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打破生活的习惯性

2017-08-10
卡斯塔尼达-无极(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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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打破生活的习惯性

     1961年7月16日  星期六

     我们整个早上都在观察一种像胖松鼠的啮齿动物;唐望称它们为水老鼠。他说水老鼠如果遇到危险会飞快逃跑,但有一个很糟的习惯,它一旦逃出敌人的追逐后就会停下来,甚至爬到岩石上,抬起前脚观看四周,或者整理乱毛。

     “它的眼力很好,”唐望说,“只有在它跑的时候你才可以跟着跑,因此你要学会预测它停的时间与地点,这样,你才可以同时停下来。”

     于是我专心观察水老鼠,发现了好多只,作为猎人来说,这算是大有收获的一天。最后我几乎每次都能预测到它们的行动。

之后唐望教我如何做陷阱来捕捉它们。他解释说猎人必须花时间观察它们觅食与筑巢的地方,才能决定把陷阱设在何处,然后晚上去安放,第二天猎人只须追赶得它们乱跑乱蹿,它们自然就会跑进陷阱中。

     我们收集了一些树枝,开始制作陷阱。当我快要完成,正兴奋地盘算是否真能抓到水老鼠时,唐望突然停了下来,看着他的左腕,好像在看他从来都没戴过的手表,说按照他表的时间,现在是午餐时间了。这时我手上正拿着一根树枝,想把它弯成圈状,于是就顺势把树枝与其他猎具放在一起。

     唐望好奇地看着我,然后他模仿工厂在用餐时所发出的汽笛声。我笑了。他的笛声模仿的维妙维肖,我朝他走过去,发现他正凝视着我,摇着头。

    “真该死,”他说。

    “什么不对了?”我问。

    他再次发出工厂的汽笛声。

    “午餐结束,”他说,“现在回去工作。”

    我先是感到莫名其妙,然后我想他是在开玩笑,因为我们根本没准备午餐。我太专心于水老鼠,忘了我们没有食物,于是又拿起树枝想要弄弯它。一会儿之后,唐望又吹起了他的“汽笛”来。

    “回家的时间到了,”他说。

    他查看了一下他想象中的手表,然后对我眨眨眼。

    “现在是5点整,”他说,像是透露一个秘密似的。我想他是突然对打猎感到厌倦,想把事情终了,于是我放下东西,准备收拾离去。我没有看他,我以为他也在收拾他的用具,当我收拾好,抬头一看,发现他盘腿坐在几尺之外。

    “我已经收好了,”我说,“我们随时都可以走。”

    他站起来,爬上一块岩石,他站在上面,离地有5、6尺高,盯着我看。他把双手围在嘴边,发出又长又尖锐的一声,像是经过麦克风扩音的工厂汽笛声。他一面发出汽笛声的呜呜叫声,一面转了一圈。

     “你在做什么,唐望?”我问

     他说他在向全世界发出回家的信号。我真是给弄胡涂了。我不懂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疯了。我注意观察他,想要从他的举动与刚才他可能说过的话之间找出联系。我们整个上午几乎没有交谈,我想不出有什么重要的事。

     唐望仍站在岩石上看着我。他又微笑眨眼一番,我突然害怕起来。唐望把手围在嘴边,又发出长长的一声笛声。

     他说现在是早上8点,我必须再动工因为我们还有一整天的工作要做。

     这时候我已经完全被搞糊涂了。不到几分钟的时间,我的恐惧已经强烈到让我想掉头就跑。我想唐望是疯了。我正准备逃走时,他从岩石上滑下来,笑着朝我走来。

     “你认为我疯了,是吗?”他说。

     我告诉他,他那些出人意料之外的行为把我吓坏了。

     他说我们扯平了。我不了解他的意思,我满脑子想的是他彻底的疯了。他解释说,他故意用最出人意外的沉重举动来吓我,让我惊慌失措,因为我也用最在意料之中的沉重举动逼得他快发疯了。他又说,我的固定习惯就像他的发出的汽笛声一样的疯狂。

     我大吃一惊,辩解说我其实没有刻板的固定习惯。我告诉他,我相信我的生活事实上是一团糟,因为我没有健康规律的生活。

     唐望大笑,示意我坐在他身边。整个情况神秘地改变了。他开口说话,我的恐惧就消失了。

     “我的固定习惯是什么?”我问。

     “你做的每样事情都是固定习惯。”

     “我们不都是如此吗?”

     “不是所有人都如此。我就没有固定习惯。”

     “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唐望?是我做了什么,或说了什么,才使你如此对待我?”

     “你在担心午餐。”

     “我什么都没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担心午餐?”

     “你每天中午、下午六点和早上八点时,你都会为食物担心。”他说,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即使你不饿,在那些时刻你也会为食物担心。”

     “我只需要发出汽笛声,就可以唤出你的固定习惯精神。你的精神被训练得随号笛声而反应。”

     他疑问地看着我,我无法为自己辩护。

     “现在你又准备把打猎变成刻板的固定习惯了。”他继续说:“你已经把打猎的步调都设定了,你在一定的时候说话、吃饭、睡觉。”

     我没话说。唐望所描述的那种饮食起居习惯,正是我这辈子做每一件事的方式。不过我深深觉得,我的生活远没有我的许多朋友那么例行公事化。

     “你现在很懂得打猎了,”他继续说,“应该很容易了解,一个好猎人最重要的知识,就是要知道猎物的生活习惯。这就是造就一个好猎人的主要原因。

     “如果你还记得我教你打猎的过程,你也许就能明白我的意思。首先我教你如何制作陷阱,然后我教你认识猎物的生活习惯,然后我们用陷阱来印证它们的生活习惯。这些部分是打猎的最浅显的部分。

     “现在我要教你最后一部分,也是最困难的一部分。也许在你最终了解它而成为猎人之前,要花上好几年的时光。”

     唐望停下来,给我思索的时间。他脱下帽子,模仿松鼠整理乱毛的方式理他的头发。我非常想笑。他浑圆的头使他看上去很像那种胖松鼠。

     “做个猎人不仅是设陷阱捕捉猎物而已,”他继续说,“一个称职的猎人能捕获猎物,不是因为他设下陷阱,也不是因为他知道猎物的固定习惯,而是因为他自己没有例行公事般的习惯。这就是他的优势。他一点也不像他的猎物,被沉重的固定习惯及可以被预测的古怪癖性所束缚住。猎人是无拘无束,踪影难测的。”

     唐望的话在我听来像是荒谬而无理的高调。我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固定习惯的生活,我想要对他诚实,而不只是赞成或反对他。我觉得他的想法是我或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到的。

     “我不管你觉得如何,”他说,“为了成为猎人,你必须打破生活的习惯性。你在打猎方面表现得不错,进步很快。现在你可以看出来,你就像你的猎物一样,轻易地可被洞悉底细。”

     我要他更具体些,举个实例。

     “我在谈打猎,”他平静地说,“因此我关心的是动物的行为——它们筑巢的地方、走路的方式。这些就是我所指的固定习惯,目的是要让你能从自己身上觉察到这些现象。

     “你已经观察过沙漠动物的习惯。他们在一定的地方饮食、筑巢,留下一定的足迹;事实上,它们的一切行为都在好猎人的预料之中。

     “如我所说过的,在我眼中,你就像你的猎物。在我生命中,也有人如此告诉过我,因此你不是个特例。我们都像我们所追捕的猎物,我们当然也会因此成为其他东西或人的猎物。所以,猎人懂得这个道理,就要使自己不成为猎物。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再次表示他的主张是不可能实现的。

     “这需要时间,”唐望说,“你可以先从每天不在中午12点吃午饭开始。”

     他看着我,温和地笑笑。他的表情很有趣,使我也笑了。

     “但是有些动物是不可能被跟踪的,”他继续说,“例如,有一种特别的鹿。幸运的猎人,一生中也许会碰上一次,完全凭运气。”

     唐望戏剧性地停顿下来,眼神锐利地望着我,似乎在等我发问,可是我没有任何问题。

     “你想,为什么那种鹿如此难以寻觅,如此独特?”他问。

     我耸耸肩,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它们没有固定的习惯,”他用神秘的语气说,“这使它们如此神奇。”

     “鹿必须在晚上睡觉,”我说:“那不是固定的习惯吗?”

     “当然是,如果鹿每晚在一定的时间、一定的地方睡觉的话;但是这种神奇的动物却不会如此。其实有一天你也许会自己去证实这一点。也许你的命运就是要去追逐这样一只鹿。”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喜欢打猎,也许有一天,在世界的某处,你的命运与那神奇动物的命运相交会,于是你会去追逐它。

     “那神奇的动物是美丽的奇景。我运气好,碰到过一只。那是在我花了很多时间学习狩猎之后。有一天,在墨西哥中部群山中,一处浓密的树林里,我突然听到了一声美妙的哨音。我在荒野中闯荡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过这种声音。我也无法确定它的方向,好像是从不同的地方传来。我想也许我是被一群不知名的动物包围了。

     “我又听到诱人的哨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这时我明白我的好运来了。我知道那是一只神奇的动物,一只神鹿,我也知道神鹿熟悉一般人的固定习惯,也熟悉猎人的固定习惯。

     “你很容易了解,一般人在那种情况会有什么举动。首先,他的恐惧会立刻使他成为一头猎物。一旦成为猎物后,他就只有两种选择,不是逃走,就是准备抵抗。如果他没有武器,他通常会逃到空旷的地方,好拔足狂奔。如果有武器,他会拿出武器准备抵抗,然后他不是冻结在原地,就是卧倒在地上。

     “但是另一方面,一个猎人在荒野中潜猎时,绝不会走进任何不熟悉没有保护据点的地方,因此他会立刻寻找掩护。他可能会把他的披肩丢在地上或挂在树上作为诱敌的工具,然后他会躲起来,等待猎物采取下一步行动。

     “所以,当神鹿出现时,我两种方式都没有采用。我只是倒立起来,开始轻声哭泣。我真的哭出了眼泪,抽噎了好久,都快要昏了过去。突然间我感觉到一阵微风,似乎有东西在嗅我右耳后的头发,我想要回头看看是什么东西,结果倒了下来,我赶紧坐直,看见一只发亮的动物在注视。鹿凝视着我,我告诉它我不会伤害它,于是鹿同我说话。”

     唐望停下来看我。我不自主地笑了。一只说话的鹿实在太难以置信了。

     “它对我说话,”唐望微笑说。

     “那只鹿会说话。”

     “是的。”

     唐望站起来,拿起他的猎具。

     “它真的说了话吗?”我用着疑惑的语调问。

     唐望哈哈大笑起来。

     “它说了什么?”我半开玩笑地问。

     我想他是在寻我开心。唐望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努力回忆,然后他两眼一亮,告诉我那只鹿说了什么。

     “神鹿说:‘哈罗,朋友。”’唐望说,“于是我回答:‘哈罗!’然后它问我:‘为什么哭?’我说:‘因为我很悲伤。’然后神鹿走过来,在我耳边说:‘不要悲伤。’”

     唐望凝视我的眼睛,他眼中闪着顽皮的光芒。他开始大笑。

     我说他和那只鹿的对话有些呆。

     “你期待什么?”他问,仍旧笑着说,“我是个印第安人。”

     他的幽默感实在古怪,我只有跟着他笑。

     “你不相信神鹿会说话,是不是?”

     “很抱歉,但是我就是无法相信这种事会发生,”我说。

     “我也不怪你,”他安慰说,“那是天底下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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