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小烟与守护者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八日下午,我抵达唐望的住处。他不在家。我不知道如何去找他,只能坐下来等待。不知为何,我知道他很快就会回来。一会儿之后,唐望走进屋中。他对我点点头,我们寒暄了一阵。他似乎很疲倦,躺在他的草席上,打了几个呵欠。
「看见」这个观念一直纠缠着我不放,所以我决定要再次使用他的幻觉性药草小烟。这是个非常困难的决定,我仍然想要讨价还价一番。
「我想要学习「看见」,唐望,」我直接了当地说,「但我实在不想再服用任何东西。我不想抽你的药草。你认为我是否可以不用它们,而学会「看见」?」他坐起来,打量我一会儿,然后又躺下去。
「不行!」他说,「你必须使用小烟。」
「但是你说过,我与唐哲那罗在一起时几乎「看见」了。」
「我的意思是,你的内部有某种光辉,仿佛你理解哲那罗的行动,但是你只是在观望。显然你有某种类似「看见」的东西,不过不是「看见」。你有地方被塞住了,只有小烟能帮助你。」
「为什么必须抽小烟呢?为什么不能靠自己学会「看见」呢?我有非常强烈的欲望,这样难道不够吗?」
「不,这样不够。「看见」不是那么容易,只有小烟能给你足够的速度,来瞥见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否则你只是在观望。」
「你所谓瞬息万变的世界是什么意思?」
「当你「看见」时,这个世界不会是你现在所想象的,而是一个千变万化的世界。一个人也许可以靠自己来捕捉住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但是这样做没有什么好处,因为肉体会承受不住压力而衰弱。但是若有小烟的帮助,就不会衰弱,小烟提供足够的速度抓住这个世界的瞬息万变,同时又维持肉体的力量完整。」
「好吧!」我夸张地说,「不再拐弯抹角,我抽就是了。」他取笑我的作态。
「别装模作样了,」他说,「你总是有错误的观念,现在你以为只要靠小烟引导,你就可以「看见」。事情不会如此简单。任何事情都不会如此简单。」他变得严肃起来。
「我对你一直十分谨慎,我的行动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他说,「因为是麦斯卡力陀希望你了解我的知识。但我知道我将没有时间教导你一切我所希望的。我只有时间引导你走上正轨,相信你将会像我一样地去追求寻找。我必须承认,你要比我当初更懒惰顽固。但是你有不同的观点,你的生命方向是我无法预见的。」他的严肃语气与态度使我产生一种熟悉的感觉,一种混合了恐惧,孤独,与期望的感觉。
「我们很快便会知道你的情况如何。」他神秘地说。
他没有再说下去。一会儿后他走到屋外,我跟着他,站在他面前,不知道该坐下来,还是去搬运我带给他的一些杂货。
「会很危险吗?」我问,只是想找话说。
「一切事物都是危险的。」他说。
唐望似乎不愿意再告诉我什么;他收拾着堆在角落的一些小包裹,放进一个背架中。我没有帮他,因为我知道如果他需要帮助,他会开口。然后他躺到草席上。他要我放轻松休息。我躺到我的草席上,试着睡觉,但是我并不累;前一晚我在一家离唐望住处不远的汽车旅馆睡到中午才起来。唐望也没有睡觉,虽然他的眼睛是闭的;我注意到他的头在几乎无可觉察地打着拍子。我想他也许在唱着什么歌。
「我们来吃些东西,」唐望突然说。他的声音使我跳了起来。「你将需要所有的能量。你必须保持良好的体力。」他煮了一些汤,但我一点也不饿。
第二天,十一月九日,唐望只让我吃一点点食物,然后叫我去休息。整个上午我都躺着,但无法松弛下来。我一点也不知道唐望心里在想什么,更糟的事,我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下午三点左右,我们坐在他的阳台下。我感到十分饥饿。我数次建议我们吃点东西,但他都拒绝了。
「你已经三年未曾准备过你的小烟药草,」他突然说,「所以你必须使用我的。不妨说,是我为你而采集的。你只需要用一点点。我会把烟斗填满一次,你要抽光,然后休息。这时候另一个世界的守护者便会出现。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观察它。观察它如何行动,观察它的一切行为。你的生命将决定于你的观察是否彻底。」唐望如此唐突地给予这些指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或想什么。我含糊地喃喃自语一番,无法整理我的思绪。最后我问了**个清楚浮现的问题。「那个守护者是谁?」唐望断然拒绝任何讨论,但我实在太紧张了,拼命坚持他告诉我关于那个守护者的事。
「你会「看见」它,」他随意地说,「它守护另一个世界。」
「什么世界?死者的世界吗?」
「那不是死者的世界或什么东西的世界,那只是另外一个世界,讨论它是无用的,你要自己去「看见」它。」说完后唐望就走回屋内。我紧追着他。
「等一下,等一下,唐望,你要做什么?」他没有回答,他把烟斗从一个包包里拿出来,坐在房间中央的一张草席上,以询问的眼光望着我。他似乎在等待我的同意。
「你这个傻瓜,」他轻声说,「你并不恐惧,你只是说你恐惧罢了。」他慢慢摇着头,然后拿起装着药草的小布袋,开始装填烟斗。
「我是恐惧,唐望,我真的很恐惧。」
「不,那不是恐惧。」我拼命想多拖延一些时间,开始冗长地解释我的感觉。我真诚地表达我的恐惧,但是他指出我并没有流汗,心跳也没有比平常更快。
我思索一下他的话。他说得不对;我是有许多平常与恐惧相伴的生理反应,我也感到绝望,大限将至的感觉笼罩了我。我的胃里翻腾,我确信我的脸色苍白,手心也大量冒汗;但是他也没有说错,我的确并不感到恐惧,那种跟随了我一辈子,无时不在的熟悉恐惧感,现在却消失了。我一边说话,一边在唐望面前来回踱步,他仍然坐在草席上,拿着烟斗,好奇地望着我。我衡量了整个情况之后,得到的结论是,我的感觉不是恐惧,而是因为想到食用幻觉性药草后的混乱状态,所以感觉很不舒适。
唐望凝视着我,然后他的视线穿透了我。他眯起眼,仿佛努力要看清楚远方的事物。
我继续在他面前来回踱步,直到他坚决地叫我坐下来,放轻松。我们沉默地坐着。
「你不想要失去你的明晰,对不对?」他突然问。
「一点也不错,唐望。」我说。
他显然很高兴地笑了。
「明晰,知识之路上的第二个敌人,已经找上你了。
「你并不恐惧,」他肯定地说,「但是现在你痛恨失去你的明晰,因为你是个傻瓜,你称之为恐惧。」他又笑了几声。
「给我一些木炭。」他指示我。
他的声调温和而令人安心。我自动站起来,走到屋后从火炉中弄出几块正在燃烧的木炭,放在一片石头上,带回到屋中。
「来外面院子里。」唐望从屋外叫道。
他在我通常坐着的地方放了一张草席。我把木炭放在他身边。他把木炭吹旺些。我正准备坐下时,他叫我坐在草席的右方边缘。然后他把一块木炭放进烟斗中,交给了我。我对唐望这种无声的指挥感到慑服。我想不出任何话好说。我已经没有借口了。我被唐望说服了,我相信我并不恐惧,我只是不愿意失去我的明晰。
「抽,抽,」他温和地命令我,「这次只抽这一斗。」我抽着烟斗,听见草药燃烧的声音。我立刻感觉到一股冰凉冲进我的鼻子与咽喉。我又吸了一口,这种感觉蔓延到我的胸部。当我抽了最后一口后,我感觉全身内部充满了一种冰冷的温暖。
唐望把烟斗拿回去,在手掌上轻敲,倒出灰烬,然后像往常一样用手指沾了唾液,擦拭烟斗的内部。
我的身体麻木,但我可以行动。我改变姿势,坐得舒适些。
「会发生什么事?」我问。
我说话有些困难。
唐望很仔细地把他的烟斗放进套子中,用一条布卷起来,然后他坐直身子面对我。我感到晕眩。我的眼睛不自主地闭上。唐望猛力摇动我,叫我保持清醒。他说他很清楚,如果我睡着了,我就必死无疑。这使我大吃一惊。我想唐望这么说只是要使我清醒,但我也怕他是对的。我尽力睁大眼睛,这使唐望笑了起来。他说我必须稍做等待,睁大眼睛,在某个时候,我就会看见另一个世界的守护者。
我全身都感觉到一种很讨厌的温暖;我想要改变姿势,但已经无法动弹。我想对唐望说话,字眼似乎深陷在我体内,我无法把它们带出来。这时我朝左倒下。我发现自己躺在地上看着唐望。
他弯身下来,低声命令我不要看他,而要把视线放在草席上的一点,就在我眼睛前方。他说我必须用左眼去看,不久我就会「看见」守护者。
我注视着他所指的那一点,但没有发现任何东西。不过我倒是注意到一支蚊子在我眼前飞舞。它停在草席上。我注视着它的动向,它爬到很近的地方,近得我无法对准焦点。然后,突然间,我感觉我仿佛站了起来。这个感觉十分奇特,值得我去思索,但我没有时间这么做。
我完全感觉我是站着的,像平常一样观看事物。而我所看见的吓得我全身毛骨悚然。我实在无法描述当时的冲击。就在我面前不远之处,是一支巨大的野兽,一支真正的怪物!超乎我最狂野的想象,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它。
我注意到的**件事,是它的大小。不知为何,我觉得它一定有一百尺高,似乎是直立着,虽然我不知道它如何站立。然后我注意到它有翅膀,两支短而宽的翅膀。我发现自己努力试图像平常一样观察那动物,也就是说,我观看它,但是我的观看并不是平常的观看,而是分别注意到它的特征,仿佛个别的部分逐一出现,使整个画面越来越清楚。它的身体长满了黑色的硬毛,有个长鼻子,嘴角流着唾液。它的眼睛巨大而圆,像两盏明灯。
然后它开始拍动翅膀。这种拍动不像是鸟的翅膀动作,而像一种颤抖。它增加了速度,开始在我前方盘旋。那不像是飞行,而像是高速灵活地滑行,离地只有几寸高。我发现自己专注于它的行动,我觉得它很丑,但是速度与灵活度却很吸引人。
它在我前方绕了两圈,翅膀急速颤抖着,嘴角的唾液四处乱飞。然后它调过头,已极高速度滑走,直到消失在远方。我凝视着它消失的方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感觉无法连贯思考,这是非常奇特的感觉。我也无法离开,仿佛被胶粘在那里了。
然后我看见远方似乎出现一朵云,一剎那间,那支巨兽又急速地盘旋在我前方。它的翅膀越来越靠近我的眼睛,最后它碰到了我。我感觉它的翅膀打到了我的某种未知部位,一阵从未经验过的剧痛使我尖叫起来。
接下来我发现自己坐在草席上,唐望正在揉我的前额。他用树叶揉我的手臂与腿,然后他带我到屋后一个灌溉用的水池,脱掉我的衣服,把我全身浸入水中,然后把我拉出来,再浸入,重复不断。
当我躺在那浅水池里时,唐望不时抬起我的左脚,轻拍脚跟。不久后我开始感觉到了搔痒。
他注意到我的反应,说我没事了。我穿上衣服回到他的屋子。我坐回我的草席上,想要说话,但我感觉我无法集中注意力于言语上,虽然我的思想十分清楚。我很惊讶地明白说话是多么要注意力。我也注意到,为了要说话,我必须停止观看事物。我感觉我像是陷在深处,如果要说话,我就必须像个潜水艇般浮上来,把言语带出来。有两次我到达了能够清喉咙的地步,本来我可以说出话来,但我没有这么做。我情愿停留在这种只能观看的奇异渖默状态。我觉得我正在轻触唐望所谓的「看见」,而感到十分高兴。
之后唐望给我一些汤与玉米粥,叫我吃掉。我毫无困难进食,同时不会失去我以为的「看见」能力。我集中视线于周围的一切,深信我「看见」了一切,但是这个世界就我的判断还是老样子。我努力去「看见」,直到天黑。最后我感到疲倦,就躺下来睡着了。
唐望替我盖上毯子时,我醒了过来。我的头很痛,肚子也很不舒服。一会儿之后,我感觉好些,于是继续沉睡到次日。
早上我恢复正常后,便急切地问唐望,「我发生了什么事?」唐望故作矜持地笑笑,「你去寻找守护者,结果你找到了。」他说。
「它是什么呢,唐望?」
「守护者,看门人,另一个世界的前哨。」他理所当然地说。
我想向他详细描述那个可怕又丑陋的怪物,但是他不理会我。他说我的经验没有什么特殊的,任何人都可以做到。
我告诉他,那个守护者对我造成了极大的震撼,我到现在仍然无法去思索它。
唐望取笑我,说我本性爱夸大其词。
「那个东西,不管是什么,伤害了我,」我说,「它就像你我一样真实。」
「当然它是真实的,它带给你痛苦,不是吗?」我回忆我的经验,变得更激动。唐望教我安静下来,然后问我是否真的害怕它。他强调了「真的」这两个字。
「我吓坏了,」我说,「在我这辈子中,我还没有经验过那种恐惧。」
「算了吧,」他笑着说,「你没有那么恐惧。」
「我向你发誓,」我真心诚意地说,「如果当时我能动,我会跑到天边去。」他觉得我的话很好玩,捧腹大笑起来。
「你要我去看那怪物的用意何在,唐望?」他严肃下来,凝视着我。
「那就是守护者,」他说,「如果你要「看见」,你必须克服守护者。」
「我要如何克服它,唐望?它也许有一百尺高。」唐望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你为什么不听听我看见了什么,以免我们沟通不良?」我说。
「如果这样做使你高兴,好吧,告诉我。」我描述了我记得的一切,但那似乎并没有改变他的感觉。
「还是没什么新奇的。」他微笑说。
「但是你要我如何去克服那样的东西?用什么?」他渖默了许久,然后说,「你必不是真正恐惧。你被伤害了,但你并不恐惧。」他靠在一些布袋上,用手枕着脑后。我以为他放弃了这个话题。
「你要知道,」他突然说,眼睛望着阳台顶,「每个人都会「看见」守护者。有时候守护者对我们某些人而言,是高耸入天的巨兽。你很幸运,对你它只有一百尺高。其实它的秘密非常简单。」他停顿片刻,哼起一首墨西哥小调。
「另一个世界的守护者是一支蚊子。」他慢慢说,仿佛在衡量他的话所带来的效果。
「什么?」
「另一个世界的守护者是一支蚊子。」他重复一次,「昨天你所遭遇的是支蚊子;那支小蚊子将继续阻挡你,直到你克服它为止。」有一会儿我不愿相信唐望的话,但是回忆了整个过程后,我必须承认,在某个时候我所看到的是一支蚊子,然后一剎那间发生了某种幻像,于是我变成在看一支怪物。
「但是一支蚊子怎么能伤害我,唐望?」我大惑不解地问。
「当它伤害你时,它不是支蚊子。」他说,「它是另一个世界的守护者。也许有一天你会有勇气去克服它,但不是现在。现在它是一支高逾百尺,流着口水的怪物。不过谈论它是没有用的。站在它前方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所以如果你想要知道更多,就再去寻找守护者。」两天之后,在十一月十一日,我再度抽了唐望的药草。
我请求唐望让我再抽一次小烟,寻找守护者。我的请求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长时间的考虑。我对守护者的好奇程度远超过我的恐惧,或失去明晰的不适。
过程是相同的。唐望填满了烟斗,我抽完后,他清洁烟斗,收藏起来。
这次的效果明显慢了许多;当我开始感到晕眩时,唐望过来用手扶住我的头,帮助我朝左躺下。他要我放松双腿伸直,然后他把我的右手放在我身前胸部的位置,手心朝下,压着草席,让我的身体重量放在手上。我没有帮助他或阻碍他的安排,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坐在我前方,告诉我不要去注意任何事物。他说守护者会出现,而我拥有**的位置来「看见」它。他也很轻松地告诉我,守护者会带来痛苦,但有一个办法可以避免;他说在两天前,他觉得我受够时,便帮助我坐起来。他指着我的右手说,他刻意安排成这个姿势,让我在情况必要时,可以用手推自己坐起来。
当他说完这些话时,我的身体已经十分麻木了。我想要提醒他,我是不可能靠自己坐起来的,因为我已经失去了肌肉的控制力。我试着说话,但是做不到。他似乎料到我的情况,解释说关键完全在于意愿。他催我回忆在几年前,我**次抽小烟时,我曾经摔倒在地上,但我立刻便站了起来,我所用的力量被他称为「意愿」;我把自己「想得站起来」。他说事实上那是**能站起来的方式。
他的话对我没有帮助,因为我并不记得几年前的事。我感到非常绝望,于是闭上眼睛。唐望抓住我的头发,猛力摇晃我的头,严厉命令我不可闭上眼睛。我不仅睁开双眼,同时做了一件惊人的事,我说出一句话,「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站起来的。」我吓了一跳,我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单调,虽然那是我的声音,但我完全相信我不可能说出这些话,因为在一分钟之前,我根本无法说话。
我望着唐望,他转过脸发笑。
「我没有说这些话。」我说。
我再次被自己的声音吓到。我非常兴奋。在这种情况下说话变成一件令人振奋的事。我要唐望解释我的情况,但又发现我说不出任何话。我努力试着表达我的思想,没有用。于是我放弃了。而在这同时,我不由自主地说,「是谁在说话,是谁在说话?」这个问题使唐望笑得翻倒在地上。
显然我只能说出很简单的句子,只要我完全知道要说什么。
「我在说话吗?我在说话吗?」我问。
唐望说如果我再这样胡闹下去,他就要自己到外面阳台上躺着,丢下我一个人。
「我没有胡闹。」我说。
我是很认真的。我的思想十分清楚,但我的身体却是麻木的。我感觉不到身体。不像过去有一次在类似情况下我会感到窒息,这次我觉得很舒适,因为我没有任何感觉;我无法控制任何身体部位,但我可以说话。我想到如果我能说话,或许我可以像唐望所讲的那样站起来。
「起来。」我用英语说,一眨眼之间我便站了起来。
唐望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然后走了出去。
「唐望!」我叫了三次。
他回来了。
「放我躺下。」我说。
「你自己躺下,」他说,「你似乎做得不错。」我说,「躺下。」突然间房间的景像消失,我什么都看不见。一会儿之后,房间和唐望才再度出现在我视线中。我想我一定是面朝下躺在地上,而唐望抓了我的头发,把我的头抬了起来。
「谢谢你。」我极单调缓慢地说。
「别客气。」他模仿我的声音回答,然后又是一阵大笑。
然后他拿起一些树叶,开始擦拭我的手臂。
「你在做什么?」我问。
「我在擦拭你。」他用同样单调的声音回答。
他的身体充满了笑意,眼睛闪亮而友善。我真心喜欢唐望,觉得他充满感情,真诚而幽默。
我无法与他一同笑,但我很希望能够如此。一阵兴奋的感觉包围了我,于是我大笑起来,我的笑声是如此难听,唐望为之一怔。
「我**带你去水池,」他说,「否则你会胡闹至死。」他扶我站起来,带我在房间中踱步。渐渐地我感觉到我的脚,我的腿,最后是我的全身。我的耳朵充满了一种奇怪的压力,像是手脚麻木后的i础N业木焙笥胪范哺芯醯酵貜瑰ㄓO。
唐望迅速把我带到屋后的水池,衣服也没脱就把我泡在水中,冷水逐渐降低了压力与疼痛,最后它们都消失了。
我回到屋内换了衣服,坐下来。我再度感觉到同样的疏离,想要保持渖默。但是这次我注意到,这种状态不是思想的清楚,也不是注意力的集中,而是一种忧郁与肉体的疲倦。最后我睡着了。
十一月十二日,一九六八年
早上唐望与我来到附近山中采集药草。我们在非常崎岖的山上走了大约六哩的路。我感到非常累,就坐下来休息。我开始与唐望谈起话来。他说他对我的进展感到满意。
「现在我知道那时候是我在说话,」我说,「但是当时我可以发誓那是别人的声音。」
「那当然是你在说话。」他说。
「我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声音?」
「那是小烟所造成的。它可以让人说话而不自觉;也可以让人飞越数千里距离而不自觉,或穿墙入壁。小烟能使人脱离肉体,无拘无束,像风一样。甚至比风还好。风会被石头或墙或高山所阻挡。小烟使人如空气般自由,甚至比空气还自由。空气会被封在洞穴中,变得污浊,但有了小烟的帮助,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挡。」唐望的话使我既向往,又怀疑。我感到强烈的不安,一种无法确定的罪恶感。
「一个人真的能够做这些事吗,唐望?」
「你认为呢?你宁愿相信你失去理智了,对不对?」他尖锐地说。
「要你去接受这些事是很容易的,要我这么做则是不可能的。」
「对我也没有那么容易。我并不比你占优势。要任何人去接受这些事情都是很困难的。」
「但是你很熟悉这一切,唐望。」
「不错,而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我必须艰苦奋斗。也许你永远也不需要像我一样费力。你有种奇怪的本能歪打正着。你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工夫,才做到你昨天的表现。有某种东西一直在帮助你,否则没有任何可能的解释,来说明你学习力量的顺利。以前你与麦斯卡力陀是如此,现在与小烟也是同样情况。你应该专心思索你的天赋,把其它疑虑都拋诸脑后。」
「你说起来好象很容易,但不是这样的。我觉得自己好象被撕裂了。」
「你很快就会恢复正常。不过你没有好好照顾你的身体。你太胖了。以前我不想多说什么,每个人都该为自己负责。你离去了好几年。但是我说你会回来的,你回来了。同样的事也发生在我身上。我曾经放弃了五年之久。」
「你为什么会想放弃,唐望?」
「与你的理由相同,我不喜欢。」
「你为什么回来呢?」
「与你回来的理由相同,因为没有其它的生活方式了。」这番话对我有很大的冲击,因为我自己也想,可能没有其它的生活方式了。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唐望正确地反映了我的心境。
经过很久的沉默后,我问他,「我昨天作了什么,唐望?」
「你在你想要的时候站了起来。」
「但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做到的。」
「要使这个技巧完美需要时间。重要的是你知道如何去做。」
「但我不知道,这才是问题,我真的不知道。」
「你当然知道。」
「唐望,我向你保证,我发誓」他不让我说完就起身离去了。
不久后我们再度谈起另一个世界的守护者。
「如果我相信我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我说,「那么守护者便是一支巨大的生物,能造成难以置信的肉体痛苦;如果我相信人可以靠意愿的力量穿越千里,那么也可以合理的推论,我可以意愿那怪物消失,对不对?」
「不完全对,」他说,「你无法意愿守护者消失,但你的意愿能阻止它伤害你。当然如果你能这么做,一切便都有可能,你可以绕过守护者,而它一点办法也没有,就算是疯狂地飞舞也不行。」
「我要如何这么做呢?」
「你已经知道怎么做了。现在你需要的只是练习。」我告诉他,我们之间的误解是由于我们知觉这世界的方式不相同。对我而言,知道怎么做是指我能够完全觉察我的行为,并能随心所欲地重复。但在目前的情况中,我既无法觉察自己在小烟影响下的行为,也无法保证在情况需要时能重复我的行为。
唐望好奇地看着我,似乎觉得我的话很有趣。他脱下帽子,搔着额头,这是他一向假装困惑时的姿势。
「你真是会滔滔不绝地说些无意义的话,对不对?」他笑着说,「我告诉过你,你必须要有坚定不移的意愿,才能成为一个智者。但是你似乎有坚定不移的意愿用谜语来把自己弄胡涂。你坚持要解释一切事物,仿佛这个世界完全是由可以解释的事务所构成。现在你面对了守护者,以及用意愿来移动身体的问题。你可曾想过这世界只有少许事物能够用你的方法来解释?当我说守护者会阻挡你,并把你打得头晕眼花,我理解我在说什么。当我说人可以用意愿来移动,我也理解我的话。我想要一步一步地教你如何移动,但是我发现你已经知道如何移动了。虽然你说你不知道。」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抗议道。
「你知道,你这个傻瓜。」他严厉地说,然后露出微笑,「这使我想起了那个孩子胡力欧,他被人放上了一台收割机,虽然他从未驾驶过收割机,但是他开了就跑。」
「我知道你的意思,唐望,但是我仍然觉得我无法重复我的行为,因为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一个虚假的巫士会用连他自己都不确定的方式来解释世上一切事物,」他说,「于是一切都是魔术。但是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你也想用你的方式来解释世上一切事物,而你也不确定你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