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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正准备上车启程到墨西哥中部,日期是十月五日,一九六八年。唐望突然拉住我。
「我以前告诉过你,」他表情严肃地说,「永远不要泄漏一个巫士的姓名或行踪。我相信你永远不会泄漏我的姓名或我的所在地。现在我要求你同样对待我的一个朋友,你可以称他哲那罗(Genaro)。我们将去他的住处,在那里待一段时间。」我向唐望保证绝不会背叛他的信任。
「这我知道,」他说,仍然很严肃,「但我担心你会粗心大意。」我向他抗议。唐望说他只是要提醒我,面对巫术时的任何疏忽都会招致立即而无意义的死亡,只有保持细心与警觉,才能避免这种危险。
「我们将不再碰这个话题了。」他说,「等我们一上路,我们就不要在谈哲那罗,我们也不要想他。我要把你的思想准备好。当你见到他后,你一定要清楚明白,心中没有一点疑惑。
」
「你指的是什么疑惑,唐望?」
「任何疑惑。当你见到他时,你一定要清晰如水晶。他会「看见」你!」他的奇异腔调使我很担忧。我说也许我根本不应该去见他的朋友,只需要载他到他的朋友家附近,然后放他下来。
「我所告诉你的只是预防措施罢了,」他说,「你已经见过了一个巫士,文生,而他差一点害死你。这次一定要当心!」我们抵达了墨西哥中部后,花了两天时间从我停车的地方步行到他朋友的住处,在山边的一栋小屋子。唐望的朋友在门口,似乎在等待我们。我立刻认出了他。我见过他,那是在我拿书给唐望时,虽然十分短暂。当时我并未仔细观察他,只是匆匆一瞥,所以在我印像中他与唐望一样老。但是看见他站在门口,我注意到他显然较为年轻,也许六十岁出头。他比唐望矮瘦些,但很黝黑结实。他的头发厚而灰,比较长,盖住了耳朵与前额。他的脸圆而刚硬,一支非常显著的鼻子使他看起来像支双眼锐利的猎鸟。
他先对唐望说话。唐望肯定地点点头。他们交谈了片刻,说的不是西班牙话,因此我不知道谈话的内容。然后唐哲那罗转身看我。
「欢迎光临我的简陋小屋。」他用西班牙话带着歉意说。
他的话是墨西哥乡下时常听到的客套话,但是他说这话时带着愉快的笑容,于是我知道他是在使用控制下的愚行。他其实一点也不在乎他的小屋是否简陋。我马上对唐哲那罗产生好感。
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前往山中采集药草。唐望,唐哲那罗,与我在每天破晓时出发。然后两个老人前往山中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留我一个人在一块多树的地区。我对那地区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我不会注意到时间的流逝,也不会担心自己一人独处;在这两天的奇特经验中,我发现自己具有难以想象的能力,能够专心一致地达成唐望所交代我的困难任务,寻找出一些特殊的药草。
我们在傍晚时才回到小屋。两天我都累坏了,回来后立刻就睡着了。
但是第三天就不同了。我们三个一起工作,唐望要唐哲那罗教我如何选择特定的植物。我们在中午就回来了。两个老人坐在屋前好几个小时,完全沉默,仿佛他们都入了定似的。但是他们没有睡着。我靠近过他们几次,唐望会注视我的行动,唐哲那罗也是如此。
「你在摘取植物之前一定要先跟它们说话。」唐望说,他的语气随和。似乎为了抓住我的注意力,他又重复了三次。在这之前没有人说过一句话。
「为了能「看见」植物,你一定要亲自对它们说话,」他继续说,「你必须个别地认识它们,然后植物能告诉你任何你想要知道的。」这时已近黄昏。唐望坐在一块平石上,面对西方的山脉;唐哲那罗坐在他旁边的草席上,面朝北方。当我们**天抵达时,唐望曾告诉我,那些地方是他们的「位置」,我必须坐在他们对面的任何地方。他又说当我们坐在这些位置上时,我必须面朝东南方,只用短暂的瞥视去看他们。
「是的,这就是对待植物的方式,是不是?」唐望对唐哲那罗说,后者做了一个肯定的手势。
我告诉他,我之所以没有照他的话做,因为我觉得对植物说话有点愚蠢。
「你不了解,巫士是不开玩笑的,」唐望严肃地说,「当巫士试图「看见」时,他是试图去获得力量。」唐哲那罗盯着我。我正在写笔记,那似乎让他感到困惑。他微笑地看着我,摇摇头,对唐望说了些话。唐望耸耸肩。看到我写字一定使唐哲那罗非常奇怪。我想唐望已经习惯了我写笔记,当他说话而我写笔记,他已经不会见怪了。他可以维持谈话而不理会我的行为。但是唐哲那罗则不停地窃笑。我必须停止写字,才不至于破坏谈话的进行。
唐望再次强调巫士的行动不能当成玩笑,因为巫士无时无刻不在面对死亡。然后他开始告诉唐哲那罗,有一晚我如何看见死亡的亮光跟在我们身后。这个故事显然很有趣,唐哲那罗滚在地上大笑。
唐望抱歉地说他的朋友有狂笑的天赋。我瞄瞄唐哲那罗,以为他还在地上打滚,却看见他正在进行一件很不寻常的举动。他正在用头倒立在地上,没有用手来支撑,他的脚则保持交叉的坐姿。这幅画面是如此怪异,我跳了起来。我知道他在做的是人体工学上几乎不可能做到的,这时他已经恢复了原来的坐姿。然而唐望显然知道其中的奥妙,他用如雷的笑声来庆祝唐哲那罗的表演。
唐哲那罗似乎理解我的困惑;他拍了几下手,再次在地上打起滚,显然要我看他。乍看之下他在地上打滚,其实是坐着往后翻,以头触地。这样翻滚了几次之后,冲力便足以带动他的身体达成那不合科学的姿势,使他在一剎那间,仿佛「用头倒立起来」。
等他们的笑声停止后,唐望继续说话,他的语气非常严肃,我改变一下姿势,好舒适地注意听他的话。通常当我特别注意时,他会露出微笑,但是这次他一点笑容也没有。唐哲那罗一直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开始写笔记。但我没有再写字。唐望所说的是在责备我没有遵照他的指示对被采集的植物说话。他说我所伤害的植物有一天也会伤害我;他说他确定迟早那些植物会使我生病。他又说如果我是因为伤害植物而生病,我会相信我只是被传染得了感冒罢了。
他们俩又笑了一阵,然后唐望再度严肃下来,说如果我不去思考我的死亡,我的整个生命都会成为一团混乱。他看起来非常认真。
「一个人还能拥有什么呢,除了他的生命与他的死亡之外?」他对我说。
这时候我觉得我非写下来不可,于是开始振笔疾书。唐哲那罗微笑看着我,然后他的头朝后仰,对我张开他的鼻孔。他显然能够控制他鼻孔的肌肉,因为他的鼻孔变成原来的两倍大。
他的滑稽行为真正令人发笑的不是他的动作,而是他自己的反应。在他张大鼻孔后,他倒下来大笑,然后再次使身体变成用头倒立的怪异姿势。
唐望笑得眼泪直流。我觉得有点难为情,只能紧张地笑着。
「唐哲那罗不喜欢写字。」唐望解释。
我放下我的笔记,但是唐哲那罗安慰我说我可以尽量去写,他不在意。我拿起笔记再度开始书写,他也再度表演了他的奇怪动作。他们又大笑了一阵。
唐望看着我,止不住笑地说,他的朋友在扮演我,因为我写笔记时有鼻孔变大的倾向;而唐哲那罗觉得想藉笔记来成为巫士,就像用头倒立一样荒谬,因此他才会做出那疯狂的动作。
「也许你不觉得好笑,」唐望说,「但是只有唐哲那罗能够做到用头倒立,而只有你觉得能靠写笔记成为巫士。」他们又爆笑起来。唐哲那罗重复了他的怪动作。
我喜欢他。他的动作非常优雅而直接。
「我向你致歉,唐哲那罗。」我指着笔记本说。
「没关系。」他笑着说。
我无法再写下去。他们继续谈了许多关于植物如何杀人,及巫士如何使用植物在这一方面的功能。他们谈话时一直望着我,似乎在等待我开始写字。
「卡罗斯就像一支不肯就鞍的野马,」唐望说,「你必须对他非常缓慢。你惊吓了他,现在他不肯写了。」唐哲那罗张大鼻孔,夸张地恳求我。他皱着眉,撅着嘴,「来嘛,卡力图(Carlito,对卡罗斯的昵称),写嘛,写到你的大拇指断掉为止。」唐望站起来伸直手臂,朝后弯腰。尽管他年岁已高,他的身体仍然十分结实有力。他走到屋侧的灌木丛里,留下我与唐哲那罗单独在一起。唐哲那罗望着我,我移开视线,因为他使我感到难为情。
「别告诉我,你不想再看我了?」他以非常夸张的声调问。
他张大他的鼻孔,使它们颤抖,然后他站起来重复唐望的动作,向后弯腰伸直手臂,但是他的身体弯曲成非常怪异的姿势,实在无法描述,兼具着默剧的精细控制与一种怪异的美感。
我深深为之着迷。那真是对于唐望绝妙的模仿。
这时唐望回来,看见这一幕,显然也知道其中奥妙。他笑着坐下。
「风吹向何方?」唐哲那罗随意问道。
唐望用头朝西方指一指。
「那我**朝风吹的方向去。」唐哲那罗表情严肃地说。
然后他转身指着我。
「如果你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可别大惊小怪,」他说,「哲那罗大便时,群山都会震动。
」他跳进树丛中,一会儿之后我听到一阵非常古怪的低沉响声。我无法分便是什么。我望着唐望寻找答案,但他已经笑得翻倒过去了。
十月十七日,一九六八年
我不记得是什么促使唐哲那罗谈起他所谓「其它的世界」的种种。他说一个巫术大师是一支老鹰,或者可以变成一支老鹰;而相对的,一个邪恶的巫士是支「特克洛」(tecolote),也就是猫头鹰。他说邪恶的巫士是黑夜之子,对于这种人,最有用的动物是豹子,或其它的猫科动物,或夜间飞行的鸟,特别是猫头鹰。他说所谓的「光说不练的巫鲁荷」,也就是半调子的巫士,喜爱其它的动物,例如乌鸦。这时唐望笑了起来。他一直在聆听。
唐哲那罗转身对他说,「那是千真万确的,你知道的,望。」然后他说,一个巫术大师能够带领他的门徒一起旅行,穿越十层的其它世界。大师会变成老鹰,从最下层的世界开始,陆续穿过其它的层次,直到最高层。而邪恶的巫士或光说不练的巫士最多只能穿过三层。
唐哲那罗接着描述穿越的过程,他说,「首先,你从最底层开始,你的老师带着你飞行。不久后,碰!你穿过了**层,然后又过了一会儿,碰!你穿过第二层,然后,碰!你穿过第三层」唐哲那罗碰了十声后,带我到达了世界的最后一层。当他说完后,唐望善解人意地朝我笑笑。
「言语不是哲那罗的偏好。」他说,「如果你愿意学习,他可以教导你有关事物的平衡。」唐哲那罗肯定地点点头;他撅起嘴,眼睛半睁。
我觉得他的表情十分有意思。
唐哲那罗站起来,唐望也跟着站起。
「好吧,」唐哲那罗说,「我们走吧。我们可以去找奈士特(Nestor)与帕布力图(Pablito)。他们应该已经收工了。星期四他们会早一点回家。」他们坐上我的车。唐望坐在前座。我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发动引擎。唐望只是我驾驶到他说是奈士特的屋子。唐哲那罗下车进入屋内。不久后与奈士特与帕布力图一起出来。这两个年轻人是他的门徒。他们都上了我的车。唐望叫我开上通往西边山区的道路。
我们把车子停在泥土路旁,然后沿着一条河岸步行。这条河也许有十五至二十尺宽。我们走到一个瀑布。这个瀑布从我们停车处便可望见。这时已近黄昏,景致十分慑人。在我们头顶上是一片巨大的深蓝色云朵,像个漂浮的屋顶;它的边缘分明,形状是半圆形的。西边,在安列地斯中央山脉之上,雨云似乎正沿着山坡飘下,看起来像个白色的帘子从山峰卷落下来。东边是深而长的峡谷;那里只有几片云,阳光普照。这两个区域的对比非常强烈。我们停在瀑布底。瀑布也许有一百五十尺高,水声震耳欲聋。
唐哲那罗在腰上绑了一条腰带,上面挂了至少七样东西,看起来像是一些小葫芦。他脱下帽子,用绳子挂在脑后,然后戴上一条头带,那是他从一个羊毛编织的袋子里拿出来的。头带也是由不同色彩的羊毛所编成,其中最显著的是黄色的。他插了三根羽毛在头带上,似乎是老鹰的羽毛。我注意到他插羽毛的方式是不对称的,一根插在右耳后,令一根在几寸之前,第三根在左边太阳穴旁。然后他脱掉了他的草鞋,把它们插在裤腰中。他也把披肩扎进腰带。腰带似乎是由皮革编成的。我看不清楚腰带是否有扣子,或只是绑个结。唐哲那罗朝瀑布走去。
唐望把一块圆石头弄稳,然后坐在上面。另外两个年轻人也同样弄好石头,坐在他的左边。
唐望对我指指他的右边,叫我也去找块石头坐下。
「我们必须坐成一直线。」他说,让我知道他们三个是坐成一排的。
这时唐哲那罗到了瀑布底,开始沿着瀑布右边的一条小径攀爬。从我们坐的地方看来,那条小径十分陡。他踩着地上的草丛做为施力点。有一剎那他似乎失去了平衡,几乎滑下。小径的泥土似乎很滑溜。一会儿之后,同样情况再度发生。我不由得想唐哲那罗也许老迈的不适合做如此的攀爬。我看见他失足滑倒了好几次,终于抵达了小径的终点。
当他开始爬上岩壁时,我感到担心。我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他在干什么?」我低声问唐望。
唐望没有看我。「显然他在爬山。」他说。
唐望凝视着唐哲那罗,他的眼睛半睁,坐姿挺直,双手放在大腿之间的石头上。
我弯曲身子去看那两个年轻人。唐望决断地做个手势,要我回到原位。我立刻缩回去。我只瞥见那两人一眼。他们似乎像唐望一样凝神专注。
唐望又做了个手势,指着瀑布的方向。
我看了看,唐哲那罗已经在岩壁上爬了一段距离。他正靠在一处岩石突起的边缘,一点一点地试图爬过一块大圆石。他的手臂伸展,仿佛要拥抱那块大石头。他慢慢移向右侧,突然间他失去平衡。我忍不住倒抽一口气。有一会儿他整个身体都悬在空中。我以为他会掉下来,但是没有。他的右手抓住了什么东西。他很敏捷地踏回到岩石的突起处。在他继续尝试之前,他回头望我们一眼。只是一瞥而已。但是他转头的动作让我感到非常熟悉。我开始思索原因。于是我记得了每次他失足滑倒时,都会如此转头看我们一眼。我想唐哲那罗一定是为他的笨拙感到难为情,转头看我们是否在笑他。
他朝顶端爬了几步,又失足一次,危险地挂在岩壁上,这次他的左手使他不坠。当他恢复平衡后,他又转头看我们一眼。他终于爬上了瀑布顶端,然后又失足了两次。从我们坐的地方看来,瀑布顶端大约有二十至二十五尺宽。
唐哲那罗安静地站在那里。我想问唐望他打算在上面干什么。但是唐望似乎全神贯注地注视唐哲那罗,我不敢打扰他。
突然间,唐哲那罗跳入水中。这个举动是如此出乎意料,我感觉我的腹部顿时一片真空。那真是惊人而怪异的一跃。有一剎那我仿佛看见了他的身体以连续的静止画面,呈拋物线跳入顶端的流水中。
等我的惊讶消失后,我发现他是跳到了瀑布顶端的一块石头上。我们几乎看不见那块石头。
他在那石头上蹲了许久,似乎在抵抗着水流的冲力。有两次他的身体越过了悬崖边缘,我看不清楚他是如何维持不坠的。他恢复平衡后,蹲在那石头上,然后他再次跃起,像支老虎。
我几乎看不到他落在什么石头上,那似乎是瀑布最边缘的一块小石头。
他在那里停留了几乎有十分钟之久,静止不动。他的静止是如此具有压迫力,我不禁颤抖起来。我想要站起来走动,唐望注意到我的紧张,极专断地命令我安静下来。
唐哲那罗的静止使我陷入强烈而神秘的恐惧中。我感觉如果他再停留久一点,我会失去控制。
突然间他再次跃起,这次一跃至瀑布的对岸。他着陆时手脚触地,就像一支山猫。他保持蹲姿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望望瀑布的另一边,然后望着我们。他不动地凝视我们。他的双手半握拳地垂在身侧,仿佛抓着两条看不见的横杠。
他的姿势具有一种奇妙的美感;他的身体看起来如此瘦小脆弱,我觉得头戴羽毛,穿著披肩,光着脚的唐哲那罗是我所见过最为美丽的人类。
他突然举起手,抬起头,身体如车轮般朝左翻滚而去。他原先站立的石头是圆的,一翻便消失在石头之后。
这时大颗的雨水开始落下。唐望与那两个年轻人都站了起来。他们的动作十分突然,使我感到困惑。唐哲那罗的惊人表现让我处于非常兴奋的情绪状态中。我觉得他是一个了不起的艺术家,我想要马上当面恭贺他。
我努力眺望瀑布的左侧,看他是否要爬下来。但是我没有看见他。我坚持要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唐望没有回答。
「我们**赶快离开这里。」他说,「这将会是一场倾盆大雨。我们必须送柰士特与帕布力图回去,然后我们要启程回家。」
「我还没有向唐哲那罗道别呢。」我抱怨。
「他已经向你说再见了。」唐望不耐地回答。
他凝视我一阵子,然后松缓了他的眉头,露出微笑。
「他也祝你快乐,」他说,「他觉得与你相处很愉快。」
「但是我们不用等他吗?」
「不用!」唐望尖锐地说,「让他去吧,不管他在哪里;也许他是一支老鹰,飞到其它世界了,也许他已经死在山顶上。现在这都不重要了。」十月二十三日,一九六八年唐望随口提起他打算在不久的将来再安排一次墨西哥中部的旅行。
「你要去拜访唐哲那罗吗?」我问。
「也许。」他没有看我。
「他没事吧,唐望?我是说上次他在瀑布顶,一切都很平安吧?」
「他很好。他很强壮。」我们谈着他计划的旅行,然后我说我很喜欢唐哲那罗及他的玩笑。唐望笑了,他说唐哲那罗实在像个小孩,然后是一段很长的沉默;我在心中努力搜寻一句适当的开场白,来询问唐哲那罗的教诲。唐望看着我,带着恶作剧的神情说,「你想疯了要知道哲那罗上次表演的意义,对吧?」我难为情地笑了。在瀑布顶端所发生的事使我深深着迷。我不断重溯一切我所记得的细节,我的结论是,我目击了一次惊人的体操表演。我想唐哲那罗无疑是个平衡的大师;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仪式性,因此不用说,一定也具备了复杂的像征意义。
「是的,」我说,「我承认我想疯了要知道他的教诲。」
「让我先明白告诉你,」唐望说,「你的时间完全浪费了。他的教诲是为能够「看见」的人所准备的。帕布力图与柰士特略能把握到重点,虽然他们并不十分善于「看见」。但是你,你在那里只是观望。我告诉哲那罗,你是个非常奇怪,不开窍的笨蛋,也许他的教诲能使你开窍。结果没有。不过没有关系。「看见」是非常困难的。
「事后我不要你去与哲那罗说话,所以我们必须离去。很可惜。不过如果留下来,后果会不堪设想。哲那罗冒了很大的危险对你示范了惊人的事情,很可惜你无法「看见」。」
「唐望,如果你告诉我其中的教诲是什么,也许我会知道我到底有没有「看见」。」唐望捧腹大笑。
「你最擅长的就是发问。」他说。
他显然又要放弃这个话题。我们如往常般坐在他屋子前面的空地上。他突然站起来走进屋内。我跟随他,坚持要向他描述我所看见的。我忠实报告了我记忆中的事件顺序。唐望一直保持微笑。我说完后,他摇摇头。
「「看见」是非常困难的。」他说。
我恳求他解释他的话。
「「看见」不是能用来谈论的。」他断然地说。
显然他不愿再多说了,我只好放弃,离开他的住处为他跑腿办事。
我回来时天已经黑了;我们吃过东西后,来到屋外的阳台。我们一坐下,唐望便开始谈起唐哲那罗的教诲。他没有给我任何时间准备,我虽然带了笔记,但那时已经天黑,我也不想去屋内找油灯而打断他的谈话。
他说唐哲那罗是平衡的大师,能够随意表现非常复杂困难的动作,用头倒立是其中之一,他藉此向我示范,想靠写笔记来「看见」是不可能的。用头倒立而不靠手的帮助,是一件最多只能维持几秒钟的无聊特技。对唐哲那罗而言,描述「看见」也是同样不可靠的行为,就像用头倒立一样怪异而无必要。
唐望在黑暗中凝视着我,以很戏剧话的声调说,当唐哲那罗在耍宝倒立时,我几乎到达了「看见」的边缘,唐哲那罗注意到了这现像,于是一再重复他的动作,结果没有用处,因为我马上就失去了线索。
唐望说后来唐哲那罗基于个人对我的好感,尝试用夸张的方式使我再次达到「看见」的边缘。经过细心的考量,他决定对我表演一次横越瀑布的平衡特技。他觉得那瀑布就像是我所面对的边缘,他相信我也可以横越我的界线。
然后唐望解释唐哲那罗的表演。他说他已经告诉过我,在『看见者』的眼中,人类是由明亮纤维环绕而成的明亮蛋体,他也说过在这些明亮蛋体上最显著的特征,是一束从肚脐部位发出的长纤维。这些长纤维对于人类有莫大的重要性。而这些长纤维也就是唐哲那罗平衡的秘密。他的教诲与跳过瀑布顶端毫无关系。他的平衡特技其实是他使用这些长纤维的一种方式,这些纤维就像是触角。
这时唐望改变了话题,就像他开始谈起时一样突然,他谈起了一些完全不相干的事情。
十月二十四日,一九六八年
我逮到了唐望,告诉他,我有预感再也不会得到任何关于平衡的教诲了,所以他必须要向我解释一切细节,否则我永远也无法自己理解。唐望说我是正确的,唐哲那罗不会再给我一次示范了。
「你想要知道什么呢?」他问。
「那些触角般的纤维是什么,唐望?」
「他们是从人体中发出的触角,对于能「看见」的巫士是很明显的。巫士根据他们所「看见」的触角状况来与人应对。软弱的人只有很短,几乎看不见的触角。刚强的人则有很亮,很长的。例如哲那罗的触角明亮到有厚度的感觉。你可以从触角看出一个人是否健康,是否生病,是凶恶还是善良,或者虚伪。你也可以从触角看出一个人是否能「看见」。这里有个令人不解的问题,当哲那罗「看见」你时,就像我的朋友文生一样,他觉得你能「看见」;当我「看见」你时,我也觉得你能「看见」。但我知道你不能。真是叫人困惑!哲那罗搞不懂,我说你是一个奇怪的笨蛋。我想他要自己去「看见」,所以才带你去瀑布。」
「你是否知道我为何会让人觉得我能「看见」?」唐望没有回答。他沉默了许久。我不想再问其它问题。最后他终于说他知道为什么,但是不知道如何解释。
「你以为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容易解释的,」他说,「因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容易解释的例行公事。在瀑布顶,当你看到哲那罗跳越水面时,你相信他是一个翻筋斗的大师,因为你只想到翻筋斗,这也是你一直相信的。但是哲那罗从未跳越水面,如果他这么做,他会摔死。哲那罗是平衡于他强壮而明亮的纤维上。不妨这么说,他使纤维延长,长到可以让他从纤维上面滚到瀑布对岸。他示范了如何延长那些触角,以及准确控制它们的作法。
「帕布力图几乎「看见」了哲那罗所有的动作。奈士特则只「看见」最明显的部分,忽略了巧妙的细节。至于你,你什么都没「看见」。」
「也许如果你事先告诉我,唐望,应该去看什么」他打断我的话,说事先给我指示只会破坏唐哲那罗的行动。如果我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我的纤维会变得激动,干扰到唐哲那罗的纤维。
「如果你能「看见」,」他说,「你就会很清楚地理解,从哲那罗的**步开始,他在爬山时不是滑倒失足,而是在松开他的纤维。他有两次把纤维绕过岩石,使他像支苍蝇般粘在岩石上。当他抵达山顶,准备跨越瀑布时,他把纤维集中于激流中央的一小块石头上,等纤维固定后,他让它们拉他过去。哲那罗从未跳跃,因此他才能落足于瀑布边缘的滑溜石头上。
他的纤维每次都紧紧地绕住他准备要落足的石头上。
「他在**块石头上没有停留很久,因为他已经把其余纤维都绑在另一块更小的石头上,就在水流最激烈的地方。然后他的触角把他拉过去,他便落在那小石头上。这是最惊人的表现,那石头实在小的无法立足,要不是他的纤维仍然有些固定在**块石头上,他会被水的冲力给冲下瀑布。
「他在第二块石头上停留很久,因为他必须抽回他的触角,然后发射到瀑布的对岸。当他固定好后,他还必须松开他在另一块石头上的纤维。这是非常困难的。也许只有哲那罗做得到。他差一点失去控制,或者也许是他在戏弄我们,这永远无法确知。我个人认为他几乎失去控制,因为他变得紧张,发出一道惊人的放射,就像一道白光射到了对岸。我觉得那道白光就足以把他带到对岸。当他抵达后,他站起来,使他的纤维发出成束的光华。这是他特别为你而做的,如果你能「看见」,你就会「看见」这个奇景。
「哲那罗站在那里凝视着你,于是他知道了你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