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与知识的约会

2017-08-11
卡斯塔尼达-无极(整理)
1778

孤独之鸟有五项特征:

**,它总朝最高的目标飞翔;

第二,它不需要同伴,甚至包括与它志同道合的;

第三,它的喙总是对准天空;

第四,它没有特定的颜色;

第五,它的歌声非常温柔;

——圣横·德拉克鲁兹:《知识与爱情的箴言》


**部目击力量的行动

与知识的约会

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唐望了。此时是1971年秋天,我确信他会在墨西哥中部唐哲那罗的住处,于是准备开车一周去拜访他。但是在旅程的第二天,我突然有一股冲动,下午就把车子开到了唐望在索诺拉(Sonora)的住处。我停好车,走一小段路,到了他的屋子,结果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在那里。

“唐望!我没想到会在这里找到你,”我说。

他笑了起来,我的惊讶好像使他很高兴。他正坐在门口的一个空牛奶桶上,似乎在等着我。他安详而带一丝得意地问候我。他脱下帽子,做出喜剧演员的姿势,然后又戴上,对我行了一个美式军礼。他的背靠在墙上,像骑马般跨坐在牛奶桶上。

“请坐,请坐,”他快活地说,“很高兴又看到你。”

“我正准备跑一趟墨西哥中部,”我说,“那我就必须再开回洛杉矶。能在这里找到你,省下了我好几天的工夫。”

“不管怎样你都会找到我,”他神秘地说,“不妨这么说,你向我借了六天时间。这六天你原本必须花在踩油门、握方向盘上,而现在你可以做些更有趣的事了。”

唐望的微笑十分吸引人,他的温情具有感染力。

“你的写字用具呢?”他问。

我说,留在车上。他说我没有那些文具看起来很不自然,叫我回去拿来。

“我刚完成一本书。”我说。

他奇异地注视了我一阵,使我腹部产生搔痒感,仿佛他在用某种柔软的东西推挤我的胃。我觉得快要生病了,这时他转过头去,于是我恢复了平静。

我想要说我的书,但是他做了个手势,表示不想听。他微笑着,心情显然十分轻松愉快。他开始与我聊起时事新闻,最后我总算把话题转到我感兴趣的地方。我说我回想起了早期的笔记,明白他在我们交往一开始时便给予了我关于巫师世界的详细描述。对于这些早期阶段的领悟,使我开始怀疑幻觉性植物的重要性。

“你为什么那么多次要我食用力量植物?”我问。

他笑了起来,轻声说道:“因为你笨。”

这是我**次听到他这么说,我想要确定一下,假装没听清楚,“你说什么?”我问。

他走到我身边,轻拍一下我的头。

“你相当迟钝,”他说,“没有其他方法可以刺激你。”

“所以那一切都不是绝对必要的?”我问。

“对你而言是必要的,但是有些人似乎不需要力量植物。”

他站在我身边,凝视着他屋子左侧的灌木丛的顶端;然后他又坐下来,开始谈起艾力高,他的另一个门徒。他说,艾力高在成为门徒后只吃过一次心理转变性植物,但是他的进步也许还超过我。

“对于某些人而言,敏感是很自然的特质,”他说:“你没有,我也没有。不过从最终的分析来看,敏感的影响很小。”

“那什么才有关系呢?”我问。他似乎在寻找适当的回答。

“真正要紧的是战士的完美无缺,”他最后说,“但这只是一种拐弯抹角的说法。你已经完成了一些巫术的任务,我相信现在是谈谈一切重要事物的根源的时候了。所以我要说,对战士而言,真正要紧的是达到自我的完整(totalityofoneself)."“什么是自我的完整?”“我说我只是说说而已。在你的生命中仍然有许多漏洞需要先补起来,然后我们才能谈论自我的完整。”’-他结束了谈话,用手势表示要我停止说话,显然是什么东西或什么人在附近。他把头歪向左边,仿佛在倾听。他的眼睛瞄着屋子左边的树林,专注倾听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低声对我耳语,说我们要离开屋子去散步。

“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儿吗?”我也同样小声地问。“没有,没什么不对劲儿,”他说,“一切都很好。”

他带我走进沙漠的灌木丛中。我们大概走了半个钟头,来到一处圆形的空地,没有什么植物,直径大约12英尺,地面是平坦的红土壤。但是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是机器弄平的土地。唐望坐到正中央,面对东南方。他指着5英尺外的地方,要我在那儿面对着他坐下来。

“我们要在这里做什么?”我问。

“今晚我们有个约会,”他回答。’他很快地扫视四周,转了一个圈子,然后再度面对东南方。

他的动作使我警觉,我问他将与谁约会。

“与知识,”他说,“可以这么说,知识就在这儿附近潜巡。”

他不让我去思索那个神秘的回答。他很快改变话题,语气兴奋地叫我表现自然些,也就是去写笔记和谈话,就像在他家里一样。

这时在我心中最感到好奇的是六个月之前我与一对小土狼“说话”的鲜明记忆。这件事意味着我**次能够通过我的感官清醒地目击了或明白了巫师对世界的描述。在这种描述中,用言语与动物沟通是件理所当然的事(译注:详见《前往依斯特兰的旅程》)。

“我们不会浪费时间去谈那类经验,”唐望听了我的话后说,“你**不要把你的注意力放纵在过去的事件上。我们可以稍加碰触,但只是用来做参考。”

“为什么呢?”

“你没有足够的个人力量去寻求巫师的解释。”

“那么真的有所谓巫师的解释!”

“当然,巫师是人,我们都是思考的生物,我们寻求清明。”

“我一直觉得我的**错误就是寻求解释。”

“不对,你的错误是只寻求方便的解释,适合你与你的世界的解释。我反对的是你对理性的依赖。巫师也解释他的世界,但不像你那样死板。”

“我怎样才能得到巫师的解释?”

“聚积个人力量。个人力量会使你轻松地进人巫师的解释中,但是那解释将不是你所谓的解释,不过它可以使这世界及世界的神秘变得清晰些,至少不再那么令人畏惧。这应该是所谓解释的本质,但是你所寻求的不是这个,你只是在追求你自己想法的反射。”

我失去了发问的冲动,但是他微笑着鼓励我再说话。我所关心的另一件重要的事是他的朋友唐哲那罗的惊人行为对我产生的影响。每次我与他接触时都会体验到最怪异的知觉扭曲。当我说出我的体验后,唐望大笑了起来。

“哲那罗是惊人的,”他说,“但是目前谈论他或他的行为是没有意义的。同样,你还没有足够的个人力量去解决这个问题,等到你有了之后,我们再谈。”

“要是我永远都没有呢?”

“要是你永远都没有,我们就永远不谈。”

“照我目前的进度,我会不会有呢?”我问。

“这要看你了,”他回答,“我已经给了你所有必要的知识,现在需要的你的责任是去得到足够的个人力量来改变现状。”

“你在说谜语,”我说,“直接告诉我该做什么,如果你已经告诉了我,那么我一定是忘了。”

唐望咯咯笑了,他躺下来,把手枕在头后。

“你完全知道你所需要去做的,”他说。

我说有时候我以为我知道,但是大多数时候我并不自信。

“恐怕搞错了重点,”他说,“战士的自信并不同于普通人的自信。普通人寻求旁观者眼中的认同,称之为自信;战士则寻求他自己眼中的完美无缺,称之为谦逊。普通人依赖他的同伴,而战士只依赖他自己。你也许是在追寻幻影,但当你应该追求战士的谦逊时,你却在追求普通人的自信。两者之间的差别十分明显:自信要求对事物的了解,谦逊则要求对自己行动与感觉的完美无缺。”

“我一直努力照着你所建议的去生活,”我说,“我也许不是**的,但我已尽了我**的努力,这是完美无缺吗?”

“不是,你必须做得更好,你必须使自己超越自己的极限,永不停止。”

“但那是疯狂的,唐望,没有人能够如此。”

“有许多你现在做的事,在十年前你会认为是疯狂的,这些事情本身没有改变,而是你对你自己的看法改变了,以前完全不可能的事现在变成了非常正常的。也许你迟早会成功地改变你自己。在这里战士**可能的做法是坚持不懈、毫无保留地行动。你已经知道足够的战士行径可遵循,但是你的老习惯与例行公事阻碍了你。”

我明白他的意思。

“你是否认为写作是我应该改变的一个老习惯?”我问,“我是否该毁掉我的草稿?”他没有回答,只是站起来,转身望着树丛的边缘。

我告诉他,我曾收到不同读者寄来的信,说我这样把我的门徒生涯写成书来发表是不对的。他们引用东方神秘教义的大师作例子,这些大师对于他们的教导都要求绝对的保密。

“也许那些大师只是放纵于作为一个大师罢了,”唐望看着别处说,“我不是大师,我只是个战士,所以我实在不知道当个大师是什么感觉。”

“但是也许我透露了一些不该透露的事,唐望。”

“透露什么或隐藏什么,都不重要,”他说,“我们所做的一切,所成为的一切,都决定于我们的个人力量。如果我们有足够的个人力量,一个字就足以改变我们生命的方向;但如果我们没有足够的个人力量,即使是最精华的智慧透露给我们,也不会造成任何一点点的不同。”

他降低声音,仿佛要说什么秘密。

“我将要告诉你也许是所有能说出来的知识中最精华的,”他说,“看看你会有什么反应。你知道吗,就在此时此刻,你正被永恒所包围着。你知道吗,你可以利用这个永恒,只要你愿意。”

此后是一段沉默,他用眉毛示意我发表看法,我说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那里!永恒就在那里!”他说,指着地平线。

然后他指着天空说:“或者在那里,或者我们可以说,永恒是像这样。”他伸直双臂,指着东方与西方。

我们互相凝视着,他的眼中带着问号。

“对这个你有什么看法呢?”他问,鼓励我去思索他的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可以延伸自己到我所指的任何方向?”他继续说,“你知不知道,片刻即是永恒?这不是个谜语,这是事实。但是你必须能够驾驭那片刻,利用它使你的自我完整永远延伸到任何方向。”

他凝视着我。

“你以前并没有这项知识,”他微笑着说,“现在你有了,我把它透露给你了。但这并没有造成任何一点儿不同,因为你没有足够的个人力量来使用我的透露。但是如果你有足够的力量,我的话便足以使你达到自我完整,使它的核心能脱离束缚住它的界限。”

他走到我身边,用手指轻触我的胸膛。

“这些就是我所说的界限,”他说,“我们能够摆脱它。我们是一种感觉,一种被关在里头的知觉。”

他用双手拍打我的肩膀,我的笔记和笔都掉在地上。唐望一脚踏在笔记本上,瞪着我,然后大笑起来。-

我问他是否在意我写笔记,他肯定地说他不在意,然后移开他的脚。

“我们是明晰的生物,”他有节奏地点着头说,“对于明晰生物而言,只有个人力量是重要的。但是如果你问我什么是个人力量,我只能说,我的解释将无法说明它。”

唐望注视着西方天际,说还有几个小时才天黑。

“我们还要等很久,”他解释道,“所以,我们可以安静坐着,或者说话。安静对你是不自然的,那么,让我们继续说话。这个地方是个力量之处,必定会在天黑之前对我们发生作用,所以你必须坐在这里,尽可能地保持自然,不要恐惧或烦躁。写笔记似乎是使你放松的**方法,那就写吧,写到你心满意足时。现在,你不妨告诉我关于你的做梦。”

他突然改变话题,使我措手不及,他又重复了一次他的话,这我可有得说了。做梦是指培养出一种对梦的奇特控制力,使得梦中的经验与清醒时的经验都具有同样实际的氛围。巫师的主张是,在做梦的冲击下,平常用来分别梦与现实的标准将不再适用。

唐望对于做梦的练习包括了在梦中找到自己的手。换句话说,一个人必须刻意地梦见自己的寻找并找到自己的手,也就是梦见自己把手举到眼前。、

历经了数年的失败,我终于完成了这项任务。回想起来,很明显,只有当我对自己的日常生活拥有某种程度的控制之后,做梦才会成功。

唐望想要知道细节。我告诉他,要在梦中下令去看自己的手,时常是无法克服地困难。他曾警告过我,在开始阶段,他称之为“创立梦”(setupdreaming)的阶段,个人的心灵会与自己作对,玩起致命的游戏。自我的某部分会极力阻碍这项任务。唐望说,它会使人感到无意义的虚无、优郁,甚至陷人自杀的沮丧中。但是我没有那么极端,我的经验是属于轻松滑稽的一面,不过结果是同样令人沮丧。每当我准备要在梦中注视手时,就会有惊人的事发生,我会飞起来,或者我的梦会变成恶梦,或者只是变成一种非常愉快的兴奋。梦中的一切都会远比“正常”情况生动强烈,因此极引人人胜。我原先要注视手的打算,会在新情况下忘得一干二净。

有一天晚上,出乎意外,我在梦中找到了自己的手。我梦见我在一个自己不知名城市的陌生街道上行走,突然间我举起了手,放在我眼前。仿佛我内心有某种东西放弃了对抗,容许我去看自己的手。

唐望的指示是,一旦我的手的形象开始融解或改变时,我就要转移视线,去注视梦中其他的事物。在这个梦中,我转移视线注视街道里的一栋建筑,当那幢建筑的形象开始模糊时,我便把注意力再转移到梦中其他的事物上。结果出现一幅极清晰的形象集锦,内容是某个陌生城市中的荒芜街景。

唐望要我继续讲述其他做梦的经验,我们谈了许久。

我报告完后,他站起来走到树丛后面。我也站了起来,并且感到紧张。这是个没必要的感觉,因为周围没有任何可预料的恐俱值得担优,唐望很快便回来了,他注意到了我的不安。

“放轻松些。”他说,轻轻握住我的手臂。

他拉我坐下,把我的笔记本放在我的大腿上,鼓励我写笔记。他的理由是,我不应该用不必要的恐惧或担忧来打扰这力量之处。

“我为何会如此紧张呢?"我问。

“这很自然,”他说,“在你内心有某种事物被你的做梦所威胁。只要你不去思索你的做梦就没事。但是现在你透露了你的做梦,所以你就要昏倒了。

“每个战士都有他自己的做梦方式,每种方式都不一样。我们**相同的地方是,我们都会设法使自己放弃追求做梦。对付这种情况的手段是坚持到底,不理会所有的阻碍及挫折。”

接着他问我是否能够选择做梦的主题,我说我一点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巫师对于如何选择做梦主题的解释是,”他说,“战士停止他的内心对话,然后刻意地在脑海中维持住一个他想要梦到的形象。换句话说,只要他能够停止心中的自语一会儿,然后维持住他想要梦到的事物形象或思想,只要一会儿,那个他所希望的主题便会出现在做梦中。我相信你做到过,只是你并未觉察到。”

然后是一段沉默。唐望开始嗅着空气,仿佛在清洁他的鼻孔。他极用力地吸了三四口气,腹部肌肉急促抽动着。

“我们不要再谈做梦了,”他说,“你可能会沉溺在里面。如果一个人要得到成功,这个成功必须要慢慢地实现,其中包含着极大的努力,但没有不必要的压迫与沉溺。”

他站起来走到树丛的边缘,弯腰窥视树丛,似乎在观察树丛里的某物,但又不想靠得太近。

“你在做什么?”我无法克制自己的好奇。

他转过身,对我露出微笑,扬起眉毛。

“树丛里充满了奇异的事物,”他说完又坐了下来。

他的语调十分轻松平常,但这要比他尖叫一声还令我害怕,我的笔记和铅笔从手中滑落。他笑了起来,摹仿我的样子,说我的夸张反应正是我生命中存在的许多漏洞之一。

我正想说什么,但是他不让我说下去。

“白天只剩下一点点了,”他说,“在黄昏降临之前,还有一件事我们必须谈谈。”他说从我做梦的成绩看来,我一定也学会了用意志来停顿我的内心对话。我说我的确做到了。

在我们刚开始交往时,唐望描述了一套步骤:视线不聚焦地行走一段很长的距离。他的建议是不直接注视任何事物,而只是轻微地交叉双眼视线,用视觉余光去览视眼中的一切事物。当时我并不了解。他强调说,只要一个人把他不集中焦点的视线维持在地平线上方的一点上,他便可以觉察到在他眼前180度视角内的一切事物。他笃定地说,这项练习是停顿内在对话的**方法。他曾经时常要我报告我的进展,但后来他停止了询问。

我告诉唐望,我练习这项技巧好几年了,但没有注意到任何改变,反正我也不期望什么改变。直到有一天我很吃惊地发觉,自己走了大约十分钟的路而没有对自己说过一个字。我对唐望说,在当时我也明白了停顿内在对话不仅是减少对自己说话而已,我的整个思维都停止进行了。我觉得自己仿佛飘浮了起来,于是一种恐慌感油然而生,我必须重新开始对话,才能感到安心。

“我告诉过你,就是内在对话困住了我们,”唐望说,“这世界会是如此这般,只是因为我们告诉自己它们是如此这般的。”

唐望解释说,通往巫师世界的门只有在战士学会停顿内在对话之后才会打开。

“改变我们对世界的看法,是巫术的关键,”他说,“而停顿内在对话是**能达到这目一标的方法,其余的都是辅助。现在你该知道,除了停顿内在对话之外,你所见过或做过的任何事都无法单独改变你或你对世界的看法。当然,前提是这种改变不能是疯狂错乱。现在你可以明白为什么一个老师会抑制他的学生,因为那样会导致走火人魔。”

他询问我其他停顿内在对话的经验细节,我将我所能记得的全告诉了他。

我们一直谈到天黑,我无法继续自然地写字,因为我必须注意我写的字,这使我分心。唐望注意到这情况而笑了出来,他指示我完成另一项巫术任务,就是我不需集中注意力也可以写字。他这么一说后,我才发觉我真的不用在写字上费神,写笔记这个行为仿佛是一项与我无关的活动,我感到十分怪异。唐望要我坐到圆圈的中央,他说现在已经太暗了,我坐得过于靠近树丛是很不安全的。我的背脊感到一阵寒冷,立刻跳到他身边。

他让我面对东南方,要我命令自己安静下来,停止思考。我无法马上做到,感到一阵烦躁。唐望转过身子,与我背靠背坐着。他说等我的思考安静后,我应该睁大眼睛,面对着东南方的树丛。他以神秘的口吻补充说,他为我准备了一道问题,如果我能解决这道问题,便表示我已准备好迎接巫师世界的另一面。

我怯生生地询问他这个问题是什么性质,他轻声笑了。我等待他的回答时,我内在的某种东西停顿了,我感觉自己飘浮起来。我的耳朵似乎突然畅通起来,树丛中的各种声音变得清晰可闻,声音如此众多,以至我无法分辨出它们。我觉得好像快睡着而突然间有某种事物抓住了我的注意力。这种状态与我的思想没有关系,也不是视觉形象或周围景物所造成的,但是我的意识被某种事物吸引住了。

我完全清醒,我将视线的焦点放在树丛边缘的一点上,但我并没有注视、思考或对自己说话。我的感觉完全是属于身体上的,不需要任何言语。我感觉自己正冲过某种无形的事物,也许是我平常的思想在冲刺;不管如何,我感觉自己陷于一场山崩中,与某种事物一起从高处落下,我的胃部感受到那种速度。

有某种事物正把我推进灌木丛中,我能够分辨在我一面前的树丛黑影,但它不像平常般地一片漆黑。我可以看见每棵单独的灌木,像在黄昏时一样。它们似乎在移动,那些树叶看起来像是黑色的裙角被风吹动,朝我涌来,但是这时并没有风。我开始沉浸在它们那具催眠效果的动态之中。那是一阵阵的波动,似乎使它们越来越靠近。这时我注意到一个较淡的影子重叠在树丛的黑影上。我集中焦点于那较淡的影子上,能够分辨出上面有一种浅绿色的光辉,然后我不集中焦点地注视它,我确信那较淡的影子是一个人躲藏在树丛后面。

这时,我正处于一种最奇特的知觉状态中。我能够认知周边的环境及其所导致的思维,但是我并不是如平常般地思考。例如,当我发觉在树丛上的影子是个人时,我回忆起在沙漠中的另一次经验。那时我与唐哲那罗在夜间的树丛中步行,我也发觉了一个人藏在树丛后面,但是当我企图合理地解释那个人影时,我便失去了它的形象。不过这一次,我觉得我控制了情况,我拒绝去解释或思考任何事物。

有一会儿我觉得我能够固定住那人影,强迫它留在原地。然后我感到腹部有一阵奇异的疼痛,似乎有某种东西在撕裂我,使我无法维持腹部肌肉的力量。就在我放松时,一只巨大的黑鸟,或是某种会飞的动物,从灌木丛中朝我冲来,仿佛那个人影变成了一只鸟的形状。我感到十分强烈的恐惧,我抽了一口气,大叫一声,往后倒在地上。

唐望扶我坐起,他的脸很近地靠近我的脸,他正在笑。

“那是什么?”我叫道。

他嘘我,用手捂住我的嘴。他凑到我耳边低声说,我们必须以平静自然的方式离开这地方,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们并肩走着,他的步伐轻松平稳。有两次他迅速转头一瞥,我也照做,结果看到一块黑影似乎在跟着我们。我听到身后一阵怪异的尖叫,我感到全然的恐惧,腹部肌肉开始一阵阵抽搐起来,越来越强烈,最后迫使我的双腿开始奔跑。

要描述我的反应的**的方法是用唐望的语言。于是我可以说我的身体由于恐惧,实行了他所谓“力量的步法”。这是他在多年前教我的一种技巧,能在黑暗中奔跑而不会绊倒或弄伤自己(译注:详见《前往依斯特兰的旅程》)。

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回到了唐望家中,我并不十分清楚我做了什么,或如何做到的。显然他也跟我一起跑,我们同时到达。他点亮煤油灯,把它挂在方梁上,随意地叫我坐下来放松。

我在原地跑了一会儿,稍后我的神智恢复正常,我才坐下来。他断然地命令我要若无其事行动,然后把我的笔记本交给我。我没有发现在匆忙离开树丛时我忘了带走它们。

“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唐望?”我最后间道。

“你与知识进行了一次约会,”他说,用下巴指了指沙漠树丛的黑暗边缘,“我带你到那里去,因为较早时我瞥见知识在附近潜巡。你可以说知识知道你要来,所以在等着你。与其在这里会晤它,我觉得在一个力量之处会晤它更合适。然后我设计了测验,看看你是否有足够的个人力量来把它从周围事物中隔离出来,你做得不错。”

“等一下!”我抗议道,“我看见一个人躲藏在树丛后,然后我看见一只大鸟。”

“你看见的不是一个人!”他强硬地说,“也没不是一只鸟!在树丛后的影子及后来飞向我们的是一只蛾。如果你要用正确的巫术用语,而不在意那在你自己的语言中是多么荒谬,你可以说今晚你会晤了一只蛾。知识是一只蛾。’,_他咄咄逼人地看着我。油灯的光线在他脸上造成奇怪的阴影,我移开了视线。

“也许今晚你会有足够的个人力量去解开这个神秘,”他说,

J‘“如果不是今晚,那么也许是明天。记住,你还欠我六天时间。”

唐望站起来走到屋后的厨房,他把油灯放在一截当做椅子的树干上。我们面对面坐在地上,他在我们之间放了一锅豆子炖肉,我们安详地进食。

他不时偷窥我,似乎在强忍着笑。他的眼睛像两扇窗户,当他注视我时,眼珠会反射油灯的亮光,仿佛故意在制造一种镜子反射的效果。每次他看着我时就会几乎无法觉察地摇着头,玩弄这种反射,造成一种吸引人的光线颤动。他如此做了几次之后,我才发觉他的做法。我相信他一定是有所企图,我忍不住询问他。

“这有一个秘密的理由,”他肯定地回答,“我在用我的眼睛抚慰你。你不再觉得紧张了,对不对?”

我必须承认我觉得很自在。他眼珠有规律地反射光亮并不具有恶意,我完全不感到恐惧或烦躁。

“你是如何用眼睛来抚慰我?”我问。

他重复着头部极轻微的摇动,眼珠的确反射着煤油灯的光。

“你自己试试看,”他轻松地说,又给自己弄了一些食物,“你可以抚慰你自己。”我试着摇头,我的动作十分笨拙。

“你这样摇头是无法抚慰自己的,”他笑着说,“你只会给自己带来头痛。秘诀不是在摇头,而是一种从肚子里发出,直达眼睛的感觉。这种感觉使头部摇动。”

他摸着他的肚脐部位。

吃完饭后,我靠在一堆木柴及麻布袋上,试着摹仿他的摇头。唐望似乎非常自得其乐,他不停地笑着,用手拍打大腿。

一阵突然的噪音打断了他的笑声。我听到一阵奇怪低沉的声音,像是木头的敲击声,从灌木丛中传来。唐望翘起下巴,要我保持警觉。

“那只小蛾在叫你,”他不带任何情绪地说。

我跳了起来,那声音立即停止。我看着唐望寻求解释,他耸着肩,做出夸张的绝望表情。“你还没有完成你的约会,”他说。

我告诉他,我觉得自己不够资格,也许我该回家,等我感觉较强壮时再回来。

“你在胡言乱语,”他打断我的话,“战士接受他的命运,不管这命运是如何,他都要以极度的谦逊接受。他谦逊地接受自己的一切,不是由于懊悔,而是当成一种生命的挑战。

“我们每个人都要花许多时间才能理解这一点,在生活中完全地实践。以我为例,我以前单是听到‘谦逊’这个字眼就会咬牙切齿。我是个印第安人,我们印第安人总是谦逊的,除了低头之外什么都不做。我以为谦逊是不属于战士的行径。我错了!现在我知道,战士的谦逊不同于乞丐的谦逊。战士不对任何人低头,同时他也不允许任何人向他低头。相反,乞丐屈膝逢迎任何他以为比较高贵的人,但是同时也要求比他低贱的人向他屈膝。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我不知道当一个大师是什么感觉。我只知道战士的谦逊,而这永远不会使我成为任何人的大师。”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他的话深深地震撼了我。我深受感动的同时,也担优着稍早在树丛中所看到的一切。我猜测唐望所隐瞒,他一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气

我正在想这些问题时,那奇怪的声音再度响起,吓得我脑中一片空白。唐望起初露出微笑,接着开始大笑。“你喜欢乞丐的谦逊,”他轻声说,“你向理性屈膝了。”

“我总是怀疑我受到欺骗,”我说,“这是我的主要问题。”

“不错,你是被骗了,”他反驳道,带着亲切的笑容,“但那不可能是你的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你觉得我对你不诚实,对不对?”

“对,我有某部分不让我相信所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

“你又说对了,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这是什么意思?”

“只有当人们学会认同事物的真实性后,事物才是真实的。例如说,今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都不可能是真实的,因为没有人会认同你所看见的一切。”

“你是说你没有看到发生的事吗?”

“我当然看到了,但是我不算数。我是那个对你说谎的人,你忘了吗?”

唐望笑得喘不过气来。虽然他是在笑我,但他的笑声友善。

“别太在意我的胡言乱语,”他安慰我,“我只是想让你放轻松些。我知道你只有在糊涂时才会感到自在。”

他的表情故做夸张状,我们都笑了。我告诉他,他刚才所说的话只是使我更加害怕。

“你害怕我吗?”

“不是怕你,而是怕你所代表的。”

“我代表的是战士的自由,你怕这个吗?”

“不,我怕的是你和知识中恐怖的一面,那里没有慰藉,没有避难的地方。”

“你又搞错了重点。慰藉、避难、恐惧,所有这些状态都是你在不怀疑其价值的情况下学来的。由此可知,黑法师已经得到了你的忠诚拥护。”

“黑法师是什么人?”

“黑法师是其他的人类,既然你与他们在一起,你也是一个黑法师。想一想,你能脱离其他人为你设下的道路吗?不能!你的思想与行为都永远被限制在他们所创造的模式中,这是被奴役。相反,我带给你自由,自由是昂贵的,但这代价并非高不可攀。所以害怕捉住了你,怕你的大师吧。但不要浪费你的时间与力量来怕我。”

我知道他说的没错。但是尽管我真心地同意他,但我也知道我毕生的习惯使我无法避免地停留在旧道路上。我觉得自己的确是个奴隶。

一段沉默后,唐望问我是否有足够的力气再与知识交手一个回合。

“你是说那只蛾?”我半开玩笑地间道。

他笑得扭成一团,仿佛我说了天下最滑稽的笑话。

“当你说知识是一只蛾时,你真正的意思是什么?”我问。

“我没有其他意思,”他回答,“一只蛾就是一只蛾。我以为根据你的进步,现在你应该已有足够的力量去看见,但你却看到一个人影,那不是真正的看见。”

自从我成为门徒之后,唐望便给我灌输看见的观念。那是一种可以锻练出来的特殊能力,能让人了解事物“最**”的本质。

经过这些年的交往,我对他所谓的看见有了一些概念。看见是一种对事物直觉的领悟,或是对事物立即的洞悉,或是能够透过人们的表面,发现内在的意念与动机。

“我应该说,今晚当你面对那蛾时,你是半观望,半看见,”唐望继续说,“在那种状态中,虽然你不完全是平常的你,但你仍能够充分觉察和使用你对世界的知识。”

唐望停顿片刻,看着我。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如何使用了我对世界的知识的?”我问。

“你对世界的知识告诉你,在树丛中只能找到动物或人类躲藏着。你抓住了这个想法,于是你自然会想办法使世界配合那想法。”

“但我当时完全没有思想。”

“那么我们不要称之为思想,那更像是一种习惯,使世界总是配合我们的思想。当行不通时,我们会强迫世界去配合。像人一样大的蛾根本无法成为一个想法,所以对你而言,在树丛中的一定是个人。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你与小土狼的遭遇上,你的老习惯决定了那次遭遇的性质。你与那小狼之间发生了某种事情,但那不是谈话。我也曾面对同样的难题。我告诉过你,我曾与一只鹿说过话,而你与一只小狼说过话,但是你和我永远不会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想要告诉我什么呀,唐望?”

“当我明白了巫师的解释时,要去知道那只鹿到底做了什么已经太迟了。我说我们交谈了,但那不是事实。说我们交谈只是一种安排,让我能够谈论这次经验。那只鹿和我发生了某种事情,但是当时我需要使世界能配合我的想法,就像你所做的。我一辈子都在说话,就像你一样,因此我的习惯占了上风,并延伸到鹿的身上。当那只鹿找到我做了某种事时,我被迫把它视为谈话。”

“这是巫师的解释吗?”

“不,这是我的解释,但是它并不违背巫师的解释。”

他的话使我头脑中产生了强烈的兴奋;有一会儿我忘了那只潜巡的蛾,甚至也忘了写笔记。我努力理清他的论点。我们展开一次冗长的讨论,是关于这世界的反映本质。根据唐望的说法,这世界必须配合它的描述:也就是说,描述会反映它自己。

他的另一个论点是,我们都学会用他所谓的“习惯”(habit),使我们与这世界的描述产生关连。我建议使用另一个更强的字眼儿“意图”(intentionality),也就是人类意识处理一个参考对象时的作用。

我们的讨论发展出极有趣的推论,根据唐望的解释,我与小狼的交谈具有了新的性质。我那次交谈的确是我“意图”的结果,因为我完全不知道另一种沟通渠道的存在。我也成功地配合了所谓沟通必得使用言语的描述,于是我使那描述反映了它自己。

我感到非常过瘾。唐望笑着说,如此易受言语所感动是我的另一个毛病。他很滑稽地假装说话而没有声音。

“我们全都经历过同样的骗局,”他在沉默许久后说,“**能克服这情况的方法是,坚持行动像个战士,其余的自然会来临。”

“其余的是什么?”

“知识与力量。智者两者兼备,但是他们中没有人能说明自己是如何得到的。只能说他行动一直如战士,在某个时刻,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他望着我,似乎在考虑什么,然后站起来,说我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去赴我与知识的约会。

我感到一阵寒颤,心跳开始加速。我站起来,唐望绕着我打转,似乎在从各种角度检查我的身体。他示意我坐下来继续写字。

“你如果太过于恐惧,就不能去赴约,”他说,“一个战士必须平静自持,永远不失去他的控制力。”

“我真的很害怕,”我说,“蛾或什么的,那里真有东西在树丛中潜伏着。”

“当然有!”他叫道,“我所反对的是你坚持把它想成人,就像你坚持想成你与小狼交谈。”

一部分的我完全理解他的论点;但仍有另一部分的我却不顾一切证据,紧紧抓着理性不肯放手。

我告诉唐望,他的解释无法说服我的感官,虽然我的头脑完全同意他。

“这就是言语的缺点,”他安慰我,“它们总是让我们以为受到了启发,但当我们转身面对世界时,它们便会失去作用。结果我们还是用老样子面对世界,毫无启发。因此,巫师寻求行动而不是言语。他会得到这世界的一个新的描述,在这描述中言语没有那么重要,而新的行动会有新的反映。”

他坐在我身旁,凝视我的眼睛,要我说出我到底在树丛中看见了什么。

这时我面对强烈的矛盾。我看到一个黑暗的人形,但是我也看见那人形变成一只鸟,我所看见的超乎了我的理性所容许的范围。但是为了不完全放弃理性,部分的我选择了片段的经验,例如对那黑影的约略形状与大小给予合理的解释,然后抛弃其他的经验,例如那黑影变成一只鸟,于是我便相信我看见了一个人。

当我向唐望表达我的困境时,他爆发出大笑。他说巫师的解释迟早会来拯救我,一切就会变得清楚,而不用在乎什么理性不理性的。

“目前我只能向你保证那个黑影不是一个人,”他说。

唐望的凝视变得十分逼人,我的身体不自主地打颤,他使我感到难为情与紧张。

“我正在你的身体上寻找记号,”他解释说,“你也许不知道,但是今晚你经历了很激烈的一个回合。”

“你在寻找什么样的记号?”

“不是肉体上的记号,而是关于你的明晰纤维的状况,明亮程度的显示。我们是明晰生物,我们所感觉的一切都会显示在我们的纤维上。人类有一种特别的光辉,这是**能分辨人类与其他明晰生物的差别之处。

“如果你今晚看见了,你会注意到在灌木丛中那个黑影不是一个明晰生物。”

我想要再多问,但是他用手捂住我的嘴巴,嘘我安静。然后他凑在我耳边低声说我要专心倾听,努力去听见一种轻柔的摩擦声,一只蛾在地面干枝叶上爬行的细微脚步声。

我听不见任何声音。唐望突然站起来,拿起油灯,说我们要去坐在屋前的院子里。他带领我从屋后绕过去,经过灌木丛的边缘,而不是直接穿过屋子。他解释说这是因为必须使我们成为明显的目标。我们绕过屋子左侧,唐望走得非常缓慢,步履蹒跚而用力,他持灯的手不停地颤抖着。

我问他是否有什么不对劲儿。他对我眨眨眼低声说,那只潜伏着的大蛾是与一个年轻人有约会,他的衰老步伐可以明白显示谁是要赴约的人。

当我们终于抵达屋子前方时,唐望把灯挂在屋梁上、要我背靠着墙坐下。他坐在我左边。“我们要坐在这里,”他说,“而你要非常自然地写字、与我说话。那只今天冲向你的蛾就在附近树丛中。很快它会朝你接近,这就是我把灯吊在你头顶上的原因。灯光会引导那蛾找到你。当它从树丛中出来时,它会叫唤你,那会是一种非常特殊的声音,那声音本身便能够帮助你。”

“那是一种什么声音?”

“那声音是一首歌,属于飞蛾的诱惑叫唤,平常是听不到的。但是在灌木丛中的是一只稀有的蛾,你会清晰地听见它的叫唤。如果你是完美无缺的,那叫唤会在你心中萦绕一辈子。”

“它要怎样帮助我呢?”

“今晚,你要努力完成你早先开始的任务。只有当战士能够停顿内心对话时,看见才会发生。

“今天在那树丛中,你用意志停顿了你的内心对话,所以你看见了。你的看见不是十分清楚,你以为那是一个人,我说那是一只蛾。我们两个都不正确,但那是因为我们使用言语的缘故。我比你占优势,因为我比你看见得更清楚,也因为我比较熟悉巫师的解释:所以我虽然不完全正确,但我知道你今晚看见的黑影是一只蛾。’“现在,你需要保持心静与无念,让那只小蛾再找上你。”

我几乎无法写笔记。唐望笑着鼓励我继续写,仿佛没事一样。他轻触我的手臂,说写字是我拥有的**盾牌。

“我们从来没谈过蛾,”他继续说,“时候都不对,除了现在。你知道的,你的精神一直都不平衡;但凭藉着生活在完全的控制与觉察中,不急躁也不强迫,他尽**的努力得到平衡。

“你的情况与其他人一样,你的不平衡是由于你所有的行为累积而成的。但是现在你的精神似乎适于谈论飞蛾。”

“你怎么知道现在适合谈论飞蛾?”

“当你抵达时,我瞥见那蛾潜伏在附近,这是我**次看到它是友善也不拒绝人的。我以前在唐哲那罗屋子附近的山中也看见过它,但是那时它只是个凶恶的家伙,这反映出你的混乱。”

这时我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树枝互相摩擦的声音,或像是一个小引擎在远处的噗哧噗哧排气声。它像音乐般改变音调,产生一种怪异的旋律。然后它停止了。

“是那只蛾,”唐望说,“也许你已经注意到,虽然油灯的光亮足以吸引蛾群,但是附近连一只都没有。”

我没有注意到。但是唐望提醒我之后,我也发现屋子周围的沙漠格外地寂静。

“不要紧张,”他平静地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物是战士无法面对的。你要知道,战士当自己是已死之身,所以他没有什么会失去的。最坏的已经发生在他身上,因此他既清明又平静。从他的言行来判断,你绝不会怀疑他已见识过一切了。”

唐望的话以及他的心情让我感到十分欣慰。我告诉他,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我已不再会经验到过去那种着魔般的恐惧,但是当我想到在那黑暗中的事物时,我的身体还是会恐惧地抽搐起来。

“在那黑暗中只有知识,”他理所当然地说,“不错,知识是令人畏惧的,但是如果战士能接受知识骇人的本质,他也就能平衡知识的恐怖。”

那奇怪的噗哧声再度响起,似乎更近些,也更大声些了。我仔细倾听。我越是注意,就越无法判断那声音的性质,那似乎不是鸟叫声或野兽的吼声。每一声都浑厚丰富,有些是低音,有些是高音,有着特别的节奏和拍子。有些声很长,听起来像个单音;有些很短,一串同时发生,像是机关枪的嗒嗒声。

“飞蛾是来自永恒的先锋,或者更适当的说,是永恒守护者,”唐望在声音停止后说,“为了某种理由,或没有任何理由,它们是永恒金色尘粉的贮藏所。”

这个比喻让我感到非常陌生,我请唐望加以解释。

“飞蛾的翅膀上带着尘粉,”他说,“一种深色的金粉,这种尘粉是知识之粉。”

他的解释使这个比喻更加晦涩,我花了一番工夫想找出更好的问法,但是他先开口了。“知识是最为奇特的一项事物,”他说,“尤其对于战士而言,知识是某种突然而来的事物,会吞噬他,然后带着他前进。”

“知识与蛾翅膀的粉有何关系?”我沉默许久后问道。

“知识像金色尘粉般飘浮而来,就像蛾翅膀上的尘粉一样。所以,对一个战士而言,知识像一场淋浴,或像被一阵金色的尘粉所包围。”

我尽可能客气地告诉他,他的解释使我更为迷惑。他笑着向我保证他绝对没有胡扯,只是我的理性不肯让我感到自在。

“飞蛾从无可记忆的远古时代便是巫师的亲密朋友与帮手。”他说,“以前我没有谈过这个主题,因为你缺乏准备。”

“但是蛾翅膀上的粉怎么会是知识呢?”

“你会明白的。”

他伸手遮住我的笔记本,要我闭上眼睛,心静无念。他说在灌木丛中的蛾叫唤声将会帮助我。如果我专注地倾听它,它会告诉我重要的事情。他强调说,他并不知道蛾与我之间的沟通将如何建立,也不知道那将是什么的沟通。他鼓励我感觉轻松与自信,信任我的个人力量。

经过刚开始的烦躁与紧张后,我使自己达到入静。我的思维逐渐减少,最后变成一片完全的空白。沙漠中的各种声音,似乎在我逐渐入静后才都出现。

被唐望说是一只蛾的叫唤声又再度开始。它以一种身体上的感觉,而不是头脑中的思想被我所接收。它不具任何威胁性或恶意,它是甜美而单纯的,像儿童的叫声。它使我回忆起我所认识的一个小男孩,较长的声音使我想起他金黄色头发,较短的断音使我想起他的笑声。我感到一阵极强烈的悲痛,但我没有任何思维,这种悲痛是属于身体上的情绪感觉。我无法继续维持坐姿,我向右滑倒到地上。我的悲哀强烈得使我开始产生思维。我衡量我的痛苦与悲哀,突然发现自己陷人一场关于那小男孩的内心辩论中。那奇怪的声音停止了。

我闭着眼睛,听见唐望站起来,然后我感觉他扶我坐起。我不想开口,他也没有说话。我听见他在我身边走动,我睁开眼睛,他正跪在我面前观察我的脸,手举着油灯。他命我把手放在肚子上面,他站起来走进厨房,带回来一些水,并泼了一些在我脸上,然后让我喝下剩下的水。

他坐在我身边,把我的笔记本递给我。我告诉他,那声音带给我非常痛苦的意念。

“你放纵得一塌糊涂,”他冷冷地说。

他似乎陷人沉思,仿佛在寻找一个适当的建议。

“今晚的题目是看见他人,”他终于说,“首先你必须停顿你的内心对话,然后抓住一个你要看见的人的影像。在入静状态下所维持住的任何意念都是一项命令,因为没有其他意念与它竞争。今晚,树丛中的那只蛾要帮助你,它将要为你唱歌。它的歌声带来金色尘粉,然后你会看见你所选择的人。”

我想要再多听一些细节,但是他做了个手势,叫我开始进行。

努力了几分钟后,我完全停顿了内心对话,然后刻意维持住一个朋友的简短意念。我闭上了眼睛,似乎才一下子,就感觉有人在摇晃我的肩膀。这个感觉来得很缓慢。我睁开眼睛,发现我朝左躺在地上,显然我曾陷人沉睡,甚至连滑到地上都不晓得。唐望又扶我坐起,他在笑,摹仿我打鼾的样子。他说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不会相信有人能这么快睡着。他说在我身边是一大乐趣,尤其是当我要做某件我的理性并不理解的事时。他把我的笔记本拿开,说我们必须重头再开始。

我照着必要的步骤,那奇怪的排气声又响起了。但这次它并不是发自树丛中,而似乎是发自于我内部,仿佛我的嘴唇及我的手和脚在制造这声音,它很快便吞噬了我。我感觉有柔软的球从我的身体中射出,或被射到我身体上,这是一种很舒服与特别的感觉,像是被大块的棉花团所轰炸。突然间,我听到一扇门被风吹开的声音,于是我再度开始思考,我想恐怕又失去了一次机会。我睁开眼睛,发现我在我的书房中,书桌上的东西仍然像我离开时摆设的那样。房门开着,门外有一股强风。我忽然想到应该去检查热水器。然后我听见自己装上的那扇滑动不太灵便的窗户发出震动声,非常剧烈,仿佛外面有人想要闯进来。我吓了一跳,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感觉有东西在拉我,我放声尖叫。

唐望正在摇晃我的肩膀,我兴奋地报告了我所看见的景象它是如此地逼真,我不禁颤抖起来。我感觉我真的坐在我的书桌前,我的整个身体都在那里。

唐望不可置信地摇着头,说我实在是个愚弄自己的天才。他似乎对我的经验完全不予重视,直截了当地加以否定,然后叫我再重新开始。

这时我再次听到那神秘的声音,冲着我而来,正如唐望所描述的,像一阵金粉的淋浴。我并没感觉到尘粉,反倒像是球状的泡泡。它们对我飘来,有一个炸了开来,对我显示一个画面。仿佛它停在我眼前,然后打开来,露出一个奇怪的物体,看起来像个蘑菇。我很清楚地注视着它,我所经验的绝不是一场梦。那个蘑菇状的物体停留在我的视线中不变,然后就突然消失了,仿佛灯被关掉了似的。接着是一段很长的黑暗,我感觉到一点儿震动,一种不安的冲击。然后我突然发觉自己正被摇晃着,我的感官立刻醒来。唐望正猛烈摇晃着我,而我正看着他,我一定是才睁开了眼睛。

他把水泼在我脸上,水的冰冷十分舒服。然后他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报告了一切细节。

“但是我看见了什么?”我问。

“你的朋友,”他回答。

我笑了起来,耐心解释说我看见了一个蘑菇状的物体。虽然我没有参考标准来判断大小,但我觉得它大约有一英尺长。

唐望强调说,只有感觉才是最重要的。他说我的感觉便是参考标准,用来衡量我所看见的物体的状态。

“从你的描述及你的感觉来看,我必须说你的朋友一定是个很好的人,”我被他的话弄糊涂了。

他说,当巫师从远处看见人类时,人的基本形状像个蘑菇,但是当巫师直接面对看见的人时,人的本质是像蛋状的一团明亮纤维。

“你并没有面对你的朋友,”他说,“因此他看起来像个蘑菇。”

“为什么会这样呢,唐望?”

“没人知道,只有在这种特别的看见下,人类才会是这个样子。”

他又说那蘑菇形状的每一处特征都有特别的意义,但初学者不可能正确地诠释这些意义。

这时我产生一个有趣的回忆。几年前,在服用心理转变性植物后所产生的非寻常现实状态中,当我注视着一段溪流时,我曾经验到或知觉到一群泡泡朝我飘浮而来,吞噬了我。我刚才看到的金色泡泡也是同样地飘浮、吞噬了我。事实上,我可以说两种泡泡具有相同的结构与形式(译注:详见《另一种真实》)。

唐望不感兴趣地听我说明。

“不要浪费你的力量在琐事上,”他说,“你正在面对那里的无限。”

他把头一甩,指着灌木丛的方向。

“把那里的惊人事物变成可被理解的,对你是一点儿好处也没有、在这里包围住我们的,就是永恒本身。试着把它降低为"可供使用的废话,不仅可惜,而且更会招灾引祸。”

然后他坚持要我再去试着看见另一个朋友。他说当形象结束后,我应该努力试着自己睁开眼睛,回到对周围事物的觉察上。

我成功地维持住另一个蘑菇形状的形象。**个蘑菇形状是黄色的,比较小,而这次的则是白色的,比较大,有点儿扭曲。

等我们讨论完我所看见的这两个形状时,我已经忘记了不久以前还使我担心的“灌木丛中的蛾”。我告诉唐望,我很惊异自己能放下如此不可思议的事物,我好像不是我所熟悉的自己了。

“我不懂你为何要如此大惊小怪,”唐望说,“每当内在对话停顿后,世界便会崩溃,我们自身不可思议的一面便会浮现,仿佛它们一直被我们的对话所严密看守着。你会是你所熟悉的自己,因为你告诉自己你是那个样子。”

休息片刻后,唐望要我继续去“召唤”朋友,他说在这时候要尽量多看见,好建立一种感觉的依据。

我相继召唤了32个人。每一次之后,他都要求我详细地报告我所知觉的一切。但是当我越来越熟练时,他改变了做法。我能够在数秒钟内便停顿内在对话,能够在事后自己睁开眼,同时能马上恢复日常的活动。我注意到他改变的做法是,在我们谈论蘑菇形状的色彩时,他说我所看见的色彩其实不是颜色,而是强弱不一的光辉。我正准备要描述我所看到的一种黄色光辉时,他打断我的话,正确地更正了我的描述。从那时之后,他讨论我所看见的形象时,不仅像是他了解我的话,更像是他自己也看见了。当我要求他对此加以说明时,他断然地拒绝了。

等到我结束召唤那32个人后,我发现我已看见了好几种的蘑菇形状及不同的光辉,我也对它们产生不同的感觉,从温和的喜悦到完全的厌恶。

唐望解释说,人类充满了各种特征,包括希望、问题、悲哀、担忧等等,他强调只有一个极有力量的巫师才能够解开这些特征的意义,我应该对于能够看到人类大体的形状感到满足

我非常疲倦,那些形状具有某种使人疲倦的东西。我的感觉是一种恶心感。我不喜欢那些形状,它们使我感觉困顿与绝望。

唐望命令我去写笔记,好驱散这种忧郁感。一段很长的沉默之后,我什么都写不出来,于是他要我去召唤他所选择的一些人。

一系列新的形状开始出现,它们不是蘑菇状,而是像日本清酒的酒杯被倒置的样子。有点儿像头的形状,就像酒杯的底座;有些比较圆。这些形状都很吸引人,也很祥和。我感觉它们有某种内在的快乐。它们跳动着,不像上一批所呈现的那样沉重。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它们,我的疲劳便能消除。

他所选择的人之中有他的门徒艾力高。当我召唤艾力高的形象时,一股冲击把我震出了我的视觉状态。艾力高的形状长而白,似乎朝我冲来。唐望解释,艾力高是个非常有天分的门徒。无疑地,他注意到有人在看见他。

唐望所选择的另一个人是帕布力图,唐哲那罗的门徒。帕布力图的形象所带来的冲击力甚至比艾力高还强。

唐望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这些人的形状为何会不同?”我问。

“他们有较多的个人力量,”他回答,“你也许注意到了,他们没有固定在地面上。”

“是什么使他们如此轻巧?他们生来如此吗?”

“我们全都是生来如此轻巧跳跃的,但是我们逐渐变得固定与停滞,我们使自己变得如此。所以也许我们可以说,那些人形状不同是因为他们生活得如同战士。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到达边缘。你已经召唤了47个人,只剩下一个,便可以凑成最初的48个。”

我记得几年前我们在谈论玉米占卜巫术时,他会告诉我巫师所使用的玉米粒是48个,他从未解释过原因。

我抓住机会再问他:“为什么要48个?”

"48是我们的数目,”他说,“使我们成为人类。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要浪费你的力量在愚蠢的问题上。”

他站起来伸展他的手脚,叫我也一起做。我注意到东方天际出现一丝日光。我们又坐下来,他倾身附在我耳边。

“你将要召唤的最后一个人是哲那罗,货真价实的他,”他低语道。

我生起一股好奇与兴奋,迅速完成了必要的步骤。树丛中的怪声音变得非常鲜活,具有一种新的力量,我原本几乎都忘了它的存在。那金色的泡泡吞噬了我,然后在其中之一我看见了唐哲那罗本人。他站立在我面前,手捏着他的帽子,微笑着。我连忙睁开眼睛准备告诉唐望,但在我开口之前,我的全身僵硬如木板,头发一根根倒竖起来,有好一会儿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唐哲那罗就站在我面前,就是他本人!

我转头看唐望,他在微笑,然后他们两人都爆出大笑。我也试着一起笑,但我做不到,我站了起来。

唐望递给我一杯水,我自动喝下去。我以为他要泼水在我脸上,但是他重新斟满我的杯子。

唐哲那罗抓抓头,隐藏起嘴角的笑容。

“你难道不准备和哲那罗打招呼吗?”唐望问。

我花了极大努力,才重整了我的思想与感觉。我终于喃喃吐出一句打招呼的话,唐哲那罗鞠了一个躬。

“你召唤了我,对不对?”他微笑着问道。

我支吾地表示我对看到他在此地的惊讶。;“

“他是召唤了你,”唐望插嘴道。

“好吧,我来了,”唐哲那罗对我说,“有什么要我为你效劳的吗?”

我的思想似乎逐渐清楚,最后我突然有所领悟,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想唐哲那罗一定是来拜访唐望,他们听到我车子的声音后,唐哲那罗便躲进树丛里一直到天黑。我相信证据十分确凿,唐望无疑地从头策划了整件事,他不时给我线索,引导了整个发展。在适当的时候,唐哲那罗使我注意到他的在场。当唐望与我走回屋子时,他使用最明显的方式跟踪我们,激发我的恐惧,然后他躲在灌木丛中,等待唐望的信号制造出那奇怪的噪音。要他现身的信号一定是当唐望要我“召唤”唐哲那罗时发出的,我闭上眼睛,然后唐哲那罗一定是走了出来站在我面前,等我睁开眼睛把我吓傮。

在我的逻辑推理中,**解释不通的地方是,我真正看见躲在树丛中的人影变成了一只鸟以及我先看见唐哲那罗在一个金色泡泡中是他本人的模样而不是个蘑菇。由于我没有合理的答案解释这些问题,便只好像以前类似的情况,假设在情绪上的压力的影响下我“自以为所看见的”。

我开始为识破了他们荒唐的计策而无法控制地大笑起来。我告诉他们我的推理,他们如雷鸣般地大笑起来。我深深相信他们的大笑便是一种默认。

“你躲在灌木丛中,对不对?”我问唐哲那罗。

唐望坐下来用以手抱住头。

“不,我没有躲藏,”唐哲那罗耐心地说,“我人在很远的地方,听到你的召唤,于是来看你。”

“在什么地方呢,唐哲那罗?”

“很远的地方。”

“多远?”

唐望打断我的问题,对我说,唐哲那罗的现身是对我的尊重,我不该问他在什么地方,因为他什么地方都不在。

唐哲那罗为我解围,说我问他任何问题都没关系。

“如果你没有躲在灌木丛中,那么你在什么地方,唐哲那罗?”我问。

“我在我的屋子里,”他极坦白地说。

“在墨西哥中部吗?”

“是的!我只有那么一栋房子。”

他们互相望了一眼,再度爆出大笑。我知道他们在耍我,但我决定不再追问下去。我想他们如此费心设计一定是有理由。我坐了下来。

我觉得我被分成两部分。某部分的我完全不感震惊,能够如实地接受唐望或唐哲那罗的任何行为;但是另一部分的我则完全被搞糊涂了,而这部分非常坚强。我的判断是,我只是在理智上接受唐望对于世界的巫术性描述,而我的身体完全拒绝它,造成了我的矛盾。但是经过这些年来与唐望及唐哲那罗的交往,我经历了极惊人的现象,那些现象都是属于身体上的经验,而不是理智上的。当晚稍早时候我曾表现了“力量的步法”,这对于我的理智而言是件不可思议的成就;而尤有甚者,我能通过其他不是自己意志范围中的方法看见惊人的形象。

我向他们如此解释了我的痛苦及复杂矛盾的来由。

“这家伙是个天才,”唐望对唐哲那罗说,不可置信地摇着头。

“你是个大天才,卡力图(译注:卡洛斯的昵称),”唐哲那罗像在传达一个信息般地说。

他们坐到我的两侧,唐望在我右边,唐哲那罗在左边‘唐望观察天空说,很快就是早晨了。就在这时,我又听到了那娥的叫,声。它移动了位置,声音从相反方向传来。我瞪着他们俩,他们也瞪着我。我的逻辑推理开始瓦解,那声音具有“种催眠效果的丰厚和深度。然后我听到含混的脚步声,柔软的脚压碎枝叶的声音。那奇怪的璞味声越来越近,我缩向唐望,他冷冷地命令我去看见它。我费了极大的努力,不是想要取悦他,而更是为了我自己。我曾确信唐哲那罗就是那只蛾,但是唐哲那罗就坐在我身边,那么,是谁在树丛中?一只蛾吗?

那噗哧声在我耳中回响,我无法完全停顿内心对话。我倾听那声音,但是我无法像以前那样用身体感觉它。我听见明显的步伐声,有东西在黑暗中潜近。突然有一声很响的断裂声,像是一根树枝被折成两半,这时一个恐怖的回忆攫住了我。几年前我曾在荒野中度过可怕的一夜,我曾被某种轻而软的东西折磨了整晚,它不时触碰我的后颈部,而我只能蹲在地上不敢动弹。唐望把那次事件解释为与“同盟”的一次遭遇。同盟是一种神秘的力量,能被巫师感知为实体(译注:详见《另一种真实》)。

我倾身对唐望低声诉说我所记得的,唐哲那罗手脚并用,爬到我们旁边。

“他说了什么?”他低声问唐望。

“他说那里有一个同盟,”唐望低声回答。

唐哲那罗爬回去坐下,然后故意对我稍大声地悄悄说:“你是一个天才。”

他们都低声地笑了。唐哲那罗扬起下巴指着树丛的方向。

“去那里抓住它,”他说,“脱掉你的衣服去把那个同盟吓得半死。”

他们都笑得东倒西歪。那声音在这时停止了。唐望命令我停止我的思维,睁开眼睛,注意着前方的树丛。他说那只蛾改变了位置是因为唐哲那罗在那里,如果有什么东西要现身,它会选择在正前方。

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停止思维后,我又知觉到了那声音,它要比以前更为深厚丰富。我听见那在干枝叶上的含糊的脚步声,然后我的身体也感觉到了。就在这时我看见正前方有一块黑暗的形状,就在灌木丛的边缘。

我感觉自己被摇晃着,我睁开眼睛,唐望和唐哲那罗正站在我面前,而我正跑着,仿佛我在这个姿势下睡着了。唐望给了我一些水,我靠着墙坐下。

一会儿天亮了,灌木丛仿佛醒来了。黎明的寒冷使人十分振奋。

那只蛾不是唐哲那罗,我的理性假设粉碎了。我不想再问更多的问题,但我也不想保持沉默,最后我还是开口了。

“唐哲那罗,如果你在墨西哥中部,那你是如何来到这里的?”我问。

唐哲那罗用嘴巴做出一些极怪异而滑稽的动作。

“对不起,”他对我说,“我的嘴不想说话。”

然后他转身面对唐望微笑说:“为什么不由你来告诉他?”

唐望有点儿犹疑,然后说,唐哲那罗是个无上的巫术艺术家,能够做出惊人的事情。

唐哲那罗的胸部鼓起,仿佛被唐望的话所膨胀了。他似乎吸了大量的空气,使他的胸膛有平常时的两倍大。他看起来几乎要飘浮起来。他往上跳着,我的感觉是他肺部的空气使他跳跃。他来回踱步着,直到他似乎控制了他的胸部;他用手掌大力拍打他的胸部与腹部肌肉,好像在泄一条车胎的气。最后他终于坐了下来。-

唐望正在微笑,他的眼睛闪耀着纯粹的喜悦。:

“写你的笔记,”他轻声命令着,“写,不然你会死的!”

他说,甚至唐哲那罗都不再觉得我写笔记是件怪异的事。

“哲那罗是个智者,”唐望面无表情地说“身为一个智者,他能轻易做到长距离之外的现身。”

他提醒我说,多年以前,有一次我们三个在山中,唐哲那罗为了要帮助我克服我的顽固理性,曾惊人地一跃至10公里外的喜艾拉山脉(Sierras)的山峰。我记得那件事,但我也记得我甚至无法承认他真的跳跃了(译注:详见《智者唐望的世界》)。

唐望又说,唐哲那罗能够在某些时间表现出惊人的行为。

“哲那罗有时候不是哲那罗,而是他的替身,”他说。

他重复了三四次,然后他们俩都看着我,仿佛在等待我的反应。

我不明白他所谓的“替身”,他以前从未说过这个,我要他解释。

“还有另外一个哲那罗,”他解释。

我们三个都互相对望,我开始担心起来。唐望用眼睛示意我‘继续说话。

“你有个双胞胎兄弟吗?”我问唐哲那罗。

“当然,”他说,“有另外一个我。”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在捉弄我。他们开始笑了,像顽皮的小孩在恶作剧一样。

“你可以说,”唐望继续说,“这个时候,哲那罗是他的孪生兄弟。”

这段话使他们都倒在地上大笑。但我无法欣赏他们的玩笑,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

唐望以严厉的口吻说我太沉重,而且充满自我重要感。

“放开它!”他冷冷地命令我,“你知道,哲那罗是巫师及完美的战士,所以他能够表现对于普通人而言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的替身,另外一个哲那罗,是那些事情之一。”

我说不出话来,我无法想象他们只是在捉弄我。

“对哲那罗这样的战士而言,”他接着说,“创造另一个自己不是什么荒谬的事。”

经过一段时间的思索后,我问道:“另一个自己是像自己吗?”

“另一个自己就是自己,”唐望回答。

他的解释开始变得离谱,但是这并不比他们所做的其他事更离谱。

“另一个自己是什么做成的?”我在考虑很久之后问唐望。

“不知道,”他说。

“它是真实的,还是个幻象?”

“当然是真实的。”

“是否可能说它是由血肉构成的?”我问。

“不,那是不可能的,”唐哲那罗回答。

“但是如果它是像我一样地真实……”

“像你一样地真实?”唐望与唐哲那罗同声打断我。

他们互看一眼,然后大笑得使我觉得他们快生病了。唐哲那罗把帽子丢在地上,绕着它跳舞。他的舞姿灵活优雅,却又难以解释地滑稽。也许其中的幽默是他的“优雅”舞步所造成的效果。其中的不协调是如此微妙高明,我不由得大笑起来。

“你的毛病,卡力图,”他坐下来后说,“是因为你是个天才。”

“我必须知道什么是替身,”我说。

“没有办法知道它是不是有血有肉,”唐望说,“因为它并不像你一样地真实。哲那罗的替身就像哲那罗一样真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但是你必须承认,唐望,一定有办法可以知道。”

“替身就是自己,这个解释就应该足够。但是如果你能看见,你会知道两者有很大的差别。对于看见的巫师而言,替身比较明亮。”

我觉得我虚弱得无法再发问了。我放下笔记本,有一会儿我觉得快昏倒了。我的视线变的很狭窄,周围一切变得昏暗,只有眼前一点是清楚的。

唐望说我必须去吃点儿东西,但我并不饿。唐哲那罗宣称说他饿死了,然后他站起来走到屋后。唐望也站起来,示意我跟着去。在厨房中,唐哲那罗弄了一些食物,然后开始表演一场精采的哑剧,摹仿一个想吃东西,但又吞不下食物的人。我觉得唐望会笑死;他狂吼着,脚到处乱踢,又咳嗽又喘气。我觉得我也会笑破肚皮,唐哲那罗的滑稽实在是举世无双的。

他终于停止表演,轮流看着唐望和我;他的双眼闪亮,露出粲然的微笑。

“没有用,”他说,耸耸肩。

我吃了一大堆东西,唐望也是。我们都回到了屋前,天空晴朗,阳光明媚,早晨的微风使空气清新,我感到快乐而强壮。

我们成三角形坐着。一阵客气的沉默后,我决定再发问来澄清我的疑点。我感觉自己的情况**,可以好好加以利用。

“再多告诉我一些关于替身的事,唐望,”我说,

唐望指着唐哲那罗,唐哲那罗鞠了个躬。

“他就在这里,”唐望说,“没有方法说明,他就在这里供你见识。”

“但他是唐哲那罗,”我迟疑地说,想要引导这段谈话。

“当然我是哲那罗,”他说着耸起他的肩膀。

“那么什么是替身,唐哲那罗?”我问。

“问他,”他指着唐望说,“他是善于说话的,我太笨了。”

“替身是巫师的自己,是通过做梦而发展出来的,”唐望解释道,“替身对巫师而言是一种力量的行动,对你而言只是一种力量的传奇。以哲那罗而言,他的替身与他本人是无法分辨的。那是因为他身为一个战士的完美无与伦比,因此你自己从未注意到其中的不同。但在你认识他的这些年当中,你与真的哲那罗在一起只有两次,其他时间你都是面对他的替身。”

“那真是无稽之谈!”我叫道。

我的胸部开始感觉到紧张的压力,我激动得抓不住我的笔记本,我的铅笔滚到视线之外。唐望与唐哲那罗几乎是俯冲到地上,开始一次滑稽的搜索。我从未见过比这更惊人的舞台魔术表演,只不过这里没有舞台、道具或任何幕后装置,而表演者也似乎不是使用掩人耳目的魔术手法。

唐哲那罗是首席魔术师,唐望是他的助手。他们在几分钟之内创造出最为怪异的物品收集,那是他们从这屋子周围的各处角落所找到的一堆东西。

以魔术表演的形式,助手先架好道具,在这里是地上的一些东西,如石头、布袋、木头、牛奶桶、油灯,及我的夹克。然后魔术师唐哲那罗拿出一样东西,在检查证实不是我的铅笔后,他会马上丢掉。他们所收集的物品包括了衣服、假发、眼镜、玩具、厨具、机器零件、女人的睡衣、人的牙齿、三明治及宗教饰物亏其中有一样东西极令人恶心,是唐哲那罗从我的夹克下找到的一块人粪。最后,唐哲那罗找到了我的铅笔,他用衣角擦干净后交还给我。

他们狂笑着庆祝他们的胡闹,我只能观看,无法加入他们。

“不要把事情看得如此严肃嘛,卡力图,”唐哲那罗关切地说,“否则你会胀破你的……”

他做出一个古怪的手势,可以代表任何事物。

他们的笑声停止后,我问唐哲那罗替身能做些什么,或巫师能用替身做什么。

唐望回答我的问题。他说替身具有力量,用来完成寻常情况下无法想的事情。

“我也一再告诉过你,这世界是深不可测的,”他对我说,“我们也是如此,这世上一切生物都是如此,因此要想理解替身是不可能的。你已经被容许见识它,那应该就足够了。”

“但是一定有方法可以谈论它,”我说,“你自己说过,你解释了你与鹿之间的对话,才能够谈论它。你难道不能同样谈论替身吗?”

他沉默了片刻。我恳求他,我所感受到的焦虑无以复加。

“好吧,一个巫师能成为两个人,”唐望说,“那是**能说的方式。”

“但是他能觉察他是两个人吗?”

“当然他能察觉。”

“他不知道他在同时身处二地吗?”

他们都凝视着我,然后相互交换一下眼色。

“另一个唐哲那罗在哪里?”我问。

唐哲那罗向我靠过来,直视我的双眼。

“我不知道,”他轻柔地说,“没有巫师能知道另一个他在何处。”

“哲那罗说得没错,”唐望说,“巫师不知道他同时身处二地,若是他知道,便等于是他面对他的替身。一个面对自己替身的巫师是一个死的巫师。这是规则,这是力量的设计,没人知道为什么。”

唐望解释说,当一个战士完成了做梦与看见,并发展出替身时,他一定也成功地抹去了个人历史、自我重要感及生活中的习惯性。他说他教我的所有技巧,以前被我视为空谈的,事实上是用来清除一个替身在日常世界中的不协调与不实际,使自我与世界脱离可预测的束缚,变得流畅自由。

“一个自由的战士能使世界不再依照固定的秩序进行,”唐望解释,“对他而言,这世界与他自己都不是物体了,他是一个明晰生物生存在一个明晰的世界中。替身对巫师而言是件单纯的事,因为他知道他在做什么。写笔记对你而言是件单纯的事,但是你仍然每次都用你的铅笔把哲那罗吓得半死。”

“一个旁观者能不能看见一个巫师身处二地?”我问唐望。·

“当然可以,那是**知道替身的方法。”

“但难道我们不能合理地假设,巫师也注意到自己身处二地吗?”

“啊哈!”唐望叫道,“你总算抓到了重点。巫师在事后当然能发觉自己身处二地,但这只是亡羊补牢,无法改变事实,他在行动时无法感觉到他的双重性。”

我的头脑打结了,我觉得如果我不继续写字,我会爆炸。

“想想看,”他说下去,“这世界并不是直接发生在我们眼前,那对于世界的描述挡在中间。所以正确地说,我们总是慢了一步,我们对世界的经验总是那个经验的回忆,我们不断地回忆着刚发生、刚结束的一刻,我们回忆着、回忆着、回忆着。”

他不停地摇着手,让我感觉他的含意。

“如果我们对世界的整个经验都是回忆,那么认为一个巫师能同时身处二地就不会是那么奇怪了。巫师自己的知觉观点不会是身处二地,因为要体验这个世界,巫师必须和其他人一样去回忆他刚才的行动,刚才所看见的、所体验到的,在他的知觉中将只有一个回忆。但对于旁观者而言,巫师似乎同时产生了双重的行动,但是巫师是回忆两种单独的片刻,因为时间的描述已不再能束缚住他了。”

当唐望说完后,我确信我在发烧。

唐哲那罗好奇地观察我。

“他说得不错,”他说,“我们总是落后一步。”

他像唐望一样地摇着手,他的身体开始跳动。他坐着往后跳,仿佛他在打嗝,而打嗝使他的身体往后跳起。他开始一直坐着往后跳,一路跳到阳台另一端,然后又跳回来。

唐哲那罗用屁股跳跃的景象没有预期的滑稽,反而使我陷人极强烈的恐惧中。唐望必须不停用他的指节敲打我的头顶。

“我无法应付这一切,唐望,”我说。

“我也不能,”唐望回答,耸耸肩膀。

“我也不能,亲爱的卡力图,”唐哲那罗跟着说。

我累了,这一切的感官刺激,先前的胡闹表演以及唐哲那罗的耍弄行为都使我的神经无法负荷,我控制不住我腹部肌肉的抽搐。

唐望使我在地上打滚,直到我恢复了平静。我坐下来再度面对他们。

“替身是固体的吗?”一段沉默后我问唐望。

他们都瞪着我。

“替身是有血有肉的吗?”我问。

“当然,”唐望说,“固体及血肉都是一种回忆。因此就像我们对世界所知觉到的一切,它们是我们累积的回忆,对于描述的回忆。你有我是固体的这个回忆,你也有你通过言语沟通的回忆,因此你与一只小狼说话,你觉得我是固体的。”

唐望把肩膀靠上来,轻轻触碰我。

“摸摸我,”他说。

我拍拍他,然后我拥抱他,我几乎要流下眼泪。

唐哲那罗站起来,靠近我。他看起来像个要恶作剧的小孩,他噘起嘴唇,注视着我许久。

“我呢?”他问,同时藏住一个微笑,“你不准备拥抱我吗?”

我站起来伸手准备抱他,而我的身体似乎当场冻结住。我失去行动的力量。我试着伸手碰他,但是我的努力毫无用处。

唐望与唐哲那罗站在那里看着我,我感觉我的身体在一股无形的压力下扭曲起来。

唐哲那罗坐下来,假装缀泣,因为我没有拥抱他;他嘟着嘴,用脚跟踏地。然后他们都爆出雷鸣般的大笑。

我的腹部肌肉颤抖使我整个身体晃动。唐望说我应该采用他早先时候建议的头部转动方法,让光反射在我的眼珠上,使自己放松下来。他用力把我拖出前院,带我到空旷处,然后安排我的位置,使我的眼睛能够反射东方的阳光。但是当他安排好我的位置时,我已停止了颤抖。唐哲那罗说是我的笔记本的重量使我发抖,这时我才发现我紧紧握着笔记本不放。

我告诉唐望说,我的身体正在要求我离去。我对唐哲那罗挥挥手,我不想给他们机会改变我的决定。

“再见,唐哲那罗,”我叫道,“我必须走了。”

他也对我挥挥手。

唐望陪着我朝我的汽车走去。

“你也有个替身吗,唐望?”我问。

“当然!”他叫道。

这时我生起一个疯狂的念头。我想要置之不理,赶紧离开,但是心中某种东西不肯放手。在我们这些年来的交往中,我已经习惯了每次要见唐望时,我只需要去索诺拉或墨西哥中部,我总会发现他在等着我。我已经视为理所当然,从来没有加以思考,直到现在。

“告诉我一件事,唐望,”我半开玩笑地说,“你是你本人,还是你的替身?”

他倾身过来,露出微笑。

“我的替身,”他悄悄说。

我的身体跳到半空中,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撞到,我冲向我的车子。

“我是在开玩笑啦”,唐望大声喊道,“你不能走,你还欠我五天的时间。”

他们两人都追上来,我把车子倒出停车处。他们都又笑又跳。

“卡力图,随时都可以召唤我!”唐哲那罗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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