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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九六八年的十月三日回到唐望的住处,**的目的是去询问他关于艾力高首次接触麦斯卡力陀的情况。我重新阅读了当时的笔记,无数问题出现在我脑中。我想要得到明确的解释,于是我拟好了一系列问题,仔细选择了最适当的问法。
首先我问他:「那天晚上我有没有「看见」,唐望?」
「你几乎「看见」了。」
「你「看见」了我在「看见」艾力高吗?」
「是的。我「看见」了麦斯卡力陀容许你「看见」艾力高部份的教诲,否则你只会看到他坐在那里,也许躺在地上。上次的密图地,你并没有看到参与者有任何动作吧,有没有?」在上次的密图地,我没有看到任何人做出不寻常的举动。我告诉唐望,我可以肯定地说,我在笔记中所记录的只是有些人比其它人更常跑去灌木丛中上厕所。
「但是你几乎「看见」了艾力高的整个教诲,」唐望继续说,「想一想,你现在该明白麦斯卡力陀对你是多么慷慨。麦斯卡力陀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这么温和。据我所知,没有任何人。
然而你却毫不重视它的慷慨。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放弃它?或者我该说,如此轻易放弃它替你换来了什么?」我再次感到唐望把我逼到了角落里。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我总是相信我放弃了门徒训练,是为了要拯救我自己。但我完全不知道我要拯救自己于什么,或为了什么。我想要赶快改变我们的话题,于是我只好跳过了事先准备的问题顺序,直接提出最重要的问题。
「不知道你是否可以多告诉我一些控制下的愚行?」我说。
「你想要知道什么呢?」
「请告诉我,唐望,到底什么是控制下的愚行?」唐望大笑,用手掌拍打大腿,发出响亮的一声。
「这就是控制下的愚行!」他说,然后再度大笑,拍打大腿。
「你的意思是」
「我很高兴在这么多年后,你终于问起了我控制下的愚行。但是如果你永远不问,我也毫不在乎。不过我选择去感到快乐,仿佛我真的在乎你问了。仿佛我的在乎是有意义的。这就是控制下的愚行!」我们都大声笑了。我拥抱他。我觉得他的解释很有趣,虽然我不十分了解。
我们如平常一样坐在他的屋子前面。这时是上午。唐望的面前有一堆种子,他正在挑出杂屑。我想帮他,但他拒绝我。他说那些种子是他在墨西哥中部一个朋友的礼物,我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处理它们。
「你的控制下愚行的对像是什么人,唐望?」一段很长的沉默后,我问。
他轻轻笑了。
「所有人!」他带着微笑喊道。
「那么你什么时候才会使用它?」
「在我一切的行动中!」这时候我觉得必须重新开始,于是问他,控制下的愚行是否意味着他的行为都不真诚,都是在演戏。
「我的行为是真诚的,」他说,「但是它们也是一个演员的行为。」
「那么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控制下的愚行!」我惊讶地说。
「是的,一切事情。」他说。
「但那是不可能的,」我抗议,「你的行为不可能都是控制下的愚行。」
「为什么不行?」他露出神秘的表情回答。
「那就意味着你什么事都不在乎。你并不真正关切任何事或任何人。以我为例,你是说不管我能不能成为智者,不管我是死是活,做其它事情,你都不在乎?」
「不错!我不在乎。在我的生命中,在我控制下的愚行中,你就像是路西欧,或其它任何人。」我感到一阵奇异的空虚。虽然唐望没有理由需要在乎我,但我总是相信他私底下是关心我的。我想不出其它理由。因为每次我来找他,他都会对我付出全然的关照。我想到唐望会这么说,因为他在生我的气,毕竟我曾经放弃了他的教诲。
「我觉得我们不是在说同一件事,」我说,「我不应该以我自己为例。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你在乎的,不属于控制下的愚行。我无法想象要怎么活下去,如果一切都无关紧要。」
「那是你的情况,」他说,「事情对你而言是重要的。你问我什么是控制下的愚行,我说我对自己或其它人所做的一切都是愚行,因为一切都不重要。」
「我的意思是,唐望,如果一切都不重要,那么还有什么好活的?」他笑了起来,停顿片刻,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回答,然后他站起来走到屋后。我跟上去。
「慢着,慢着,唐望,」我说,「我真的想要了解,你必须解释你的话。」
「也许那是不可能被解释的,」他说,「在你的生命中有些事情对你有关系,因为它们很重要。你的行为当然对你是很重要的,但是对我而言,没有任何事是重要的了。不管是我的行为或其它人的行为。但是我仍然活下去。因为我有我的意愿。因为我已费毕生之力整修我的意愿,使它干净完整。现在我不在乎一切都不重要。我的意愿控制了我生命中的愚行。」他蹲下来用手指疏松一些放在麻布袋上干枯的药草。
我感到十分迷惑。我从未料到我的问题会得到如此的答案。经过一段沉默后,我想到了一个好疑问。我告诉他,以我的看法,有些人的行动**重要性。我指出像核子战争便是如此行动的极端代表。对我而言,摧毁地球表面所有生命,是件无法想象的重要大事。
「你如此相信是因为你在思考生命,」唐望双眼闪亮地说,「你没有「看见」。」
「当我「看见」后,感觉会不一样吗?」我问。
「一旦学会了「看见」之后,你就会发现自己是孤独地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愚行之外什么都没有。」唐望神秘地说。
他停顿片刻,望着我,似乎在观察他的话有什么效果。
「你的行为,及你的同类人们的行为,对你是重要的,是因为你学会去思考它们,把它们想成是重要的。」他所说的「学会」语调很奇怪,我必须询问其中的含意。
他停止整理植物,注视着我。
「我们学会思考一切事物,」他说,「然后我们训练我们的眼睛去观看我们所思考的。我们观看自己,已经思考自己是很重要的,因此我们必须感觉很重要!但是当人学会「看见」后,他就明白他不再能够去思考他所看见的事物。如果他无法思考他所看见的,一切就变得不重要。」
唐望一定是注意到我的表情迷惑,他重复了三遍好让我能了解。他的话初听起来像是胡言乱语,但是经过思索后,更像是关于知觉的某种复杂观念。
我想要提出一个可以使他澄清观念的好问题,但我无法想到任何东西。忽然间我觉得精疲力竭,无法清楚地思考。
唐望似乎注意到我的疲倦,轻轻拍拍我。
「把这些植物弄干净,」他说,「然后小心地撕碎,装进这个瓶子里。」他给我一个大咖啡粉瓶子,然后离去。
几个小时后,快近黄昏时,他才回来。我已经弄好了他的植物,有很多时间写我的笔记。我想要马上问他一些问题,但是他没有心情回答我。他说他很饿,要先弄些东西吃。他点燃火炉,把一锅骨头汤放上去。他望了望我带给他的那带杂物,拿出几个蔬菜,切成了小片丢进锅中,然后他躺在席子上,踢掉草鞋,叫我坐得靠近火炉一点,以便于照顾火焰。
天快黑了。从我的位置可以看到西方的天空。那里有浓厚的云朵,边缘带着松散的云丝,中央部位却几乎是黑暗的。
我正准备要说这些云看起来是多么美丽,但是他先开口了。
「毛边与很厚的中间。」他指着云朵说。
他的话正中下怀,我跳了起来。
「我正要告诉你这些。」我说。
「那么我比你快一步。」他说,然后像小孩般大笑。
我问他是否有心情回答一些问题。
「你想要知道什么?」他回答。
「你今天下午所说的控制下的愚行,使我非常困惑,」我说,「我实在不懂你的意思。」
「你当然无法了解,」他说,「你在试图思考它,但我所说的是无法被纳入你的思想中。」
「我会去思考它,」我说,「因为这是我能了解事物的**方式。譬如说,唐望,你说当人学会「看见」后,世上一切就变得毫无价值了?」
「我没有说毫无价值,我是说不重要。一切都是平等的,因此才不重要。例如,我绝不能说我的行动要比你的行动更重要,或一件事要比另一件事更紧急。一切都是平等的。在这平等之下,它们就不具重要性了。」我问他,他的话也就是宣称「看见」是比「观望」更为「优越」的知觉方式。他说人的眼睛可以做到两者,没有优劣之分。但是以他的看法,只训练眼睛去观望是一件不必要的损失。
「例如说,我们需要用眼睛观望才会欢笑,」他说,「因为只有当我们观望事物时,才能捕捉到这世界滑稽的一面。另一方面,当我们的眼睛「看见」时,万物都是平等的,于是就没有事物是滑稽的。」
「你是说,唐望,一个「看见」的人无法再欢笑?」他沉默了一会儿。
「也许是有智者永远不笑,」他说,「但我没有见过这种人。我所知道的智者会「看见」也会观望,所以他们会欢笑。」
「智者也会哭吗?」
「我想会吧。我们的眼睛观望,我们才能欢笑,或哭泣,或快乐,或悲哀。我个人不喜欢悲哀,所以当我目击了一些本来会使我悲哀的事时,我只需要转移观点,用「看见」而不是观望。但当我碰上有趣的事时,我便观望而欢笑。」
「但是如此你的欢笑便是真实的,而不是控制下的愚行。」唐望凝视我一会儿。
「我与你谈话,因为你使我发笑,」他说,「你使我想起了沙漠中的一种宽尾鼠。它们会把尾巴伸进洞里,想吓走其它老鼠好偷食物,结果往往被小洞卡住尾巴。你也被你自己的问题卡住了。小心!有时候那些老鼠会把尾巴扯断,好求得生路。」我觉得他的比喻很有趣,笑了起来。唐望有一次曾经指给我看一种有大尾巴的老鼠,看来像胖松鼠,想到这种胖老鼠把尾巴扯掉的景像,让我感到既悲哀,又十分好笑。
「我的欢笑,就像我所做的其它事一样真实,」他说,「但同时它也是控制下的愚行,因为它是无用的,它改变不了任何事,但我仍然去做它。」
「就我的了解,唐望,你的欢笑不是无用的,它使你快乐。」
「不!我快乐是因为我选择观看使我快乐的事物,我的眼睛捕捉了有趣的一面,然后我才欢笑。我已经告诉过你无数次,一个人要选择一条有心的道路,才能有**的表现,也许这样才能保持欢笑。」我把他的话解释为哭泣要劣于欢笑,或至少是会使我们衰弱的举动。他强调说两者基本上没有什么不同,都不具有重要性。但是他的偏好是去欢笑,因为欢笑使他的身体感觉较好。
我指出如果有所偏好,就没有平等性了。如果他比较偏好欢笑而不是哭泣,前者就必定比较重要。
他顽固地说,他的偏好并不表示两者是不平等的,而我坚持说,我们的争论可以合理地解释为,如果一切都是平等的,为什么不干脆选择死亡呢?「许多智者是这么做,」他说,「一天他们就消失无踪了。人们会相信他们是被人暗杀了。
他们选择死亡,因为他们不在乎死亡。另一方面,我选择活下去,选择欢笑,不是因为它们重要,而是因为这个选择是我的本性。我称之为选择,因为我「看见」。但这不表示我选择活下去;我的意愿使我继续活下去,不管我「看见」了什么。
「你现在不了解我的话,因为你习惯在观望时思考,以及在思考时思考。」这段话使我非常好奇,我要他加以解释。
他重复了这句话好几次,似乎是为了有时间找出其它的说法。然后他说,他所谓的「思考」是指我们对世上一切事物既定不变的概念。而「看见」能够打破这种习惯。但是除非我学会「看见」,我无法真正了解他的意思。
「但是如果一切都不重要,唐望,为什么我要去学「看见」呢?」
「我告诉过你,我们身为人的命运就是去学习,不管是好是坏,」他说,「我已经学会了「看见」,告诉你一切都不重要;现在轮到你了。也许有一天你会「看见」,你就会知道事情
是否重要了。对我而言一切都不重要,但也许对你刚好相反。你现在应该知道,智者生活于行动之中,而不是去思考行动,也不是去思考行动之后的结果。智者选择一条有心的道路去走,然后他观望而快乐欢笑,然后他「看见」而了解事物。他了解他的生命将措手不及地突然结束;他了解他就像其它人一样,不会到达什么特别的地方;而且因为他「看见」,他了解没有事情要比其它事情更重要。换句话说,智者没有荣誉,没有尊严,没有家庭,没有姓名,没有国家,他只有生命供他生存。在这种情况下,他与其它人的**牵绊,就是他控制下的愚行。智者奋斗,流汗,喘气,在旁人眼中,他就像个普通人。只不过他的愚行是在控制之下。没有事情比其它事情更重要,智者会选择任何行动,然后仿佛十分在意地去进行。
他的控制下的愚行使他说,他的行动很重要,也使他行动时仿佛很在意,但是他知道其实不然,所以当他完成行动后,他就恢复平静,不管他的行动是好是坏,成功或失败,都不是他所关心的。
「而在另一方面,智者也可能选择保持完全被动,永远不行动,仿佛保持被动对他而言是十分重要的。他这么做也很有理由,因为这也是他控制下的愚行。」这时我开始费力向唐望解释,我想知道的是什么使智者决定采取特定的行动方式,尽管他知道一切都不重要。
他在回答之前先笑了一会儿。
「你在思考你的行动,」他说,「因此你必须相信你的行动如你所思考的一样重要,而事实上,人的一切作为都不重要,没有一件事!但是如果没有事是重要的,如你所问,那还有什么值得活下去的?干脆去死好了。这就是你所相信的,因为你在思考生命,就像你在思考「看见」是像什么样子。你要我描述它,于是你就可以去思考它,如你对其他一切事物的态度。但是对于「看见」这件事,思考完全没有作用,所以我无法告诉你「看见」像什么。现在你要我描述控制下的愚行,我只能告诉你,控制下的愚行非常像「看见」,你不能用思考来对待它。」他打个呵欠,躺着伸直手脚,把骨头弄得劈趴作响。
「你离开太久了,」他说,「你思考得太多了。」他站起来走到路旁灌木丛中。我继续照顾火炉,使汤沸滚。我本来想要点亮煤油灯,但是房间里的昏暗使人十分松弛。火炉的火光足够供我写笔记,同时使周围笼罩上一片红澄。我放下笔记,平躺下来。我感到疲倦。与唐望的整个谈话**留在我脑海中的,是他并不关心我。这使我极为困扰。这么多年来,我已经学会完全信任他。如果没有如此的信任,在学习上的恐惧会早把我击垮。我的信任是建立在他个人对我的关心上。事实上我一直都很畏惧他,但我能控制我的畏惧,因为我信任他。现在他撤掉了这个基础,我感到无所依靠,十分无助。
奇怪的焦虑控制住了我,我变得十分烦躁,开始在火炉前来回踱步。唐望已经去了许久,我不耐烦地等他回来。
一会儿后他回来了。他坐到火炉前。我一股脑地吐露出我的恐惧。我告诉他我会焦虑,因为我无法轻易在半途改弦易辙。我说我不仅信任他,同时也学会尊敬他的生活方式,认为他的生活要比我的更理性,或至少更有效率。我说他的话使我陷入了可怕的冲突,因为我必须改变我的感觉。为了说明我的论点,我告诉唐望一个老人的故事。他是属于西方文化的人,一个非常富有而保守的律师,一辈子都相信他坚守真理。在三十年代早期,美国因为经济大恐慌而实行新约政策时,他热烈地投身于当时的政治舞台上,毫无怀疑地相信新约政策对于经济有害无益。在对真理的坚持下,他相信自己是站在真理的一方,誓言要对抗到底这个政治中的恶魔。但是时代潮流猛不可挡,压倒了他的努力。他在政治圈与私人生活中奋斗了十年,然后第二次世界大战使他的所有努力都落空。他在政治上及意识型态上的挫败使他变得非常愤世嫉俗。他自我放逐了二十五年。当我认识他时,他是个八十四岁的老人,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在一家养老院中度过余生。想到他生命中所充满的愤恨与自怜,我无法想象他还能活到这么老。他似乎觉得我尚可忍受,我们常常谈天。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用以下的话结束我们的对话:「我能够有时间回顾检讨我的生命;在我的时代中的重要课题,现在只是一个故事,而且还不是个有趣的故事。也许我浪费了许多年的时光追逐并不存在的事物。近来我感觉我过去所相信的事物只是一场闹剧,根本不值得一顾。我想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但是我无法追回已失去的四十年光阴。」我告诉唐望,我内心的冲突是由于他关于控制下愚行的一席话所造成的。
「如果真的一切都无关紧要,」我说,「在成为智者后,我一定会像我的朋友一样空虚,一样悲惨。」
「并非如此,」唐望锐利地说,「你的朋友孤独,因为他到死都没有「看见」。在他的生命中,他只是变老而已。现在他一定比以前还要自怜。他感觉他浪费了四十年时间,因为他在追逐胜利,而只找到失败。他永远无法了解,胜利与失败是平等的。
「所以现在你畏惧我,因为我告诉你,你与其它一切是至平等的。这真是孩子气。我们身为人的命运就是去学习,而我们接近知识,就如同上战场。这我已告诉你无数次了。我们走向知识,走向战场,带着恐惧,带着尊敬,明白我们将上战场,对自己保持着绝对的信心。所以把你的信任放在自己身上吧,不要放在我身上。
「你也害怕你朋友生命中的空虚。但是在一个智者的生命中是没有空虚的。我告诉过你,一切都是完满的。」唐望站起来,伸直手臂,仿佛在感觉空气。
「一切都是完满的,」他重复道,「而一切都是平等的。我并不像你的朋友一样只是变老而已。当我告诉你一切都无关紧要,我不是像他一样空虚。对他而言,他的努力不值一顾,因为他失败了。对我而言,没有胜利或失败,或空虚。一切都是完满的,一切都是平等的,我的努力没有白费。
「要成为智者,我们必须成为战士,而不是耍赖的小孩。我们必须奋斗,绝不放弃,绝不抱怨,绝不畏缩,直到我们「看见」,然后知道一切无关紧要。」唐望用木汤匙搅拌汤锅。食物已经煮好了。他把锅子拿离火炉,放在一块方形的泥砖上。这是连着墙塑造出来的一张桌子。他用脚移来两个木箱当作椅子。他示意我坐下,然后他盛好一碗汤。他面露微笑,双眼闪亮,似乎很高兴我的在场。他把那碗汤推到我面前。他的动作是如此温暖和蔼,仿佛是为了要恢复我对他的信任。我感觉自己很笨。我想要打断我的情绪,于是低头寻找我的汤匙,但我找不到,而汤又太烫,无法直接就碗喝。我等着汤冷却,同时问唐望,控制下的愚行是否就表示智者无法再喜欢任何人。
他停止进食,笑了起来。
「你太在意喜欢别人或被别人喜欢了。」他说,「智者也会喜欢,但如此而已。他喜欢任何他想要喜欢的人或事,但他使用控制下的愚行来做到不在意。这与你的作法刚好相反。喜欢他人或被他人喜欢,这并不是**值得人去做的事。」他凝视着我一会儿,头歪向一侧。
「想一想吧。」他说。
「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唐望,你说我们需要眼睛观望,才会欢笑,但我相信我们欢笑是因为我们思考。譬如说,一个盲人也会欢笑。」
「不,」他说,「盲人不会欢笑。他们的身体也许会感受到些许欢笑的震动。但是他们看不到世界滑稽的一面,所以必须去想象它。他们的笑不是开怀畅笑。」我们没有再说什么。我感到一种安详,一种快乐。我们沉默地进食,然后唐望开始发笑,因为我试图用一根小树枝来捞取汤中的蔬菜。
十月四日,一九六八年
今天稍早,我询问唐望是否介意再多说一点关于「看见」。他思索了一下,然后微笑说我又陷入了日常习惯之中,想要去讨论,而不是去行动。
「如果你想要「看见」,你必须让小烟引导你,」他强调,「我不会再多说了。」我当时正在帮他整理药草。我们完全沉默地工作了许久。每当我被迫保持安静一段时间后,我就会感到焦虑,特别是当我在唐望身边时,到了某个时候,我就会无法自制地冒出一个问题,几乎像是故意在挑衅。
「智者要如何用控制下的愚行,来面对一个他所喜爱的人的死亡?」我问。
唐望对我的问题感到意外,迷惑地看着我。
「拿你的孙子路西欧来说,」我问,「如果他死了,你会用控制下的愚行来处理吗?」
「拿我的儿子尤拉里欧(Eulalio)来说比较适当,」唐望平静地回答,「他在建造泛美公路时被石头压死。当他死亡时,我对他的行动便是控制下的愚行。当我来到爆炸的现场时,他已经几乎气绝了,但他是如此的强壮,他的身躯仍然不停地抖动。我站在他身前,告诉其它筑路工人不要再移动他。他们尊重我的话,围绕在我儿子四周,看着他那破碎的身体。我也站在那里,但我没有观看。我转换了我的观点,于是我「看见」他个人的生命逐渐崩解,
无可控制地超过了它的极限,像一阵晶莹的薄雾。那就是生命与死亡的融合与扩展,也就是我面对我儿子死亡时的作法。一个人最多也只能做到这样。而那就是控制下的愚行。如果我观看他,我会看到他逐渐无法动弹,我会从内心深处发出一种哭嚎,因为我再也看不到他那美好的身躯行走于这个世界之上了。但我选择「看见」他的死亡,而那里没有悲哀,没有情绪。他的死亡与其它一切同样平等。」唐望沉默了片刻。他似乎很悲哀。但他露出微笑,拍拍我的头。
「所以你可以说,当我面对所爱的人死亡时,我的控制下的愚行是去转换我的观点。」我想起我所爱的那些人,一股强烈的自怜吞噬了我。
「你真幸运,唐望,」我说,「你能转换你的观点,而我只能观看。」他觉得我的话非常好笑。
「幸运,狗屁!」他说,「那是艰苦的工作。」我们都笑了。一阵沉默后,也许只是为了驱散我自己的悲哀,我再度询问他。
「如果我理解没错,唐望,」我说,「在智者的生命中,只有面对同盟或麦斯卡力陀时,才不是控制下的愚行?」
「不错,」他轻笑道,「同盟及麦斯卡力陀并不是属于我们人类的范畴。我的控制下的愚行只能用在我自己,以及我与其它人相处的行为上。」
「但是,在逻辑上有可能,」我说,「一个智者也会把他与同盟或麦斯卡力陀之间的行为视为控制下的愚行,对吗?」他凝视我一会儿。
「你又在思考了。」他说,「智者不多思,因此他不会碰到这种可能。以我为例,我说我的控制下的愚行适用于我与其它人相处的行为,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可以「看见」其它人。但是我无法「看见」同盟的本质,因此我无法了解它。如果我无法「看见」了解它,我要如何控制我的愚行?对于我的同盟或麦斯卡力陀而言,我只是一个能「看见」,但是又被所「看见」事物震惊的人;一个知道自己永远无法了解周遭一切事物的人。
「以你为例,我并不关心你是否会成为智者,但是麦斯卡力陀是关心的。它显然很在意,否则它不会透过那么多机会显露它对你的关心。我注意到它的关心,于是去配合它,但是它的理由是我无法揣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