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力量的步法
1962年4月8日 星期六
“死亡像人吗,唐望?”我在门廊坐下时,问道。
唐望露出困惑的神情。他手中提着一袋我送他的杂货。他小心地把东西放在地上,坐在我面前。我觉得受到鼓励,就解释说我想知道死亡在观看战士最后之舞时,是否是个人,或像人的样子。
“这有什么差别呢?”唐望问。
我告诉他,那幅景象十分吸引我。我想知道他是怎么会知道这一切。
“很简单,”他说,“智者知道死亡是最后的目击者,因为他看见了。”
“你的意思是,你自己也见过战士的最后之舞?”
“不,人不能作为这样的目击者。只有死亡可以。但是我看见自己的死亡在一旁注视我,而我对它跳舞,仿佛我的生命已经垂危。但是在舞蹈结束时,死亡并没有指向任何方向;我所爱的地方也没有震动,向我道别。因此我在世上的日子还没有完结,我没有死。这一次发生时,我只有些许力量,不了解我的死亡的计划,因此当时我会以为我要死了。”
“你的死亡像个人吗?”
“你真是只笨鸟,你以为问了问题就可以了解事情。我可不认为你能如此,但是我又算老几?
“死亡并不像一个人,毋宁说它是一种存在;但是你也可以说,死亡什么都不是,但又什么都是。无论你怎么想都是对的。你希望死亡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我与人相处觉得自在,所以死亡对我而言是个人。我也喜爱追求神秘,所以死亡对我而言又像空洞的眼睛,我可以看透它们。死亡像两扇会移动的小窗,就像眼睛会转动一样。因此我可以说,当战士在跳他世上最后之舞时,死亡以它空洞的眼睛注视战士。”
“但是唐望,这只是对你而言如此,或者对其他战士也一样?”
“对于每一位拥有力量之舞的战士都一样,但是又不尽然。死亡目击战士的最后之舞,至于战士如何看死亡,这就是个人的问题。他可以把死亡看成任何东西——一只鸟、一道光、一个人、一棵树、一块石子、一片雾,或者任何未知的存在。”
唐望对死亡的描述困扰了我。我找不出适当的词汇表达心中的疑问,于是咕哝着。唐望微笑着凝视我,鼓励我说出来。
我问他,战士把死亡看成什么,是否决定于他成长的环境。我举出尤玛族(Yuma)及亚基族的印第安人为例。我的想法是文化决定一个人看待死亡的方式。
“与一个人生长环境没什么关系,”他说,“决定一个人的所有行为的是他的个人力量。人只不过是他个人力量的总和,而这总和决定他如何生存、死亡。”
“个人力量是什么?”
“个人力量是一种感觉,”他说,“像是感到十分幸运;或者可以说是一种心境。个人力量是一个人努力得来的,和他的先天条件无关。我告诉你,战士是捕捉力量的人,我正在教你如何猎取、储存力量。你的困难是你还不信服,这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困难。你必须相信个人力量可以使用,可以储存。但是到目前为止,你还不信服。”
我告诉他,他的观点很清楚,而我也努力信服他的话,他笑了。
“那不是我所说的信服,”他说。
他轻拍我肩膀几下,笑着说:“你知道的,我不需要别人迎合我。”
我不得不向他保证,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没有怀疑你,”他说,“但是信服的意思是指你已经能单独行动。事实上你还需要很大的努力才能做到。该做的事还多着呢,你才刚起步。”
他沉默了片刻,脸上表情平静。
“说来有趣,有时候你会让我想起我自己,”他继续说,“我当初也不愿意选择战士这条路,我相信一切努力都没有意义,既然我们都难免一死,做了战士又有什么不同呢?但我错了,我必须自己去找到答案。只有当你明白自己错了,明白成为战士是多么的不同,你才可以说,你信服了;然后你可以独自前进,甚至能独力成为一个智者。”
我要求他解释什么是“智者”。
“智者就是一个能够不畏学习的艰苦的人,”他说:“是一个能不莽撞,不畏缩,尽自己全力去解开个人力量的奥秘的人。”
他简短地讨论一下这个概念,然后像闲谈般撇在一旁,说我应该只去关心储存力量的观念。
“那太难以了解了,”我抗议,“我真的搞不懂你到底是想说什么。”
“捕捉力量是件奇怪的事情,”他说,“首先要成为一个想法,之后再一步步建立起来,然后,砰!它就发生了。”
“是怎么发生的?”
唐望站起来。他伸展双臂,像猫一样弓起身体。像往常一样,他的骨头哔啪作响。
“走吧,”他说,“我们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赶。”
“但是我有好多事要问你,”我说。
“我们要到一个力量之处,”他走进屋门时说,“为什么不把你的问题留到那里再问?我们也许会有机会谈话。”
我以为我们要开车去,所以我站起来朝车子走去,但是唐望从屋子里喊我,叫我拿起我的葫芦袋子,他在屋后的树丛边等我。
“我们要快一点,”他说。
我们走到西边马德里山脉的低坡时,已经是下午3点。今天的天气温暖,但是到了傍晚时,风渐渐变冷。唐望坐在一块岩石上,示意我也坐下来。
“这一回我们要在这里做什么,唐望?”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们要在这里捕捉力量,”
“这我知道,但我们要做哪些具体的事?”
“你知道我一点也不清楚。”
“你的意思是你从未按照计划行事?”
“捕捉力量是件非常奇怪的事,”他说,“我们无法事先计划。这也是它之所以刺激的原因。但是战士仿佛按照计划行动,因为他信任个人力量,而个人力量会使他以最恰当的方式去进行。”
我指出他的话中多少有点矛盾。如果战士已经有个人力量,那么他还要捕捉什么?
唐望抬起眉毛,假装厌恶的表情。
“是你要去捕捉个人力量,”他说,“而我已是拥有力量的战士,你问我有没有计划,我说我信任个人力量的引导,我不需要计划。”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始上路。斜坡很陡,攀登上去对我是一件困难又累人的事。而唐望正好相反,他似乎拥有无穷的精力,不用跑,也不匆忙,步伐稳健,体力充沛。我注意到他连汗都没有流,甚至在攀爬过非常巨大、近乎垂直的陡坡后,也没流一滴汗。当我抵达山顶时,唐望已经在那里等我了。我在他旁边坐下,觉得心脏仿佛要爆炸似的。我躺下来,汗水如雨般滴下。
唐望大笑,推我来回滚动着,我的呼吸逐渐地平静下来。
我告诉他,我对他的身体状况感到敬畏。
“我一直设法使你注意这一点,”他说。
“你一点也不老,唐望!”
“当然不老。我也一直使你注意到这一点。”
“你是如何锻炼的?”
“我没有锻炼。我的身体感觉很好,如此而已。我对待自己很好,因此我没有理由感到疲倦,或不舒服。秘诀不是在你对自己做了什么,而是你自己不做什么。”
我等着他解释,他似乎觉察到我无法理解。他会意地笑笑,站起来。
“这是一个力量之处,”他说,“为我们在这山顶上找个地方过夜吧。”
我开始抗议,我要他解释什么是“对自己不做什么。”他做出强硬的手势。
“废话少说,”他轻声说,“这一次就以行动取代言语吧,你花多少时间去找到适当地方休息是无关紧要的,也许会花你整整一个晚上。你找不找得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试着去找。”
我把笔记本放在一边,站起来。唐望提醒我,就像以前每一次当他要我去找个休息的地方时,我必须不集中焦距,把眼睛眯起来注视事物,使景物变得模糊。
我信步走着,半眯着眼扫视四周。唐望走在我右后方数尺。
我先是绕着山顶外围走一圈。我打算以螺旋形走法从周围走向中心,但是我才走完最外围,唐望就叫我停下来。
他说我又在表现我对固定习惯的偏好了,接着,用讽刺的语气说,我当然可以有系统地寻遍山顶每一寸土地,但是以如此死板的方式是绝对无法感觉到适合的地点。又说他自己知道那块地方,所以我这种碰运气的找法是行不通的。
“那么我应该怎么做呢?”我问。
唐望要我坐下来,然后他从附近每棵树丛中各摘下一片树叶给我。他要我躺下,松开皮带,把那些叶子放在靠近肚脐的地方。他指导我动作,叫我用双手压在树叶上。然后他命令我闭上眼睛,警告我说,如果我想得到完美的结果,就必须照他的话做——当他把我的身体移动到一个有力量的地方时,我不能放开叶片,也不可睁开眼睛;或想坐起来。
他抓住我右手腋下拖着我走。我有强烈的欲望想从半睁的眼睛偷看,但是唐望把手盖在我眼睛上,命令我只要去注意那将从叶片发出来的温暖感觉。
我躺了一会儿,动也不动,然后开始感觉叶片发出一种奇异的热。我的手掌先感觉到湿热,然后蔓延到腹部,最后我的全身都淹没在这股热浪中。几分钟工夫,我的脚好像燃烧起来,那种灼热使我想起以前几次发高烧的情形。
我把这种不适感告诉唐望,还有我很想脱掉鞋子。他说他就要扶我站起来,但是要等他的指示才可以睁开眼睛。我要继续把叶片压在腹部上,直到我找到合适的地方休息。
等我站好之后,他在我耳边低声说,我应该张开眼睛,漫无计划地闲荡,让叶片的力量引导我,拉着我走。
我于是漫无计划地逛着。身体的温热令我很不舒服。我相信我是在发烧,于是开始思索唐望是如何使我发烧的。
唐望在我后面走着。他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吓得我几乎瘫痪。他笑着解释说,突然的尖叫可以把不舒适的精灵赶走。我眯着眼睛,来回走了半个小时。在这段时间中,我身体的不适及灼热感变成了舒服的温暖,步伐也开始变得轻飘飘了。同时我也感到失望,我多少期待着某种视觉上的现象,但是在我视线所及之内一切如常,没有特别的色彩,或光芒,或黑影。
最后我的眼睛眯得好累,就睁开了。我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块微突的沙岩上,这是山顶上仅有的几块岩石地,其他地方则是泥土地及小树丛。这山顶似乎不久前才被火烧过,所以植物都十分幼小。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块突起的沙岩很美。我在上面站了好久,之后干脆坐下来。
“好!好!”唐望说,拍拍我的背。
然后他要我小心地把叶子从衣服里拿出来,放在岩石上。
当我刚把树叶从身上拿开,就感到一阵寒意。我量量脉搏,跳动还算正常。
唐望笑了,叫我“卡洛斯医生”,问我是否也可以量量他的脉搏。他说我刚才感觉到的是那叶片的力量,那个力量已使我身体洁净,得以完成我的任务。
我很诚恳地说,其实我什么也没做;我在那地方坐下来,是因为我累了,而且我觉得那块沙岩的颜色很吸引人。
唐望什么都没说,他站在我旁边。突然间他往后跳,极敏捷地跳过几丛树,跑到不远处一块高大的岩石上。
“怎么啦?”我警觉地问道。
“注意风的方向,风就要来吹你的叶子了,”他说:“赶快数叶片,风要来了,留下半数的叶子,放回你肚子上面。”
我数了二十片叶子,把其中十片放进衣服中,然后一阵强风把其余十片吹向西方。我看着叶子被吹走时,心里有种怪异的感觉,好像有种真实的东西刻意地把叶子扫进广大的的树丛里。
唐望走回我这里,坐在我左边,面对南方。
我们沉默了许久。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累坏了。我想要闭上眼睛,但又不敢。唐望注意到我的疲倦,说我睡着了也没有关系。他吩咐我把两手放在肚子上,压着树叶,想象我是躺在那“吊索”悬浮的吊床上,在我那“偏爱的地方”。我闭上眼睛,立刻跌入回忆之中,仿佛回到那次睡在山顶上所经历的宁静充实中。我想看看自己是否真的能感受那种悬浮感,但我却睡着了。
我在夕阳将尽时醒来,睡一觉使我恢复了精神。唐望也睡了,他和我同时醒来。这时风正吹着,我却不觉得冷。我腹部上的叶子似乎有暖炉或发热器的作用。
我察看四周。我选择休息的这个地方像个小盆子,人坐在里面,就像坐在一个长沙发里,一边的石壁正好做为靠背。我也发现唐望把我的本子带来了,枕在我的头下。
“你找对了地方,”他微笑道:“而整个过程正如同我告诉你的,在你的毫无计划的情况下,力量引导你到这里来。”
“你给我的是什么叶子?”我问。
真正引我好奇的是那些叶子发散出来的温暖,使我在不盖毛毯,又没穿厚衣服的情况下,竟能有舒适的感觉。
“那只是叶子而已。”唐望说。
“你的意思是,我能从任何树上摘下叶子,也有相同的效果?”
“不,我不是指你自己能做到,你还没有个人力量;我是指任何叶子都能帮助你,只要给你叶子的人有力量。今天帮助你的不是叶子,而是力量。”
“是你的力量吗,唐望?”
“我想你可以说那是我的力量,虽然这样说不完全正确。力量并不属于任何人,只是我们之中有些人能聚集它,然后把它直接给另一个人。你瞧,储存力量的秘诀,就是力量只能用来帮助他人储存力量。”
我问他,那是否意味着他的力量只限定用来帮助他人。唐望耐心解释说,他可以随他高兴使用个人力量,做他想做的任何事,但是如果把力量直接给了别人,就得等那个人能把它利用在他自己对力量的寻求上,才能产生作用。
“人所做的任何事,都以他个人力量为轴心,”唐望继续说,“因此,对毫无力量的人而言,一个有力量的人做出来的事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甚至认识力量,也需具有力量。这就是我一直尽力使你明白的,但是我知道你不懂,不是因为你不愿意,而是因为你的个人力量太少了。”
“那我该怎么做呢,唐望?”
“什么都不用做,就照这样做下去,力量会自己找到门路的。”
他站起来,转了一圈,凝视四周一切。他的身体完全配合眼睛的移动,结果是像一个玩具般地以准确而固定的方式转了一圈。
我张大嘴看着他。他收敛起他的微笑,表示承认我的惊讶。
“今天你将要在黑夜中去捕捉力量。”他说着坐了下来。
“你说什么?”
“今晚你将要进入那未知的山区中探险,在黑夜里,山已不是山了。”
“那么是什么呢?”
“是其他的东西,你无法想象的东西,因为你从来没有亲眼看过它们的存在。”
“你这是什么意思,唐望?你总是用这种阴森森的话来吓我。”
他笑了,轻轻踢一下我的腿。
“这世界是一项神秘,”他说,“完全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子。”
他似乎沉思了—会儿。他的头有韵律地上下动着,然后笑着说:“好吧,就算也是你想象中那样子,但那并不等于世界的全部。真正的世界远超过你的想象。你一直在探寻这真正的世界,也许今天晚上你会再得到一点收获。”
他的声调使我全身起寒颤。
“你计划做什么呢了,,
“我不计划任何事,一切都由力量决定,也就是领你来这地方的力量。”
唐望站起来,指向远方。我以为他要我也站起来看。我试着一跃而起,但在我站好之前,唐望用力把我按下。
“我没有叫你跟我,”他严厉地说。然后他声音又转为柔和,继续说:“你将会有相当艰苦的一夜,你会需要你能聚集到的所有力量。留在这里为下一步做准备。”
他解释说,他不是在指什么东西,而是去确定有东西在那里。他向我保证说一切都很好,我应该安心坐着,使自己忙碌,因为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我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写字。他的微笑像是具有感染力,使人十分舒服。
“但是我们要做什么呢,唐望?”
“写!”他命令我,背过身子去。
除了写字之外我无事可做,于是我写到天黑。
当我在写字时,唐望一直保持同样的姿势,他似乎完全沉浸于注视着西方远处。但是我一停笔,他就转头开玩笑地说,若是要叫我闭嘴不发问,只有给我东西吃,或叫我写字,或让我睡着。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小包东西,慎重地打开来,里面是些肉干。他给我一片,自己也拿了一片,嚼了起来。他很随意地告诉我,这是力量的食物,在这时候我们俩人都需要,我饿坏了,没有工夫去想肉片里是不是含有知觉转变性的物质。我们在沉默中把肉干吃得一千二净,这时候天已经很黑了。
唐望站起来,伸展手臂和肩背。他建议我也照做。他说在睡觉、坐卧,或行走之后伸展全身,是很好的练习。
我照他的话做,结果放在衣服中的叶子有几片从裤管中掉出来,我正迟疑要不要捡起来,但他说算了,已经不需要那些叶子了,我应该任它们自由飘落。
然后唐望走到我身边,附在我右耳悄悄说,我应该紧跟着他,模仿他的每一个动作。他说,我们此刻站的地点很安全,可以这么说,我们正在夜的边缘。
“这里不是夜,”他低声说,踏踏我们站立的岩石,“夜在那里。”
他指向我们四周的黑暗。
随后他检查我的背袋,看看装食物的葫芦和我的笔记本是否都放好,然后轻声说,战士随时都得确定每一件东西都在正确的位置,不是因为他相信自己会通过将要来临的考验,而是因为那是他完美无缺的行为的一部分。
他的告诫并没有使我觉得更轻松,反而使我确定自己末日已近。我真想哭。我相信唐望一定完全知道他的话所产生的效果。
“信任你的个人力量,”他在我耳边说,“在这个神秘的世界里,人只能抓住这一点。”
他轻轻拉我,我们开始前进。他走在我前面两三步,我跟在后头,眼睛盯着地面,不知为何,我不敢左顾右盼。而把视线集中在地上,使我奇异地感觉平静,仿佛被催眠了。
走了一小段路唐望停下来。他低声说,完全的黑暗已近,他将要走到前头去,但是他会模仿一种小猫头鹰的叫声,好让我知道他的位置,他提醒我说,他学的叫声在开头会略为沙哑,但是接着会变得圆润,像只真的猫头鹰在叫。他又警告我,千万要分辨出其他没有这种特征的猫头鹰叫声。唐望交待完指示时,我已经是惊恐万分。我抓住他的手臂,不放他走。两三分钟之后我才稍稍镇定,讲得出话来,但一阵阵神经的抽搐穿过我腹部,使话也说不清楚。他平静温和地催我控制住自己,因为黑夜就像风,一个未知的实体,如果我不小心就会被它算计。我一定要极端平静,才能对付它。
“你一定要放开自己你的个人力量才能与夜的力量交融在一起。”他在我耳边说。
他说他要到我前头去了,于是我又受到一阵无理性恐惧的侵袭。
“这真是疯狂,”我抗议道。
唐望没有生气,也没有不耐烦,他笑了笑,附在我耳边说了些话,我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我大声地说,牙齿打颤。
唐望把手放在我嘴上,低声说,战士的行动看起来仿佛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实上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接着重复一段话三四遍,似乎要我背下来。他说:“战士信任自己的个人力量,不论力量是多是少,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是完美无缺的。”
过了一会儿,他问我还好吗。我点点头,于是他迅即消失在黑夜中,没发出一点声音。
我试着观察四周,我似乎是站在一处浓密的树林里,我只能分辨出一团黑乎乎的灌木或小树。我集中全力去听,但是没听到特别的声音。风的嘶鸣声掩盖住其他声音,只有不时传来几声大猫头鹰的尖叫和其他鸟鸣声。
我又等了一会儿,注意力高度集中。然后有一阵小猫头鹰长而沙哑的叫声传来,这一定是唐望,没错。声音从后面传来;我转过身,向那方向走去。我走得很慢,因为黑暗的障碍实在难以克服。
我走了约十分钟。突然一团黑影跳到我面前。我尖叫起来,向后坐倒在地,耳朵嗡嗡作响。恐惧实在太强烈了,我竟然窒息,不得不张开嘴巴呼吸。
“站起来,”唐望轻轻说,“我不是有意要吓你。我只是来和你碰头。”
他说他一直在观察我的笨拙模样,我在黑暗中的前进就像是一个跛脚的老太太,踮着脚尖走在烂泥中的情形。他觉得他的形容很好笑,大笑起来。
然后他开始示范一种在黑暗中行走的方法,他称之为“力量的步法”。他弯腰站在我面前,要我摸他的背和膝盖,好明白他整个身体的姿势。唐望的上身有点前倾,但是背脊是挺直的,膝盖也微微弯曲。
他在我面前慢慢走着,因此我能注意到他每一次举步,膝盖都几乎抬到胸前。然后他竟然放足跑进黑暗中,又跑回来。我无法想象怎么能在一片黑暗中跑步。
“力量的步法就是在黑暗中跑步,”他在我耳边说。
他催我自己也试试看。我告诉他,我很确定自己会跌入裂缝或撞上岩石而跌断脚。唐望平静地说“力量的步法”绝对是安全的。
我指出我之所以相信他能这么做,是因为我假定他对这些山区的地形了如指掌,因此才能避免跌跤。
唐望用手捧住我的头,有力地说:“这是夜!夜就是力量!” 他放开我的头,又以温和的声音说,在夜里世界是不同的。他在黑暗中跑步的能力与他对地形的熟悉无关。他说关键在于自由放开个人力量,好与夜的力量融合;一旦夜的力量掌握控制,就不可能会有失误。他又非常严肃地说,如果我还是怀疑,就该想一想,若不是夜的力量在引导他,像他这把年纪的人,在黑夜的山中跑步,岂不等于是自杀!
“看!”他说,轻快地跑进黑暗中,又跑回来。
他的动作是如此惊人,我不敢相信我所看到的。他在原地慢跑了一会儿。他举脚的姿势使我想起短跑选手在赛前的热身准备运动。
然后他要我跟他走。我极不自然与不安地跟上去。我非常小心地试着看前面的路,但夜色黑得无法判断距离。唐望回到我身边慢跑着,他说我必须把自己开放给黑夜的力量,信任我那仅有的个人力量,否则我永远也无法自由行动。黑暗会成为障碍,是因为我依赖视觉,而不懂另一个方法——使力量成为引导。
我试了好几次都不成功。我就是放不开,怕跌断腿的恐惧感仍然很强。唐望命令我继续在原地练习,尽力去感觉我是在使用“力量的步法”。
然后他说他要跑到前头去,我必须等他的猫头鹰叫声。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经消失在黑暗中。我不时闭着眼睛,弯着身子在原地慢跑了将近一个小时。我的紧张渐渐地松弛,直到我感觉相当舒服,然后我听到唐望的叫声。
我向声音来的方向跑了五六码远,尽力想“放开自己”,如唐望的建议。但是我一头撞进一棵树丛里,那种不安全感立刻又回来了。
唐望在等我,他纠正了我的姿势。他说我应该把手指弯进掌中,大拇指和食指伸直。然后他说,在他看来,我只是放纵自己于无能的感觉里,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集中焦点,只是去扫视前面的路,不论有多黑暗,我总能看到一些东西。“力量的步法”和寻找休息的地方一样,两者都包含放纵与信任的感觉。“力量的步法”要求人把视线放在眼前的路上,即使稍微左顾右盼,都会造成动作的失当。他解释说,上身前倾才能把视线放低,把膝盖举至胸前,是因为步子要小而稳健。他曾警告我,开始我会时常跌倒,但是他保证随着练习,我能够跑得像在白天般迅速安全。
于是一连几个钟头,我试着模仿他的动作,也设法培养他说的那种心境。他很有耐心地在我面前原地跑着;或者他会跑开一小段,再回到我旁边,好让我看清楚他的动作;有时他会推我一把,让我跑几步路。
然后他出发了,以一连串猫头鹰的叫声喊我。不知为什么,我竟意外地充满信心往前移动。就我所知,我毫无理由如此信心大增,但我的身体似乎能辨识环境,不需要思索。举个例子,我看不清眼前崎岖的岩石,但是我的身体每一步都能踏在石头边缘,而不会踩进裂缝中,只有几次我因为分神而失去平衡。要保持对前方路面的扫视,需要全然的注意才行。就如唐望的警告,稍微左顾右盼,或看得太远,都会破坏动作的进行。
找了好久,我才找到唐望,他正坐在似乎是树的黑影子旁边。他朝我走来,说我做得很好,但应该停止了,因为他使用那叫声太久了,他确定他的叫声会被模仿走。
我同意,是该停了,我的努力已使我筋疲力竭。轻松下来后,我问他,谁会模仿他的叫声。
“力量、同盟、精灵,谁知道呢?”他低声说。
他解释说,那些“黑夜里的实体”通常会发出美妙的声音,但是若要模仿人类沙哑的声音或鸟的叫声,则非常困难。他要我小心,一听到那种美妙的声音就要停下来不动;而且我要记住他的话,有一天我会需要靠他的话来做判断。他又鼓励地说我已经对“力量的步法”有相当的认识,只需要再被逼一下,我就可以达到熟练精通的地步。这在我们下一次黑夜探险中就可以做到。他拍拍我的肩膀,宣布说他准备要走了。
“我们离开这里吧,”他说着跑了起来。
“等一下!等一下!”我疯狂地大叫:“我们走着走。”
唐望停下来,脱下帽子。
“老天!”他很为难地说,“我们被困住了。你知道我无法在黑夜中走路,我只能跑。我走路一定会跌断腿。”
我感觉他一定是笑着说这些话,虽然我看不见他的脸。
他又像是在透露秘密地说,他太老了,所以不能走的。刚才学到的那一点“力量的步法”必须派上用场了。
“如果我们不用‘力量的步法’,我们会像野草般被割下来,”他在我耳边说。
“被谁割下来?”
“黑夜里有许多东西在对人发生作用,”他的语气使我生起阵阵寒颤。
他说我不用紧跟着他,因为他会用连续四声的猫头鹰叫声做为信号,让我可以跟随他。
我建议说我们**留在山区,直到天亮再走。他非常夸张地反驳说,那等于是自寻死路。而且就算我们能生还,黑夜也会耗尽我们的个人力量,天亮后的**件事就会要我们的命。
“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他语气中带着一丝紧急,“我们快走。”
他保证说他会尽可能缓慢地前进。他最后的指示是,我要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不论发生什么事,大气也不得喘一个。他告诉我大致前进的方向后,就开始缓慢地跑起来,我跟在后面但是不管他跑得多慢,我总是追不上他,很快他就消失在前面的黑暗中。
我落单之后,我才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走得很快了。我实在感到惊讶。我尽力保持这种速度,许久之后我听到唐望的,叫声从前方偏右的地方传来。他连续叫了四声。
一会后我又听到了他的猫头鹰叫,这次是在右方稍远处。为了能跟上去,我必须向右转45度角。我向这个方向前进,希望能听到四声中的另外三声,更清楚唐望的位置。
我再听到一个叫声,似乎来自我们出发的地方。我停下来倾听,听到不远处有一种尖锐的噪音。像是两块石头相互碰撞的声音,我更竖耳倾听,接着听到一连串的轻微声音,像是两块石头轻轻磨擦的声音,然后又是另一声猫头鹰叫声。这回我明白唐望的意思了。这个叫声十分美妙,拉得很长,甚至比真的猫头鹰叫声都要圆润。
我感到一种奇异的恐惧,我的胃收缩起来,好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拉我下沉。我转过身子,开始慢跑朝相反方向前进。
我听到远处一声微弱的猫头鹰叫声,然后接着连续三声。那是唐望。我向那方向跑去。我感觉他大约在四分之一哩远,如果他保持这种速度,我一定会一个人被丢在山中。我不知道唐望为什么要跑在前头,如果他要跑那么快,他可以绕着我跑啊!
这时我注意到左边似乎有东西随我在前进,我几乎可用左眼角看到那东西。我快要开始惊慌时,心中出现了镇定的念头,我在这种黑暗中应该什么都看不见的。我想要转头去看,但又怕失去平衡。
另一声猫头鹰的叫声,把我从沉思中震醒。叫声从左边传来,我没有朝那方向前进,因为那叫声是我从来也没听过的甜蜜美妙,但也不令我害怕。只觉得那声音很迷人,有点蛊惑,甚至带着一丝悲哀。
然后一团黑色的东西从我前方,由左边跳到右边去。这突然的变化使我抬头向前看,因而失去平衡,跌进树丛之中。我侧身倒下,然后听见那悦耳的叫声就在我左边数步之远。我站起来,还没举足前进,又听到另一个叫声,比**声更哀求、更迫人,好像有什么东西要我停下来倾听。猫头鹰的叫声长而温和,平息了我的恐惧。在这个时候,要不是又听到唐望四声沙哑的叫声,我真的会停在那里。唐望的叫声似乎比较近了,我朝那方向跑过去。
过了一会儿,我又注意左边的黑暗中有某种闪光或波动的现象,那不像是视觉的现象,倒像是一种感觉,但我几乎确定我的眼睛知觉到它。它移动得比我快,又从我的左边跳向右边,让我失去平衡。这次我没有跌倒,奇怪的是,没有跌倒反而使我生气起来。这种矛盾的感觉才使我真正惊慌起来。我想要加快步伐,我想要自己发出猫头鹰的叫声,让唐望知道我的位置。但我又不敢违抗他的指示。
就在这时候,某种可怕的东西抓住了我的注意。在我左边有某种像野兽的东西,几乎就要碰到我了。我不自主地跳到右边,强烈的恐惧几乎使我窒息。这恐惧紧紧攫住我,我在黑暗中飞快前进,脑中没有任何思想。我的恐惧似乎是一种身体的感觉,与思想无关,我发觉这种情况很不寻常。在我这一生中,我的恐惧通常是在知识的层次上,由于某种社会情况的威胁所引起的,或者是他人对我做出危险的举动。然而这一次,我的恐惧完全是一种新的体验,来自世界的某个未知区域,重重打击在我身体上的某个未知的部位。
我听到一声更近的猫头鹰叫声,在我左边一点,我没有辨认出叫声的特征,但听起来似乎是唐望的叫声,那叫声并不悦耳。我慢了下来。接着又是一声,是唐望的沙哑嗓音,于是我加快脚步。第三声是从很近的地方传来。我可以辨认出那里是一片黑影,像是岩石或树。我又听到一声猫头鹰叫。我想一定是唐望在等我,因为我们已经脱离险境。我正走到黑暗地区的边缘时,第五声的叫声使我僵立在原地。我张大眼睛想看清那片黑影,但是左边突然响起沙沙声,我及时转头,注意到一个黑暗的物体,比周遭的黑暗更深,正在我旁边滚动或滑行着。我抽了一口气,跳了开来。我听到喷喷声,好像是有人在咂嘴,然后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从黑暗中出现。它的形状是方的,像个门,大约8到10尺高。
它出现得太突然,我惊叫起来。一瞬间我的恐惧到达了极点,但是一秒钟后,我发现自己意外的平静,凝视着那黑色形体。
依我的了解,这次的反应又是另一种新的体验。我身体的某部位似乎以一种奇特的坚持,把我拉向黑暗地区,而其他部位则拒绝,仿佛我一方面想前去探个究竟,一方面又想赶紧逃开。
我好不容易才又昕到唐望的猫头鹰叫声,似乎离我很近,而且有点着急,声音较长,也更沙哑,他似乎是一边跑一边叫着。
突然间我似乎又恢复控制,能够转身跑开。有一会儿我跑得就像唐望所希望的样子。
“唐望!”我找到他时,不禁大叫。
他把手轻按在我嘴上,要我跟他走。我们俩以适当的速度轻松地慢跑着,一直跑到我们之前来过的沙岩突出处。
我们在突岩上坐了约一个小时,完全保持沉默,直到天亮。我们从葫芦里拿出东西来吃。唐望说,我们必须在这里待到正午,而且不能打瞌睡,只能谈话,好像什么事都投发生过。
他要我把刚才他离开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完全告诉他。等我说完后,他仍然好久不说话、似乎陷入沉思中。
“情况好像不太妙,”他终于说。“昨天夜里你发生的事很严重,太严重了,你以后不能再自己一个人在黑夜中探险。从现在 起,黑夜的实体不会放过你了。”
“我昨夜发生了什么事,唐望?”
“你失足于某些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实体上,它们对人能发送作用。你对它们一无所知,因为你从来没有碰到过它们,或许称它们为山中的实体会更恰当;它们并不是真正属于夜的,我称它们黑夜的实体,是因为在黑暗中很容易可以知觉到它们。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我们四周,然而在白天时很难去知觉它们,因为白天时,我们对这世界很熟悉,熟悉的东西总是占了上风;反过来说,在黑夜里,一切都变得很陌生,没有事会占上风,所以我们容易在夜间知觉到那些实体的存在。”
“可是它们是真实的吗,唐望?”
“当然!它们是如此的真实,可以杀人,尤其是迷失在荒野中,没有个人力量的人。”
“既然你知道它们是如此危险,为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呢?”
“学习之道无他,唯在身体力行。空谈力量是无用的。如果你想知道力量是什么,如果你想强调力量,就必须抓住每一个事物,独力去应付。
“知识与力量的道路都十分艰辛遥远。你或许已经注意到,直到昨晚,我才让你一个人在黑夜中探险。以前你没有足够的个人力量这么做,现在你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一场战斗,但仍不足以单独留在黑夜里。”
“如果我单独留在那里呢?”
“你会死。黑夜的实体会把你压得粉碎,像只虫一样。”
“你是说我不能单独过夜了?”
“你可以自己在你的床上过夜,但是不在山区中。”
“那么在平地呢?”
“我指的只限于荒野,附近没有人烟,尤其是高山地带的荒野。因为黑夜实体通常居住在岩石和裂缝间,所以从现在起,你不能单独上山去,除非你储存足够的个人力量。”
“但是我要如何储存个人力量呢?”
“你就依照我吩咐你的方式去生活,渐渐地你会塞住所有的漏洞。你不必刻意地进行,因为力量自己会找到门路的。以我为例子,我刚开始学习战士之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储存力量。像你一样,我以为我没有做什么,但事实却不然。力量有一个特性,就是当它被储存时,几乎无法被觉察到。”
我要他解释,他是如何断定我单独在黑夜里很危险。
“夜的实体在你左边移动,”他说:“它们是想要和你的死亡融合。特别是你看到的那扇门,你知道,那是一个通道,它会一直拉你过去,直到你被迫通过它,那也就是你的末日了。”
我以**的态度向他表示,很奇怪我每次在他身边都有怪事发生,仿佛都是他引起的。
以前我一个人在荒野中过夜时,一切都很正常,没有任何事情。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黑影,或听见怪声。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被吓过。
唐望轻轻笑着,说每件事都证明他有个人力量,能呼唤万物来助他一臂之力。
我感觉他也许在暗示他确实有找人合伙来整我。
唐望似乎读出了我的想法,大笑起来。
“不要费尽苦心去解释,”他说,“我的话对你没有意义,因为你还没有足够的个人力量,但你已经比开始的时候多了点力量,因此事情会开始发生在你身上。你已经和雾及闪电有过一次力量的遭遇。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你是否了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拥有了这个记忆。那天晚上看到的桥及其他一切,到有—天你拥有足够的个人力量后,会再度出现。”
“那些景象再出现有什么目的吗,唐望?”
“我不知道,我不是你,只有你才能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这就是为什么昨晚我把你单独丢下的原因,虽然我知道这样做十分危险。你必须对付那些实体,来考验自己。我选择猫头鹰的叫声,是因为猫头鹰为那些实体传送信息。模仿猫头鹰的叫声,就可以把它们引诱出来。那些实体对你构成危险,不是因为它们天生恶毒,而是你本身不够完美。我知道你有一点非常不明智,你只是在迁就我。你一直在迁就每一个人,当然,那使你觉得高高在上。但你自己知道这样做不行。你只是一个人,而你的生命何其短暂,无法涵盖这美丽世界中的所有奥妙,所有恐怖。因此,你的迁就是不智的;只会把你贬成一个小角色。”
我想要抗议。唐望又说中了,就像前几次一样。有一会儿我感到生气,但是像以前一样,写笔记能使我分神,保持平静。
“我想我有个解决的办法,”唐望停了许久后说,“如果你能回忆昨晚的行动,即使连你都会同意,你只有在遇到无法忍受的对手时,才会跑得和巫师一样快。我们都知道这一点,而且我相信我已经为你找到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了。”
“你想要做什么,唐望?”
他没有回答,只是站起来伸伸懒腰。他似乎收缩了每一条肌肉。他命令我也照做。
“你在白天时,要多伸展身体,”他说:“次数愈多愈好,但是只有在长时间的工作或长时间的休息后才做。”
“你说你为我找到什么样的对手?”我问。
“很不幸,只有我们人类才是我们真正的对手,”他说,“其他的实体没有自己的意志,一定要你主动去接触它们,把它们引诱出来。相反,我们人类则是残酷无情的。”
“我们已经谈了很久,”唐望突然改变语气,“在离开之前,你必须再做一件事,最重要的一件事。我现在就要告诉你,你之所以置身于此地的原因,好让你安心。你不断来看我的理由很简单;每一次你来看我,你的身体就会学到一些事情,即使是你不愿意学的。现在你的身体终于需要回来看我,好多学一些。我们可以说,你的身体知道它就要死了。即使你自己从来不去想这个问题。我也一直在告诉你的身体,我自己也快要死了,在我死去之前,我想给你的身体看些东西,那是你无法自己给它的。比方说,你的身体需要恐怖,喜欢恐怖;身体也需要黑暗与风。现在你的身体知道了力量的步法,迫不急待地想要尝试。所以我们可以说,你的身体回来看我,因为我是它的朋友。”
唐望保持沉默好一会儿,似乎在努力思索。
“我告诉过你,身体强壮的秘诀,不在你对它做了什么,而在你不做什么,”他终于说,“现在是你不去做以前常做的事的时候了。坐在这里直到我们离开,试着去不做。”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唐望。”
他一把抓走我的笔记本。他小心地合上本子,用橡皮筋勒好,然后像扔盘子般把它远远地扔进树丛中。
我大吃一惊,开口要抗议,但他把手放在我嘴上。他指着一棵大树丛,要我不去看树叶,而把注意力集中在树叶的影子上。他说在黑暗中奔跑并不一定需要恐惧激发,而是一个知道如何“不做”的身体自然愉快的反应。他附在我右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力量的秘决是“不去做我知道如何去做的事”。像注视树的这个例子,我知道如何做的事,就是直接去注意茂密的叶丛,而我从来不会去关心树叶的影子或叶间的空隙。他最后的指示是,先注视某一根树枝上的叶影,然后才慢慢遍及整棵树,不要让视线回到树叶上,因为储存个人力量刻意的**步,就是让你的身体“不做”。
也许是因为我的疲倦或紧张,我竟然沉浸于树叶的阴影中,当唐望站起来时,我几乎已能把零散的叶影看成主体,就像以前看树叶一样。这种结果实在惊人。我告诉唐望我想多看一会儿。他笑笑,拍拍我的帽子。
“我告诉过你,”他说,“身体喜欢这样的事情。”
然后他说,我应该让我已储存到的个人力量来引导我穿过树丛,去找我的笔记本。他轻轻把我推到树丛中。我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我就走到笔记本旁边。我想我一定是不自觉地记得唐望丢笔记本的方向。他解释这件事,说我会直接走到笔记本旁,是因为我的身体在这几个钟头中,沉浸在“不做”中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