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一道螺旋,」他说,「死亡是同盟的脸孔;死亡是地平线上一朵闪亮的白云;死亡是麦斯卡力陀在你耳边的低语;死亡是守护者那无牙的长嘴;死亡是哲那罗用头倒立;死亡是我在谈话;死亡是你和你的笔记本;死亡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死亡在这里,但又根本不在这里。」唐望很高兴地笑着,他的笑声像一首歌,带着舞蹈的节奏。
「我说了一堆废话,对不对?」他说,「我无法告诉你死亡像什么,但我也许可以告诉你关于你的死亡。那是无法确切知道细节的,但我可以告诉你它大概的模样。」这时候我开始感到害怕,争辩说我只要知道死亡对他而言是什么。我强调我只想知道他对于死亡的一般性看法,而不想知道任何个人的死亡,尤其是我自己的。
「除非以个人的方式,否则我无法谈论死亡,」他说,「你要我谈死亡。好!那就不要害怕听到你自己的死亡。」我承认我太紧张而不敢谈它。我说我要用平常的方式来谈死亡,就像他告诉我关于他儿子尤拉里欧死亡的情形,生命与死亡像晶莹的薄雾般融合在一起。
「我告诉你的是我儿子在他个人死亡时的情况,」他说,「我不是以平常的方式谈死亡,而是以我儿子个人的方式。死亡,不管是什么,使我儿子的生命扩展开来。」我非常希望转移目前的话题,于是提到我曾经读过的一些报导,有些人曾经死亡了数分钟,然后被医生急救复活。这些人被救活后表示,他们什么都不记得,死亡只是一片完全的黑暗。
「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说,「死亡有两个阶段,**阶段就是一片黑暗,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阶段,很像麦斯卡力陀的**层效果,会使人经验到一种轻松,使人感觉快乐完满,世上一切事物都变得十分平静。但是这只是一种肤浅的阶段,很快就会消失,然后你就会进入第二阶段。这是充满力量与艰苦的新领域。这才是与麦斯卡力陀的真正接触。死亡就很像这种过程。**阶段只是表面肤浅的黑暗,而第二阶段才是与死亡真正的会晤。这是一个短暂的阶段。在**阶段的黑暗后,我们会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重新恢复了我们的自我,而在这时候,死亡就会以寂静的愤怒与力量重击我们,直到我们的生命被分解至空无。」
「你怎么有把握你所谈的就是死亡?」
「我有一个同盟。小烟曾经向我清楚显示我的死亡,毫无疑问。这就是为什么我只能谈个人的死亡。」唐望的话对我造成极深的担忧与强烈的矛盾。我觉得他准备要清楚详细地描述我的死亡,像是我将在何时何地死亡。这个想法使我非常绝望,但又非常好奇。我原本可以请他描述他自己的死亡,但我觉得这样有点无礼,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唐望显然在享受我的内心冲突,他的身体因忍笑而抽搐着。
「你想要知道你的死亡像什么样子吗?」他带着孩子般的愉快表情问道。
我觉得他的捉狭蛮令人轻松的,我几乎不再担心了。
「好吧,告诉我。」我沙哑地说,他爆出一阵大笑,抱着肚子倒在地上,模仿我的沙哑声音好一阵子,然后他坐直身子,恢复了佯装的正经,以战栗的语气说,「你的死亡第二阶段很可能是这样子,」他故做好奇地观察着我。我笑了。我很明白只有他的玩笑可以缓和个人死亡的渖重。
「你经常开车,」他继续说,「因此可能在某个特定的时刻,你发现自己在驾驶座上。这将是一种极快速的感觉,让你没时间思索。可以这么说,突然间,你发现自己在开车,就像以前无数次一样,但就在你开始感觉奇怪之前,你会注意到挡风玻璃前有一块奇怪的形状。如果你仔细观看,你会知道那是一片云,像个闪亮的螺旋。然后,它会形成一个脸孔,就在你眼前的天空中央。你注视着它,你会看见它朝后移动,直到它变成了远方的一个小亮点。然后你会发现它又开始朝你靠近。它会加速冲来。在一眨眼之间,它撞上了你车子的玻璃。你很强壮。我相信死亡 要花上几次重击,才能打倒你。
「那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事。那脸孔会退回到地平线的位置,然后加速朝你冲来。那脸孔会进入你之中,然后你就会知道,死亡原来就是同盟的脸孔,就是我在说话,就是你在写字。死亡原来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它像是遗落在你笔记中的一个小点,但是它又会以无法控制的力量进入你之中,使你扩展开来,使你延伸超过天空,超过地球,无远弗届。于是你会像一片细小晶体所聚集成的薄雾,飘荡远去。」他的描述极让我感动,那与我所准备听到的大不相同。我很久说不出话来。
「死亡从肚子附近进入,」他说下去,「就在意愿的缝隙处。这地方是人身上最敏感的部位。这地方是意愿的所在,也是死亡的通路。我知道这一切,因为我的同盟曾经引导我经历这个阶段。巫士让死亡进来整修他的意愿。当他开始扩展时,他完美的意愿会重新取得控制,把薄雾再度聚合为一个人。」唐望示范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张开双手,举到腰际,用大拇指轻触身体两侧,然后双手缓慢地在身体中央肚脐处会合。他保持这个姿势,双手因为用力而发抖。然后他举起双手,直到中指碰到前额,然后再回到身体中央。
这是一个令人震撼的动作。唐望的示范充满了力与美,我深深着迷。
「巫士是由意愿所造成的,」他说,「但当年老使他虚弱时,他的意愿也会衰退。当他不再能够控制他的意愿时,不可避免的一刻便会来临。这时他已无法抵挡他的死亡的无声攻击,于是他的生命就会像所有人一样,变成一片延展的雾,超过了生命的界线。」唐望凝视着我,然后站起来。我正在颤抖。
“死亡是我们永恒的伴侣,”唐望以最严肃的语气说,“它永远在我们的左边,一臂之遥。在你监视白鹰时,它也在监视着你,它在你耳边低语,于是你感觉到它的寒意,就像今天一样。死亡永远在监视着你,直到有一天它会轻轻拍触你。”
“如果我们知道死亡正在潜猎我们,又怎能感觉自己如此重要呢?”他问。
“当你不耐烦时,”他继续说,“你应该转向左边,向死亡寻求忠告。如果死亡对你打个手势,或你瞥见了它,或者你只要感觉它在那儿守望你,你就可以抛弃许多令人心烦的琐事。”
“胡扯!”他大叫说,“死亡是我们仅有的明智忠告者。当你觉得一切都不顺利,一切就要完蛋的时候,转身问问死亡事实是否如此。你的死亡会告诉你,你错了;除了它的触摸之外,一切都无关紧要。它会告诉你:‘我还没有碰你呢!’”
“看着我,”他说,“我没有怀疑,也没有反悔。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我的决定,我的责任。即使是我做的最简单的一件事,像是和你在沙漠中散步,都很可能意味着我的死亡。死亡在潜猎我,因此,我没有余力去反悔或怀疑。如果我与你散步会导致死亡,那么我就必须就此赴死。
“反过来说,你觉得自己是不朽的。一个不朽的人会把他的决定撤销,或者怀疑、反悔。可是在一个死亡是狩猎者的世界里,我的朋友,你没有时间怀疑与反悔,你只有做决定的时间。”
“也许你不知道,但你必须花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使那反应成为自然,”他说,“现在你已经无法回忆起那使自怜成为你tonal岛上一员的巨大努力。自怜目击着你的一切作为,而且随时准备给予你忠告。战士认为死亡才是更忠实的忠告者,它也可以目击一切作为,就像自怜或愤怒。很显然,经过了未知的努力,你学会怜悯自己。但你也可以同样地学习感觉你迫在眉睫的毁灭,如此可以使死亡随时准备给予你忠告。与作为忠告者的死亡比较,自怜实在不算什么。”
这时我感到极深的悲哀袭来。我比以往更绝望地感觉到人性的软弱与无常。唐望总是说**能打破这种绝望的,是对我们死亡的觉察。他的观念是,对死亡的觉察是**能带给我们力量来承受我们生命中的痛苦,与对未知的恐惧。但是他没有告诉我的是,如何引导出那种觉察。每次我问他时,他总是坚持说,我的意志是决定性的要素;换句话,我必须下决心让那种觉察来目击我的行动。我以为我做到了。但是面对着拉葛达要找到我,跟我走的决心,我明白了如果那一天她在城市里找到我,我就永远不会回到我的家,永远不会再见到我所心爱的人。我没有准备好这样做。我曾经让自己准备好赴死,但我没有准备好去抛弃自己**的感情,不带愤怒或失望地从我的生命中永远消失。
我记得有一次唐望告诉我,死亡可能会藏在任何想象得到的事物后面,甚至在我的笔记本中的一个小逗点。然后他给我一个我的死亡的确切比喻。我告诉他有一次我在洛杉矶的好莱坞大道上漫步,听见了一个喇叭吹奏一首老而愚蠢的流行调子。音乐是从街对面的唱片行传来。我从来没有听过如此美丽的声音。我完全被迷住了,必须坐在街角上。喇叭清澈的金属声直接进入我的脑中。我的右太阳穴感觉到了它。它舒慰我,使我沉醉。当它结束时,我知道这个经验是不可能重复的,我有足够的超然,没有冲进店中买下那张唱片和唱机。
唐望说那是由主宰人命运的力量所给予我的一个征兆。当我离开世界的时候到了,不管以何种方式,我会听见那喇叭的声音,同样的老调子,以及同样无双的吹奏者。
我**次上罗卡教授的课时,我已经与唐望交往几乎两年了。我已经养成了习惯,把日常生活中所发生的点点滴滴都告诉唐望。当我**次有机会时,我就告诉了他关于罗卡教授。我对罗卡教授赞不绝口,毫不害躁地告诉唐望,罗卡教授是我的模范偶像。唐望似乎很相信对我所表现的衷心崇拜,但他给我一个奇怪的警告。
「不要从远处崇拜他人,」他说,「这样保证最后只会创造出神话人物来。接近你的教授,与他谈谈,看看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试探他。如果你的教授觉悟了自己是必死的生物,他的行为是这种信念下的产物,那么不管他的行为有多么奇怪,必然都是经过考虑的最终决定。如果他所说的话到后来只是空谈,那么他就一文不值。」
唐望的粗鲁让我受到极大的侮辱。我想他是有点嫉妒我对罗卡教授的感觉。想到了这一点,我松了一口气。我一切都明白了。
「告诉我,唐望,」我想以不同的口气来结束这段对话,「到底什么是一个必死的生物?我听你说过好几次了,但你还没有真正为我解释过。」
「人类就是必死的生物,」他说,「巫士很肯定地主张,要想真正掌握我们的世界,以及我们的所作所为,**的方法就是接受这个事实,我们都是必死的生物。若是没有这种基本的接受,我们的生命与我们的作为,还有我们所生活的世界,都会成为无法料理的事物。」
「但是要接受这个事实会如此困难吗?」我假装抗议地问。
「你可以赌你的生命!」唐望微笑说,「然而,不是仅仅接受就足够了。我们必须拥抱这个接受,终生实践。历代巫士一直强调,我们对死亡的觉察是最能够令人清醒的觉察。人类打从无法记忆的远古以来,一直犯下的错误是,虽然没有明讲,我们都相信自己踏入了不死的领域。我们活得好像永远不会死似的,真是一种幼稚的自大。但是更有杀伤力的是,这种不死的感觉会让我们认为,我们可以用我们的心智来掌握住这个不可思议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