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不做

2017-08-10
卡斯塔尼达-无极(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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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不  做

   1962年4月11日  星期三

   我们回到唐望住处后,唐望吩咐我去整理笔记,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不要去谈我所经历的事情,甚至连想都不要想。

   休息一天后,他宣布说我们要离开这地方几天,**和那些“实体”保持一段距离,他说它们已经深深影响了我,虽然我没有注意到,因为我的身体感觉不够敏锐。但是如果我不到我那“偏爱的地方”去洁净身心,我很快就会生重病。

   我们在黎明前出发,朝北驶去。经过一段累人的旅程,及急速的步行,我们在下午时抵达了山顶。

   唐望像上次一样,把山顶我睡过的那块地方盖上细枝树叶。然后他给我一把叶子让我放要腹部上,并叫我躺下来休息。他给自己也弄了一个地方,在我左边5尺远,他也躺下来。

   几分钟之后,我开始感觉一种特殊的温暖,及非常安宁的感觉。那是一种身体的舒适感,像是飘浮在半空中。我能完全同意唐望的话,那张“吊床”使我浮在空中。我正在描述这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时,唐望煞有介事地说,那张“床”正是为这个目的而设的。

   “我不相信有这个可能!”我叫道。

   唐望把我的话当真,责备我说,他已经厌倦我这种自命不凡的言行举动,害得他必须一再用事实来证明,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未知与神奇的。

   我想要解释说我的话只是夸张的反应,不是我的本意。他反驳说那么我就应该换另一句话。他似乎真的被我惹恼了,我坐起来向他道歉,但他笑了起来,模仿我说话的样子,提出好几句夸张的话供人参考使用。他的建议实在是荒谬可笑,结果我也笑了。

   他笑了一会儿,然后温和地提醒我,我应该放任自己体验那飘浮的感觉。

   我在那神秘的地方所体验到的宁静充实感,竟勾起我藏在内心深处的情绪。我开始说起我的生命,我承认我从未新生或喜欢过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在内,而且我总是觉得自己本性恶劣,因此我对别人的态度总是带着装出来的果敢与莽撞。

   “对,”唐望说,“你一点也不喜欢自己。”

   他笑了几声,说我在回忆时,他也“看见”了。他的建议是,我不该对所做过的事感到反悔,因为单独挑出自己的行为是恶劣、丑陋或邪恶的,就是一种不必要的自我重要感。

   我紧张地动了一下,弄得树叶窸窣作响。唐望说,如果我想要休息,就不该去骚扰树叶,我应该模仿他,一动不动地躺着。他又说,在他的“看见”中,他发现我有一种情绪状态。他思索了一阵子,似乎在寻找适当的字眼,他说那种情绪是我经常会陷入的。他把它描述成一个陷阱,会出乎意料之外地打开,把我吞进去。    

   我请他讲得再具体一点,他回答说,在“看见”中是不可能具体的。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告诉我放轻松,但不要睡着,尽可能保持觉察。他说那“吊床”是特别用来让战士达到平静安宁的境界。    

   他又戏剧化地说,这种安宁的感觉是必须去培养的,必须先熟悉它,才能去寻求。

   “你不知道什么是安宁,因为你从未体验过,”他说。

   我不同意。但他继续说,安宁是人必须刻意寻求,才能达到的境界,而我只知道去寻求茫然、不快与困惑的感觉。    

   他嘲弄地笑着,向我保证说,为了达到使自己悲惨的境界,我必须以最强烈的方式去努力;荒谬的是我从未了解,我也可以藉同样的努力,使自己更完整与强壮。

   “关键是你强调的是什么,”他说,“结果我们不是使自己更悲惨,就是更强壮。两者付出的努力是一样的。”

   我闭起眼睛,又放松下来,开始感觉飘浮起来;有一会儿我觉得自己在空间中移动,像片叶子。虽然这种感觉非常舒服,但也使我回忆起在生病时,也会经历同样的飘浮感,我想也许我吃什么东西吃坏了。

   我听见唐望在说话,可是我没有注意去听。我尽力回想这一天我吃了什么东西,但我又没劲去想,这些事似乎都无关紧要了。

  “注意看阳光的变化,”他说。

   他的声音清晰,感觉像流水;温暖而流畅。

   西边的天际没有一点云,阳光的变化十分壮观。也许是因为唐望的暗示,下午太阳的黄橙色光辉显得特别华丽。

   “让那光芒点燃你,”唐望说,“今天太阳下山之前,你一定要完全恢复精神,心情平静,因为明天或后天,你将要学习不做。”

   “学习不做什么?”我问。

   “现在先别想,”他说,“等我们进入那些山里后再说。”他指着北方,几座黑暗而陡峭,形状骇人的火成岩山峰。

   1962年4月12日  星期四

   我们在近黄昏时,到达火成岩山脉四周的沙漠。从远处看,暗褐色的火成岩山峰显得阴森邪恶。太阳已低垂,照在凝固的火成岩西面,为暗褐色的山岩染上闪耀的黄色光芒。

   我无法移开视线,那些山峰实在是能催眠人。

   直到天快黑时,那些山脉底部的斜坡才遥遥在望。高原的沙漠中植物稀少,我只看到仙人掌,及长在砂石中的一种野草。

   唐望停下来休息。他坐下来,小心地把葫芦靠在岩石上,说我们要在这地方过夜。他所选的地方相当高,我站在那里可以看到周围很远的距离。

   这是个多云的日子,暮色很快笼罩四方。我专心地注视着西方红色的彩霞迅速变成深暗的云层。

   唐望站起来走进树丛中。他回来时,火成岩的山峰已经是一片黑影。他在我旁边坐下,叫我注意山脉东北角的一处地形,那地方的颜色似乎比周围淡一些。在暮色中整个山脉看起来是一片暗褐色,只有他指出的那块地方是略带黄灰的浅褐色。我弄不清楚那是什么,我注视了好久,它似乎在移动;我把它想象成脉搏的跳动。当我眯起眼睛时,那块地方竟然波动起来,仿佛被风吹动。

   “一直盯着它看!”唐望命令我。

   我凝神注视了许久,然后突然间,我感觉整座山在向我移来,伴随而来的是一种不寻常的胃部翻腾。这种不适非常强烈,我陡然站起。

   “坐下!”唐望大叫,但我已经站得直直的。

   从现在的角度看,黄褐色的部分变成山腰低处。我再坐下来,眼睛没有离开,于是它又回到了较高处。我瞪了它一会儿,然后恍然大悟,我所注视的根本不是山脉上的地形,而是一块黄绿色的布,悬挂在前面的一棵高大的仙人掌上。

   我大笑出来,向唐望解释是暮色造成了这种幻觉。

   他站起来,走到悬挂那块布的地方,把它取下来叠好,放进袋子里。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问。

   “因为这块布之中有力量,”他很平静地说:“刚才有一会儿你做得不错,如果你一直坐着不动,谁也无法预料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1962年4月13日  星期五

   天方破晓,我们向群山出发,路程竟然意外的遥远。直到正午,我们才走到一个峡谷里。有一些浅水塘,我们坐在悬崖的阴影下休息。

   群山是由岩浆凝结成的巨大石块所构成。火成岩经过千万年的日晒雨淋,风化成暗褐色的多孔岩石。只有少数强韧的野草生长在岩石隙缝之间。

   抬头看那近乎垂直的峡谷岸壁,我的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岩壁高达几百尺,令我感觉山壁在向我逼近,太阳几乎在头顶上,略偏西南。

   “站在这里,”唐望说,移动我的身体,让我面对太阳。

   他要我注视我面前的山壁。

   眼前的景象十分壮观。岩浆所形成的高大岩石刺激了我的想象,我想那一定是一次巨大的火山爆发。我上下注视着山壁,沉醉在岩壁上丰富的色彩中,上面有各种颜色的斑点,每块岩石上都有几片浅灰色的苔藓。我抬头向上看,发现阳光的照射在色彩斑斓的斑点上,创造出非常奇妙的反光。

   我凝视着山壁上某处阳光反射的地方。太阳渐渐移动,反光也渐渐变弱,终于完全消失。

   我看到峡谷另一边也有一块地方同样有强烈的奇妙反光。我告诉唐望我所看到的,然后我又发现另一处有反光,然后又是一处,再一处,直到整个峡谷都缀满了大片大片的反光。

   我感到昏眩;即使闭上眼睛,也还能看到亮光。我双手抱着头,想要躲在悬崖底下,但唐望使劲抓住我的手,强硬地命令我注视山壁,试着从发亮的区域中看出深黑色的点。

   我不想看,因为强光已经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说我现在的情形,就象是从窗子里看明亮的街道,于是再看其他的东西时,都会有一块黑色的窗子后像。

   唐望左右摇着头,开始偷笑。他放开我的手臂,我们又在悬崖底坐下来。

   我正在写下对周围景像的印象时,沉默许久的唐望突然戏剧化地开口。

   “我带你来这里,是要教你一件事,”他说,停顿一下,“你将要学习不做,我们不如说说,因为我已经无技可施了。我以为你可以把握不做的要领,不需要我说什么,但显然我错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唐望。”

   “没有关系,”他说,“我就要告诉你一些非常简单,但又非常难做的事情;我将要跟你谈不做,虽然事实上没有办法谈它,因为那是属于身体的事。”

   他瞄了我几眼,说我一定要付出**的注意力去听他的话。

   我合上笔记本,但令我惊讶的是,他坚持我继续写下去。

   “不做是非常困难,但非常有力量的事,因此你不能谈论它,”他继续说:“直到你能够停顿世界后,才可以自由地谈它,如果你想谈的话。”

   唐望看看四周,指着一块大岩石。

   “那块石头之所以是一块石头,是因为做的缘故,”他说。

   我们相互看着,他笑了。我等待他解释,但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最后我不得不说,我不懂他的意思。

  “那就是做!”他叫道。

   “什么?”

   “那也是做。”

   “你到底在说什么,唐望?”

   “就是做,使岩石成为岩石,树丛成为树丛,做也使你成为你,我成为我。”

   我告诉他,这个解释不成为解释,他笑了,抓抓头。

   “这就是言语的问题,”他说,“言语总是会使人混淆事情。如果开始时是在谈做,最后总是会谈到别的事情上,坐而空谈,不如起而力行。”

   “拿那块石头为例,去观望它是做,而看见它,则是不做。”

   我必须向他承认,他的话实在毫无道理。

   “啊,它们是有道理的!”他叫道,“但是你认为它们没有道理,因为那就是你的做,也是你对我,对世界所采取的态度。”

   他又指着那块岩石。    

   “那块石头是石头,是因为所有你知道对待它的态度所造成的,”他说:“我称这个做法为做,举个例,智者知道那块石头之所以是石头,只是因为做,所以如果他不要那块石头是石头,他只须不做,你明白我意思吗?”

   我一点不懂。他笑笑,再试着解释。

   “世界之所以是世界,是因为你对于造成世界的做很熟悉,”他说,“如果你不知道世界的做,世界就会不一样了。”

   他用好奇的眼光端详我。我停下笔,只想听他说。他继续解释说,若是没有那特定的做,我们周围的一切都会变得陌生起来。

   他弯下身子,用左手拇指及食指捡起一颗小石头,举到我眼前。

   “这是一颗小石子,因为你知道使它成为小石子的做,”他说。

   “你在说什么?”我真的是感到困惑。

   唐望笑笑。他似乎试着隐藏一种恶作剧的高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如此困惑,”他说,“言语是你的偏爱,你现在应该快乐得上天堂了。”

   他神秘地看我一眼,眉毛挑了两三下,然后再指着拿在我眼前的那颗小石子。

   “我是说,你使它成为小石子,因为你知道造成它的做,”他

说,“现在,为了能停顿世界,你非得停顿做不可。”

   他似乎知道我还没听懂,笑了笑,摇摇头。然后拿起一根小枝子,指着小石子凹凸不平的表面。

   “拿这个小石子的情形来说,”他继续说,“做对它产生的**个作用,就是把它缩成这么小。因为战士若想停顿世界,该做的事就是借着不做,把这颗小石子放大。”

   他站起来,把小石子放在一块大石头上,要**近去观察它。他要我去看小石子表面上的凹洞、小孔,尽量找出所有的细节。他说如果我能挑出所有细节,那些凹洞和小孔就会消失,我就会了解“不做”的意义了。

   “今天这颗该死的小石子会叫你发疯,”他说。

   我的脸一定充满了困惑,他看着我大笑起来,然后他假装对小石子生气,用帽子敲了它两三下。

   我催他快解释清楚。我说只要他愿意,他什么事都可以解

释清楚。

   他狡猾地瞧我一眼,摇着头,仿佛这个情况没救了。

   “我当然什么事都能解释,”他笑着说,“但是你能理解吗?”

   他这么说使我无话可讲。

   “做使你能分别小石子和大石头,”他继续说,“如果你想要学习不做,可以这么说,你必须结合它们。”

   他指着小石子投在大石头上的小阴影,说这不是阴影,而是使两者结合的粘胶。然后他转身走开,说他等一下再来看我的进展。

   我凝视小石子好久,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表面凹凸的细节上,但是小石子在大石头上的影子最能引起我的兴趣。唐望说的对,阴影就像是粘胶,影子会移动,我的感觉是它被小石子给压挤出来了。

   唐望回来后,我把观察影子的感觉告诉他。

   “那是个好的开始,”他说,“战士能从影子中知道各种事情。”

   然后他建议我拿起小石子,埋在某个地方。

   “为什么?”我问。

   “你注视它好久了,”他说,“现在它有了你的一部分。战士永远要努力把做变成不做,做就是让小石子丢在地上,因为它只不过是颗小石子。不做则是对待它远超过区区一颗小石子。今天,这个小石子已经沉浸在你心里好久了,现在它就是你,因此你不能把它丢在一旁,一定要把它埋起来。但是如果你有个人力量,不做就是把那小石子转变成具有力量的东西。”

   “现在我能这么做吗?”

   “你的生命还不能严格地这么做。如果你能看见,你会知道因为你过度的注意,使小石子变成一个很不讨人喜欢的东西,因此你**的对策,是挖个坑把它埋起来,让大地去吸收它的沉重。”

   “你说的话都是真的吗,唐望?”

   “对你的问题回答是或不是,就是做,但是因为你在学习不做,所以我必须告诉你,这是真的或假的都无关紧要。在这里战士就比一般人要占便宜。一般人会在乎事情是真是假,是对还是错,但战士则不然。一般人会以某种方式去对待他认为是对的事物,对于他认为是错的事物,又以另一种方式对待。如果别人说某事是对的,他就去做,并且相信自己的行动是对的,如果别人说事情是错的,他就不屑去做,或者不会相信他的行动是对的。但是,战士在这两种情况下都会有所行动。如果事情是对的,他会去行动以做到做;如果事情是错的,他也会去行动,好做到不做。懂我的意思了吗?”

   “不懂,我完全不懂你的意思,”我说。

   唐望的话使我内心一团混乱。我一点也不了解他的意思。我告诉他,那像是一派胡言乱语。他讽刺我说,连对于我最喜爱的事——谈话,我都缺乏完美的精神。他甚至嘲笑我的言语能力贫乏而笨拙。

   “如果你什么事都要用嘴来解决,就做个嘴巴战士好了,”他说完,爆出一阵大笑。

   我感到很沮丧,耳朵嗡嗡作响,头也发烫,很不舒服;同时,我很困窘,一定也是满脸通红。

   我站起来,走进树丛里埋了小石子。

   “我是在开你的玩笑,”当我回来再坐下后,唐望说,“但是我知道,如果不这么说,你就无法了解。对你而言,谈话是做,但是谈话却不适合。如果你想要知道我所谓的不做是什么意思,你必须做一个简单的练习。因为我们的重点在不做,你现在练习,或十年之后练习都无所谓。”

   他让我躺下来,拉起我的右手臂,弯曲手肘,然后扭转我的手,使手心朝前;他弯曲我的手指,好像握着一个门把手,然后他开始前后绕圈子移动我的手,好像我正拉着一个附在转子上的杆子来回转动。

   唐望说,每次当战士想从身体里推出某些东西,像是病痛或不愉快的感觉时,就会做这项动作。想象你在推拉两种相对的力量,直到你感觉有一种沉重实在的东西,使你的手停止运动。在这项练习中,“不做”就是去重复这个动作直到手臂感觉沉重,而不管实际上你可能永远不会相信自己会有这种感觉。

   我开始摆动手臂,一会儿手就变得冰冷,慢慢地我感到手边粘稠起来,仿佛我正在很浓的粘液中划拨着。

   唐望突然一动,抓住我的手臂停止动作。我全身颤抖,仿佛被看不见的力量所冲击,我坐起来后,他仔细观察我,然后绕了我一圈,才坐回他原来的地方。

   “你今天做够了,”他说,“以后你有更多个人力量后,可以再做这个练习。”

   “我有没有做错什么?”

   “没有。不做只适于强壮的战士,而你的力量还不足以应付,现在你只会用手困住可怕的事物,所以一点一点慢慢做,直到你的手不再冰冷为止。只要你能保持手的温暖,你就能用手来感觉世界的联线。”

   他停下来,让我有时间问他什么是联线。但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就开始解释说,有无数多的线联结在我们和众事物之间。他说刚才的“不做”练习,可以使人感觉到有条线从摆动的手中发出,你可以随心所欲,把这条线抛射在任何事物上。唐望说这只是练习而已,因为从手中发出的线不能持久,在实际情况下没有真正的价值。

   “智者能用身体的其他部位,产生持久的线,”他说。

   “身体的什么部位,唐望?”

  “智者能产生最持久的线,是从身体中央部位发出的,”他说,“但他也可以从眼睛中产生持久的线。”

   “那是真实的线吗?”

   “当然。”

   “你能看得见,摸得着吗?”

   “我们可以说,你能感觉得到。要成为战士,最困难的一步就是去了解这世界是一种感觉。当你在不做时,你是在感觉世界,藉着世界的联线去感觉。”

   他停顿片刻,好奇地观察我。他挑高眉毛,张大眼睛,然后眨一眨,像只小鸟一样。刹那间,我感到一阵恶心很不舒服,就像是有东西压着我的胃。

   “懂我的意思吧?”唐望问,移开视线。

   我说我觉得恶心想吐,他却煞有介事地回称说他知道,是他在用他的眼睛让我感觉世界的联线。我无法接受那是他造成的。我表示我的怀疑。我无法想象是他使我想吐,因为他一点也没碰到我。

   “不做非常简单,但又非常困难,”他说,“这不是可以去了解的事,而是该去克服的事。当然,看见是智者最终的成就,而只有藉着不做的技巧去停顿世界后,才能达到看见。”

   我很勉强地笑笑。我根本不懂他的意思。

   “当一个人和别人相处的时候,”他说,“重点应该放在他们的身体。这也就是我一直在对你做的,让你的身体知道,谁在乎你了解没有?”

   “那不公平,唐望。我想要了解一切,否则到这里来是浪费我的时间。”

   “浪费你的时间!”他学着我的语调大叫道,“你真是自以为了不起。”

   他站起来,告诉我,我们要爬到右边的火成岩山峰顶。

   爬上山顶是一段艰苦的旅程。这是道地的爬山,只是我们没有登山绳来保护我们。唐望一再告诉我不要往下看;好几次我差点滑下岩石时,都得靠他抓住我,拉我一把。我觉得很不好意思,爬山还须唐望这么大年纪的人帮忙。我告诉他,我的身体虚弱,因为我总是懒得运动。他回答说,人的个人力量一旦达到了某种程度,运动或训练就不再是必要的。因为要维持完美的状态,只须让自己去实行“不做”。

   我们抵达山顶后,我就躺了下来,像快生病似的。他又像上次一样,用脚推得我滚来滚去。这个动作渐渐使我恢复平衡,但是我仍然感觉紧张,好像在防备什么东西突然出现似的。我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了好几次,唐望没有说一个字,但他也跟着我环看四周。

   “影子是很奇特的东西,”他突然开口,“你一定是注意到有一个影子在跟踪我们。”

   “我才没有注意到这种事情,”我大声抗议。

   唐望说我的身体已经注意到跟踪我们的东西,虽然我固执地否认。他坚定地向我保证,被一个影子跟踪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影子只不过是一种力量,”他说,“这些山区中充满着它们,就像那天夜里吓到你的实体一样。”

   我想要知道我是否能自己知觉到实体。他说在白天时,我只能感觉它的存在。

   我想要他解释,为什么他称实体为影子,事实上它一点也不像物体的影子。他回答说,两者都有同样的联线,因此都算是影子。

   他指着我们前方一块巨大的石头。

   “看那块石头的影子,”他说,“影子就是石头,但又不是。观察石头来了解石头,就是做,但若是观察影子,就是不做。

   “影子就像门,不做的门。举例说,智者能观察人的影子,看出入内心深处的感觉。”

   “影子里面会有活动吗?”我问。

   “你可以说有活动,也可以说,影子会表现出世界的联线,或影子中会发出感觉。”

   “但是感觉如何从影子里发出来呢,唐望?”

   “相信影子只不过是影子,就是做,”他解释,“这种想法有点笨。你可以这么想:世界万物都有无限的可能性,因此影子也是如此。毕竟,使影子成为影子的,只是我们的做。”

   一段很长的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一天又快结束了,”唐望说,看看天空,“你必须利用明亮的阳光,来做最后一个练习。”

   他带领我到一个地方,有两个如人般大小的尖石并列在那儿,相距四五尺远,唐望在离尖石10码远之处停下,面向西方。他标明了一点,要我站在那里注视两个尖石的影子。他说我应该两眼视线交叉,就像寻找休息地点一样。他又进一步说明,在寻找休息地点时,不要集中在焦点上观看,但是在观察影子时,视线要交叉,同时也要保持住焦点,使一个影子重叠在另一个影子之上。他说这样子就可以得到发自于影子的某种感觉。我批评他说得太含糊了,但他说实在没有其他方法可以描述他的意思。

   我尝试去练习,但毫无收获。我试到头痛起来。唐望对我的失败一点也不在意。他爬上一个小岩峰,从上面大叫,要我去找两块狭长的小石头。他用手比出了他要的大小。

   我找到了,并递给了他。唐望把石头放在岩缝中,相距1尺,要我站在石头前,面向西方,然后告诉我对小石头的影子做同样的练习。

   这一次竟然大不相同。我几乎立刻就能做到视线交叉,把两个影子看成重叠在一起。我也注意到若是观看而不凝视,会使那重叠为一的影子变得难以置信的有深度,近乎透明。我一直目瞪口呆地注视着,在我集中焦点的地方,石头上的小凹洞清晰可见;而重叠的影子则象是一片透明的薄膜,难以形容。

   我不敢眨眼,生怕这小心保持住的形象会消失。最后因为眼睛酸痛,不得不眨眼,但我并没有失去形象的细节。事实上,眼睛湿润后,形象反而更为清晰。我那时注意到,我仿佛是从一个高不可测的地方,去看我从未看过的世界。我也发现我可以扫视影子四周的景物,而中心的形象也不会失去焦点。然后,在很短的刹那间,我忘了我正在注视石头。我觉得我仿佛进入了一个世界,它是那么庞大空旷,超过我的想象。这奇特的知觉只维持了一秒钟,然后一切都不见了。我抬头往上看,看见唐望站在岩石上,面对着我,他用身体挡住了阳光。

   我把刚才那不寻常的知觉说给他听,他解释说,他不得不打断我,因为他“看见”我就要迷失在里头了,他又说,当我们有那种体验时,我们都会很自然地放纵自己,结果会把“不做”变成我们的老习惯“做”。他说我刚才应该做到保持影像,但不被屈服,因为从某一方面来说,“做”就是一种屈服。

   我埋怨他事前应该告诉我,使我有心理准备,但是他说他事前无法知道我是否能融合两个影子。

   我必须承认,对于“不做”,我甚至比以前还要迷糊,唐望说我该对我所做的一切感到满意,因为我算是一切步骤进行得都很正确,藉着简化世界,我把世界放大了,虽然要感觉世界的联线,我还早得很,但是我已经能正确地使用石头的影子,作为进入“不做”的门路。

   借着简化世界来放大世界,他说的这句话引起我无穷的兴趣。在我眼睛注视的小范围内,那块多孔的石头上的细节都是非常鲜明清晰,使小岩峰的顶部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世界;但它又是石头形象的简化。当唐望遮住阳光时形象就恢复了正常,清晰的细节变得模糊,多孔石头上的小洞也看不见了。火成岩的暗褐色也变淡,那种使岩石变成真实世界的闪亮透明感也消失了。

   这时唐望捡起那两块石头,轻轻放进一条岩石裂缝中,然后朝西盘腿坐在原来放石头的地方。他拍拍左边,叫我坐下来。

   我们许久都没有说话,然后沉默地进食。直到太阳西沉后,他突然转身,问我“做梦”的进展如何。

   我告诉他,在刚开始时很容易,但是现在我已经完全无法在梦中找到自己的手。

   当你刚开始练习时,你用的是我的个人力量,因此很容易,”他说:“现在你是空的。但是你一定要继续尝试,直到你自己拥有足够的力量。你瞧,做梦就是梦的不做,如果你练习不做能进步,你的做梦也会进步。秘诀就是不要停止寻找你的手,即使你不相信自己的做法有任何意义。其实我告诉过你,战士不需要相信什么,因为只要他保持在不相信状态下行动,他就是在不做。”

   我们互望了一会儿。

   “对于做梦,我已经没什么好告诉你了,”他继续说,“我所说的都只会是不做。但是如果你直接去克服不做,你自然会知道在做梦中该如何做。不过现在找手是主要的关键,我相信你做得到。”

   “我不知道,唐望。我不信任自己。”

   “这不是信任什么人的问题。整件事是战士的一场奋斗;而你要继续奋斗,如果不是靠你自己的力量,那么也许是在势均力敌的对手压迫之下,或者是同盟的帮助,就像已经在跟踪你的那一个。”

   我的右手臂不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唐望说我的身体知道的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因为那股跟踪我们的力量是在我的右边。他小声地透露,这一天同盟有两次离我很近,他不得不介入阻止它。

   “白天时,影子是不做的门,”他说:“但是到了晚上,因为很少做能胜过黑暗,所有事物都是影子,包括同盟在内。我在教你力量的步法时,已经告诉过你这些了。”

   我大笑起来,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到现在为止,我教给你的每一件事,都是不做的某一面,”他继续说,“战士把不做应用到的每一件事,但是我不能再告诉你更多了。你一定要让你自己的身体去发现不做的感觉与力量。”

   我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只因为你知道该受责备的做,就去责备这世界的神秘,真是愚蠢。”他表情严肃地说。

   我向他保证,我没有责备任何人或事,但我要比他以为的更紧张无能。

   “我一直是这样子,”我说,“而我想改变,但我不知道如何做,我非常无能。”

   “我知道你认为自己很坏,”他说:“那就是你的做。现在为了能改变那个做,我要建议你去学习另一种做。从现在起,一连8天,我要你对自己说谎。你不要对自己说实话,不要说你自己丑陋、无能、很坏;你要告诉自己,你和上面说的完全相反,即使你知道那是谎话,知道你一点希望也没有。”

   “但是这样说谎有什么意义呢,唐望?”

   “这可以把你钩在另一个做上,然后你也许会了解,这两种做都是谎言,都不真实,无论把自己钩在哪一个做上,都是浪费时间,因为**真实的一件事,是你内在必然会死亡的存在。去觉察那种存在,就是自我的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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