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唐望的苦心

2018-01-01
卡洛斯.卡斯塔尼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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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八年九月四日,我去索诺拉拜访唐望。遵照他上次的嘱咐,我半路在荷莫西洛市(Hermosillo)为他买了被称为巴卡诺拉(bacanora)的铁奇辣酒,这是一种不公开发售的烈酒。他的嘱咐当时听起来非常奇怪,因为我知道他不喜欢喝酒。但我还是买了四瓶,与其它一些送他的东西一起装在一个纸箱中。

「哇,你买了四瓶!」他打开纸箱后笑着说,「我请你帮我买一瓶就好。我想你一定以为这瓶巴卡诺拉是我自己要的,但这是要给我的孙子路西欧(Lucio)的,而且你必须亲自送给他,仿佛这是你的一项私人礼物。」我在两年前见过唐望的孙子;当时他二十二岁。他的身材高大,超过六尺,总是穿著比他的同辈华丽的服饰。大多数亚基人习惯穿卡其布衬衫与牛仔裤,戴草帽与穿著自制的草鞋。而路西欧的穿著是一件昂贵的黑色皮夹克,衬边镶着珠玉,带着一顶德州牛仔帽,穿著一双雕花,有姓名缩写的马靴。

路西欧非常高兴地收下了酒,立刻把它们抱进屋内,显然要藏起来。唐望随意地说,一个人不应该藏酒独饮。路西欧说他不是要藏酒,只是收起来,然后晚上他会邀请朋友共饮。

晚上七点左右,我回到路西欧的住处。天很黑。我认出有两个人站在树下,那是路西欧与他的一个朋友。他们在等待我,用手电筒带引我到他的屋子。

路西欧的屋子是一栋有两个房间,泥土地面的简陋土屋,约二十尺长,有很细的木梁支撑着。就像所有亚基人的屋子一样,这栋屋子的屋顶是木板排成的平版,在屋子前面有一个九尺宽的阳台。阳台的顶篷不是木板,而是稀疏的木条编成的,提供足够的遮阳效果,同时让凉风可以吹袭。

在我进入屋子之前,我打开了藏在手提箱中的录音机。路西欧介绍我认识他的朋友。屋中一共有八个人,包括了唐望。他们都轻松地环坐在房间中央。屋顶大梁下悬吊着一盏明亮的汽油灯。唐望坐在一个木箱上。我面对他坐在一张六尺长的长椅一端。那张长椅是一根大木梁钉在两根耙子上,然后插入地面。

唐望把他的帽子放在旁边地上。汽油灯使他的白发显得更闪亮耀眼。我看着他的脸。灯光也强调了他颈部与额头的皱纹,使他看起来更黝黑老迈。

我看看其它人。在汽油灯白中泛绿的光亮下,每个人都显得疲倦苍老。

路西欧用西班牙话低声对所有人说,我们将要品尝一瓶我从荷莫西洛市带给他的巴卡诺拉酒。他走进隔壁房间,拿出一瓶酒,打开瓶盖,连同一个锡杯一起交给我。我倒了一点酒在杯中,喝下去。巴卡诺拉酒似乎要比一般铁奇辣酒更95醇,也更带酒劲。我咳起嗽来。我把瓶子传给其它人,每个人都喝了一小杯,除了唐望之外。他只是拿起酒瓶放在路西欧面前,最后才轮到路西欧。

之后他们都兴致勃勃地评论着那瓶酒的浓郁风味,一致同意那瓶酒一定是产自奇华华省(Chihuahua)的高山中。

酒瓶又开始第二轮的饮用。大家都咂着嘴,重复刚才的赞美,然后开始热烈讨论起瓜达拉荷(Guadalajara)与较高的奇华华山区所产铁奇辣酒的显著差异。

在第二轮的饮酒中,唐望仍旧没有喝,我只喝了一小口,但是其它人都把锡杯斟满。酒瓶再传了一回,就完全光了。

「再去拿一瓶来,路西欧。」唐望说。

路西欧似乎在犹豫。唐望很随意地告诉大家,我一共带了四瓶酒给路西欧。

班尼诺(Benigno),一个与路西欧年纪相近的年轻人,望着我藏在身后的可疑手提箱,问我是不是一个列酒的推销员。唐望说我不是,我来索诺拉只是为了要见他。

「卡罗斯正在学习麦斯卡力陀,我在教他。」唐望说。

他们全都望着我,客气地微笑。其中名叫巴希亚(Bajea)的,一个身材瘦小,长相精明的伐木工,盯着我一会儿,然后说商店的老板怀疑我是美国公司派来的间谍,计划在亚基人的土地上开矿。他们都对这项指控表示愤慨,因为他们都很讨厌商店老板,他是一个墨西哥人,也就是亚基人口中的「尤利」(Yori)。

路西欧走进隔壁房间,带回另一瓶巴卡诺拉酒。他打开来,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然后才开始传饮。对话内容转变为美国公司到索诺拉的可能性,及对亚基人的影响。瓶子回到了路西欧手上。他拿起来检查还剩下多少。

「告诉他别担心,」唐望对我耳语,「告诉他下次你会带更多来。」我靠向路西欧,向他保证,下次我回来时至少会带半打酒给他。

然后谈话似乎渐渐沉缓下去。

这时唐望转向我大声地说,「你为什么不告诉大伙,你与麦斯卡力陀接触的经过?我想这要比谈什么美国公司有趣多了。」

「麦斯卡力陀是培药特吗,爷爷?」路西欧好奇地问。

「有人这么称呼它。」唐望漠然地说,「我喜欢称呼它麦斯卡力陀。」

「那个可恶的东西会使人发疯。」吉那罗(Genaro)说,他是个高大的中年人。

「我想这么说有点傻,」唐望轻声说,「因为如果是这样,卡罗斯现在就会是在疯人院里,而不是在这里说话了。他吃过它,而他看起来很好。」巴希亚笑了笑,羞怯地说,「谁知道?」大家都笑了。

「那就看看我,」唐望说,「我认识麦斯卡力陀一辈子了,而它从未伤害过我。」没有人笑,但是显然是因为他们不把他的话当真。

「而在另一方面,」唐望继续说,「麦斯卡力陀的确能使人发疯,如你所说的,但那只是因为他们不了解自己在干什么。」艾斯奎(Esquere),一个似乎是唐望年纪的老人轻声笑着,摇着头。

「你所谓的了解是什么意思,望?」他问,「上次我见到你时,你也在说同样的话。」

「人们吃了培药特后真的会发疯,」吉那罗说,「我看过胡秋族(Huichol)印地安人吃过。他们像是得了狂犬病似的,口吐白沫,呕吐,到处小便。你可以从那鬼东西上得到癫。这是政府的工程师沙雷先生亲口告诉我的。癫是无法痊愈的,你要知道。」

「那简直比畜生还可怜。」巴希亚严肃地补充道。

「你从胡秋族人身上只看到你想要看到的,吉那罗,」唐望说,「最起码,你从未费心去询问他们与麦斯卡力陀的接触是什么感觉。据我所知,麦斯卡力陀从未带给人癫。那个政府工程师是个尤利,而我很怀疑一个尤利是否真的了解。你不会真的认为成千上万认识麦斯卡力陀的人全是疯子吧?」

「他们一定都疯了,或快要疯了,才会做这种事。」吉那罗说。

「但是如果成千上万的人全都疯了,他们要如何工作,如何生存?」唐望问。

「来自美国那一边的马卡里罗(Macario)告诉我,在那里谁吃了它就会留下永远的记号。

」艾斯奎说。

「如果马卡里罗这么说,他就是在说谎。」唐望说,「我确定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的确说了不少谎。」班尼诺说。

「谁是马卡里罗?」我问。

「他是个住在这里的亚基人,」路西欧说,「他说他来自于美国亚利桑那州,二次大战时去过欧洲,他会说各种故事。」

「他说他曾经是个上校!」班尼诺说。

每个人都笑了。话题有一会儿绕着马卡里罗难以置信的故事上打转,但是唐望把话题又引回到麦斯卡力陀上面。

「如果你们都知道马卡里罗是个骗子,当他谈起麦斯卡力陀时,你们怎么能相信他呢?」

「你是说培药特吗,爷爷?」路西欧问,好象他真的想弄清楚什么是什么。

「该死!是的!」唐望的声调突兀锐利,路西欧不由自主缩成一团。有一会儿我感觉他们都很害怕。然后唐望露出笑容,继续温和说下去。

「你们难道看不出来马卡里罗在胡说八道吗?难道你们看不出来,要谈麦斯卡力陀,必须真正了解才行?」

「你又来了,」艾斯奎说,「这个了解到底是什么鬼玩意?你比马卡里罗还要糟糕。至少他说的是他心里所想的,不管他了解不了解。好几年来我一直听你说我们必须去了解,了解什么呢?」

「唐望说培药特里面有一种精灵。」班尼诺说。

「我在野外看见过培药特,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什么精灵。」巴希亚接着说。

「麦斯卡力陀也许是种精灵,」唐望解释,「但不管它是什么,只有真正了解它后,才会变得清楚。艾斯奎抱怨说我一直重弹老调,不错,但是如果你们不了解,这不是我的错。巴希亚说吃了它会变成畜生,我可不这么认为。对我而言,那些自以为比动物优越的人,活得却比动物还要糟。瞧瞧我的孙子,他光工作而不休息。我可以说他活着就是为了工作,像头驴子。他**不像动物的地方,是去喝得大醉。」所有人都笑了。一个叫维多(Victor)的年轻人还在青春期,笑得比所有人声音都尖。

艾力高(Eligio),一个年轻的农夫,到现在还未说过话,他坐在我右边的地上,背靠着储藏在室内,以防被雨淋的化学肥料袋上。他是路西欧的一个童年玩伴,长相结实,虽然比路西欧矮,但较为强壮。艾力高似乎很注意听唐望的话。巴希亚想要回嘴,但是艾力高打断了他的话。

「培药特如何改变这一切呢?」他问,「对我而言,人似乎生下来就是要工作一辈子,像头驴子。」

「麦斯卡力陀能改变一切,」唐望说,「但我们仍然要像其它人一样工作,像头驴子。我说麦斯卡力陀里面有一种精灵,因为它能像精灵一样造成人们内在的改变。我们能看见与触摸这精灵,它能改变我们,有时甚至违反我们的意志。」

「培药特使你失去理智,」吉那罗说,「所以你会相信你改变了,对不对?」

「它如何改变我们?」艾力高追问。

「它教导我们正确的生活方式,」唐望说,「它能帮助并保护认识它的人。你们大伙所过的生活根本不是生活,你们无法体会有意志的行动是如何的快乐。你们没有一个保护者!」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吉那罗愤怒地说,「我们当然有,我主耶稣基督,圣母,与瓜达露佩小贞女(little virgin of guadalupe),他们不是我们的保护者吗?」

「好一群保护者!」唐望带着讽刺说,「他们有教导你更完美的生活方式吗?」

「那是因为人们不听从他们,」吉那罗抗议道,「人们只听从魔鬼。」

「如果他们是真的保护者,他们会强迫你去听,」唐望说,「如果麦斯卡力陀成为你的保护者,不管你高兴与否,你都得听,因为你会看见它,你必须留心它所说的。它会使你敬畏,而不像你们大伙对待你们保护者的习惯方式。」

「这话是什么意思,望?」艾斯奎问道。

「我的意思是,如果要接近你们的保护者,必须要有一个人拉小提琴,有一个舞者戴上面具与响铃跳舞,而其它人则饮酒作乐。班尼诺,你曾经是个舞者,告诉我们吧。」

「我跳了三年后就放弃了,」班尼诺说,「太辛苦了。」

「问问路西欧,」艾斯奎嘲讽地说,「他一个礼拜就放弃了。」所有人都笑了,除了唐望。路西欧难为情地笑着,喝下两大口巴卡诺拉。

「那不是辛苦,而是愚蠢,」唐望说,「问问舞者瓦伦西(Valencio)是否享受跳舞,他才没有!他只是习惯了而已。我看他跳舞好几年,每次都会看到同样拙劣错误的舞步。他一点也不自豪他的艺术,除了当他吹牛时。他对舞蹈没有热爱,因此才会好几年重复同样的错误。在开始时的问题现在已经定型了,他无法自己觉察。」

「他是被教导那样跳舞的,」艾力高说,「我也曾经当过舞者,我知道一定要照他们教的方式跳。」

「瓦伦西反正不是**的舞者,」艾斯奎说,「还有其它人,苏卡提卡如何?」

「苏卡提卡是个智者,他不属于你们这一群,」唐望严肃地说,「他跳舞,因为那是他的天性。我所要说的只是,你们并非舞者,并不享受跳舞,也许如果好好地跳,你们有些人会感到快乐,但不是很多人懂得跳舞,所以你们只剩下一种廉价的快乐。这就是为什么你们这群人都是酒鬼。看看我这个孙子!」

「别这样,爷爷!」路西欧抗议。

「他并不懒惰或愚蠢,」唐望说下去,「但是他除了喝酒之外,还会做什么?」

「他会买皮夹克!」吉那罗说,所有听众都大笑。

路西欧吞下更多巴卡诺拉。

「培药特如何改变这个呢?」艾力高问。

「如果路西欧愿意去寻求保护者,」唐望说,「他的生命会被改变。我不知道确实的方式,但我确定会有所改变。」

「他会停止喝酒,那是你的意思吗?」艾力高坚持问道。

「也许他会,他需要铁奇辣之外的事物,才能使他的生命满足。不管那事物是什么,保护者都能够提供。」

「那么培药特尝起来一定很好。」艾力高说。

「我没有这么说。」唐望说。

「如果不好吃,怎么能够享受它呢?」艾力高说。

「它使人更能享受生命。」唐望说。

「但是如果它不好吃,怎么能使我们更享受生命呢?」艾力高紧问不舍,「这毫无道理。」

「当然有道理,」吉那罗肯定地说,「培药特使你疯狂,自然你会以为你在享受生命,不管做什么。」他们再次全体大笑。

「是有道理,」唐望继续说,不为所动。「如果你想想我们懂得多么少,而世界又有多么多东西可看。酒精才使人疯狂,使世界变得模糊。而另一方面,麦斯卡力陀使一切变得锐利;使你看得如此清晰,如此清晰!」路西欧与班尼诺彼此交换一眼,露出微笑,仿佛他们已经听过这个故事。吉那罗与艾斯奎变得不耐烦,开始同时讲起话来;维多的笑声盖过其它一切声音。**有兴趣的似乎只是艾力高。

「培药特如何做到这一切呢?」他问。

「首先,」唐望解释,「你必须想要认识它,我认为这是最重要的条件。然后你必须被奉献给它,然后你必须尽量多接触它,直到你能说你了解它为止。」

「然后会发生什么呢?」艾力高问。

吉那罗打岔,「你会人在屋顶上,屁股在地下。」听众都大笑。

「接下来发生的事完全决定于你,」唐望丝毫没有失去他的自制。「你必须不带恐惧地接近它,一点一点地,它会教你如何过更好的生活。」之后是一段很长的沉默。大家似乎都很累。酒瓶已经空了。路西欧很迟疑地开了另一瓶。

「培药特也是卡罗斯的保护者吗?」艾力高开玩笑地问。

「这我不知道,」唐望说,「他已经尝试过三次,所以让他来告诉你吧。」他们都好奇地望着我。艾力高问道,「你真的吃过它?」

「是的,我吃过。」唐望似乎在他的听众身上赢了一回合。他们如果不是真有兴趣想听我的经验,就是太客气而不想当面嘲笑我。

「它有没有使你的嘴巴痛?」路西欧问。

「有,而且很难吃。」

「那你为什么要吃呢?」班尼诺问。

我开始详细向他们解释,对于一个西方人而言,唐望关于培药特的知识是一件最令人着迷的事。我说他所说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我们都是活证据。

我注意到他们都面露微笑,仿佛在隐藏他们的轻蔑。我变得很难为情,开始自觉言语表达上的笨拙。我又继续说了一些,但我已失去了冲劲,只是重复着唐望所说过的话。

唐望替我解围,他问我,「当你**次接触麦斯卡力陀时,你并不是要寻找一个保护者吧,是不是?」我告诉他们,我并不知道麦斯卡力陀可以成为保护者。我只是感到好奇,很想了解它而已。

唐望肯定地说,我的意图是完美无缺的,因为如此,麦斯卡力陀对我有极正面的影响。

「但它有使你呕吐与到处小便吧,对不对?」吉那罗坚持问道。

我说这些情况的确发生在我身上。他们都很收敛地笑笑。我感觉他们越来越瞧不起我。他们似乎都不感兴趣了,除了艾力高,他凝视着我。

「你看到了什么?」他问。

唐望鼓励我说出我的经验,于是我描述了整个过程,以及我所知觉到的形体。等我说完后,路西欧表示他的看法。

「如果培药特是那么怪异,我很高兴我从来没吃过。」

「正如我所说的,」吉那罗对巴希亚说,「它使你发疯。」

「但是现在卡罗斯没有疯狂,这你要怎么解释?」唐望问吉那罗。

「我们怎么知道他没有疯?」吉那罗反驳。

他们全爆笑起来,包括唐望。

「你害怕吗?」班尼诺问我。

「我当然害怕。」

「那你为什么还要做呢?」艾力高问。

「他说他想要了解,」路西欧替我回答,「我想卡罗斯越来越像我爷爷了。他们都说他们想要解,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想要了解什么。」

「那种了解是不可能被解释的,」唐望对艾力高说,「因为那是因人而异的。我们**相同的地方,是麦斯卡力陀会对每个人都个别显露它的秘密。知道了吉那罗的感觉,我不会建议他去认识麦斯卡力陀,但是不管我的话或他的感觉,麦斯卡力陀都可能会对他产生有益的影响。但是只有他能够去证实,而这正是我一直在谈的了解。」唐望站起来,「现在是回家的时候了。」他说,「路西欧醉了,而维多也睡着了。」两天之后,在九月六日,路西欧,班尼诺,与艾力高来到我住宿的地方找我去打猎。我正在写笔记,他们没有说话,然后班尼诺客气地笑了笑,说他有重要的事宣布。

经过一段尴尬的沉默后,他又笑了笑,然后说,「路西欧说他愿意尝试培药特了。」

「你真的愿意?」我问。

「是的,我不介意。」班尼诺开始止不住发笑。

「路西欧说他愿意吃培药特,只要你买一辆摩托车给他。」路西欧与班尼诺互望一眼,大笑起来。

「一辆摩托车在美国要多少钱?」路西欧问。

「也许花一百元就可买到一辆。」我说。

「在那里并不贵,对不对?你很容易就可以弄到,对不对?」班尼诺问。

「嗯,让我先问问你爷爷。」我对路西欧说。

「不,不要。」他抗议,「不要告诉他,他会搞砸一切。他是个怪人。况且,他已经太老,太昏庸了,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曾经是个真正的巫士,」班尼诺接着说,「我是说一个货真价实的巫士。我的父母说他是最厉害的,但是他吃了培药特,变成什么都不是。现在他已经太老了。」

「而且他一直不停说着关于培药特的鬼话。」路西欧说。

「那培药特完全是垃圾,」班尼诺说,「你要知道,我们试过一次。路西欧从他爷爷那里拿了一整包。有一晚我们在镇上吃了它,真是狗养的!它把我的嘴弄得痛死了,味道就像地狱!」

「你有吞下它吗?」我问。

「我们都吐掉了。」路西欧说,「然后把一整包都丢了。」他们都觉得这件事很滑稽,而艾力高站在一旁不发一言,像平常一样内敛,甚至没有发笑。

「你愿意试一试吗,艾力高?」我问。

「不,我不要,就算给我摩托车也不干。」路西欧与班尼诺都觉得这话更滑稽,再度大笑。

「不过,」艾力高继续说,「我必须承认唐望使我困惑。」

「我的祖父实在是太老了,什么事都不懂。」路西欧肯定地说。

「对啊,他太老了。」班尼诺像回音般附合。

我觉得这两个年轻人对唐望的看法是幼稚而无根据的。我想我有责任为他的人格辩护,我说在我看来,唐望就像从前一样,一直都是个伟大的巫士,也许是最伟大的。我感觉他具有某种惊人的东西。我提醒他们,唐望已经七十多岁了,但是他要比我们全部加起来还要强壮有活力。我挑战他们去偷袭唐望,好证明他们的看法。

「你可没办法偷袭我爷爷,」路西欧骄傲地说,「他是个巫鲁荷。」我提醒他们,他们自己都说他老而胡涂,一个胡涂的老人不会知道周围发生的事。我说我一再为唐望的灵敏矫捷感到吃惊。

「没有人能偷袭一个巫鲁荷,就算他是个老人。」班尼诺权威地说,「但是大家可以趁他睡着时干掉他。这发生在一个名叫赛维卡(Cevicas)的人身上。人们受不了他的邪恶法术,就把他杀了。」我要他们告诉我更多关于赛维卡的细节,但是他们说那件事发生在他们的上一代,或者是他们很小的时候。艾力高补充说,人们私底下相信赛维卡只是个笨蛋,没有人能伤害一个真正的巫士。我想要继续询问他们对于巫士的看法,但是他们对这个主题似乎不感兴趣,而且他们正急于出发使用我所带来的小猎枪。

我们安静地走进浓密的灌木丛中,然后走在队伍最前端的艾力高转身对我说,「也许我们才是疯狂的,也许唐望才是正确的,看看我们是怎么生活的。」路西欧与班尼诺大声抗议。我想要调解,我说我同意艾力高,我自己也觉得我的生活出了差错。班尼诺说我没有资格抱怨我的生活,我有钱又有汽车。我反驳说我也可以轻易说他们的生活比较好,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拥有一片土地。他们齐声回答,土地的真正主人是联邦银行。我说我的车子也不属于我,而是属于加州的一家银行。我的生活只是不同,并没有比他们好到哪里去。这时候我们已经深入了树丛之中。

我们没有发现任何鹿或野猪,但打到了三支野兔。我们回到路西欧的住处。他宣布说他太太将要煮兔肉汤。班尼诺前去商店购买一瓶铁奇辣酒与一些汽水。他回来时唐望跟随在后。

「你是不是碰到我爷爷在店里买啤酒?」路西欧笑着问。

「我不是来参加你们的聚会,」唐望说,「我只是来问问卡罗斯是否要去荷莫西洛市。」我说我打算第二天就走。当我们谈话时,班尼诺开始传饮料,艾力高把他的那一瓶汽水给了唐望。在亚基人的传统中,拒绝他人的赠予是极不礼貌的,于是唐望就安静地收下。我把我的那一瓶给了艾力高,他也不得不收下。于是班尼诺只好把他的那一瓶给我。但是路西欧显然料到了这一套亚基人客套的礼丁,抢先把他的那一瓶喝光。他望着一脸可怜相的班尼诺,笑着说,「他们把你的那一瓶骗走了。」唐望说他从来不喝汽水,把他的那一瓶放在班尼诺手中。我们都沉默地坐在凉棚下面。

艾力高似乎很紧张,他不安地玩弄着他的帽沿。

「我一直在思考你那天晚上的话,」他对唐望说,「培药特怎么能改变生命?怎么能?」唐望没有回答。他凝视着艾力高一会儿,然后开始用亚基语唱起一首歌。那不是真的歌,而是一小段吟诵。我们沉默了许久。然后我请唐望把它翻译给我听。

「那只是给亚基人听的。」他很理所当然地说。

我感觉受到排斥。我相信他说了一些很重要的话。

「艾力高是印地安人,」唐望终于对我说,「身为印地安人,艾力高一无所有。我们印地安人都是一无所有。这里所见的一切都是属于墨西哥人的。亚基人只拥有他们的愤怒,及可供他们自由享用的大地。」很长一段时间没人再说任何话,然后唐望站起来道别离去。我们目送他消失在路的尽头。我们似乎都很紧张。路西欧不自然地说,他祖父没有留下来是因为他讨厌兔肉汤。艾力高似乎在沉思。班尼诺转身对我大声说,「我想老天将要因为你与唐望的作为而惩罚你们两个。」路西欧开始笑了起来,班尼诺也一起加入。

「你在扮演小丑,班尼诺,」艾力高严肃地说,「你的话一文不值。」九月十五日,一九六八年星期六晚上九点,在路西欧住处前面的阳台上,唐望坐在艾力高面前,他把一包培药特果实放在他们之间,唱着歌,前后摇晃着身子。路西欧,班尼诺与我背靠着墙壁,坐在艾力高身后五、六尺远处。本来在天黑后我们是坐在屋内的汽油灯下等待唐望。他抵达后把我们叫出来,安排了我们的位置。等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能够看清楚每个人时,我注意到艾力高似乎吓坏了。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牙齿无法控制地打战,他的头与背部都不停地抽动。

唐望对他说话,叫他不必害怕,只要信任保护者,不用去想其它事。唐望很轻松地拿起一颗培药特,伸给艾力高,叫他慢慢地咀嚼。艾力高像支小狗般呻吟,缩成一团。他的呼吸急促,听起来像个风箱在鼓动。他脱下帽子,擦拭额头,用手遮住脸。我想他在哭泣。经过一段长而紧张的时间后,他才恢复些许控制。他坐直身子,仍然用一支手捂着脸,接过那颗培药特,然后开始咀嚼起来。

我感觉强烈的担忧,这时候我才明白我也许跟艾力高一样恐惧。我的嘴巴产生了咀嚼培药特会有的干燥。艾力高咀嚼了很久。我的紧张有增无减。我不由自主开始呻吟,呼吸也变得急促。

唐望开始大声唱起来,然后他又给艾力高一颗培药特,等艾力高吃完后,他给艾力高一些干果,要他慢慢吃。

艾力高不时起身到灌木丛里,然后他要求喝水,唐望叫他不要喝下去,只能漱口。

艾力高又嚼了两颗培药特,然后唐望给他一些肉干。

等他吃第十颗时,我紧张得几乎要生病了。

突然间艾力高朝前倒下,他的前额碰到地面,然后他翻向左侧,无法控制地抽搐起来。我看看表,时间是十一点二十分。之后艾力高在地上翻滚呻吟了超过一个钟头。

唐望一直坐在相同的位置。他的培药特歌几乎变成了呢喃自语。坐在我右边的班尼诺看起来心不在焉;他身边的路西欧已经滑成侧卧的姿势,开始打起鼾来。

艾力高的身体弯曲,他朝右侧卧着,双手夹在两腿之间,然后他的身体猛然一弹,变成了仰卧;他的双腿微弯,左手优雅自然地朝外伸出,然后右手重复这个动作。两手交替进行这个缓慢的动作,像是在弹竖琴。动作渐渐变得激烈,他的手臂开始一种震动,像活塞般上下运动,同时手腕向外旋转,手指颤抖,整个动作十分美丽协调,具有催眠性。我觉得他的节奏感与肌肉的控制实在无可比拟。

艾力高慢慢站起来,像是在抗拒一种要把他包围住的力量。他的身体颤抖着,蹲下来后又猛然挺立。他的手臂,身躯,及头部都强烈颤抖,仿佛有一股电流通过,一股外力使他蹲下来又站起来。

唐望的吟唱变得很大声。路西欧及班尼诺醒了过来,不感兴趣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倒头大睡。

艾力高似乎在攀爬高处,越爬越高,他的手似乎抓着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他努力爬着,偶尔停下来喘气。

我想要看他的眼睛,于是朝他靠近一些,但是唐望严厉地瞪我一眼,我立刻缩回到原来位置。

然后艾力高一跃而起,这是一次最**,了不起的跳跃。他显然到达了他的目标。他精疲力竭地喘气啜泣着,似乎攀附在一个悬崖边缘,然后某种东西控制住他,他绝望地尖叫,握住的手松了开来,于是他开始坠落。他的身体后仰,从头顶到脚尖发出一阵阵美丽而协调的波动。这种波动穿过他的身体也许有一百次之多,然后他才全身瘫痪,像无生命的布袋。

一会儿之后,他把双手伸到面前,似乎想要保护他的脸。他俯卧着,双腿朝后伸长,脚尖离地数寸高,使他看起来像是在以极高速度飞翔或滑行。他的头朝后抬起,双臂交叉盖住双眼,我可以感觉风在他四周呼啸。我喘着气,不由自主发出一声尖叫。路西欧与班尼诺醒过来,奇怪地望着艾力高。

「如果你答应买一辆摩托车给我,我现在就吃它。」路西欧说。

我看看唐望,他甩甩头,表示极为不耐。

「狗养的!」路西欧嘟囊道,又回去睡觉了。

艾力高站起来开始步行。他朝我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我可以看见他带着快乐的微笑。他开始试着吹口哨,并不响,但有着旋律,那是一首只有几个音符的小调。他一再重复着,口哨声变得较为响亮,然后变成一首尖锐的乐曲。艾力高开始含混说着没有意义的字句,似乎是歌词。他重复说了几个小时,只是一首非常简单的歌,重复而单调,但带着奇异的美感。

艾力高在唱歌时似乎注视着某种东西。有时候他离我很近,我可以看见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非常闪亮而安宁。他不时发出轻笑,走来走去,有时候坐下,有时候站起,有时候呻吟,有时候歌唱。

突然间似乎有东西从后面推他。他的身体似乎被一股力量弄成弯曲。有一剎那,艾力高只是平衡于脚尖上,身子几乎被弄成圆圈,他的手朝后碰到了地面,然后他非常缓慢地躺在地上,全身伸直,形成一种奇怪的僵硬。

他啜泣呻吟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打鼾。唐望给他盖上几个麻布袋。这时是凌晨五点三十五分。

路西欧与班尼诺肩并肩靠墙睡觉。唐望与我安静地坐着很久一段时间。他似乎很疲倦。我打破沉默问他艾力高的情况。他说艾力高与麦斯卡力陀的接触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成功。麦斯卡力陀在他们**次见面时便教了他一首歌,那真是不同凡响。

我问他为什么不让路西欧为摩托车吃培药特,他说如果路西欧是在那种条件下去见麦斯卡力陀,它会宰了他。唐望承认他仔细计划了一切来说服他的孙子;他说他把我与路西欧的友情当成他策略中的主要重心。他说路西欧一直都让他很担心。他们曾经有一段时间一起生活,十分亲密,但是路西欧在七岁时生了一场重病,而唐望的儿子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他对瓜达露佩小贞女发誓说,如果路西欧能够不死,他会送路西欧加入神圣舞蹈团体。路西欧痊愈后便被强迫去还愿,当了一个礼拜的舞蹈学徒后他决定打破誓言。他相信这么做是必死无疑,于是他鼓起勇气,花了一整天时间等待死亡降临。大家都拿他开玩笑,于是这次事件成为这孩子永远的阴影。

唐望很久没有说话。他似乎陷入沉思中。

「我的计划是为了路西欧而设计的,」他说,「结果我得到的是艾力高。我知道我的计划是无用的,可是当我们关心某人时,我们必须要有适当的坚持,仿佛人是可以被改造的。路西欧还是小孩子时,他是具有勇气的。然而他在成长过程中失去了勇气。」

「你能不能施术迷惑他,唐望?」

「迷惑他?做什么呢?」

「使他改变,恢复他的勇气。」

「你无法施术来求得勇气。勇气是非常个人的一件事。施术迷惑他人,只能使人变得无害,或生病痴呆。你无法施术来造就战士,要成为战士,心智必须十分清明,像艾力高,这才是个有勇气的人!」艾力高在布袋下平静地打着鼾。现在天已亮了。天空是完美的澄蓝,没有一丝云朵。

「我愿意付出一切,」我说,「来了解艾力高的旅程。你介不介意我询问他?」

「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以这么做!」

「为什么不可以?我都把我的经验告诉了你。」

「那不一样。你的天性不是把事情藏在心底。艾力高是个印地安人。他的旅程便是他所拥有的一切。我只希望那是路西欧。」

「你能做什么来改变情况,唐望?」

「不能。很不幸,我无法为水母装骨头。那只是我的愚行。」太阳升起,光线使我疲倦的眼睛变得朦眬。

「你曾经一再告诉我,巫士不能有愚行,唐望。我不敢想象你会有任何愚行。」唐望锐利地注视我。他站起来,朝艾力高与路西欧各望一眼。他戴上帽子,拍拍帽顶。

「我们可以去坚持,适当的坚持,即使知道我们的作为是无用的,」他微笑说,「但是我们必须先知道我们的行为是无用的,然后我们必须仿佛不知道地去行动,这便是巫士在控制下的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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