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战士最后立足之地
1962年1月28日星期日
上午十点左右,唐望回到他的家。他在破晓时出去的。我向他致意。他笑了几声,滑稽地与我握手,隆重地问候我。
“我们要做一次短途旅行,”他说:“你开车,我们要到一个特别的地方去寻找力量。”
他拿出两个网状袋子,各放进一个装满食物的葫芦,用绳子系好,然后给我其中一个袋子。
我们悠闲地朝北行驶了约400哩,然后驶下高速公路,朝西驶上一条沙石路。开了几个小时,一路上似乎只有我们这一辆车。继续开车时,我发现几乎看不透挡风玻璃。我拼命试着看清楚四周,但是天黑了,我的挡风玻璃上又沾满了灰尘与压扁的小虫。
我告诉唐望,我必须停下来清理玻璃,他命令我继续开,即使是以时速两哩的速度,或把头伸出窗外看路。他说在抵达目的地之前不能停下来。
到了某个地方他要我向右转。天色黑暗,尘土飞扬,甚至车头灯都不管用了。我战战兢兢地转弯离开路面;我怕路边会松软,但泥土似乎够硬。
我以最慢的速度行驶了约100码,车门开着,好探望路况。最后唐望要我停下来,要我把车子停在一块大岩石后面,隐藏起来。
我走出车子,在车前灯的光亮下四处走着。我想探查一下环境,因为我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但是唐望关掉了车灯,大声说没有时间浪费了,我该锁好车子,准备上路。
他把我的葫芦袋子交给我。太暗了,我绊了一下,差点丢掉袋子。唐望温和而坚定地命令我坐下来,等待我的眼睛习惯了黑暗再走。但是问题不在我的眼睛,我下车之后就看得很清楚,问题是我过于紧张,使我行动仿佛心不在焉似的,我什么都没注意到。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我问。
“我们要在完全的黑暗中,步行到一个特别的地方,”他说。
“去做什么?”
“去确定你到底能不能继续捕捉力量。”
我问他是否要测验我,如果我失败了,他是否还会继续和我说话,把他的知识告诉我。
他只是听,没有打断我的话,然后他说我们不是要做测验,我们是要等待一个征兆,如果那个征兆没有出现,就表示我在捕捉力量这方面没有成功,我就得以放弃进一步的学习。他说不论结果如何,他都是我的朋友,愿意和我说话。
我心里多少明白,我会失败。
“那征兆不会来,”我开玩笑说,“我知道,我只有一点点力量。”
他笑了起来,轻轻拍我的背。
“不用提心”他还嘴道,“征兆会来的,我知道。我比你更有力量。”
他觉得自己这么说很有趣,拍了一下大腿,鼓掌大笑。
唐望把我的袋子系在我背上,说我要跟在他后面一步远,尽可能踏在他的足迹上。
他很戏剧化地低语:“这是一段力量的旅程,所以一切都要考虑到。”
他说,如果我踏在他的足印上,那么他走路时散发的力量就会传到我身上。
我看看表,晚上11点了。
他要我站好,像个军人立正,然后他把我的右脚推向前,好像我正要踏出**步。他站在我前面摆出同样姿势,又叮嘱我一次,要分毫不差地踏在他的脚印上。他低声清楚地说,除了踏上他的脚印之外,我什么事都不要去管,不要往前看或左右张望,只能看他走过的路面。然后我们就开始出发了。
他的步伐先是十分轻松,我毫无困难地跟上他;我们走在相当坚硬的土地上,走了约30码,我的脚印和他的脚印重叠在一起,然后我瞄了一下旁边,接下来我就撞上了他。
他笑了起来,安慰我说,我的大鞋子一点也没有踩伤他的脚,但是如果我继续犯错,到了清晨,我们其中一个会变成跛子。他笑着,低声坚定地说,他不希望因为我的愚笨和分心而受伤,如果我再踩上他,我就得光着脚丫子走路。
“我不能没有鞋子,”我着急地大声说。
唐望笑得前仰后合,不得不等他笑完。
他又肯定地说,他说话算话。我们正跋涉去寻访力量,因此每一件事都得完美。
我想到不穿鞋在荒野里行走,就感到十分恐惧。唐望开玩笑说,我的家人也许是那种古老的农人,连上床睡觉都不脱鞋。当然,他说得没错,我从来没有光脚走过路,要我不穿鞋在沙漠中行走,等于是要我自杀。
“这片沙漠渗透着力量,”唐望在我耳边低语,“没有时间让我们感到胆怯。”
我们又开始前进,唐望保持轻松的步伐,不久后我发现我们已经离开坚硬的地面,走在软沙土上。唐望的脚步陷入沙土中,留下深深的足印。
我们走了几个小时,唐望才停下来。他不是突然停下,而是事先警告我,免得我撞上他。这里的地形又变得坚硬,而且我们似乎在走上坡。
唐望说,如果我需要到树丛中去方便一下,就赶快去。因为从那时开始,我们要一直赶路,一步也不停。我看看表,凌晨一点钟了。
休息了10或15分钟后,唐望又要我跟在他身后出发,于是我们又上路了。他说得对,真是可怕的赶路。我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事需要这样集中精力。唐望的脚步很快,我注意他的每一步,精神的紧张逐渐达到极点,突然间我不觉得自己是在走路了。我无法感觉我的两只脚,我仿佛是飘浮在空中,有某种力量在带着我前进。我的专注是如此彻底,我没有注意到天色渐亮。突然间我发觉自己可以看到唐望,可以看到他的脚及脚印,而不是像晚上那样半猜半疑地跟着走。
不知什么时候,他出其不意地跳到一边,而我因为惯性作用,又向前走了20码远。我慢慢停下,双腿变得虚软,开始发起抖来,最后我瘫倒在地上。
我抬头看唐望,他正平静地审视我。他似乎并不疲倦;我则喘着气,冷汗湿透了全身。
唐望拉着我的手臂,把我转了一个方向。他说如果我要恢复力量,必须头朝东躺着。渐渐地我身体的疼痛松弛了下来,最后终于有足够的力气站起来。我想看表,但他用手盖住我的手腕,不让我看。他轻轻把我转向东边,说没有必要去追究那扰人的时间,我们正处于奇妙的时刻,要做的是去确定我是否能继续寻求力量。
我看看四周。我们正在一个很高的山丘上。我想要走到岩石缝隙处,但唐望跳起来把我按住。
他严格地命令我留在刚才跌倒的地方不动,直到太阳从不远处的黑暗山头后升起。
他指着东方,要我注意地平线上的一层浓厚的云。他说,云层若是被风吹走,让**道曙光射到我身上,那就是正确的征兆了。
他要我站好,右脚向前伸,好像在走路,不要直接注视地平线,要不盯着观看。
我的两腿变得非常僵硬,肌肉酸痛。这是一个很痛苦的姿势,我的肌肉已经累得支持不住了。我尽量撑着,眼看就要崩溃,我的腿无法控制地颤抖着。这时候唐望过来表示一切都结束了,他扶我坐下来。
云层仍未移动,我们没有看见朝阳升起。
唐望只说了一句话:“真糟糕。”
我不愿意马上问他,我的失败到底意谓着什么。但是我了解唐望,我确信他会遵行征兆的指示;而今天早上没有任何征兆出现。我的小腿肌肉已经不痛了。我感到很自在。我开始在原地慢跑,好松弛肌肉。唐望轻声告诉我要我跑到附近山丘上,从某一种灌木上摘几片叶子来按摩腿部肌肉,好减轻疼痛。
从我站的地方,我可以清楚看见一大棵绿色的灌木丛。叶子似乎很湿润。我以前也用过,但从来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帮助。唐望总是说真正友善的植物效果是十分微妙的,令人不易觉察,但总会发挥应有的效果。
我跑下这个山丘,跑上另一个山丘,到达山顶时才发觉这跑步实在太费力了,我上气不接下气,腹部也在隐隐作痛。我蹲下来休息一会儿,才感觉好些,然后我站起来要去摘他要我找的树叶,但却找不到那丛灌木。我望望四周。我确定是这地方,但在这山顶上没有任何像是灌木的东西,但是我刚才明明看见它在这里。而且从我和唐望站的地方,也不可能看到其他山顶。
我放弃寻找,走回原来的山丘。我向唐望解释我的错误,他只是温和地笑笑。
“你为什么说那是错误?”他问。
“显然那丛灌木不在那里,”我说。
“但你看见它了,是不是?”
“我以为我看见了。”
“现在你看到那里有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
在我原先以为有树的地方,现在连一棵植物也没有。我想解释说那是我眼睛的错觉,是海市蜃楼,因为我实在是过度疲倦了,由于这个原故,我很容易会相信我看到了什么东西,其实根本不存在。
唐望轻轻笑着,凝视了我一下子。
“我看不出有什么错误,”他说,“那棵植物就在那山顶上。”
这回轮到我笑了。我再仔细浏览整个山头,没看到任何树木。就我所知,刚才的经验只不过是幻觉罢了。
唐望十分平静地走下山丘,示意我也跟上。我们一起走上另一个山丘,站在我以为有树的地方。
我偷偷笑着,心中确定我是对的,唐望也在笑。
“走到山的另一边去,”唐望说:“你会在那里找到那棵植物。”
我说山的另一边是在我的视野之外,就算是有植物也不代表什么。
唐望把头一摆,示意我跟他走。他没有直接越过山头,而是绕过去,然后很戏剧化地停在一棵绿色灌木丛旁,看也不看它。
他回头瞧我一眼,那是要把我看穿似地锐利一瞥。
“这附近一定有几百棵那种树。”我说。
唐望耐心地走下山坡,我跟在后面。我们到处寻找那种灌木,但什么也没看到。我们找了约四分之一哩的范围,才再找到另一棵。
唐望不发一言,带我回到**个山头。我们站了一会儿,他又带我出发去找那植物,但这次是朝相反的方向。我们地毯式搜索了整个区域,在一哩外发现了两棵灌木。这两丛树长在一起,像一抹鲜绿般突显出来,比周围的植物都要鲜明。
唐望表情严肃地看着我。我实在搞不清楚他。
“这是个非常奇怪的征兆,”他说。
我们选择一个新的方向,绕了一个大弯回到**个山头。他似乎多走这段路是要证明给我看,那种灌木在这里非常少见,因为我们一路上一棵都没看到。我们抵达山顶后,沉默地坐下来。唐望解开了他的葫芦。
“吃些东西后,你会感觉好些,”他说。
他掩饰不住他的愉快,满面笑容地拍拍我的头,我感到困惑不解。这个新发展令人困扰,但我实在太饿太累了,无法加以思索。
吃完后,我觉得很困。唐望鼓励我用不集中焦距的注视技巧,在刚才看见灌木的山顶上找个适合的地方睡觉。
我选了一个地方。他从那地方捡来细碎枝叶,在上面围出一个我身体大小的圆圈。他又小心地从树丛中采下一些树枝,在圆圈内部扫着,但是他只是做着扫地的动作,树枝并没有接触地面。他又把圆圈中的所有石头都仔细照大小分为同样数目的两堆,然后摆在圆圈中央。
“那些石头要做什么用?”我问。
“那不是石头,”他说:“那是‘吊索’,是用来把你的休息地方悬吊起来的。”
他拿起较小的石头,摆在圆圈周围。每块石头之间的距离相等,他并用一根木头把每颗石头敲入地面中,像个石匠。
他不让我走进圆圈内,但告诉我在旁边观察他的做法。他以逆时钟方向数着,数出有18块石头。
“现在跑到山下等着,”他说:“我会从上面看你是不是站在正确的地点上。”
“我要把这些吊索一个个抛给你,”他说,指着较大的石头。“你要照我的方式把它们摆在那个地方。”
“你必须要非常小心。当一个人面对力量时,必须完美无瑕,犯错在这里会有致命的后果。这里每一个都是吊索,如果我们任它松散,可能会害死我们,因此你不能犯任何错误。你的眼睛要注视着我抛吊索给你的地方,如果你稍一分神,吊索就会变成普通的石头,和地上其他石头没有两样,你就分辨不出来了。”
我建议说,让我把所有“吊索”一起带下去,这样会方便多了。
唐望笑着摇头否定这个建议。
“这些是吊索,”他坚持道:“要由我来扔,你来捡。”
我们花了好几个小时才完成这项工作,费神的程度实在是苦不堪言。唐望每一次都要提醒我专心,视线集中。他这样做没有错。要从地上的乱石中捡出被抛下来的那块石头,的确是件令人发狂的工作。
当我摆好一个圆圈,走回山顶时,我想我快要死了。唐望已摘下一些树叶铺在圆圈里。他给我一些叶子,叫我塞进裤子里,贴在肚脐的皮肤上。他说这可以使我暖和,我不需要盖毯子,枝叶铺成的床相当柔软,我倒进圆圈里,立刻就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近黄昏了。这是个有云多风的天气,头上的云是小朵的乌云,但是在西方天空就成了薄薄的卷云。太阳不时出现,照耀大地。
睡了一觉,我的精神得到恢复,我觉得精力充沛,心情愉快。风也不会骚扰我。我一点也不冷。我把手枕在头后面,四处观望,这时才注意到这个山头相当高,西边的景物十分壮观,可以看到一大片广阔的小山丘,再远处就是沙漠;北面与东面是一连串暗褐色的山峰;南方则是延绵不断的大地及山丘,远处是蓝色的山脉。
我坐起来,四处不见唐望。我突然感到恐惧。我想他也许把我单独留在那里,而我不知道回去的路。我再度在树叶的床上躺下来,奇怪得很,我的担忧立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宁静、安详的奇特感觉。这对我而言是非常新鲜的感觉,我的思想似乎被停止了。我觉得快乐而又健康。一种寂静的兴奋感染着我。微风从西边吹来,拂遍我全身,却没有一丝寒意,我感觉风吹在我脸上,拂过我耳朵,像是一波波温暖的水来回洗濯我。这种存在的感觉是多么奇妙,和我以前忙碌而疏离的生活是多么不同。我开始哭泣,不是因悲伤而自怜,而是由于一种难以形容,无法解释的快乐。
我真想永远留在那地方,如果不是唐望回来,把我拉了出来,我很可能真的永远留下来。
“你已经休息够了,”他说,拉我站起来。
他平静地带我在山头四周走着。我们走得很慢,而且不发出一点声响。他似乎有意要我观察四周的景物,用下巴或眼睛的动作指着云层与山脉。
近黄昏的景致绝佳,使我生出敬畏与绝望之情。我想起了童年的情景。
我们爬到山顶的最高点,是一块火成岩的尖峰。我们背靠着岩石,舒适地坐下,面对南方。延绵不绝的大地雄伟壮观。
“把这一切都牢记在心里,”唐望在我耳边低语,“这块地方是你的。今天早上你看见了,而那是一个征兆。你因为看见而找到这个地方。征兆出乎意料之外地发生了。现在你不论喜不喜欢,都要去捕捉力量。这不是属于人自己的决定,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
“现在,正确地说,这山顶是属于你的地方,你挚爱的地方;你周围的一切都在你的眷顾之下。你要照颐这里的万物,万物也会照顾你的。”
我开玩笑地问,是否万物都属于我。他说是的,口气非常严肃。我笑了起来,说我们的做法使我想起西班才人在征服新世界之后,如何以他们君王的名字来命名占领土地。他们会爬到山顶上,宣称视线所及之处都是他们的土地。
“这个主意不错,”他说,“我要把你看得到的土地全部给你,不限于眼前而已,而是你周围四面八方。”
他站起来,伸手向前指,并且转个身,指遍四周的一切。
“这些土地全都是你的,”他说。
我大笑起来。
他笑了笑,问我:“有什么不可以?我不能赠送这些土地吗?”
“这些土地并不是属于你的,”我说。
“那又如何?这些土地也不属于西班牙人,他们照样占领瓜分,封给别人。所以你为什么不可以接受呢?”
我小心端详,看看能否找出他笑容背后真正的用意。他突然大笑起来,差点跌下了岩石。
“你视线所及的—切土地,全都是你的,”他继续说,仍然带着笑容。“不是给你用,而是让你留存在记忆中。不过这座山头是给你这一生用的。我把山头送给你,因为这是你自己找到的。它是你的了,接受它吧。”
我笑了,但是唐望似乎非常认真。除了他的滑稽笑容之外,他似乎真的相信他能把山头给我。
“为什么不呢?”他问道,仿佛读了我的心。
“好,我收下,”我半开玩笑说。
他的笑容立即消失,眯起眼睛看我。
“这座山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丛草木都在你的照顾之下,尤其是在山顶附近,”他说,“生存在这里的每一只小虫都是你的明友,你可以使用它们,它们也可以使用你。”
我们沉默了几分钟。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隐约感觉到他的心情改变对我是不祥的预兆,但我不害怕,也不忧虑。我只是不想说话,不知如何,言语似乎不再准确,难以表达真正的意念。以前我对谈话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意识到自己不寻常的心境后,我连忙开口说话。
“但是这片土地对我有什么用呢,唐望?”
“把这里的一切都牢记在心里。这就是你在做梦时要来的地方;这就是你将会见力量的地方;有一天向你显示秘密的地方。
“你在捕捉力量,而这是你的地方。你储存力量泉源的地方,
“你现在还想不通,所以就暂时把它当成无稽之谈好了。”
我们爬下岩石,他带我到山顶的两边,有个碗状的凹地。我们坐在那里吃些东西。
无疑,那山顶能带给我一种无法言传的快乐。在那里吃东西就像睡在树叶床垫上一样,具有一种未知的特殊感觉。
落日发出绚丽的古铜色光辉,周围一切似乎都被镀了金我完全沉浸在这景致中,甚至不想去思考。
唐望悄悄对我说话。他吩咐我去注视四周围的所有细节不放过任何琐碎细微之处,尤其是那在西方最显著的景致。他说我必须看着太阳,但不要集中焦距,直到它消失在地平线下。
就在太阳轻轻碰上低空的云层时,那最后的余晖实在是壮丽之至。太阳像是在天边燃烧的一支火炬,使大地都燃烧起来我觉得脸上一片红热。
“站起来!”唐望大叫,拉我起来。
他从我身边跳开,用强迫与催促的口气,命令我在原地开始慢跑。
当我在原地慢跑时,我感觉到一种温暖遍布全身。那是一种古铜色的温暖,在我的口腔上颚,在我的眼睛顶上。仿佛我整个头顶都有冷冷的火焰在燃烧,散发出古铜色的光芒。
太阳就要消失时,我身体里面好像有什么在推动我跑得更快。到了某个时候,我真的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几乎可以飞起来。唐望紧紧抓住我的右手臂。他的手压痛了我,也把我带回到清醒与镇定中。我跌坐在地上,他也坐了下来。
休息几分钟后,他安静地站起来,拍拍我肩膀,示意我跟他走。我们又爬回原先坐过的火成岩高峰。岩石挡住了冷风的吹袭,唐望先打破沉默。
“这是个好征兆,”他说,“多奇怪!它发生在一天将尽的时刻。你和我有多大的不同,你是属于夜间的生物,而我比较喜欢清晨初升的朝阳。或者说,清晨初升的朝阳追求我,却羞怯地躲开你。相反,将逝的夕阳为你洗濯,它的火焰照亮你,却没有燃烧你。多么奇怪啊!”
“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我从来没有看过今天发生的这一幕。征兆通常是在朝阳初升时发生。”
“为什么总是这样呢,唐望?”
“现在不是谈它的时候,”他厉声说,“知识就是力量。即使要谈论力量,也需要好长一段时间去驯服足够的力量。”
我想坚持问下去,但他突然改变话题,他问起我“做梦”的进展。
我已经开始去梦见特定的地点,如学校或是朋友的家。
“你梦见那些地方时,是在白天,还是夜晚?”他问。
我梦中到那些地方的时间,正是我平常去的时间——在学校,就是白天;朋友家,就是晚上。
他建议我尝试在白天小睡片刻时“做梦”,看看我是否能梦见当时的地点。如果我在晚上“做梦”,我的梦中地点也须在夜里。他说一个人在梦中的经验,一定要和他在“做梦”当时的时间一致;否则就成为普通的梦,而不是“做梦”了。
“为了帮助你,你应该挑一样属于那地方的东西,把注意力放在它上面。”他继续说,“举例说,在这个山顶上,你现在已经有一棵特别的灌木丛,你必须观察它,直到它在你的脑中有了鲜明的印象。你只要回想那一丛树,或我们坐着的这块石头,或回忆这里任何一样东西,你就能在做梦时回到这里。当你能集中注意力于一个力量之处时,比方说这里,你就比较容易在做梦时旅游到这里。但是如果你不想要回到这里,也可以用其他地方。也许你的学校对你来说是个力量之处,就用它吧!把注意力集中于那里任何一样东西上,然后在做梦中找到它。
“先回想某件东西,然后一定要回到双手的注视,再去注视其他东西,如此继续下去。”
“但现在你必须把注意力集中于这山顶的一切事物上,因为这是你一生最重要的地方。”
他看着我,似乎要观察他的话所引起的效果。
“这也将是你死亡的地方,”他轻声说。
我大为恐慌,坐立不安,他笑了。
“我会一次又一次地陪你来这山顶,”他说,“然后你要单独来,直到你被山顶上的一切所充满,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这山顶会成为你最后之舞的地方。”
“你说我的最后之舞,是什么意思咽?”
“这是你最后立足之地,”他说,“不管你在什么地方,你会死在这里。每个战士都有一个死去的地方。一个他偏爱的地方,充满着难以忘怀的回忆,一个力量曾经留下痕迹的地方,他目击奇迹的地方,有秘密向他显现的地方,他储存个人力量的地方。
“战士每次探访力量后,就有义务要回来到他偏爱的地方。他或者走路去,或者藉做梦去。
“而到最后,他在世上的日子将尽,他感觉到死亡轻拍他的左肩,他的心灵早已准备好,便会飞向他所爱的地方,在那里,战士和他的死亡共舞。
“每一个战士都有他特殊的形式,具有力量的姿势,是他穷尽毕生之力发展出来的。这是一种舞蹈,一种动作,在个人力量的作用下做出来的。
“如果垂危的战士只有些许力量,他的舞就短暂;如果他的力量巨大,他的舞就华丽壮观。但是不管他的力量是多或少,死亡都必须停下来,在旁观看他在世上的最后表演。战士最后一次重述他生命中的辛劳时,死亡必会等待,直到他的舞蹈结束。”
唐望的话令我浑身颤抖。那宁静的黄昏,绚丽的景致,仿佛都是放在那里,做为战士最后力量之舞的布景。
“虽然我不是战士,你能教我那舞蹈吗?”我问。
“任何去捕捉力量的人都必须要学那舞蹈,”他说,“但是我现在还不能教你。你很快就会碰到一个势均力敌的敌人,那时候我会教你力量的**个动作。而你继续生存下来,就必须靠自己再添加上其他的动作。每一个新动作都是通过力量的挑战而得来的。因此正确地说,战士的姿势及形式,是他一生的写照,在他个人力量成长时,他的舞也就萌生。”
“死亡真的会停下来看战士跳舞吗?”
“战士只不过是一个人,一个谦逊的人。他不能够改变死亡的计划,但是他完美无瑕的心灵,尝遍惊人的艰苦之后所储存的力量,的确能握住死亡一会儿。这一会儿工夫,已足够他最后一次回想力量。我们可以说,那是死亡对那些完美的心灵所做的表示。”
我感受到强烈的不安,于是尝试说话,以减轻那种感觉。我问他是否认识已经死去的战士,他们的最后之舞是怎么影响他们的死亡的。
“不要再说了。”他冷冷地说,“死亡是件意义重大的事,死亡绝不仅是两腿一蹬,身体僵硬而已。”
“我以后会和死亡共舞吗,唐望?”
“当然。你已在捕捉个人力量,即使你没有生活如战士。今天,夕阳给了你一个征兆。你这一生**的作品会产生在一天将逝的时光中。你显然不喜欢黎明初升的光辉,清晨的旅行也不会引起你的兴趣;但你的地盘是将尽的落日,带着熟透的黄橙,陈年的芳醇。你不喜欢白日的炎热,你喜欢落日的余辉。
“因此你会在这里和你的死亡共舞,在这山顶上,在一天将逝的时光。而在你的最后之舞中,你会讲述你的奋斗,讲述你的胜利与失败,讲述你在遭遇个人力量时的欢乐与迷惑。你的舞会讲述你所储存的秘密与奇迹;而你的死亡会坐在那里看你。
“将逝的落日会照亮你,但不会燃烧你,就像今天一样;风会柔和芳香,而你的山顶会震动。当你的舞接近尾声时,你会举头望落日,因为你将永远不会再看到它了,不论是在清醒或做梦中。然后你的死亡会指向南方,指向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