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做梦中

2017-11-14
弗洛琳达.唐纳(Florinda.Donn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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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在我们从墨西卡利穿越美墨边境线时,一种不确定性就抓住了我。我要和伊泽多尔·巴特扎一起去墨西哥的理由以前看起来还挺正当的,但现在看起来只是一个要强迫他带我走的借口罢了。我现在怀疑到了女巫的房子以后,我是否会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在那里学习社会学理论。我知道,在那里我一定会做我之前会做的所有事:睡个大好觉、做一些奇怪的梦、费尽力气想要弄明白那些巫师世界的人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后悔吗?伊泽多尔·巴特扎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他在用余光看着我,也许看了我有一会了。

当然不了,我赶紧向他保证到,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我结结巴巴的说了一些关于气温的无意义的话,然后转头看向窗外。我不再说话了,主要是因为感到害怕和郁闷。我感到焦虑就像一群蚂蚁一样爬在我的皮肤上。但伊泽多尔·巴特扎却显得精力十分充沛。他很兴奋。他唱着歌,并给我讲一些愚蠢的笑话。他用英语,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来朗诵着诗歌。但即使是关于我们都知道的UCLA大学的一些花边新闻都未能使我的忧虑消除。我是一个反应不怎么灵敏的听众,但他并不在意。

甚至我冲他大喊离我远点都未能打消他高涨的兴致。

如果现在有人看着我们,肯定会以为咱俩是一对老夫老妻,他笑着说道。我沮丧的想,如果现在巫师在看着我们,肯定会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们会知道,我和伊泽多尔·巴特扎根本就不是一类人。我所做出的决定与行动是最终的。对他来说则是流动的,不管结果如何,他都会对其负责,不管是重要还是微不足道的结果都是如此。

我们一路向南开去。我们没有像往常一样兜圈子,直接驶向女巫的房子。当我们离开了瓜马镇时,我想到我们从来都没有像这次一样这么往南,就问他道:

你要带我去哪?他漫不经心的答道,我们正在走远路。不用担心。

当我们在纳瓦霍吃饭时,我又问了他一遍,他给了我同样的回答。我们驶离纳瓦霍继续向南,前往马萨特兰。我的内心充满了担忧。午夜时分,伊泽多尔·巴特扎驶离了主干道,行驶在一条窄小的土路上。路面坑坑洼洼的,车也因此摇摇晃晃。刚开始我们后面的主干道只能在尾灯照射下隐约可见,但马上就全部消失了,被路周围的灌木丛给遮住了。似乎过了难熬的无限久之后,他突然停车,并关闭了前灯。

我们在哪?我看向四周,问道。有一会我什么都看不见。之后,当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后,我看见我们前面不远处有几个小小的白色斑点。像是从夜空中坠落的小星星。茉莉花丛浓郁的香气环绕在四周,藤蔓爬上屋顶并在其上缠绕,当我突然认出这个景象时,我感到自己的记忆以前好像被锁住了,我呼吸到了之前在梦中才能嗅到的香气。

我开始傻笑起来。这一切给了我一种几乎孩童般的惊奇与喜悦。我们正处在埃斯佩朗莎的房子外。

我**次来这里是和黛丽娅·弗洛雷斯一起的,我小声说道。然后我几乎因焦虑而窒息,我赶紧抓住伊泽多尔·巴特扎的手说,但这怎么可能呢?

什么?他困惑的问道。他看起来有点焦虑不安。他的手通常都很温暖,可这次却冷冰冰的。

这房子是在离奥布雷贡城100多英里外的郊外,我喊到。我曾自己开车来过这里。但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主干道。我在黑暗中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回忆起我曾经也从这个房子开车到了图森市,但我从来都没有途径过纳瓦霍。伊泽多尔·巴特扎沉默了好一会。他看起来心事重重;好像是在脑中寻找着答案。我知道肯定没有能让我满意的答案。他耸耸肩,转过身来面对我。当他说话时,他有一种类似于Nagual马利亚诺·奥雷利亚诺的力量,他说,毫无疑问,当我和黛丽娅一起从埃莫西约到疗愈者的房子时,我是处在清醒做梦的状态的。

我建议你不去想它,他劝告我说:我从个人的经验中学到,如果想要思考出这复杂的谜题,你的思维就会一直绕圈子走不出来。

我正要抗议时,他打断了我,并指向那正朝我们靠近的亮光。他露出期待的笑容,好像他完全知道地上那巨大摇曳的影子是属于何人的。

是管家,当他站在我们面前时,我惊讶的说道。我一时激动,搂住他的脖子亲吻他的脸颊。我从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你,我嘟囔道。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但没有和我说话。他抱了抱伊泽多尔·巴特扎,并像拉丁人见面打招呼一样拍打着他的后背。我努力想要听清他们的话,但我却一个字也听不懂。管家带我们到了屋子里。巨大的前门带着一丝冷峻的气息。它是锁上的。那些有木栅的窗户也是一样。厚重的墙壁很安静,没有一点亮光或声音从里面透出来。我们绕着房子朝被栅栏围住的后院走去;到了一扇门前,打开后直接就是一个正方形的房间。

当我认出房间里的四扇门后,就放下心来。这和我同黛丽娅一起来时是同一个房间。和我记忆里的一样,家具很少:一张窄床、一张桌子、还有几把椅子。管家把油灯放在桌子上,然后催促我坐下。他转向伊泽多尔·巴特扎,伸出一只胳膊环绕在他的肩膀上,带他走出房间到漆黑的走廊里。他们的意外离开使我很震惊。当我缓过神在犹豫要不要跟着他们时,管家回来了。他递给我一条毯子、一个枕头、一个手电和一个夜壶。

我宁愿使用厕所,我一本正经地说道。

管家耸耸肩,把夜壶放到床下。以防万一你要在大半夜起夜。

他的眼睛闪烁着喜悦对我说道,埃斯佩朗莎在外面养了一条大黑狗。那狗不喜欢半夜在院子里游荡的人。

好像听到了暗示一样,外面立刻就传来了一阵犬吠。

我可不是什么陌生人,我随意的说道,试图无视外面那野兽的叫声。我以前来过这里。我认识那狗。

管家惊讶的扬起眉毛,然后问道,那狗认识你吗?

我瞪着他。他叹了口气,伸手去拿桌上的油灯,并转身朝门口走去。

别把油灯拿走,我说道,快步走上前挡住了他。我试着露出笑容,可我的嘴唇紧贴在牙齿上。

大家都在哪里?我终于想好该问什么了。埃斯佩朗莎和弗洛琳达在哪里?

此刻,我是**在这里的人,他说道。

伊泽多尔·巴特扎在哪?我惊慌失措的问道。他答应带我去女巫的房子的。我还得在那写论文呢。

当我谈到和伊泽多尔·巴特扎一起来墨西哥的理由时,我的思绪和话语都十分混乱。当我告诉管家那论文对我来说是多么重要时,我差点哭出来。他拍拍我的背,发出一些非常舒慰人心的声音,好像是在和一个小孩说话。

伊泽多尔·巴特扎睡着了。你知道他的睡相的。他的脑袋一旦沾上枕头,就立马神游出这个世界了。他微微一笑,补充说,我会敞开我房间的门,以防万一你需要我。如果你做恶梦了的话,就立马喊我,我很快就会赶来。

我正要告诉他,自从我从索诺拉回来后,就再也没做过噩梦时,他就消失在漆黑的走廊里了。桌上的油灯开始摇曳起来,不一会就熄灭了。夜色很黑。我没有脱衣服,就躺下来睡了。周围一切都很安静,除了远处传来的阵阵轻柔的呼吸声。烦心于外面的噪声还有这硬梆梆的窄床,最后我放弃了想要睡觉的努力。我拿着手电,悄悄的沿着走廊走出去,希望能找到伊泽多尔·巴特扎或是管家。我轻轻的敲了敲门。没人回应。所有的房间内都没有传出声音。一片古怪、甚至压抑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房子。即使外面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虫鸣都没有改变这个氛围。正如我所怀疑的一样,我又被自己一人留在房子里了。我没有因此而担心,而是决定到每个房间里都看看。都是些卧室;有八个房间都是同样的大小和配置;四四方方的,家具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床头柜。墙壁和两扇窗户都被漆成了白色,地板的拼接方式十分复杂。我用脚轻轻的推开壁橱的拉门。我不清楚从哪来的确信,我知道在那点上轻轻一拍或一踢会触发一个机关,那机关会打开门。我把折叠的毯子堆到一个壁橱前的地板上,然后走到一个小暗门前。我拉开了一个伪装成电灯插座的暗栓。因为我的惊讶已经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所以我接受了这个暗门的存在;当然,这种接受自然不在我正常的意识当中。我打开了小暗门,爬过那狭小的洞口,然后发现自己处在另一个房间的壁橱里。因为我已经知道了,所以我毫不惊讶,我发现,只要穿过这些狭小的洞口,我就可以到达另外七个房间。

我的手电突然不争气的灭了,我暗自咒骂了一句。我把电池抠下来再安回去,希望电池能恢复正常。可惜没用:已经没电了。房间漆黑异常,甚至伸手不见五指。害怕会撞到门上或墙上,我慢慢摸索着走进走廊。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摸到了墙,我气喘吁吁的倚着墙站了起来。我在走廊里站了很长时间,在想哪个方向是回我房间的路。远处传来阵阵低声。我无法分辨声音是从屋子里面还是外面发出来的。我循着声音走去。它带我穿过庭院。我清楚的回忆起了这带有热带情调的绿色庭院,入口是一个石拱门,里面是郁郁葱葱的蕨类植物和茂盛的树叶,空气中弥漫着橘花和忍冬藤的香气。我没走几步就看到了墙上那巨大黑狗的影子。

那野兽在咆哮。它炽热的眼神让我的脊椎感到了一阵寒意。我没有屈服于我的恐惧,也许正是这样,我才觉得最奇怪的事发生了。好像我一直都被折叠成折扇或剪影的样子。

突然间,我被展开了。身体上的感觉很痛苦。那狗困惑的看着我。它开始像一只小狗一样哀鸣。它呼扇着耳朵趴在地上。我的身体被定在那里。我并不害怕:我只是动不了。

然后,仿佛是天底下最自然的事一样,我又折了回来,并转身离开。这次我毫不费力的就找到了我的房间。我醒来时,头痛得要命,好像根本就没有睡觉,作为一个失眠症患者,我深知这种感觉。

我身上的肌肉好像断了一样。当我听见一阵开门声,然后阳光打在我的脸上时,我发出了一声尖叫。我虚弱的转过身,好不从窄床上掉下去。

早上好!埃斯佩朗莎喊道,穿着一件裙子和衬裙走了进来。

实际上,应该是下午好,她纠正自己道,用手指向敞开的门外面的太阳。

当她对我说话时,她的声音里充满着欢快的力量,她说在伊泽多尔·巴特扎和老Nagual走之前,是她把我的书和纸张从车里取出来的。

我突然坐了起来,睡意全无。

为什么Nagual马利亚诺·奥雷利亚诺不和我打声招呼再走?为什么伊泽多尔·巴特扎不告诉我他要离开?我脱口而出。我对她说,现在我再也不能完成我的论文也不能进入研究生学院了。埃斯佩朗莎带着好奇的神情看着我,然后说道,如果我写论文是如此功利的行为,那我就永远都不能通过。我正要告诉她,对我个人来讲我并不是那么想进研究生学院时,她说道,你不是为了想进研究生学院才写论文的。你写是因为你喜欢;而且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了。

有很多别的事可做。

比如?她问我。

我想了一会,但却想不出什么特别的事。我必须承认,对我个人来讲,我以前从来都没有像这次一样这么享受于写论文。这次的论文,我没有像以往一样磨磨蹭蹭,一直等到交论文的时候才写,而是打好了提前量,我在学期的一开始就阅读和研究相关的资料。

但,这论文是我进入研究生学院的门票的想法,破坏了这份纯粹的享受。埃斯佩朗莎好像又读到了我的想法,说道,我应该忘掉研究生学院的想法,并专心于写一篇好论文上。

一旦你成为巫师世界的一部分并开始把握梦的本质,你就会开始以你自己的方式来理解巫术到底是什么;那份理解会解放你。

我看着她,困惑不解。我不明白她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

那份理解会把你从想要任何事物的心态中解放出。埃斯佩朗莎一字一句地说道,好像我是聋子一样。她若有所思的看着我,说道,贪婪是你的突出特点,然而你却并不需要或想要任何东西......”

她的声音渐低,开始整理我桌子上的书、论文和成堆的索引卡片。当她转过来看我时,她的脸容光焕发。她的手里拿着几支铅笔。

我用剃刀为你削了铅笔,她说道,每当你的铅笔钝了我都会帮你削。

她把铅笔放在我旁边的写字桌上,然后张开双臂,好像是要拥抱整个房间似的。这对你来说是个完美的工作地点。没人会打扰你。

我不怀疑,我说道。看到她就要离开了,我问她伊泽多尔·巴特扎昨晚睡在哪里。

在他的草席上啊。还能在哪里?她轻轻地笑着,提起裙子走到院子里。我目送她,直到她消失在石拱门后。因为刚才一直在盯着阳光照过来的方向看,所以我的眼睛很痛。过了一会,走廊里的一扇门传来了一阵响亮的敲门声。

你现在方便见人吗?管家问道,还没等我说方便就自己推开了门。给你补补脑,他把一个竹托盘放在桌子上,说道。他给我倒了一碗清汤,并催促我吃麻辣杂烩(译注:machaca Sonorense,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亲手做的,他告诉我。这个鸡蛋、肉丝、洋葱和红辣椒的混合物很美味。

当你完事后,我会带你去看电影,他说道。

当我吃完后?我激动的问道,在我的嘴里塞了一整张饼。

当你写完论文后,他说道。我一吃完饭,他就对我说我得和狗熟悉一下。

否则,你就不可能到外面去。甚至去厕所都不行。

我想要告诉他,我昨晚去厕所的时候已经见过狗了,但他用下巴快速的示意我跟他到院子里去。那只大黑狗正躺在高墙阴影的庇护下。

管家蹲在它旁边,搔弄着它的耳朵。他把身子弯的更低了一些,并在那只动物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突然,管家站了起来。我被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我后面的椅子上。狗在哀号,管家以一个不可思议的一跃,跳过了高高的栅栏。

我撒腿就跑,想要快点离开这里,因为此时狗的前爪已经搭在了我的脚上。我可以透过鞋子来感受到它对我的双脚所造成的压力。狗抬起头看着我,大大的张开嘴打了一个打哈欠。它的舌头和牙龈是蓝黑色的。

这是家人的表示。

听到身后管家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转过身来。我再一次的失去平衡,跌坐在狗身上。我一开始不敢动,之后慢慢的把我的头转向一边。那狗正用琥珀色的眼睛看着我。它露出牙齿,但不是在咆哮,而是做出了一个十分友好的狗的笑容。

现在你是朋友了,管家宣布道,扶我站起来。并且现在是你开始写论文的时间了。

接下来的三天我把我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完成论文上。我工作了很长时间,但不知为何我并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这并不是因为我太专注工作而忘记了时间,而是时间在这里好像转变成了一种空间的性质。换句话说,我开始用类似计算戏剧之间的中场休息的次数来计算时间;也就是计算我看见埃斯佩朗莎前后的次数。每天在大约上午的时候,我都会在厨房里吃她给我留的早餐,那些早餐每天都不一样,这时她就会突然出现。厨房中总是有一片淡蓝色的雾,像云彩一样挂在那里,她无声无息的出现,就像是从一片淡蓝色烟雾中具象出来的一样。她经常用一把粗糙的木梳子来梳我的头发,但从来不说一句话。我也不怎么说话。下午时我会再碰到她。就和她突然出现在厨房中一样,她也会以同样的方式突然出现在院子里,坐在石拱门下的那把定制的摇椅上。她会一连好几个小时凝视着天空,好像她的视觉能超越人类视觉的极限。我们之间除了一个简短的点头或微笑外,没有其他的互动方式,但我知道,我正在被她的安静所保护着。而那只狗,好像收到了管家的命令一样,寸步不离我的身边。白天黑天它都会跟着我,甚至我去厕所时也是。

我尤其期待我们下午的出行,那时我和狗就会一起赛跑穿过田野,跑向把土地分割成两块的一排树下。然后我们就会坐在树荫里,像埃斯佩朗莎一样抬头注视着天空。有时候我觉得,我可以伸手碰到远处的山峰。我会听着微风吹过树枝所发出的声音,一直待到夕阳把叶子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会一直坐到叶子变蓝,最后变黑为止。然后我和狗就会一起跑回房子里,以逃离微弱的风声所造成的死气沉沉的孤寂感。

在第四天我醒来时,我被吓了一跳。从门外的院子里传来一个声音喊道,该起床了,懒虫。管家的声音带着一丝懒散的冷漠。

你为什么不进来呢?我问道。你这几天都去哪了?

没有回应。我坐在毯子里等他出现,我又困又紧张,不能自己出去看看他为什么要藏起来。僵持了好一会之后我还是决定自己出去看看。院子里空无一人。为了驱散我睡意,我在我的头上浇了一桶凉水。我那天早上的早餐也和以往不同:埃斯佩朗莎并没有出现。当我终于坐下来工作时,我才意识到:那只狗也消失了。我无精打采的翻阅着我的书。我没有工作的精力和渴望。我只是一连好几个小时坐在桌子前,透过敞开的房门注视着远处的群山。下午透明的安静现在被打破了,空气中传来了母鸡咯咯的叫声还有用爪子挠地找种子吃的声音,还有蔚蓝色的天空中传来蝉鸣的声音,好想现在还是正午一样。正当我听得昏昏欲睡时,院子里传来了一阵声音。我马上抬起了头。

管家和狗并排躺在栅栏阴影下的草席上。他们躺着的方式有些奇怪,他们都四仰八叉的躺在那里。像死了一样,非常的安静。

我蹑手蹑脚的走了过去,内心充满了关切和好奇。管家在狗之前就注意到我了。他十分夸张的睁大眼睛,迅速的盘腿坐起来,问道,想我了吗?

当然了!我喊到,然后紧张地笑笑。他问这个问题感觉很奇怪。你为什么不进来呢?看到他茫然的表情,我又问道,这三天你都去哪了?

他没有回答,而是以一种严厉的口气问道,你的作业进行的怎么样了?

我被他的无礼给冒犯到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清楚是否应该直接告诉他我的论文和他没关系还是向他承认我遇到瓶颈了。

别费劲心思去找解释,他说道。告诉我事实。告诉我,你的论文需要我专业知识的帮助。

我怕我笑出声来,就赶紧蹲下来摸狗的头。

怎么?管家说道。难道你不承认,没有我你是不能完成论文的吗?

我不确定他是否清醒,就决定和他开个玩笑,而不是把他的话当真。我说,确实,这几天我一个字都没动,一直在等他:我知道,只有他才能拯救我。我向他保证说,其实决定我是否能上研究生学院的并不是我的教授,而是他。管家微笑的看着我,然后要我把我的论文拿来。他想要看一看。

那是用英语写的,我刻薄地说道。你看不懂的。

我还想说,即使是用西班牙语写的,你也未必能看懂,但我还没有那么的刻薄。他执意要我把论文拿来。我就拿来了。他把论文在他周围摊开,有的在垫子上,有的则在地上,然后他从衬衣兜里拿出一副金属框眼镜戴上。

使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知识分子是很重要的,他低声对狗说到。这只动物竖起一只耳朵,然后低声的咆哮起来,好像是在对这句话表示同意。那狗移了移位置,管家示意我坐到他和狗中间的位置上。当他凝视着地上的纸时,看起来就像一只博学又严肃的猫头鹰。他用舌头发出不赞成的啧啧声,挠了挠头,一个劲的翻阅着那些纸张,好像在试图从中找出一些能让他看懂的规律。我的脖子和肩膀因为坐姿的原因变得酸痛起来。我不耐烦的叹了一口气,斜倚在栅栏上,闭上了眼睛。尽管我很愤怒,但还是得打个盹。

突然我被一阵微弱但持续的耳鸣声所惊醒了。我睁开眼睛。我旁边坐着一个衣着华丽的漂亮女人,她在看着我。她对我说了些什么,可我听不清。我的耳鸣声越来越大了。这位女人向我靠过来,用清脆的声音大声问我,你不打算跟我问声好吗?

奈丽达!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刚才耳鸣的厉害,我解释道。她点点头,蜷起她裙子下修长的腿,并用手抱住膝盖。

见到你真是不错,她梦幻般的说道。这时管家对着眼前的论文皱起了眉头。

你的涂鸦不仅难读,他不一会说道,并且还没什么意义。奈丽达用狭窄批判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是在看我敢不敢反驳他。我坐立不安,想要离开,想要逃避她令人不安的审视。她俯身向前,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臂。管家开始以一种慢得令人发指的速度读我的论文。他读的东西很熟悉,但我不清楚他是否真的在照着读,因为我无法集中精力。我被他那变化无常的态度给激怒了,特别是他那咬文嚼字的态度。

总而言之,他在看完最后一页后说道,你写的东西一窍不通。

他把松散的纸张堆成一堆,然后倚靠在栅栏上。他故意把膝盖弯成伊泽多尔·巴特扎教我的那个姿势,右脚脚踝搭在左腿上,然后闭上了眼睛。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正当我以为他睡着的时候,他用一种缓慢且带有节奏的语调谈论起了人类学、历史和哲学。他似乎能够完全表达出他的想法,他的话语言简意赅,很容易让人听懂。我专心的聆听着。但我还是忍不住去想:他怎么可能会对西方文化有如此高的造诣?他受过什么样的教育?他到底是谁?

你能再说一遍吗?当他结束后,我问道。我想做个笔记。

我所说的你论文里都有,他向我保证到。它们就标记在各种注脚、引用和落后的文字中。他向我靠过来,直到我俩的头几乎要碰上。但即使那样也不够填补你论文的缺点的。

我目瞪口呆,只能盯着他看。

你能帮我写论文吗?我问道。

不,我不能那么做,他严肃的说道。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但我做不到,我抗议道。你刚才也说了我写得有多差劲了。相信我,这就是我**的水平了。

才不是!他有力的回绝了我,然后惊讶的看着我,露出友好的温暖:我相信一旦你整理好了论文,你的教授一定会让你通过的。但我不能代你写,那样就和抄袭没什么两样了。

我感到十分沮丧与震惊。

你只不过是在复述你读到的东西罢了,管家继续说道。我要求你要有自己的主见,即使它与你的期望相背。

这只是一个学期报告啊,我辩解道。我知道我得用心完成,但更重要的是得让我的教授看了满意才行。

尽管我同意这个观点。但我是要上研究生学院的,并且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的教授。

如果你想从巫师的世界中汲取力量,他说道,那么你就不能再这么做了。这种功利性的动力在这个神奇世界中是不被允许的。如果你想成为研究生,那你就得行动如一个战士,而不是像一个被训练成取悦他人的女人。你知道,尽管你生性放荡不羁,你还是把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取悦他人上。但从现在开始,每当你写作的时候,因为你没有接受过写作方面的训练,所以你完全可以采用一种新的模式:战士的模式。

你说战士的模式是什么意思?我问道。我要和我的教授战斗吗?

不是和你的教授,他说到。而是和你自己战斗;毫不松懈。并且你必须要做的非常巧妙与机警,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你在挣扎。

我不太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想明白。正当他还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我问他是怎么知道这么多有关人类学、历史以及哲学的知识的。

你难道没注意到我是怎么做的吗?他问道,然后开始自问自答起来。我从那虚无中挑选出想法。我只是拉伸我的能量纤维来勾住那些想法,就像用鱼钩和鱼线,从那不可衡量的想法与观念的海洋中钓出它们。

他大大的伸开双臂,好像是在拥抱环绕在周围的虚无。我争论道,伊泽多尔·巴特扎告诉我说,要挑选出思想,一个人必须得知道哪些可能是有用的。所以你肯定学过人类学、历史和哲学。

没准我学过呢,他犹豫地说道,并挠了挠头。我肯定学过。

我就说你学过吧!我夸张地说道,好像刚刚发现了新大陆般。他大声的叹了一口气,倚在栅栏上,闭上了眼睛。奈丽达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较真呢?

我被她吓了一跳,嘴巴大张的看着她。她弯曲嘴角,露出了一个调皮的微笑。然后示意我合上嘴。

由于我太集中注意力于听管家对我论文的评价了,以至于我完全忘了她的存在,即便她就坐在我旁边。也许她没有?我开始怀疑她刚才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离开又回来了,这种想法使我很焦虑。

别纠结那个,奈丽达轻声说道,好像我刚刚把我的恐惧大声的说出来了一样。我们都习惯了来无影去无踪的行动方式了。

她说话的语气打消了我的疑虑。我的目光扫视过他们,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可以在我面前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我宁愿相信他们不会。我躺在草席上,像一只猫一样伸展着四肢,我的脚碰到了奈丽达的裙边;而我的手则伸到了管家的夹克那里。他一定是注意到了袖子上的拖拽,因为他突然坐起来看着我。我半闭着眼睛,透过睫毛看他们。他们坐得笔直,一动不动,看起来一点都不累。而我却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一阵带着桉树香味的微风吹了起来。红色的云彩从上空拂过,而天空蔚蓝色的背景也开始消散开来。光影斑驳,已经很难分辨出哪个是天空,哪个是云彩,更无法辨认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我的脚搭在奈丽达的裙子上,手放在管家的夹克上,陷入了睡眠。

我感到有一只手正抚摸着我的脸,醒了过来,好像只过去了一小会。

弗洛琳达?我喃喃道,但身体却本能的知道这个坐在我旁边的女人是别人。她在低声说着什么。我有一种感觉就是她已经说了很长时间,而我醒来就是要听清她到底在说什么。我想坐起来,但这个女人轻轻的碰触了我的肩膀,不让我这么做。在黑暗中有一小团火焰不稳定的亮了起来。它映出了一张苍白温柔的脸。这使她看起来像个鬼魂。当她走过来的时候,似乎变大了。她的眼睛也好像因为注视我而变大了。她弓起的眉毛就像一条用黑色记号笔画出的曲线,皱在了一起。

奈丽达!我如释重负的喊道。她微笑着点点头。我想要问她有关管家和论文的事,但她把手指抵在我的嘴唇上继续低语。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她的声音好似是从远处传来的一样,最后消失不见。奈丽达站了起来并示意我也这么做。我站起来之后注意到,我们并不是在院子外面,而是在走廊一侧的空卧室里。

我的论文呢?我惊恐的问道,心想风可能把论文给吹走了。一想到我要重头开始写论文,我的脑袋立马就大了。奈丽达用下巴示意我跟着她。她比我高很多,并且像极了弗洛琳达。如果不仔细看,我根本就区分不出她们两个。这时,她突然看起来像是弗洛琳达年轻时的样子。奈丽达有一种空灵脆弱的气质,还非常吸引人。我曾和伊泽多尔·巴特扎开玩笑说,如果我是一个男人,我一定会去追求奈丽达的。伊泽多尔·巴特扎反驳说,这种事也只能发生在我的想象中了,他这么说也许是因为奈丽达不怎么和我说话的缘故。我们朝我的房间走去。我听见周围全都是脚步声。我知道那不可能是奈丽达的,因为她走得很轻快,脚似乎都未曾接触过地面。为了确认这是否是我自己的脚步声,我开始像猫一样悄声的行走,但还是会听到脚步声。这步调与我的一致,在瓷砖地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我几次回头观望,但可想而知,我身后并没有任何人。为了打消我的恐惧,我开始咯咯的傻笑起来。奈丽达突然转过身来,我还以为她会训斥我,但她也像我一样笑了起来。她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她的触碰不是特别的温暖。但我并不介意。我喜欢她,她的触碰非常的抚慰我。我们伴随着脚步声,一路笑着来到了我的房间中。

房间的墙壁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有雾从四扇门中渗透了进来,在那一刻我什么都看不见。雾改变了房间的形状,使房间的轮廓看起来很奇怪,几乎接近圆形。不管我怎么眨眼睛或眯眼睛,我所能看见的都只是过去三天我伏案于其上的桌子。我朝桌子走去。令我安心的是,我的那些论文都整齐的摆放在桌子上。论文旁边放着我的铅笔,都是削好的。

奈丽达!我转过身,激动的喊道。我看不见她了。而雾开始变得更浓了。它随着我的每一次呼吸而增加着它的浓度。它开始渗透进我的身体中,给我带来一种深度的兴奋感、轻盈感和清明感。

我被一个看不见的源头所指引,坐在桌前摊开我的那些论文。在我的注视下,整个论文的结构开始浮现出来,就像一个双重曝光电影的其中一帧一样叠加在我的草稿上。我可以娴熟的照着一个主题而发展着写下去。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替我思考与编写,重新编排段落的顺序,使它们焕然一新。一切都是那么的简洁明了,我喜悦的笑了起来。

写下来。

这声音轻盈的回荡在房间中。我好奇的四处观望,可一个人都没有。我知道,我经历的这些要超出一般的梦,就赶忙拿起铅笔和笔记本,以最快的速度写下它们。写作的思绪滚滚而来,不费吹灰之力。它们就像声波一样环绕在我的脑袋周围。我可以同时看见并听见这些话。然而,我却不是用眼睛和耳朵接收到这些信息的。而是用在我体内存在的某种东西,像无声的真空吸尘器一般把我面前的那些闪闪发亮的话给吸进去。但过了一会,我论文上所叠加的新顺序开始模糊起来。一行一行的消失。我绝望的试图抓住它们,不让它们消失。我知道,它们如果消失,除了我清醒意识所留下的记忆外是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然而,它最后还是像被吹灭的烛火一般熄灭了。

一缕雾像细丝一样的飘浮在房间中。然后随着一些小的涟漪,雾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压抑的黑暗笼罩了我。我的精力枯竭,知道自己就要昏倒了。

躺下!

我根本懒得抬头去看是谁在说话,因为我知道我谁都看不见。我费了很大的气力从椅子上站起来,步履蹒跚的走到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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