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两个战士的最深偏爱
唐望在天刚破晓时叫醒我,他给我一个灌满水的葫芦及一袋肉干。我们沉默地走了几里路,来到我两天前停车的地方。
“这趟旅程将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段路。”我们走到我的车前,他沉静地说。
我的腹部强烈地抽动一下,我知道他的意思。
他靠在后挡泥板上,等我打开车门。他对我的注视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情。我们坐上了车,在我发动引擎前,他说了一些奇怪的话,但我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他说我们还有几分钟时间,可以坐在车子里处理一些非常个人化而强烈的情绪。
我安静地坐着,但是我的心情激动。我想对他说些话,说些什么可以让我自己轻松的话。我搜肠索肚,想要寻找适当的字眼儿来表达那说不出的感觉,但毫无所获。
唐望谈起我认识的一个小男孩,说我对他的感情不会因为时间及距离而改变。唐望说他肯定,每当我想起那小男孩时,我的心灵都会欢乐雀跃,我会毫不自私或怜悯地祝福他。
他提醒我曾告诉他的一个关于那小男孩的故事,他非常喜欢这个故事,认为其中含义探远。我与那小男孩有一次在洛杉矶附近的山区中郊游,小男孩走累了,于是我让他骑在我脖子上。我们沉浸在非常强烈的快乐中,那小男孩对着太阳及群山高声表达他的感谢。
“那是他与你道别的一种方式”唐望说。
我的喉咙感到一股刺痛。
“道别有许多种方式,”他说,“**的方式,也许是记住一段充满快乐的特殊时刻。譬如说,如果你活得像战士,那小男孩骑在你脖子上的温暖感觉将永远保持新鲜与强烈,直到你死亡为止。这便是一个战士道别的方式。”
我连忙发动车子,以比平常更快的速度驶过崎岖的山路,开上了较平坦的碎石路。
我们行驶了一段路,然后下来步行。走了约一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一片树木旁,唐哲那罗、帕布力图及奈士特都在那里等我们。我与他们打了招呼,他们看起来都非常快乐和兴奋。当我看着他们及唐望时,心中充满着难以言喻的感情。唐哲那罗拥抱我,热情地拍着我的背。他告诉奈士特和帕布力图,说我在跳人峡谷的任务中表现优异。他把手按在我的肩上,然后很大声地宣布:“不错,各位先生,”他看着他们说,“我是他的恩人,我知道那是个难得的成就。那是多年战士一样生活的成果。”
他面对我,把另一只手放在我肩上,他的眼睛明亮而平静。
“我对你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卡力图,”他缓慢地说,“除了你的大肠容量实在惊人之外。”
他和唐望又爆发出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帕布力图和奈士特紧张地陪笑着,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等唐望和唐哲那罗安静下来后,帕布力图对我说,他并不确定是否能够靠自己进人“未知”中。
“我实在一点儿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他说,“唐哲那罗说什么都不需要,只需要完美无缺。你认为呢?”
我说我知道的甚至比他还少。奈士特叹口气,似乎十分担忧。他紧张地摆着手,张口欲言又止,仿佛准备说出重要的话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唐哲那罗说你们俩将会成功,”他终于说。
唐哲那罗做手势示意我们出发,他和唐望走在一起,在我们前方数码。我们沿着同一条山间小径走了约一整天,没有停顿,完全沉默。我们每个人都带着肉干及水葫芦,用餐时也没有停步。走着走着,小径明显地变成一条路,绕着山腰旋转。突然间,一道峡谷在眼前展开,那是一幅令人屏息的景象。在太阳下晶莹闪烁的绿色深谷,上方有两条壮观的彩虹仿佛昙花一现,四周的山脉间都在飘雨中。
唐望停止前进,用下巴向唐哲那罗指出峡谷中的某物。唐哲那罗摇摇头,那不是一种肯定或否定的姿势,而更像是一种颤抖。他们都静止不动地站立着,对峡谷凝视了好一段时间。
我们在那里离开了山路,驶入了似乎是一条捷径的路线。我们开始沿着一条更险峻的山路下去,朝着峡谷的左边前进。
当我们抵达平地时,已经是下午了。河边杨柳及潮湿泥土的气息弥漫四周。有一会儿细雨在我左侧的树林中隐约可闻,然后变成草上的一丝颤抖。我听到了一条溪流的声音,我停下来倾听。我望着树梢,绒毛状的云朵在西边的天际中像散开的棉絮。我站在那里望着云朵,而其他人都已经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我追上他们。
唐望与唐哲那罗停下来,同时转身,双眼同时凝视我,配合得分秒不差,仿佛是一个人似的。这阵凝视使一股寒冷冲上我的背脊。唐哲那罗大笑说,我跑起来天摇地动,像个300磅重的平足墨西哥人。
“为什么是墨西哥人?”唐望问。
“一个300磅重、平足的印第安人是不会跑的,”唐哲那罗解释道。
“噢,”唐望说,仿佛觉得唐哲那罗说得十分有理。
我们穿过了翠绿的峡谷,爬上东侧的山脉。傍晚时我们来到一块岩石平台上,可以眺望到南方的一个峡谷。植物的景致剧烈改变。周围可见光秃的小圆山头,峡谷中的土地及山腰都经过整理与耕种,但整个环境仍让我感到荒凉。
太阳已经接近西南方的地平线,唐望与唐哲那罗叫我们到岩石平台的北边。那里的景致十分吸引人,北方是绵延不断的峡谷及山脉,西方是更高的锯齿形山峰。夕阳反射在北方的山脉上,使它们看起来是橙红的,就像西边天际的云彩。这整个景象除了美丽之外,还带着悲哀与寂寞。
唐望把我的笔记本递给我,但我不想写笔记。我们围成半圆形坐着,唐望与唐哲那罗坐在两端。
“你以写字开始你的力量之旅,你将要以同样方式完成它,”唐望说。
他们全都催我写笔记,仿佛那是无比重要的事。
“你正在世界的最边缘,卡力图,”唐哲那罗突然说,“你和帕布力图两人一起。”
他的声音轻柔,没有以往的狡黯玩笑,他听起来似乎在担心。
“其他进人未知探险的战士都曾经站在这同一个地点,”他继续说,“他们都祝福你们。”
我感到四周一阵波动,仿佛空气凝结了,某种东西传送了一股震动。
“我们也都祝福你们,”他说。
奈士特拥抱了帕布力图和我,然后他坐到别处。
“我们还有一点儿时间,”唐哲那罗望着天空说,然后对奈士特问道,“我们应该趁现在做些什么呢?”
“我们应该尽情欢笑;”奈士特简单地回答。
我告诉唐望我很畏惧将要发生的事,说我完全是被诱骗到这个地步的,我与帕布力图的处境是我根本无法想象会存在的。我说我被某种可怕的事物所控制住,一步一步地被推去面对一种或许比死亡还糟糕的命运。
“你在抱怨,”唐望冷冷地说,“直到最后一分钟,你都还要自怜。”
他们都笑了。他是对的,这是多么无法克服的冲动啊!我还以为我已经彻底革除了自怜,我请求他们原谅我的愚蠢。
“不用道歉,’,唐望对我说,“道歉是无用的废话。真正重要的是成为完美无缺的战士。这个独特的力量之处曾经培养出***的战士,试着效仿他们吧。”
然后他对帕布力图及我两人说话。
“你们已经知道这将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的任务,”他说,“你们将会靠着你们自己的个人力量进人nagual及tonal之中。唐哲那罗和我只是来向你们道别的,力量决定奈士特做一个见证者,所以就这么做吧。”
“这也将是你们所面临的最后一个有我们在场的抉择关头。一旦你们靠自己进人未知后,便不能靠我们把你们带回来,所以你们必须要做好决定,必须决定是否要回来。我们相信你们俩有足够的力量回来,如果你们决定如此。那天晚上你们都毫无困难地做到了,把那个原本可以压碎你们的同盟给推开。不管是单独一人还是两人一起,那是一次对你们力量的考验。”
“我同时要补充,在经历过你们将要面临的与未知接触的同样过程后,很少有战士能够回来。这并不因为它很艰难,而是因为nagual实在是难以描述地诱惑人,进人其中的战士会觉得回到tonal,或回到充满秩序与痛苦的喧嚣世界中,实在是件无趣的事。”
“做出要留下或回来的决定不是我们的理性或欲望,而是我们的意愿,因此在事前是无法预知结果的。”
“如果你们选择不要回来,你们会消失不见,仿佛被大地吞噬了。但如果你们选择回到这世界上,你们必须像真正的战士般等待,直到你们个别的任务完成为止。一旦任务完成后,不管是成功或失败,你们都能够控制你们的完整自我。”
唐望停顿了片刻。唐哲那罗对我眨眨眼。
“卡力图想要知道能够控制完整的自我是什么意思,”他说,大家都笑了。
他说得没错,在其他情况下我会这么问他,但是目前气氛实在是过于沉重。
“这表示战士终于接触到力量,”唐望说,“没人知道每个战士个别处理力量的做法,也许你们俩会平静与默默无闻地在这世上漫游,或者会变成充满仇恨的人、恶名昭彰,或者成为善良的人。这一切都决定于你们精神的完美与自由。
“但是最重要的事是你们的任务,那是一个老师与恩人对门徒的赠予。我祈祷你们俩能成功地彻底执行你们的任务。”
“完成那任务需要一种非常特别的等待,”唐哲那罗突然说,“我将要告诉你们一个关于一群战士的故事,他们属于不同的时代,住在其他山区中,大约在那个方向。”
他随意地指着东方,然后迟疑了一下,似乎改变主意,站起来指着北方的远山。“不对,他们住在那个方向,”他看着我,带着博学多闻者的徽笑说,“刚好在135公里之外。”
唐哲那罗大概在摹仿我。他的嘴及前额紧皱,双手叠在胸前,假装抱着一件东西,我猜是想象的笔记本。他的姿势十分古怪。我见过一位德国学者,是研究汉文的专家,看起来正是这个模样。想到长久以来,我一直不自觉地摹仿一个愁眉苦脸的德国汉学家,让我觉得十分滑稽。只有我一个人在笑,这似乎是特别为我准备的笑话。、
唐哲那罗坐下来,继续他的故事。
“每当那群战士中有人做了违反规矩的事时,他的命运将由所有战士来决定。犯规的人必须解释他的行为,他的同伴必须听他陈述。如果觉得他的理由充分,他们会自行散去;要不然,他们会拿起武器,排成一行,在非常类似我们所坐的这个岩石台地上,准备执行死刑,因为他的理由不充分,是无法宽恕他的。这时候,被定罪的战士必须向他的老同伴们说再见,然后处决就会开始。,
唐哲那罗看着我与帕布力图,似乎在等待我们的反应。然后他转向奈士特。
“也许我们的见证人可以告诉我们,这个故事与这两个人有什么关系,”他对奈士特说。
奈士特害羞地微笑,似乎沉浸在思考中。
“见证人什么都不知道,”他说,然后紧张地傻笑一阵。
唐哲那罗要所有人都站起来,跟他一起走到石台的西边。
那里有一条不陡的斜坡一直延伸到平地上,然后有一条深沟,似乎是自然形成的排水处。
“在我们的故事中,就在那条沟那儿有一排树木,”他说,“在树木之后有茂密的树林。”
“向同伴道别后,被定罪的战士要开始走下斜坡,朝树林走去。他的同伴这时将拉起扳机,举枪瞄准他。如果没有人射击,或者负伤的战士能够活着抵达树林边缘,他便自由了。”
我们回到了原来坐着的位置。
“现在呢,见证人?”他问奈士特,“你知道了吗?”
奈士特紧张无比,他脱下帽子抓头,然后把脸埋在手中。
“可怜的见证人能知道什么呢?”他终于鼓起勇气反驳,然后与大家一起大笑。.
“据说有人能够毫发无损地生还,”唐哲那罗继续说,“我们可以说,那些人的个人力量影响了他们的同伴。当他们瞄准时,一股波动会传过他们身体,使他们不敢使用武器。或者他们是佩服他的勇气,无法下手伤害他。”
唐哲那罗看着我,然后看着帕布力图。
“从悬崖走到树林的这段路是有特殊的条件存在,”他继续说,“战士必须平静安详地行走。他的脚步必须坚实稳定,双眼直视前方。他不能跌倒,不能回头,更重要的是不能奔跑。”
唐哲那罗暂停片刻,帕布力图使劲儿点头表示同意。
“如果你们俩决定回到这世界来,”他说,“你们必须像真正的战士般等待任务的完成。这种等待非常像故事中战士所走的这段路。你瞧,故事中的战士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你们也是一样,**不同的是你们的行刑队。瞄准战士的是他的战士同伴们,但瞄准你们的是未知。你们**的机会是你们的完美无缺。你们必须等待而不回头,你们必须等待而不求回报,而且必须把所有个人力量都集中在任务的完成上。”
“如果你们行动不完美,如果你们开始惊慌、不耐烦与绝望,你们会被未知中的神枪手无情地除掉。”
“但是另一方面,如果你们的完美无缺与个人力量使你们完成了任务,那时你们便会得到力量的承诺。也许你会问:那会是什么样的承诺呢?那是力量对身为明晰生物的人类所做下的承诺。每个战士都有不同的命运,因此你们个别的承诺是无法预知的。”
太阳即将西沉,北边远山的橙红色反光已经变成暗红,这景致使我感觉到一个被风所统治的孤独世界。
“你们都知道一个战士的核心是谦逊与效率,”唐哲那罗说,他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你们也学到了行动而不期待回报。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为了能承受你们今天即将面对的事物,你们需要最极端的忍耐。”
我的胃感到一阵抽搐,帕布力图开始悄悄地发抖。
“战士要永远有所准备,”他说,“我们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是力量的囚徒。没人知道为什么是我们,但这是多么大的福气啊!”
唐哲那罗停止说话,低下他的头,仿佛精疲力竭了。这是我**次听见他用这样的口气说话。
“在这里,战士必须对所有在场的及所有将被留在后头的人说再见,”唐望突然说,“他必须用他自己的话大声地说出,这样他的声音将永远留在这个力量之处。”
唐望的话使我的心境进人到另一个层次中。我们在车中的对话到这时才产生强烈的冲击。他是多么正确,说四周宁静的景致只是一个幻象,而巫师的解释将带来无可躲避的一击。我已听过了巫师的解释,并经验了其中的领域;现在的我却是毕生中前所未有的赤裸与无助。我所经验过的一切都无法与我此时的孤独与痛苦相比较。巫师的解释甚至剥夺了我的理性。唐望又说对了,战士无法避免痛苦与悲哀,只能避免放纵于其中。此时我的悲哀是无法忍受的,我无法对这些曾分享我的命运的人道别。我告诉唐望与唐哲那罗,我已经答应要跟某一个人同生共死,因此我的精神无法容许我单独赴死。
“我们都是单独的,卡力图,”唐哲那罗轻声说,“那是我们的基本状况。”
我的喉咙中感觉到一股苦楚。我对生命及那些亲近我的人热爱,使我拒绝踉他们说再见。
“我们是单独的,”唐望说,“但单独赴死并不是死在孤独中。”
他的声音含混而粗哑,像是在咳嗽。
帕布力图安静地哭泣着,然后他站起来说话了。那不是什么长篇大论的宣言。他以清晰的声音感谢唐哲那罗与唐望的慷慨仁慈。他转向奈士特,谢谢奈士特让他有机会能照顾他,他用衣袖擦拭着眼睛。
“生存在这美丽的世界上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啊!在这个伟大的时刻!”,他叫道,然后叹了口气。
他的情绪极为感人。
“如果我无法回来,我最终的愿望是,请你帮助那些曾经分享我的命运的人,”他对唐哲那罗说。
然后他转向西方,面对他家的方向。他的瘦小身体抽搐着,他伸开手臂跑到平台的边缘,仿佛要拥抱什么人。他的嘴唇动着,似乎在说些什么话。
我转开我的头,我不想偷听他的话。
他回到我们坐着的地方,软软地坐到我身边,低下头来。
我说不出任何话,但是一股外来的力量似乎控制了我,使我站起来。于是我也说出了我的道别与我的悲哀。
我们再度回归到沉默中,一阵北风轻柔地吹拂着我的脸。唐望在看着我,我从未见过他眼中有如此丰富的仁慈。他对我说,一个战士的道别是感谢所有曾经关心过他的人。我不仅要向他们表达感谢,同时也要感谢所有曾经照顾过我、帮助过我的人。
我面对西北方,洛杉矶的方向,于是我内在的感伤一股脑儿倾泻而出。如此说出我的感谢真是一种纯粹的解脱!
“战士承认他的痛苦,但他不放纵于其中,”唐望说,“因此一个进人未知的战士,他的心境不是悲哀。相反,他充满快乐,因为他为自己的运气而感庆幸,相信他的精神是完美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充分觉察他的效率。战士的快乐在于他接受了他的命运,并能完全观照他所将要面对的一切。”
然后是很久的沉默,我的悲哀达到了顶点,我想要设法脱离这种心境的压迫。
“见证人,请使用你的精灵捕捉器,”唐哲那罗向奈士特说。
我听见奈士特发出一记响亮的、几乎算是荒谬的声音。
帕布力图笑得歇斯底里,唐望与唐哲那罗反应也是同样。我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才明白奈士特刚才放了个屁。真正好笑的是他脸上的表情极为严肃。他放屁不是个玩笑,而是因为他没有携带他的精灵捕捉器,他尽了**的努力来帮助我们。
他们全都开怀大笑,我实在佩服他们能够如此迅速地把严肃的场面变成闹剧。
帕布力图突然看着我,他想要知道我是否会写诗。在我尚未能回答前,唐哲那罗已经作了一首打油诗。
“卡力图实在很酷;他既是诗人,也是傻瓜,还是小丑。”
他们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样才对,”唐望说,“现在,在哲那罗与我向你们道别之前,你们俩可以说任何想说的话。这可能是你们最后一次说话的机会了。”
帕布力图摇摇头,但我有些话要说。我想要表达我对于唐望及唐哲那罗的崇高战士精神的敬畏与仰慕,但我词不达意,结果什么都没说清楚;更糟的是,我的话听起来又像是抱怨了。唐望摇着头,不赞同地咂着嘴。我不由自主地笑了,我不在乎我搞砸了最后一次对他们表达敬意的机会。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占据了我,我感到狂喜,一种无比自由的感觉使我大笑。我告诉唐望与唐哲那罗,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与“未知”接触的结果会是如何,我是快乐与完整的。不管我可能会是死还是活、现在对我都一点儿也不重要。
唐望与唐哲那罗似乎比我还要享受我的快乐。唐望拍着大腿大笑,唐哲那罗把帽子丢到地上大叫,像是在骑一匹野马。
“我们都在等待时尽情地欢笑,就像见证人的建议,”唐哲那罗突然说,“但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他望着天空。
“时候快到了,我们就要像故事中的战士们一样自行散去,”他说,“但是在我们分道扬镳前,我必须告诉你们最后一件事,我将要透露一个战士的秘密,或许你们可以称之为一个战士的最深偏爱。”
他特别看着我说,有一次我抱怨说战士的生活冰冷寂寞、缺乏感情,他说甚至现在我都仍旧相信如此。
“战士的生活不可能是冰冷寂寞、缺乏感情的,”他说,“因为他的生活是建立在他对他所爱付出的热情与奉献上。你也许会问战士所爱的是什么?我现在就示范给你们看。”
唐哲那罗站起来,慢慢走到我们面前一块平坦的地面上,约12英尺远。他站在那里做出奇怪的动作,他的手好像在擦拂胸前与腹部的灰尘,然后奇怪的事发生了。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光线从地面上射出,穿过他的身体,似乎点亮了他全身。他做了一个后翻,以手及胸部着地,技巧熟练得使他像个无重量的生物。他开始在地面上做出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动作,他滑行着,仿佛他离地数寸飘浮在地面上,又像是在他身下有块滑板。他在地面上游起泳来,并翻身和绕圈子,就像一条鳗鱼在水中般灵活流畅。
我的眼睛开始交叉视线,没有任何转换过程,我看见了一个明晰的球体在一个明亮无比的溜冰场上滑行。
这景象庄严神圣,接着,明晰的球体静止下来。一个声音打破了我的注意力,那是唐望在说话。开始时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我又望向那明晰的球体,我只看见唐哲那罗躺在地上,四肢伸开。
唐望的声音非常清楚,它似乎触动了我的内部,我自动开始写笔记。
“哲那罗热爱的是这个世界,”他说,“他刚才是在拥抱这个庞大的地球,但是他太小了,因此他只能在上面滑行。但地球知道哲那罗爱它,于是它会照顾哲那罗,因此哲那罗的生命是丰盛的。不论他在什么地方,他都不会感到有所缺乏。哲那罗漫游在他所热爱的路途上,不论他到何处,他都是完满的。”
唐望蹲在我们面前,轻抚着地面。
“这就是两个战士的最深偏爱,”他说,“这个地球,这个世界。对于战士而言,没有比这更伟大的爱了。”
唐哲那罗站起来蹲到唐望身边,两人一起凝视着我们,然后一起盘腿坐下。
“只有以不变的热情去爱大地,才能解脱悲伤。”唐望说,“战士永远是喜悦的,因为他的爱是无法改变的,他所爱的大地会拥抱他,一给予他不可思议的礼物。只有那些痛恨提供保护之手的人才会悲哀。”
唐望再次轻柔地摸着地面。
“这个可爱的生物,它的一点一滴都是活的。它了解一切感觉,带给我慰藉,治好我的痛苦。最后当我完全明白我对它的爱时,它教给我自由。”
他停顿片刻,四周的寂静令人畏惧,风声轻柔,然后我听见远方一只孤犬的吠叫。
“倾听那叫声,”唐望继续说,“这是我所爱的大地在帮助我说明这最后一点,那叫声是你所能听到的最悲惨的声音。”
我们沉静了一会儿。那只孤犬的的叫声如此凄凉,四周如此寂静,我感觉到一种令人发麻的苦楚。我想到我自己的生命,我的悲哀,我的不知何去何从。
“那只狗的叫声是一个男人在黑暗中的悲鸣,”唐望说,“从南边山谷中的一间屋子中传来。一个男人通过他的狗在号叫,因为他们共同做了一辈子的奴隶—他的悲哀与他的厌倦的奴隶。他在乞求他的死亡前来,将他从那沉闷痛苦的生命锁链中解救出来。”
唐望的话深深触及我的痛处,我觉得他的话是对我一个人说的。
“那悲鸣及其中的孤寂吐露了某些人的感觉,”他继续说,“有些人的一辈子就像是一个星期日的下午,这个下午并不是完全难以忍受的,只是闷热、无聊与不适。他们流着汗,不停地发着牢骚。他们不知道该做什么,整个下午只留给他们琐碎厌烦的记忆。然后突然间一切都过去了,夜晚降临了。”
他提起我有一次告诉他的一个故事。一个72岁的老人抱怨着生命是如此短促,似乎前一天他还只是个孩子。那老人对我说:“我还记得我在十岁时穿的睡衣,似乎只是在昨天,时光都到哪里去了?”
“解毒剂就在这里,”唐望摸着大地说,“巫师的解释根本无法使精神自由。瞧瞧你们俩,你们已经得到巫师的解释,但没有造成半点儿不同。你们比以前更为孤单,因为若是对那保护你们的大地没有不变的热爱孤单便会成为寂寞。”
“只有对这辉煌生灵的热爱才能给予战士精神的自由。而自由便是快乐,便是效率,便是在面临绝境时的洒脱自在。这是最后的一课,总是留在最终的时刻,最孤寂的时刻。当一个人面对他的死亡与孤独时,只有在这个时刻,这一课才有意义。”
唐望与唐哲那罗站起来伸展手脚与肩背,仿佛他们坐得太久了。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他们叫帕布力图和我站起来。
“黄昏是世界与世界之间的裂缝,”唐望说,“是通往未知之门。”
他用手指指着我们站立的岩石平台。
“这是门前的空地。”
他指着平台北方的边缘。
“门就在那里,它外面是一个深谷,而在那深谷之外就是未知。”
唐望和唐哲那罗转向帕布力图,对他说再见。帕布力图双眼茫然,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
我听到唐哲那罗对我说再见,但我没听到唐望的声音。
唐望和唐哲那罗走到帕布力图身边,对他两耳低语了一阵。他们走到我身边,但在他们尚未说任何话前,我已经产生了分裂为二的奇特感觉。
“我们现在将成为路上的尘砂,”唐哲那罗说,“也许有一天会跑进你们的眼睛里。”
唐望和唐哲那罗后退,似乎与黑暗融合在一起。帕布力图抓住我的手臂,我们相互说了再见。然后一股奇怪的冲动,一股力量使我与他一起奔向悬崖的北边。当我们跃起时,我感觉他握着我的手,然后我便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