否打算在周末回家,我说我打算在周一早上离去。我们坐在阳台下,时间是周六中午,一月十八日,一九六九年。我们刚结束附近山中的一次漫游,正在休息。唐望站起来走进屋中。一会儿后他叫我进去。他坐在房间中央,我的草席放在他对面。他示意我坐下来,一言不发地拿出了他的烟斗,填满药草,然后点燃。他甚至已经准备了一个装着火红木炭的泥盘。
他没有问我是否愿意,只是把烟斗交给我,叫我开始抽。我毫不犹疑。唐望显然猜到了我的心情;我对守护者的好奇一定十分明显,我不需要任何诱劝,急切地抽完整个烟斗。
之后的反应与前几次相同。唐望的作法也大致相同。不过这次他没有帮助我,只是要我用右手撑着身体,朝左侧躺在草席上。他建议我手握拳头,比较好出力。
我照做着,觉得握拳是比手掌撑地舒服。我并不疲倦,只是感觉十分温暖。一会儿之后,我失去了所有的感觉。
唐望侧身躺下面对我。他的右手肘靠着地,像枕头般压在头下。一切都十分平静,我的身体已经失去所有皮肤的感觉,我觉得很舒服。
「感觉真好。」我说。
唐望立刻站起来。
「你可别再胡闹,」他严厉地说,「不要说话。你会把所有能量都浪费在言语上,然后守护者就会把你压扁,就像你压扁一支蚊子。」他一定是觉得他的比喻很有趣,因为他开始发笑。但是他立刻就停止了。
「不要说话,求求你不要说话。」他的表情很严肃。
「我什么都不想说。」我说,而我真的不想说这句话。
唐望站起来,我看见他走到房子后面。一会儿之后,我注意到一支蚊子停在我的草席上,这使我充满了从未体验过的焦虑。这是一种兴奋,忧郁与恐惧的混合。我很清楚有某种变化就要发生在我眼前;一支守护着其它世界的蚊子,这个想法实在是荒谬,我想要放声大笑。但我知道我的兴奋会使我分神,使我错过了我所等待的转换过程。在我前一次寻找守护者的尝试中,我先是用左眼观看那支蚊子,然后我就感觉我站了起来,用双眼观看它,但是我没有注意到其中的转换是如何发生的。
我看见那支蚊子在我面前的草席上盘旋,我知道我正用双眼看它。它越飞越近。在某个时刻我无法再用双眼去看它,于是我转用靠近地面的左眼去看它。在我转换视线的那一剎那,我也同时感觉我仿佛站了起来,正望着一支难以想象的巨大生物。它黑的发亮,表面布满了一丛丛黑而长的硬毛,像是从某种光滑闪亮的鳞片下面长出来的。它的身体笨重,浑圆巨大。
翅膀与身体比起来显得宽而短。它有两支大而亮的眼睛,以及一根长鼻子。这次它看起来像一支鳄鱼。它似乎有长耳朵,或长角,口里滴着唾液。
我强迫自己盯着它,然后我发现我无法像平常观看事物一样地观看它。看着守护者的身体,我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觉得它的每一部份都是活的。就像人类的眼睛是活的。这时我才首次悟到,对我而言,眼睛是人类**能显示生命迹像的部位。相对的,守护者仿佛全身都是眼睛。
我觉得这是个了不起的发现,在这次经验之前,我曾经揣测着把一支蚊子看成巨兽的变形原因。当时我认为「透过显微镜来看昆虫」是个很好的比喻。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显然观看守护者要比观看放大镜中的昆虫来得更为复杂。
守护者开始在我前方盘旋。然后它停下来。我觉得它在注视我。这时我注意到它没有一点声音。守护者的飞舞是无声的。令人畏惧的是它的外表;它那双突出的大眼睛;流着唾液的大嘴;邪恶的毛;以及最恐怖的,它的巨大。我仔细观察它如何振动翅膀而不发出声音。我看着它在地上滑行,像个巨大的溜冰选手。
目击着面前这个恶梦般的生物,我竟然感到兴奋。我真心相信我已经发现了克服它的秘密。
我把守护者想象成投射在银幕上的无声影像;它无法伤害我;它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
守护者站立不动,面对着我。突然间它拍动翅膀,转过身体。它的背看起来像是多彩的盔甲;闪烁耀眼,但色调使人感到恶心,那是我不喜欢的颜色。守护者背对着我一会儿,然后拍动翅膀,滑行消失踪影。
我面临了一个奇怪的困境。我真心相信我已经克服了它,把它想成只是一幅可怕的画面。也许因为唐望坚持说我懂得比我以为要多,使我有这种信心。不论如何,我觉得我克服了守护者,前面的道路已经没有阻碍了。但是我不知道要如何前进。唐望没有告诉我接下来要做什么。我想要转身看看后面,但我无法移动。不过我可以清楚看见前面一百八十度的范围。我所看见的是一个朦眬,淡黄色的地平线;看起来雾气很重。视线所及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淡黄色中。我似乎是在一个充满了硫磺气的高原上。
突然间守护者从地平线上的一点出现。它绕了一个大圈子,然后才停在我面前。它张开嘴,像个巨大的洞穴,里面没有牙齿。它振动翅膀一会儿,然后朝我冲来。它像支公牛般撞上来,巨大的翅膀扑打着我的眼睛。我痛苦地尖叫,然后我一飞冲天,或者是我使自己弹了起来,飞越过守护者,飞越过那昏黄的高原,进入另外一个世界,人类的世界。我发现自己站在唐望的房间中央。
一月十九日,一九六九年
「我真的以为我克服了守护者。」我对唐望说。
「别开玩笑了。」他说。
从前一天起,唐望就没有对我说过一个字,而我并不在意。我正陶醉在某种的幻想中,觉得我只要努力去看事物,就能够「看见」。但是我没有看见任何异常的景像。不过没有谈话倒是使我非常轻松。
唐望要我报告整个经验。他特别感兴趣的是我在守护者背上看到的色彩。唐望叹了口气,似乎很关切。
「你很幸运,那颜色是在守护者的背上,」他表情凝重地说,「如果是在身体前面,或更糟的,在守护者的头上,你现在就已经死了。你一定不可再去尝试「看见」守护者了。跨越那片平原并不适合你的本性;但我曾经相信你可以跨越它。现在我们不用再多谈了。它只是许多路中的一条路罢了。」我从唐望的语调中听出一种不熟悉的沉重。
「如果我试着再去「看见」守护者,会发生什么事?」
「守护者会把你带走,」他说,「它会用嘴衔起你,带你进入那片平原中,把你永远丢在那里。显然守护者知道那平原不适合你,所以警告你不要靠近。」
「你想守护者怎么会知道这个呢?」唐望给我一阵很长的凝视。他试着说话,但又放弃了,似乎找不到适合的字眼。
「我总是会被你的问题所骗,」他微笑说,「当你问这个问题时,你并没有真正好好想过,对不对?」我抗议说我真的很奇怪守护者会知道我的本性。
唐望眼中带着奇异的光芒,说,「而你根本没有机会把你的本性告诉守护者,对不对?」他的语气既严肃又滑稽,我们都笑了起来。一会儿之后,他说守护者身为那个世界的护卫,与巫士共享许多秘密。
「那是巫士学习「看见」的一条途径,」他说,「但那不是你的途径,所以没有必要多谈了。」
「抽小烟是「看见」守护者的**方法吗?」我问。
「不。你也可以不用它而「看见」守护者。许多人这么做过。我比较喜欢小烟,因为它比较有效,而且比较没有危险。如果你想要不靠小烟而「看见」守护者,你很可能无法闪避它的攻击。以你为例,显然守护者转身背对你是要警告你,让你看见与你敌对的颜色。然后它离开了。但是当它回来时,你还在那里,于是它就攻击你。不过你已经有所准备,闪了开来。
小烟提供了你需要的保护。如果你不用小烟而进入那世界,你将无法闪开守护者的攻击。」
「为什么不能呢?」
「你的动作会太缓慢。要在那个世界中生还,你必须迅如闪电。我不应该离开房间,那是我的错误。但我不要你跟我再说话。你真是个大嘴巴,连不想说话时都会说话。如果我留在房间里,我会抬起你的头。后来你靠自己的力量跳了出来,这样更好。不过我宁愿不冒这种危险。守护者可不是能让你闹着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