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的学术,渊源于上古文化的“隐士”思想,而变为战国、秦、汉之间的“方士”,复由秦、汉、魏、晋以后的神仙,再变为道教的道士,到了唐、宋以后,便称为“炼师”。这一系列的学术思想,从表面看来,有了几个阶段的改变,而在实质上,却是一脉相承,并无多大的变更,只有循历史文化发展的途径,吸收其他外来的学术方法,扩而充之而已。道家学术思想的中心,便建筑在这一系列修炼的方法上,道教因袭道家的内容,也就是用这一系列的学术思想做根基。现在让我们做综合性的介绍,俾可稍知举世所认为神秘难测的道家,它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1)道家与道教对于人生意义的估价:我们在平常,只知道中国文化,代表儒家的孔、孟学术,尽量在阐扬人文道德的思想,提倡以人文为本位 ,构成五经六艺人文哲学思想的体系。但是忘记了,由上古历史文化的传统,与五经学系的关系,及诸子百家散佚保留着。我们祖先留给后代子孙的人生科学的学术思想,被任意随便抛散,实在非常遗憾。
大家都知道,古今中外的哲学,都在研究宇宙人生的问题,想在其中求得使人类得到**平安的对策。然而,哲学思想正如宗教信仰一样 ,都是基于对人生的悲观,对世界的缺憾而发出,虽然哲学与宗教一样,也都为现实人生,与现实世界问题而努力,可是它的最终要求,与最高目的,大体都是为了研究生死问题。尤其在宗教思想上,正如一般人所说,都为死的问题做工作,鄙弃人生,而否定现实,果然他们也在尽力善化人生,美化现实,但它的目的,仍然是把现实人生努力的成果,作为死后灵魂超脱的资本。换言之,宗教与哲学,大致都站在死与灭亡的一边喊话,呼唤灵魂的升华。只有中国文化,根据《易经》学系的思想,与这种精神,大有不同之处。因为生与死,存在与灭亡,只是两种互相对待的现象,等于一根棒的两端,也犹如早晨与夜晚。如果站在日薄吃碘、黄昏衰草的一方,看到那“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情景,一切只有过去,没有未来,实在充满了无限凄凉的悲感。然而,站在晨朝的东方,“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的一面,看到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生命源头,永远会有明天,永远有无尽的未来,实在给予人们有无比的生气,无穷的远景。中国文化《易经》学系的思想,便是从生的一端,观看宇宙万有和人生,因此而建立“生生不已之谓易”的观念。
上古两大文化的主流,道家与儒家,便从这个生命无穷的哲学基础上出发,认为人本生命的价值与人类智慧的功能,可以弥补天地物理的缺憾。于是 ,便确立人生的目的与价值,是有“参赞天地之化育”的功能。换言之,人,这个生物,有无穷的潜能,如果自己把它发掘出来,就可以弥补天地万有的缺憾。道家的学术思想,基于这种观念而出发,认为人的生命,本来便可与“天地同体(龄),日月同寿(命)”,而且还可以控制天地,操纵物理。可是为什么不能发挥这种潜能?为什么自己做不到呢?①由于人类自己不能认识生命的根源,被外物所蒙蔽,被七情六欲所扰乱,随时随地自己制造麻烦,自己减灭寿命。②由于不知道延续补充的原理,只知道减少的消耗,不知道增加的妙用,到了战国时期,因为时衰世乱的刺激,因为自由讲学风气的盛行,因为民间研究学术思想,渐为上流社会所重视,于是燕、齐之间,笃信这种思想观念的方士们,有的从天文物理、地球物理的研究,认为人身生命的规律,是与天地运行不息的规律相同的,便建立一种养生的原则和方法。在这种方法的总则之下,有的做物理、生理的研究,有的做化学药物的研究,有的做锻炼精神、颐养神气的研究,有的做祭扫、祈祷、净化思想信仰的研究,花样百出,各执一端。可是,这只是举出他们对于人生修养的方术观念而言,他们从这种方术观念出发,至于立身处世,用在对人对事的观点,也各有一套思想和理论,就构成诸子百家异同的学说了。我们姑且不管这种绝对而崇高的现实理想,是否真能做到?至少,这种对于人生价值,与生命具有大功能的观念和理论,实在在世界文化思想史中是史无前例的,只有中国一家——道家首倡其说。过去中国医学的理论基础,完全由道家这种学术思想而来。因此,在魏、晋以后,医家不通《易经》、《内经》、《难经》与道家学术的,便在医理学上,大有欠缺了。
(2)方士思想的影响:春秋、战国时期,这种新兴流行的“方士”思想,在只知穷经读书的学者,除了坐以论道,讨论人文的思想以外 ,完全缺乏科学兴趣,不加重视。甚至,笑为荒谬不经,一概鄙弃,而在通人达士的上流人士,也与愚夫愚妇一样,便多多少少受其影响。于是,当时流行的“养神”、“服气”、“饵药”、“祀祷”等风气,便逐渐普及,等于这个科学时代,不管懂不懂科学,原子冰淇淋、原子理发,也随科学的风气,随口乱喊一气,尤其如美国,科学的幻想小说,犹如《封神演义》一样流行。现在我们只把当时道家方士思想有关的**学说,分类举例加以说明:
(一)养神论者的理论方法:当然首推老子。例如老子所说养神论的原则便有:“谷神不死,是谓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老子讲出这个谷神,后世有些旁门左道的道士与炼师们 ,便把它生拉活扯到医学的范围,弄到身体的生理上去,认为这个“谷”字,便是“毅”字般神,一种解说是脾胃的神(道士们称它叫中宫的部分),一种解说是毅道(大肠与肾脏的衔接处),于是便忍屁不放,紧摄毅道,认为便是合了老子的道法,修炼“谷神”的妙术。其实,老子所谓的“谷神”,只要细读《老子》的“致虚极,守静笃”的道理,便可知道他所说的:“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日静,静曰复命”的方法论,便是“谷神”的注解了。能把心神宁谧,静到如山谷的空旷虚无,便可体会到“空谷传音,虚堂习听”、“绵绵若存”的境界了。魏、晋、隋、唐以后,道家“存神养性”的方法,配合道家医学的《内经》,与道教所造的《黄庭经》,就又产生“内视返照”、“长生久视”的理论。所以“内视”与守肚脐眼的方法,都是后世道家修炼的事,并非禅宗的术语,如果有人弄错了,应当注意。
那么,道家所说的神,究竟又是什么呢?这在战国时期的子书中,存有很多同异的说法,姑且举几个例子来说明。《易经·系传》:“神无方 ,而易无休。”后来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中说:“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司马迁在《律书》中,更加发挥地说:“神使气,气就形。”“非有圣人以乘聪明,孰能存天地之神,而成形之情哉!”司马氏父子所说的形神问题,与《黄帝内经·太素本神论篇》中,歧伯所说的形神论,原则一致,如:“形乎形,目冥冥,问其所痛,索之于经,慧然在前,按之不得,复不知其情,故曰形。”又:“神乎神,不耳闻,目明,心开,为志先。慧然独悟,口弗能言,俱见独见,适若昏,昭然独明。若风吹云,故曰神。”这些有关道家思想所说的神,都不是宗教性质所谓的神,而且这些神的理论,是科学的,也不是纯粹哲学的,但是它不是物理的唯物思想,它是神能驭物,作为生命根源心物一元的思想。到了道教《黄庭经》的手里,这种原始道家生命的神论,便被它穿上道袍法服,绘上鬼神的脸谱,站在人身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的每一穴道里去了。于是,依照《黄庭经》思想的观念,我们这个生理的身体,简直成了一个神的神秘世界。如果用它来解释儒家思想、《大学》、《中庸》戒慎恐惧的理论,培养诚敬的心志,倒是**的注解,倘使从纯粹道家原始科学思想的观念看来,这种贯串生理与宗教性质的学问,实在为世界宗教思想史上****的境界,在此不及细说。
(二)养气与炼气论者的先声:在周穆王之后,到东周开始,至于春秋期间,道家方士们的修养方法,是偏于养神的。到了战国时期 ,因为医药的进步,药饵、炼丹的方术盛行,因此道家修炼的方法,从专门主张养神的阶段,便进入兼修“形神俱妙”,偏重服气、炼气的阶段了。在这个时期,为道家代表者的庄子,便随处并论“形神俱妙”的方法与理论。所以同为道家宗祖的老子和庄子,他们的学术思想,虽然脉胳相承,而在理论的旨趣与方法上,便有异同之处了。庄子说的养神原理,大致不外忘物忘身、视生死为一贯,齐物吾于无形。而在方法上,却特别提出“斋心论”与“坐忘论”,为养神合道的根本,使其能够到达“虚室生白,吉祥止止”的境界,然后才可以“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比起《老子》的道妙理论,已经演进得相当具体。可是他在养神以外,又同时提出养气的方法,说明“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以及“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等理论,随处说明气机存在的作用,与生命关键的道理。庄子这种学术思想的发展,显然是受到“方士”思想的影响,不但庄子是如此,与他先后同时认为是直承孔子,行仁由义,当今天下,舍我其谁的孟子,在他的学说之中讲到修养的方法,也显然是受到道家“方士”养生思想的影响,与孔子原来平实的学说,已经大异其趣,与曾子的“慎独”与“诚意”,子思的“诚明”和“明诚”的养神方法也大有不同。孟子在修养方法上,干脆提出养气的言论。所谓“夫志,气之帅也。”乃至特别提出由养其夜气而至于平旦之气的气象,然后可养到至于浩然之气,而充塞于天地之间,而且更具体地说出养气进修的程序。如:“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等言论。无论如何,在孔子、曾子、子思传承的修养方法理论中,实难找出类似这种线索。
经历两千年来的道家炼丹学说,始终不出气的范围,一般想求“长生不老”,效法修道的人们,吞吐呼吸 ,熊经鹤伸,天天在吐故纳新而炼气,做为修道的张本。那么,道家所谓的气,究竟是什么东西呢?也经常有人问我,服气,应该归纳到哪里才对?或为下丹田(脐下)?或为中宫(胃腔部分)?殊不知这个身体,犹如一副内外通风的皮袋,装进许多骨骼,腑脏,全部神经系统,血液与内分泌,牵一发而动全身,到处都是流行无碍的。譬如一个皮球,当你打气进去的时候,你想把气集中停留在皮球的某一固定处所,是可能的事吗?如果不可能,那么,吐纳呼吸的炼气术,等于是通风作用,借以做到吹扫清洁的运动而已,那里可以积气炼丹,而得“长生不老”的成果呢?印度一部分瑜伽炼气术的理论,认为空气当中,充满了日光能,以及许多不可知的物理养分,可以增加人的寿命。殊不知血气当中,固然存有许多营养人身的作用。譬如氧气,如果过分吸收得多了,它也会变成有害无益的,日光能吸收得太多了,也是会改变人体的形质,乃至可以引起不良的后果。总之,这些理论,都是似是而非的妄语,实际上,都被“依文解义”所蒙蔽,并不真能了解道家的意义。所以魏、晋以后的神仙家们,生怕大家误解气字的意义,更**一格,把这个气字,改写成“炁”字,这样便是后世道家另一派的旁门,专以拆字方式传道的一种先趋。这个从无火而组合成的“黑”,也就是道家用来说明此气非空气的道理。另有一种观念,把氣,气,“炁三个中文的字,做了三层解释,认为无米的这个气,是指呼吸的气,加入米字的氟,是指空气的气,只有无火的炁,才是道家所讲的气。什么才是道家气字的真正含义呢?那便是专指生命本有的一种潜能,并非是电,也非原子的作用,我们站在现代的观念,借用现代的知识,只能为它借用一个物理学上抽象的名词——“能”,作为暂时的解释而已。由此而知,所谓吐故纳新等炼气的方法,并非说它对于健康养生没有用处,只能说道家用吐故纳新的呼吸术,不过像是借用一根火柴,靠它来点燃自身潜能的一种方法而已。
我们对于这些太涉专门的解释,为了节省时间,不能多说。现在继续说明战国时期的道家,由“方士”们提出“形神俱妙”的服气、炼气的修养方法以后,便由“方士”的观念 ,提升到“神仙”的境界,其中开创划时代的观念的,又是庄子;在传统的信念中,对于道高德妙者称为先生、大人、君子乃至圣人,无形中把它视为人位当中的至高标准。庄子由此标准再向上提升,便创立了“至人、神人、真人”的名号。比如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后世道家与道教,用以称呼得道的神仙,叫他为“真人”的,便是从庄子的观念开始。我们要知道,在庄子全部思想的观念里,如果一个人达不到这种神人的境界,便是做人没做到顶,所以不能称之为至人,因为做人既做不到人的最高境界,所以芸芸众生,统统都是假人,也就是后来道家思想所谓的“行尸走肉”而已,并非“真人”。庄子这种对于人生价值,和人格升华的标准,陈义实在太高了。在一般人而言,可以说只有可望而不可即的成分,所以大家便认为他和所有道家的思想一样,只是一种理想主义。其实,把人生生命的观念,提到和宇宙的功能一样,何尝不对,只是人类既要自尊自大,又不够伟大,所以就自卑而不敢承当而已。那么,他提出“真人”、“神人”的境界是什么呢?如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霜,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疑,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庄子像这样描述“神人”的话,屡见不鲜,有的地方便说“神人”,是乘日月以游行,比乘云气还要扩大,因为他提升了人的境界与价值,所以居高临下,凭空鸟瞰,便自然而然地鄙弃世俗,卑卑不足道也,所以他说,像这一类的“神人”,只要用他的残渣废物,就可以制造出许多圣人,其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如云:“至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三)服饵者的理由:说到服饵者,在古代道家学术中,也有叫它为“服食”或“饵药”等等名称。总之,这是道家“方士”演变而成后世丹道派的“炼丹”与服食丹药而成神仙的道家物理科学而哲学的正统派。也便是中国上古原始的科学知识。对于物理的观念,引用到生物生命学的理想 ,企图以药物改变身心生理的气质,延伸人的寿命。至于羽化而登仙的要求,他们是世界上打开化学纪元的先驱者,也是初期药物学研究的主流。这种以药物服饵为主的道家流派,才是战国时期所称为正牌的“方士”,同时也包括了医学的人士。因为在中国古代历史上,从儒家思想的观念出发,对于从事济世活人医药的人们,一概叫做“方使”之士,向来把他与“方士”并重,他们在儒林中,并无地位,也不受重视,有时还把他们列入佛、道一样,鄙视其为江湖末技。因此,在明、清以后,有许多学者从医的,便特别标榜自己为“儒医”的招牌,以争取学术的地位。关于服饵方士派的理论,约有两个理论,三项种类,三种程序:
1.所谓服饵丹药的两个理论:(1)他们认为人身便是一个细菌的世界,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充满了细菌的生命活动,他们以原始的观念 ,命名这种细菌的种类,都叫它为虫。在中国古代相传的医药观念上,素来便把人的身体分为上、中、下三焦。大约由头部至肺部,为上焦;自胃部到横隔膜,为中焦;从横隔膜以下,包括肾脏系统及大小肠、膀胱等,为下焦,这三焦所有的寄生虫,便统统命名它为“三尸虫”,而且还为“三尸虫”的种族,取了名字,叫做彭珉、彭质、彭矫。后来道教,比较客气点,又称它为“三尸神”。例如:“上虫居脑中,中虫居明堂(眉眼的中间)”,所以他们锻炼矿物药品,如水银(硫化汞)、砒霜、硫磺等五金八石的毒药,经过化学的提炼而凝结成丹,吞服求仙,也就是为杀死“三彭”的杀菌作用。我们姑且不论这种理论是否正确,但在二千多年前,根本还没有现代科学影子的时代,公然有了这种医学的理论出现,你能说他是绝对没有科学思想的根据吗?(2)除了服饵丹药,消灭“三尸虫”的观念以外,第二个思想,便是认为这个血肉骨骼系统的五脏六腑,是容易感受外界物理作用的损害而生病。如寒、温、暑、温与传染病的侵袭,如果把这个人身生理所有的机能,换成黄金、白银一样的体质,当然就可以活得长久了。因此他们研究矿物药物的化学,把钢材制成黄金,(秦、汉时代,所谓黄金,大都是赤铜,真正的天然黄金很少,所以要化学制造。中国的炼金术,也是世界科学史上最早发明的冶炼技术,后来由阿拉伯人,辗转传到欧洲去的。)再用某一种天然植物的成分,把纯净黄金化为体,渐渐吞服下去,使它慢慢吸收,久而久之,便把所有生理的机能,整个换成黄金的体质,当然就可以长生不老了。你说这种思想,多么可笑?然而真可笑吗?不然,凡是科学的发明,都是等同儿戏的幻想而来,我们在没有证据以前,只可以取保留存疑的态度。可是,你一定会说,吃了黄金不会中毒吗?会的,黄金中毒的成分还不太严重,如果不把黄金化成液体,肠胃穿孔的情形,随时可以造成,“方士”们对于解救黄金中毒的药物,早在两千多年前,已经研究出几种,可惜有的已经失传了。至于炼铁成金的方法,在后世还有流传。据说,现代有人试过,果然可以炼成,可是现在天然的黄金太普遍了,用这种化学炼成的黄金,成本比天然的黄金还贵,所以没有用处,这是见之于现代人研究道家修炼报道的事实资料,随便一提而已。我们听了这种道家“方士”学术的思想,看来非常可笑,同时也很有趣,当然不会使人相信,但是现代的人,想用血清等药物换回人身寿命的理想,到今天还未正式试验成功以前,岂不是同样值得怀疑吗?科学家的精神,是由幻想、理想中寻求理论的根据,然后再拿理论来求证实验的,所以我们对于这种道家“方士”求“长生不老”的理想,姑且把它当作科学小说的观念来看,不加可否为妙。
讲到这里,我们顺便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在我们过去的历史上,许多帝王、名人,例如汉、唐、明、清几位笃信道术、服用丹药的帝王 ,以及名人如韩愈、苏东坡、王阳明等人,都是服道家“方士”的丹药而促成速死的,这是什么理由?在这里,我要忠诚告诫各位迷信现代成药、大量服用补药、专打补针的朋友们,应该同在这个问题上,予以相当注意。“方士”们发明锻炼五金、八石等矿物质的药品,在医药的价值上,与在人身上做物理治疗的用剂,只要用得适当,不但没有错误,而且极有价值。但是,这类从矿物质提炼出的药品,都是躁性的,而且具有强烈的挥发生理生命机能的功效,与现代某一类多种维他命等的成药,有殊途同归之妙。在真正道家“方士”们的服用方法上,**重点,必须要在心理行为上,彻底地做到“清心寡欲”,对于男女性行为,与贪吃浓肥、富于动物肉类等食物的欲望,已经绝对不生贪恋的作用,才能开始服食。否则,这种药物,一吃下去,具有强烈的壮阳作用,必然促进性机能的冲动,这对于那些帝王,与名公巨卿们,终日沉湎在声色场中,与醇酒美人打滚的富贵生活中的人,无疑便成为催命剂了,哪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第二重点,道家对于服用这一类丹药的条件,必须先要炼到神凝气聚,可以辟谷而不吃人间烟火食的程度,才能吸收融化,否则,或因食物相反而中毒,或因药而得病死亡了。总之,一般服用丹药的人,不能断绝“男女饮食”欲求,相反的,还想靠丹药的功效,以达到“男女饮食”玩乐的要求,那么,“服药求神仙,反被药所误”,这是必然的结果,大可不必把这些烂账,一律记在“方士”们的名下,你说对吗?
2.关于服饵丹药的三种类:自战国以后,经秦、汉、魏、晋、南北朝到隋、唐之间,丹道服饵派的种类,大体可以把它分为三类,也就是后世道家所谓的“天元丹、地元丹、人元丹”三种:
(1)天元丹,约有两类:一是指天然的矿物而成丹的,如五金、八石等天然化学药品。一是指不需自己的辛勤锻炼,接受已经炼丹得道者的赐予。
(2)地元丹:是专指采用植物性的药材,研究提炼而成丹的一种。从秦、汉以后,中国药物学的发展,与讲究修炼地元丹的道家,实有不可分离的关系。例如,民间相传服食成仙的灵芝草、何首乌等等故事,都是由于地元丹的思想而来。道家对于灵芝草的研究,存有专书,包括灵芝的种类,有矿物化石、动物化石的灵芝等等,大多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我们普通在台湾所采到野生的灵芝,并非神仙炼丹的一种,这是属于菌类的灵芝,有的是有毒的,即使无毒的一种,少吃只会使人起幻想,多吃会使人精神分裂,或中毒,万万不可以迷信服用,以免无故而仙逝,后悔莫及。
(3)人元丹,约有两类:①是指离尘出俗,避世清修,专门养神服气,弃欲绝累,涵养身心,使其达到清静无为,虚极静笃的境界。利用极其寂静的作用,只求积聚,不事任何消散的成果,引发本身生命的潜能。例如普通所谓打通任督二脉与奇经八脉,然后到达神凝气聚,发挥生命具备的伟大功能,再来自由作主制造新的生命,也就是后世道家所谓的清修派,或名为单修派的一种功效。
②是以古代房中术的理论做基础,研究性心理与性生理的作用,认为男女两性内分泌(荷尔蒙),具有延续生命的功能,在合理而正常的夫妇性生活中,不乱、不纵欲,而达到升华精神,延长寿命的功效,这就是后世道家所谓的男女双修派,属于房中“长生久视”“内视炼精”的一种,他们对于内分泌的研究,应该算是世界医药史上发现得最早。但是这一派的流弊所及,百害丛生。例如普通所谓采补术(采阴补阳,或采阳补阴),以及过去旁门左道中,采取紫河车(胞衣),服食丹铅(输食童男童女的血液),闹出许多伤天害理的事,不但违反伦常道德,甚至触犯刑章,大逆不道。在中国民间社会,许多无知的人,迷信这一类旁门左道的道术,暗中相当普遍,殊不知这些知识,在现代医学上,经过科学的整理,已经有许多药物,如荷尔蒙、维他命等等,早已超过这种原始而不切实际的理想,再也不可迷信了。
3.服食丹药的三个程序:战国时期道家正统的“方士”,应该属于从事服饵的丹道者,他们专以锻炼五金、八石,与烧铅、炼汞(化炼硫化汞、氧化汞等)药物化学的发明者,也是成效方单医药的创始派,他们有物理科学理想上的理论,也有实验的成绩。后世道家把修炼身心的精气神,叫做炼丹。那便是取用人元丹内养方法的演变,做为主体,这是中国专有养生学上的特别成绩,以后再加说明。不过,专主修炼精气神的内丹,不懂道家医学的原理和道家药物的知识,在丹道而言丹道,是有缺憾的。
从丹道立场来说,服饵丹药,约有三个程序:**个程序,服用地元丹,是为修炼养生做预备的工作,所谓强壮其筋骨,健全其身心,即使是一个普通人,也可以服食而求保健的,由此发展,便成为后世中国人讲究食物治疗的风俗。例如冬令进补,与膳食养生的习惯,都是渊源于地元丹的思想而来。第二个程序,就是修炼人元丹,变化气质,以达到道家凝神聚气的标准,犹如《庄子》所谓:“登高不栗,入水不儒,入火不热”,“其寝不梦,其觉无拢,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的境界,到了这个程序,可以辟谷而不食,昼夜不眠而如一,正如《庄子》所说:“不知说(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然而往囗。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忘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然后才可以服食天元丹,这便是方士丹道派修炼服饵的程序。可惜古往今来,若干不知丹道真义的人,因为不明究竟,欲求“长生不老”,反而促成短寿早夭,不能乐终天年,岂非大谬不然吗?
(四)祀祷派的人修炼:关于“方士”们修炼神仙的学术思想,在前面已经做过极其简要的介绍,至于祀祷派修炼神仙的方术,向来都把它与“方士”混为一谈,这是莫大的误解。真正“方士”修炼神仙的学术思想,是由科学而哲学的理论做根据。祀祷派的学术思想,完全是基于宗教性的信仰,属于精神与灵魂学的范围,也就是汉代以后,形成道教的中心思想。讲到祀祷这件事,必须上推三代文化传统的祭祀思想而来,再向上推,应该归到黄帝前后时代,与上古民族流传下来的巫祝,在医学上,用于精神治疗——“祝由科”的渊源。根据《书经})学系的文化传统,直到《礼记》中心的祭礼思想,可以了解我们的祖先,在三代以上的宗教思想,与宗教情绪,也正如世界各个民族文化的起源一样,都是由于泛神思想,与庶物崇拜等观念而来,然后渐渐蜕变,形成一神论的宗教权威。我们的祖先,虽然也与世界各个民族文化的来源相同,先由类似宗教的信仰开始,但是始终不走一神权威论的路线,而且**的特点,始终把天、神、人三者在道德善恶的立足点上,永远是平等如一的。并且以崇敬祖先的祭祀精神,与祀祷天地神抵、山川鬼神的仪式,是互相为用的,尤其是周代文化,形成融会三代的文化思想的精粹,建立各种大小祭祀的规范,统以祭祀祖先为中心。所以我们后世对于已故祖宗父母的牌位,一律都叫为神主,由此而建立以“孝道治天下”传统文化的精神,这与世界各民族的文化,都由上古宗教思想学的发源,大有不同之处,万万不可以拿其他文化的规格,随便向中国文化头上一套,那便有张冠李戴,绝对非我文化的本来面目。
由于上古的祭祀天地神抵,与山川鬼神的演变,到了唐尧、虞舜、夏禹的时期,便继承先民的思想,以“封禅”山川神只,为国家民族治平政治象征的大典。可是大家不要忘了“封禅”的真正精神,仍然是以人文文化做本位的意义,为什么呢?因为山川神只,虽然伟大而崇高,然而不经人间帝王,率领全民意志去崇敬它,“封禅”它,那么,它依然只是一堆山水土而已,“圣从何来,灵从何起”?大家都知道“封禅”思想,在中国上古文化思想中,等于宗教的观念和仪式,可是大家都忘了它的内在精神,却是提高人文思想的真义。唐、宋以后,儒家思想所褒扬大人君子的圣贤,与元、明之间民间小说的《封神演义》,都由这个精神而来。到了秦始皇、汉武帝的玩弄“封禅”开始,这种传统而来的“封禅精神”,就大加变质,完全不合古制。他们除了表现帝王权力的踌躇满志,借此巡狩四方,用以耀武扬威的意识以外,事实上,确被当时一班祀祷派的“道士”们,利用他们心理上的弱点,妄求“长生不死”,妄想登遐成仙,要做到道家传说黄帝乘龙而上天的奢望,于是便在历史上记载道,秦皇、汉武戏剧性“封禅”的一页了。这一派“道士”的方术,完全讲究精神与灵魂的作用,利用药物,配合咒语与符箓,借此而锻炼心理意志的统一,引发心灵电感的功能,演出鬼神幻术,博取野心家,如秦皇、汉武的信仰,使其做出求药寻仙,“封禅”以邀神佑的豪举。他们在这中间,便可上下其手,自饱私囊。如李少翁的招魂,栾大等人装神弄鬼的幻术,不一而足,及其祸弊所及,汉代宫廷的巫蛊大案,就是当然结果的榜样了。后来历史学家,把这一批“道士”或“术士”的滥账,一概记在“方士”名下,这对于秦、汉以来真正的“方士”们,似乎大有不平之处。我们在这里附带地说明一句,中国文化学术思想中,对于精神学、灵魂学与心灵作用等雏形,早在春秋、战国以前,已经普遍流行,只要读过《论语》,孔子讲到“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便可知道孔子对于“封禅”的观感,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独罪于天,无所祷也。”等章句,便可知道古代对于家神、灶神崇拜的习惯,由来久矣。
秦始皇重“封禅”,汉武帝在“封禅”以外,更喜欢祀拜灶神,同时,又相信降神的法语,这便是后世流传到现在的扶乩、扶驾(这几种方法不一样)等旁门左道,相信灵魂存在的传统。我们平常随便开口批判别人为迷信,其实,真正最迷信的人,倒不是愚夫愚妇。实际上,知识愈高的人,愈是迷信,而且批评别人迷信的,在他心理上,正在迷信的案臼之中,这是一个非常有趣、而有深度的心理问题,将来再讲。然而,为什么上至帝王,下至贩夫走卒,都很愿意听信迷信的神话,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人类知识,始终无法解开宇宙人生的谜底,所以祀铸派的“道士”们,就能在种种心理的空隙上兴风作浪,产生利用的价值,极尽玩人的手法了。现在我们举出司马迁在《封禅书》上所载汉武帝相信神话的迷信现象,足以显见古今中外一律的戏剧。如说:“神君所言,上使人受之,书其言,命之曰书法。其所语:世俗之所知也,无绝殊者,而天子心独喜。”于是便有神仙派的五利将军,“装治行,东入海,求其师云。”公孙卿的奏言“神仙好楼居”,便大兴其土木了。至于秦始皇做的诸如此类的故事更多,你能说秦皇、汉武,不是***的聪明人物吗?这种做法与思想,不是***的傻事吗?因其聪明绝顶,才会有这样的傻劲,不傻者,未必如此“聪明”,这又是一个哲学上的重要课题,在此不必细说。
然而祀祷派的思想,都是一派谎言吗?不然,真正祀祷派的渊源,除了上面讲过,实是远继三代以上的祭祀精神以外,它的内容,也自有它的学术源流,而且包藏很多学术价值。例如,尽人皆知祭神情兴祷祝(告),是全世界,贯古今,所有宗教共同的仪式,如果要研究全人类原始上古文化思想的渊源,那么,对于道士祀祷派渊源的追溯,便不可轻易放过,同时,也不能只把它当做人类原始的迷信而已。因为虔诚的祭祀与祷祝,有时候的确可以产生心灵的感应,对于事物的反应,达到俨然有如神助有功效。当然啦,这里所说有时候的意思,便是指精神意志,绝对统一,达到极其虔诚的情况,这种作用与功效,也便是人类对于精神的功能,心灵的玄妙,灵魂的奥秘,三种基本的学问,始终未经解开的谜底。上古的巫祝,以及黄帝时代流传下来的“祝由科”,他们便在这种奥妙的学问上,建立它的基础,后来尽管演变而成为宗教的仪式,可是在它的基础上,还是由于精神生命的心灵作用,与灵魂的关系而来,我们如果把它迷信的外衣褪去,不是用来欺人,是以科学的精神来研究,你能说它不是人类文化的一大贡献吗?假使人们真能研究发明精神的功能与奥妙,证明灵魂的存在,那么,对于宗教、哲学、科学的文明,也必随之而来,会有新的变化了。其次,“道士”们用以统一精神,用做祀祷的咒语,看来都是鄙俚不文,不堪卒读。然而,推开精神作用而不讲,如果要研究古代的方言,与古代民俗的俚语,那就不能不留心注意,足供发掘了。至于画符用的符箓,由东汉时期,张道陵五斗米道以后,派别更多,符箓的式样,也不统一。如元、明以后,辰州派的符咒等等,看来真有鬼画桃符,如同儿戏的感觉,然而你要研究上古文字不同的来源,例如蝌蚪文等,以及印度梵文与中国符箓的关系与唐、宋以后,道教自创文字的思想,就不能不慎重地注意了。总之,祀祷派“道士”们祭祀、祷祝的礼仪,以及画符书箓、念咒诵文等方法,其主要精神,仍然要与“方士”修炼派的养神论者,与养气论者的作用合一,才有灵验。换言之,当在画符书箓,念诵咒文的时候,不能达到忘身忘我、精神统一的境界,不能炼到神凝气聚,阔气炼形的情况,那便如民间俗语所说:“不会画符,为鬼所笑了”!所以晋代道家的葛洪,在他著作的《抱朴子》中,讲到修炼符箓的要点,便特别提出炼气的重要。因此祀祷派的方法,仍然属于“方士”学术的范围,其由来也久矣。
汉魏以后的神仙丹道派
道家与方士,方士与神仙,在这三个名称之下的类型人物,及其学术思想的内容与渊源,由战国而到秦、汉之间,实在都是互相为用。自汉魏开始,延续一千多年,直到现在,方土的名称已成过去,只有道家与神仙,却成为不可分家的混合观念。其实,汉魏以后,道家神仙的学术,已经远非秦、汉以上的面目,这一千多年来道家的神仙,实际上却是丹道派的天下,所谓丹道,便是以修炼精、气。神为主的内丹方法,以求达到解脱而成神仙为最高目的。关于神仙的种类,在宋、元以后,归纳起来,约分五种:(1)大罗金仙(神仙)。(2)天仙。(3)地仙。(4)人仙。(5)鬼仙。初步修到死后的精灵不灭,在鬼道的世界中,能够长久通灵而存在的,便是鬼仙的成果。修到祛病延年、无灾无患、寿登遐龄的,便是人中之仙的成果。过此以上,如果修到辟谷服气、行及奔马、具有少分神异的奇迹,可以部分不受物理世界各种现象所影响,如寒暑不侵,水火不惧的,便是地仙的成果。再由此上进,修到飞空绝迹,驻寿无疆,而具有种种神通,有如《庄子》、《列子》寓言所说的境界的,才算是天仙的成果。最高能修到形神俱妙,不受世间生死的拘束,解脱无累,随时随地可以散而为炁,聚而成形,天上人间,任意寄居的,便是大罗金仙,也即是所谓神仙的极果。凡此种种,是否确有其事?或者是否有此可能?我们现在无法证明,姑且不加讨论。但是有一点值得特别注意的,在中国文化中儒家对于人伦道德、教育修养的最高标准是把一个普通平凡人的人格提升到迥异常人的圣贤境界,已经足够伟大。而在另一面,还有道家的学术,从宇宙物理的研究,与生理的生命功能而立论,更加提高人生的标准。道家认为一个人可以由普通愚夫愚妇的地位,而修炼升华到超人,提高人的价值,可以超越现实世界的理想,把握宇宙物理的功能,超过时间空间对立的束缚,而且早于公元前一千多年,毫无十六、七世纪以后的科学观念,便能产生他们自己独立的一套科学观点,无论它是幻想、是事实、是欺世的谎言、是有实验的经验之谈,都是值得我们瞠目相对,需要留心研究的。
(一)丹经鼻祖的作者魏伯阳
自秦、汉以来,开创修炼神仙丹道学术思想的人,比较有案可稽的,当然要首推东汉末年的魏伯阳,也就是后世道家所尊称的魏真人或火龙真人。关于魏伯阳的确实身世,与他生存准确的年代,始终还是文化史上一个大谜。但是,他是东汉时期的人,大概不会错,他只有比祀祷派、以符箓道术起家、开道教先河的张道陵为早,那是较为可靠的。大家都知道东汉时期的文化,是儒家思想的衰颓时期,一切学术,都已渐趋没落,可是,我们不要忘记,它在理论物理的科学与理论天文学上,却有很大的成就,只因后世一般缺乏科学修养的人,把它统统归入无用之学“象数”案卷中去了。其实,什么是“象数”?“象数”学中的真义究竟包含了什么东西?恐怕一般人,除了随人转语而加批评以外,自己都没有好好下过功夫去研究,以外行人的眼光,去批评一件非常深刻的内行事,真是多么“冤哉枉也”!东汉末期,在道家与道教史上,产生两个划时代的人物,一是魏伯阳,另一便是张道陵。魏伯阳是代表上古传统文化中的隐士精神——神仙。张道陵却在汉代以后,构成了道术传统的世系,到了宋、元以后,一直成为江西龙虎山正乙派张天师的世家。他与山东曲阜的孔子世家,互相并陈。在中国文化历史上能够以学术思想,造成一两千年世家的系统,只有儒家的孔子,与道家的张天师,岂不是世界文化史上的奇迹吗?这也就是说明中华民族,对于文化学术思想如何尊重的精神,他能够在文化的王国里,自由给予圣贤、神仙、高士、处士隐逸等等极其美善的封号,而且是不问今古,都受到一分尊崇的礼遇。可是魏伯阳,却是走的“隐士”路线,结果只有给人以“不知所终”的疑猜而已。他赠予后人**的礼物,就是他的一部千古名著《参同契》一书。他这部著作的确绞尽脑汁。有人竭其毕生精力,从种种方面去研究摸索,还是毫无头绪。宋代理学的大儒朱嘉,便自认他的一生对于这部书的研究是失败了,可是他爱好它,为了避免“阳儒暗道”的嫌疑,他曾经化名崆峒道士邹诉,注过《参同契》。
魏伯阳著作这本书的目的,是为了说明修炼丹道的原理与方法,证明人与天地宇宙,有同体同功而异用的法则和原理,为了整理自古以来的传承,证明人为的修炼,可以升华而成神仙的传统学术,他以《周易》的理、象、数三部分,和周、秦到两汉,用在天文物理学上的原理与原则的五行、干支之学,以及道家老子传统的形上、形下的玄学原理,一齐融会贯通,为丹的修炼程序,做了一套完整的说明。所谓《参同契》,便是说:丹道修炼的原理,与《周易》、《老子》的科学而哲学的原则,参得透彻了,便可了解它们完全是同一功用,“如合符契”的。所以他便融会《周易》、黄老、丹道这三种学术共通的道理,著述这本《参同契》了。在这本书中,他的文词简朴而优美,犹如《易林》的词章,也是千古绝调之笔,他把丹道修炼的原理,区分为药物、服食、御政三大纲要。然而如《老子》这本书一样,它原始的篇章次序,究竟是如何地安排,确费后人的疑猜与稽考,这又富于道家“犹龙隐约”的风味,可与老子其人及其书互比隐晦。如果我们要把丹经的鼻祖著作《参同契》,比之老子的书,那么,另一部丹经,是宋代张紫阳真人所著的《悟真篇》,应该比之如庄子的书了。
《参同契》所讲的丹道学术,特别注重身心精神的修炼,它所指用于“返老还童”、“长生不死”,至于最高解脱而登上仙位的丹药,主要的药物,便是人人自己所具备的精、神、黑而已。即在修炼的过程中,也可以借用,或者必须借用外物的丹药,那是为了培养补充衰歇而有病象的身心,使其恢复精、神、焏的生命本能而已。它是中国养生学的祖述宝典,也是最早研究身心生命奥秘的著作。它影响汉、魏的医学,生物物理学,乃至佛学与禅宗。后来道教的经典《黄庭经》,所谓“上药三品,神与炁、精”等思想,以及《龙虎经》等的著作,都是由《参同契》的蜕变而来,不过加上一些宗教神秘的观念而已。它认为恢复精神先天原始的情况,能够自作生命的主宰,以及变化生死的功能,一切都可操之在我,才是眼食丹道的效验。至于锻炼药物的精、神、炁与服食的方法,必需要有正确的心性修养,与真正智慧的认识才能做到。所以统摄修炼药物,服食成丹等的程序,便要透彻了解御政的重心。讲到药物,虽然指出精、神、黑为修炼丹药的主材,但是,并非如宋、元以后的丹道,参合佛学禅宗的理论与方法,而且更不是明、清以后伍冲虚、柳华阳的丹道学派,专以性神经系统的精虫卵子等,认为便是精神的精。同时,更没有如明、清以后的丹道,动辄便以任、督等奇经八脉作为修道的主题。它的本来原文,非常清晰,只因后世道家与道教的道士们,各从不同的观点,不同的角度,自己为它作注解,于是讲究修性修命的,主张独身主义的单修静清派,主张不离家室之好,男女合藉的双修派,主张烧铅炼汞而用外丹的丹法,就众说纷经,统以《参同契》作为原理的根据了,所以房中采炼等等左道旁门的谬论,也都—一牵强附会,援引《参同契》的文言,而言之成理,著之成文。至于《参同契》原本所说的精与神,便是魂与魄的外用,只是精与神的化合物而已。它与《周易·系辞传》的“精气为物,游魂为变”确是同一路线的思想。
其实,《参同契》一书,并非真正难读,也不是作者故弄玄虚,保存有无上秘密的口诀,只是受历史时代背景的影响,文章风格,各有不同。魏伯阳生当东汉时代,正当文运走向变今而仿古的变革时期,他没有像近代人的条分缕析,归纳分类得清清楚楚,但是你只要把握书的主题,是在说明修炼丹道的原理与方法,百读不厌,久久就会自然贯通,找出它的体系条理了。他引用老子的理论,是为了借重先圣古人的言辞,以证明他的道理,并非向壁虚构。他引用《易经》象数的原则,极力说明天地日月气象变化的宇宙规律,借以证明人身生命活动的原理,是与天地宇宙变化的程序,有共通活用的轨则,并非是要你把天地日月的规范,呆呆板板地用到身心上来。清代道士朱云阳认为,他是以月的盈亏,来比精神的衰旺,日的出没,来比气血的盈虚,这是非常合理的名言。现在我们举出一二段有关修炼清静的理论与方法,是他说明老子的“致虚极,守静笃”、“万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的引申注解。可以在其中看到稍迟魏伯阳一二百年间的佛学与禅学等。从它如何取用中国文化中对于心性现状解释的科学观,以及首先提出以“无念”为入手的《参同契》的修法,也由此可看出宋儒理学家们的修养“静”“敬”的方法,它与佛、道两家,是如何地结有不解之缘了。
批注:宇宙的创造规律与人体的配合。
例如:
推演五行数,较约而不烦。拿水以激火,奄然灭光明。
日月相薄蚀,常在晦朔间。水盛坎侵阳,火衰离昼昏。阴阳相饮食,爻感道自然。吾不敢虚说,仿效古人文。古记显龙虎,黄帝美金华。淮南炼秋石,玉阳加黄芽。贤者能持行,不肖毋与俱。古今道由一,对谈吐出谋。学者加勉力,留意深思维。至要言甚露,昭昭不我欺。
名者以定情,字者缘性言。全来归性初,乃得称还丹。
耳目口三宝,闭塞勿发通。真人潜深渊,浮游守规中。旋曲以视听,开阖皆合同。为己之枢辖,动静不竭穷。离气纳荣卫,坎乃不用听。兑合不以谈,希言顺鸿蒙。三者既关键,缓体处空房。委志归虚无,无念以为常。证难以推移,心专不纵横。寝寐神相抱,觉悟候存亡。颜色浸以润。骨节益坚强。辟却众阴邪,然后立正阳。修之不辍体,庶气云施行。淫淫若春泽,液液象解冰。从头流达足,究竟复上升。往来洞无极,佛怫被谷中。反者道之验,弱者德之柄。耘锄宿污秽,细微得调畅。浊者清之路,昏久则昭明。
当然,这些文简言朴的文辞,其中包含的意义与道理太多,我们来不及多加解说。总之,《参同契》的方法与宗旨,是专为锻炼精神魂魄,在到达老、庄所谓的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真人境界,是道家正统的神仙丹道的学术。因此,魏伯阳把当时假借先圣而流传的许多旁门左道,欺世盗名,以及贻误人世社会的小木,严加驳斥。
如说:
是非历脏法,观内不所思(这是指内视五脏,如存想反观肚脐、丹田等的旁门修法)。履行步斗宿,六甲次日辰(这是指步罡拜斗,迷于符篆道术等的旁门修法。)食气鸣肠胃,吐正吸外邪(这是指吐故纳新,专炼呼吸服气等的旁门修法)。昼夜不卧寐,晦朔未尝休(这是指搬精运气,紧撮谷道,以及长坐不卧的旁门修法)。身体日疲倦,恍惚状若痴,百脉鼎沸弛,不得症清居(这是指以上五类,专在身体以内,搬弄精气的旁门道术)。累土立坛宇,朝暮敬祭把,鬼物见形象,梦寐感慨之(这是指专以祭祀祷告,乃至修炼驱神役鬼等的旁门修法)。心欢意喜悦,自谓必延期,遽以夭命死,腐露其形骸(这是指以上所说修炼神秘法术等旁门的结语)。举措辄有违,悻道失枢机,诸述甚众多,千条有万余,前却违黄老,曲折戾九都,明者省厥旨,旷然知所由。
魏伯阳在《参同契》中,综合列举这些旁门左道的情形,我们拿他与晋代道家葛洪所著的《抱朴子》共同研究,便知迷信道术的人,随便妖言惑众,欺班成习者,真是古今一辙,既可笑,又可叹!有什么办法,可以警醒愚顽呢?因此,他又说到上古流传下来的道术,本来实是“内圣外王”的真学问,只因后世的人没有智慧,把它弄得支离破碎,反而以伪乱真,影响社会,造成颓风,如说:
维昔圣贤,怀玄抱真。伏链九鼎,化迹隐沦。
含精养神,通德三光。精溢腠理,筋节缴坚。众邪辟除,正气常存。积累长久,变形而仙。忧悯后生,好道五伦。随旁风采,指画古文。著为图籍,开示后昆。露见枝条,隐藏本根。托号诸名,覆谬众文。学者得之,损柜终身。子继父业,孙踵祖先。传世迷感,竟无见闻。遂使宦者不仕,农夫失耘,贾人弃货,志士家贫,吾甚伤之,定录兹文。
但是他自己又说,在他的著述中,并不照次序的说明此事,都靠读者自己的审思明辨,才能领悟到其中的程序和究竟,如说:
字约易思,事省不烦,被列其条,核实可观。
分量有数,因而相循,故为乱辞,孔窍其门,智者审思,用意参焉。
于是,他又指出炼修的初基方法,如说:
内以养己,安静无虚。原本隐明,内照形躯。
闭塞其兑,筑固灵株。三光陆沉,温养子珠。视之不见,近而易求。黄中渐通理,润泽达肌肤。初正则终修,斡立未可持。一者以掩蔽,世人莫知之。又云:勤而行之,夙夜不休。伙食三载,轻举远游。跨火不焦,入水不慌。能存能忘,长乐无忧。道成德就,潜伏俟时。太乙乃召,移居中洲。功满上升,膺录受符。
总之,魏伯阳所著的《参同契》,从身心修养的实验科学精义,而说出心性的形而上道,与形而下质变的精神魂魄等问题,是综合道家科学的学术,与儒家哲学的思想,溶化会聚在丹道的炉鼎之中,誉为千古丹经道书的鼻祖,实非为过。朱云阳说他是以“天地为炉鼎,身心为药物”,那是一点不错的,不过,他是注重于人元丹的修炼,是发挥人生性命功能的最高至理。
(二)方士医学与易象数合流的炼气养生术的丹道
两汉在文化史上,除了有名的儒家经学家的训估注疏以外,在科学方面,西汉**的成就,便是天文与历象的发展,例如才情洋溢、多艺多能的司马迁,也曾参加过修改历象的工作,自己引以为完成先人的遗志为荣。后来的扬雄,想以《易经》象数的理论范围天文历象的法则,自己别创新说,作了一部非常抽象的天文理论的《太玄经》,想用它来概纳形上形下等问题,不管他的学问有无根据,有无科学发现上的价值,一个以文辞名家的儒家学者,对于科学而哲学的理论有兴趣,如果生在现代重视科学与哲学的国家,应该备加奖励了。到了东汉,由于两汉易学象数派理论科学的演变,便使易学的象数,更加走入抽象化的理论。例如:孟喜的卦气,京房的变通,苟爽的升降,邓玄的爻辰,虞翻的纳甲,费直以象、象、系、辞、文言解说上下经,因此影响而成苟氏的易学。至于乾坤消息卦的由来,开始于文王及周公的周代文化学术思想的传统,以《礼记·月令篇》为证明资料的主干,经过郑玄采用道家思想注释《月令篇》,而加以充实其内容,便构成东汉象数学术思想的大系,因此而影响形成图谶等谶纬之学,不过,谶纬之学的兴盛,又有另外学术思想的原因,不必在本题内多加讨论。现在我们不厌其繁,而又简略地说明了两汉易学象数理论内容,实际上,都是为了说明乾坤消息卦象的学说,它所包含丹道家的卦气升降论,爻辰变通论与纳甲的原理,它如何地影响东汉以后医学上气脉的学理,与养生家们服气炼精的修炼术。当然,这一套学问所包括牵涉的内容太多太广,我们无法—一加以专论,现在只是有限度地介绍一些有关丹道服气修炼等少数几个理论的原则,使大家可以知其大要而已。
汉代的易学象数家们,从中国上古天文学的观念中,承接传统思想,认为这个天地宇宙间日月的运行,以及天地日月与地球万物和人类本身的关系,实在只是一个大生命的活动,而且是有一常规可循的活动。尤其探用太阴月亮的盈亏消息,以及地球物理气象的变化,作为天地生命大气机的标准,以建立它基本理论的说明。天地宇宙是万物大生命的根源,日月与地球,便是这个大生命中分化的小生命,人与万物,更是天地间分化的小小生命而已。但是无论大小生命,它的根源是同体,生命活动的法则,也是同一规律的,所以大小生命的原动力,都是气机变化的作用。但是这个无形无状的气,虽然是看不见摸不到。它在天地日月运行的法则上和人身生命的延续上是有迹象可得而知,而且可以求出它的规则的。
批注:宇宙的创造性力量,贯穿万事万物。
他们以地球物理的气象一年分四季,十二个月,三百六十天的规律,配合太阳的行度一年365天做准则,中间取用月亮的盈亏做标准,认为天地日月的运行,与地理、物理、人生生命的活动都是受到一个共同原力而有法则的支配。这个原力,便叫它为气(当然不能把它当空气的气来讲)。于是便创立一种学说,认为太阴的月亮,自身本来没有光明,因为受到太阳的气机所感而发光,所以就发生一月当中,阴阳气机的爻感,而在时间与空间的方位上,月有阴暗圆缺现象等的盈亏消息。所以又在天文法则以外,创立计算阴阳二气的爻感,而形成地球气象与物理人事变化的作用的规律化,构成天干、地支配合成甲子的学说。五天为一候,三候为一气,六候为一节,所以一年十二个月,便分成二十四个节气。再用归纳的方法,把这种气机节候的作用,统摄在十二个月的当中,便构成乾坤消息的十二辟卦的现象。于是十天干、十二地支、二十八宿、十二律吕、五行、八卦等等,重重归纳,层层圈入,而形成道家一套易学的象数,与天文、地理、物理、人事关系的学问。后来发展成理论医学上提出九九八十一个问题,有关于人身气脉的《难经》学说,配合黄帝《内经》荣(血)卫(气)的理论,认为人身十二经脉,与十五络,三焦,八脉的气血流行,与天地日月气机的运行,是属于同一的规则与原理的。
时代再向后来,修炼丹道神仙家们,根据以上所说的学理,与乾坤消息卦气升降的理论,认为人生生命的气机,自父母受胎的时间开始算起。男的以八位数为准,女的以七位数为准,还是先天的秉赋,属于乾卦为代表的范围。比较明显可徵的,例如女子,在十四岁以前月经(《内经》称为天癸)尚未发现,便是六爻完备乾霎卦的生命,算是一个完噗未破的童身。到了十四岁前后,有了月经开始,变成天风娇霎卦了,一直到三七二十一岁,便是乾卦的初爻已破。由于到七七四十九岁前后,也就是月经断绝的时期(现在医学所谓女人的更年期),便是先天生命的卦气将尽。也等于说,由先天秉赋带来的生命能,到此快要用完了,所剩下来的余年,自七八五十六前后的阶段,都是后天生命的余气而已。再下去,便由阳的乾卦,变为纯阳的坤卦,转入另一生命的阴境界了。如果在男人来说,以八位数计算,便是十六岁前后,算是童身,保有原来先天乾卦的卦气,逐渐演变到八七五十六岁前后(等于现代医学所谓男人的更年期),就是先天卦气的生命将尽的阶段,到了八八六十四岁后,剩余的生命,便是后天余气的作用,也就是说,由纯阳的乾卦变为纯阴的坤卦,转入另一生命的阴境界了。因此产生丹道修炼“长生不死”修命的理论,认为**等的根基,无论男女,凡是童身入道,是为上品。其次,应在卦气未尽的阶段,回头修道,还有希望。如果等到卦气已尽,再来修命,不是绝对没有希望,便有事倍而功半的困难了。这种理论,是否有****的可靠,姑且不加评语,但是推而比于现代医学的理论与经验,除了不够精详而有新颖的证明以外,并没有什么完全不对的地方。可是大家要知道,这是公元以前,我们中国文化中的道家对于生理医学所发表的理论,现在纵使有超过他们的观念与证明,而在科学的医学史上来说,他们是早在两千年以前的发明啊!后世一般修道的人,都在年龄老大,万事灰心之余,才想追求长生不死之术,如果这样真能成仙。那么,天下***的事,都被聪明人占完了,恐怕没有可能!
再由这种天地的气机,与人生气脉关系的理论,缩小其范围,说明它的规则,他们便认为人的气机,在一呼一吸之间,脉自运行六寸(一呼,脉行三寸;一吸,脉行三寸)。一个人,在一天一夜之间,共计有一万三千五百次呼吸,叫做一息,气脉运行经过五十度而周遍一身,用汉代的时计标准来说,也正是铜壶滴漏,经过一百刻的时间。但是这种所谓的脉,是包括荣、卫来讲,所谓“荣卫行阳二十五度行阴二十五度”,如果勉强借用现代医学观念来讲,可以说,这个生命的气机,流行阳性的中枢神经系统二十五度又流行阴性自律神经系统也二十五度(当然,我并不是学医的人,只是随便借用一下名辞来做说明而已,千万不可以此为准)。再加详细的分析,便把心、肝、肺、脾、胃、肾、胆、大肠、小肠、膀胱、三焦、脉络等十二经脉,配合气机往来呼吸的次数,各作数目分类的说明,然后加上子丑寅卯等十二地支,和二十四气节来归纳,便使这个养生、医药、生理的学说,走入神秘玄妙的圈子里去了。其实,也不是道家或古人故作神秘,只是那个时代的学识,习惯性喜欢用这些代号,作为分析以后,而并入归纳记忆的符号而已。总之,东汉以后,直到唐、宋之间,在正统丹道派魏伯阳的修养心性以锻炼精神的方法以外,最为普遍而有力量的,还有炼气、服气术等养气的理论与方法,作为神仙丹决的主流。这种类似实验派理论的渊源,应该是远绍庄子的“天地一指,万物一马”、“野马也,尘埃也,万物之以息相吹也”、“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等学说的脱变,由此引申演绎而来。
到了宋、元以后,修炼内丹的神仙道法,接受佛家禅宗明心见性的妙理。同时又受到南北印度传入密宗修法的互相影响,便在方法和理论上,产生两个极其重要的关键:(1)主张性命双修是丹道的定则,为成仙的极果。(2)特别注重“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的三个步骤,是修炼丹法不二的程序。因此,宋、元以后,所有丹经的著作,无论为正统的道家思想,或为旁门左道的小术,在理论基础上,都是依循这个原则,抄袭《参同契》或《悟真篇》的名言,牵强附会,用作引证的根据。所以明、清以后的丹道观念,便有“修命不修性,此是修行**病。只修祖性不修丹,万劫阴灵难入圣”的传说。而且最妙的便是丹道所有的传统,一律都奉唐末的神仙吕纯阳为祖师,犹如佛家的思想学术,自唐以后,大多都入于禅宗之林,这实为中国文化学术思想史上唐代文化发展的奇迹。明、清以后的丹道学术,虽分为四派,如:南宗主双修阴阳,北宗主单修清静,西派主单修,东派主双修等四大宗,它的宗旨,仍不离于性命双修的理论基础,有时又援引来儒理学或《大学》、《中庸》的思想,讲究“尽人之性,尽物之性”、“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等理论,以及变化性表,作为丹道龙虎、铅汞等的妙论。总之,神仙丹道的学术思想,从周、秦以来的养神,一变为汉、魏以后的炼气,再变为宋、元以后的炼精,已经与原始质朴的道术,大异旨趣。虽然宗奉黄老,而与老子的清静虚无之说,更是大相径庭,何况后来的丹道家,掺入房中采补等邪术,加上种种装妖捏怪的花样,—一都自尊为无上的丹法,各自号称得到正统丹道的秘传。或说自己的师承,都已经活到几百年以上的人,可以达到“祛病延年,长生不老”的妙术,尽在此矣。只要读过《抱朴子》所列魏、晋以来方术之士们说的谬论,便可哑然失笑了,了知千古妄语,皆同出一辙。
明、清以后的丹道修炼方法,距离汉、唐、宋、元以来的正统丹法愈远,所走的道路也愈窄。一般所说的丹道,大多都以伍冲虚、柳华阳一系的伍柳派丹道为主。伍冲虚著有《金仙证论》,柳华阳著有《慧命经》等书,他们参合儒、佛、道三家论证形而上妙道的学说和思想,极力证明他们的丹法为道家正宗的嫡传,但是错解佛学,臆造佛言之处,反而使人望而却步,实为虚班可笑之至。这一派的丹道,纯粹主张“炼精化气”为初步入手的根基,尤其注意性生理与性行为的功能,为修炼的妙法,认为男女性生殖机能的冲动,而不含有性欲的成分,才是活子时的药生现象,正好从此下手修炼,或用眼神回光返照,或用调理呼吸,紧撮会阴(海底),导引阳精循督脉(中枢脊髓神经)而返还于上丹田的泥洹宫(间脑部分),所谓“还精补脑,长生不老”的作用,到此便发生效用,这也就是丹头一点的先天之炁。到了上丹田以后,化为池神水(口腔与淋巴腺内分泌等的津液),循十二重楼(喉管部分)降至下丹田(脐下),便叫做打通任脉。如此任督二脉的循环运转,牵强配合易学象数的甲子等天干、地支的说法,便叫做运转一次小周天(也叫做转河车)的方法。然后如何由小周天转大周天,配合青龙、白虎、铅、汞、阴、阳等等注释,玄之又玄,神之又神,遂使向往长生不老而欲作神仙者,无不奉为无上的道术丹法,勤修不辍。最后,以炼到马阴藏相(男性生殖器官收缩,女性乳房返还童身)为证验。从此再进一步,达到炼气化神的工夫,做至阳神出窍,神游身外而通灵的地步,才是炼成金仙的效果,种种说法,流传影响极大。一般修炼武术南宗(内家),北派(外家)的拳术名家,与专炼气功,或讲究静坐养生的人们,以及武侠小说家的笔下,所谓打通任督二脉,“走火入魔”等等的观念与术语,都从这一派丹法的理论名辞而来,贻害不浅。
其实,这一派丹法“炼精化气”的理论与方法,姑且不管它是否为正统,如果用得其正,用得其法,实在也有两种好处:(一)它可解决任何宗教和任何宗派出家专修的独身主义者对于性心理的烦恼问题。同时,也是真正要修炼到守住不犯淫戒的极好帮助,对于二十世纪末期疯狂追求肉欲的诱惑,以及讲究健康长寿的心理卫生的实验,在理论与一些初步的方法上,未尝不是好事。(二)他们也极力提倡以积善为修道做神仙的基础,如果只有道法,没有极大至多累积的善行,要想修到神仙的果位,那是绝对没有希望的。这对于社会教育与宗教教育的意义,最具有决定性的至理名言。总之,我们归纳它这两种好处外,认为它是健康养生的一种良好的修养术,那是不可厚非的。但是,仍须注意,便是我们刚才说过的,要用之得法,还要深通道家对于医理的理论才对。否则,它的弊端也是非常可怕的,故从相反方面,归纳它的害处,约有四种:
(1)因为学习修炼的人,既不通道家医理学有关于精、气、神的真正原理,又不了解普通医学(中医)十二经脉与道家奇经八脉(任、督、冲“中”、带、阴蹻、阳蹻、阴维、阳维)的学理。更重要的,若是不了解佛、道两家关于心性之学与性命之学的真正理论,只为了要求祛病延年、长生不老的目的,就拼命地吸气提神,做收缩炼精的功夫,行之有素的,从表面看来,便有筋骨坚强,童颜鹤发,或红光满面的感觉。于是,由别人看来和自己的自信,至少都有半仙之分。其实,修到后来,十分之八九,都是脑充血亡,或者弄得半身麻痹,通俗所谓“走火入魔”的走火,便是这种现象,求荣反辱,求寿反而不得安享天年,何苦来哉!
(2)一个人无论要学仙,或学佛,研究道术或佛学,首先要有一个认识,他们的修养与方法,都富于高深的学理。他们的修养效验,都是从这种极深厚的学理而建立其方法的基础。而且因人而施,对症下药,只有活用的指导,并无呆板的妙术。尤其是道家,它与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心性修养、伦理道德等自然科学及人文科学结合,走入哲学形而上的最高境界。如果对于道理没有通达,凭一点旁门小术,或炼呼吸,或守窍(守眉心、丹田、中宫、海底等等),认为就是无上秘诀,那是非常可笑的事。事实上,这些方法,都是为了集中注意力,注意生理机能的一部分,使它发生本能的活力,只是一种精神的自我治疗,与自然物理作用的原理,刺激生理本能活动的方法而已,并非神仙丹诀,尽在其中矣。况且修炼的人,既未达到老子的清心寡欲至于清静无为的境界,以世间有所得的功利思想,要求成为长生不死之神仙的欲望,正如汲黯对汉武帝所说的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同是心理不健全的毛病。因此,在修炼这种丹法的过程中,或因生理的变化,而引起心理的错觉与幻觉,或因心理的幻觉而引起生理的变态。至于神经失常,精神分裂,通俗所谓的入魔情形,便由此原因而来。其实,魔从心造,妖由人兴,都是庸人自扰的事。清代诗人舒位,有感于吕纯阳的诗说:“由来富贵原如梦,未有神仙不读书。”正可引用为这个道理的注释。
(3)因为伍柳派的丹法,极力注重炼精的作用。而且是专以生殖器官的精虫为丹药的主要成分,于是便有捏穴撮精,类似乎淫行为,或爻而不泻等房术,入于此道之中。讲究男女双修,行容成素女之术的,也谓之炼精化气,种种名目,各立门户,都以伍柳派为依归,为求祛病延年、长生不老而成病,炼精气而发狂的,所在都有。
(4)黄老之道,以谦抑自处与淑世为主旨,以清静虚无,无求无欲为道德。魏伯阳以下的丹法,以“洗心退藏于密”为至理,以持盈保泰,葆光养真为妙用。但是明、清以及现在以修炼伍柳派丹道入手者,大体都走入骄狂、狭厌、神秘、愚昧无知的范围,充分暴露中国文化反面的丑陋面目,实在非常可叹。
这一派流行的丹法,首先的歧途,便是妄认精虫血液的作用,错以为是道家所说精神的精,这是最基本的错误。一般人由坐入手,固然多多少少都有些生理的反应,觉得身上气脉的流通与部分肌肉的跳动,便当作是丹法的效验,认为自己已经打通任督或奇经八脉。事实上,这些都是在静态的心理状况中,所应有发生生理反应的现象,一点没有什么稀奇,只是证明静态修养的初步效力而已。其实,督脉,是脊髓神经、中枢系统的作用。任脉,是自律神经系统的作用。精,是肾脏腺与性器官部分的内分泌作用。牵池神水,是脑下垂体和淋巴腺部分,内分泌作用。如果稍有现代生理医学的常识,具备心理、哲学的修养,融会了许多科学的理论与实验,便可知道这是很平常的一种健康养生方法,而且都是由于精神与心理融合的作用,并非是什么正统丹道神仙的秘密。固然在现代的医学上,也有些学派正在研究性荷尔蒙、血清与返老还童的关系。但是,那还是医学科学上试验中的理想,等于中脑下垂体,种胞衣,注射各种荷尔蒙一样,还是停留在两千多年前“方士”们追求生命长存的思想范围,只是所用的理论名辞,与所有药物和方法,大有不同而已。由此可见,人类的智慧,永远还很年轻,这是人类文化史上另一个重大的问题。
总之,道家所提出的精、气、神,以科学的观点,从人类生命的身心来讲,属于形态机能的眼、耳、心精神作用。神的表现与应用,便是目光视力的功能。气的表现与应用,便是耳的听觉的功能。精的表现与应用,便是心的运思与身的本能活力。如果从天人一体的物理功能来讲,神、气、精三种便是光、热、力的作用。从哲学的理念来讲,道家所谓的神,便是相近于佛学所谓的性,道家所谓的精,便是相近于佛家所谓的心。所以,唐代翻译佛经的《楞严经》,便有“心精圆明”等辞句。至于精液的精,乃是心理欲望的刺激,引发性腺内分泌与心脏血液循环的作用而已。正如道家广成子所言:“情动乎中,必摇其精”,便也是这个道理。道家所谓的气,便是相近于佛家所谓的息(呼吸),是属于后天生命形身的作用而已,借用物理世界的现象做譬喻。神,比如太阳的光能,它给予世界万有生命的能量。气,比如太阳光能辐射到地球所发出的蒸气。精,比如太阳赋与万物光能,而产生化合作用物质的成果。但是要注意,这种说法,因为无法可以详细说明精、气、神情形,所以我把它借用来做譬喻。譬喻的本身,只限于类比而已,并非就是原物的原样。在周、秦时代道家的修炼,是从养神入手,即已概括了精、气、神的作用。秦、汉以后道家的方法,注重养气,虽然与养神论者略有变动,但已从形而上的作用,走入形而下的境界。宋、元以后的炼精,更等而下之,完全堕入后天形质观念的术中。关于形与神的道理,牵涉太广,也是另一专题,暂时恕不多讲了。
此外,附带地说明一下静坐与密宗以及瑜伽的关系。静坐,俗名叫做盘膝打坐,是自汉、魏以后,从印度佛教传入修习禅定的方法,是锻炼形态,收摄身心,使其走入静定境界的一种方便。这种盘膝静坐的方法,原始便是印度古老瑜伽术的一种姿态,并非佛法的究竟,也非就是道家修炼神仙内丹道法的究竟,只是可以通用于一切修养身心性命的姿态与方法而已。在道家而言,唐、宋以上的丹经,很少讨论到静坐的关系。但是,静坐是一种助道的法门,是普通可用的一种良好的修养术,那是毫无疑问的。如果把静坐就与神仙修道或佛学禅宗的禅混为一谈,那是错误的。至于宋、元以后,佛教由西藏传来的密宗,也和道家一样,注重气脉的修炼与达到乐、明、无念的证验功夫,本来也是佛学讲究修养的一种**方法,由形而下求证形而上的实际功夫。但到了明、清以后,也和道家的丹法一样,大体已经走入注重形质功效的范围,只注重气脉的修炼,比起原始的妙密,便是由升华而变为下堕的趋势。瑜伽术的最高成就的价值,仅等于道家导引养生派的内功修炼,更不是至高无上的法门。因为一般研究丹道的人,往往把静坐、密宗、瑜伽术几种世界上类同的修养术,混杂交错而不明究竟,在此顺理略一提及,以供研究者的注意。无论学仙学佛,讲到养生全真之道,都以清心寡欲入手,而至于寂灭无为为究竟,正如道教的《清静经》所说“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可是现实世界中的人生,正如孔子所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告子也说:“食色性也。”人们对于色欲与饮食的追求,与贪图富贵功名的享受并重,要想作到“离情弃欲,所以绝累”,在一般的人是不可能的事。我记得在一本笔记小说上看到一则故事说:明代一位巨公,听到一位修道的人,已有九十多岁,望之只像四十几岁的中年人,便请他来,问修长生不老的道术。这个道人说:我一生不近女色。这位巨公听了,便说:“那有什么意思,我不要学了。”这个故事便是代表了一般人的心理,所以古今多少名士,作了许多反游仙的诗,如“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以及“妾夫真薄命,不幸做神仙”。都是普通心理的反应,这与“辜负香衾事早朝”,同样都是注重男女饮食,便是人生真谛的思想,如出一辙。但是,相反地说,仙佛之道,的确也非易事,丹道家对于修炼神仙方术的人选,非常注重生理上的先天秉赋。所谓“此身无有神仙骨,纵逼真仙莫浪求”。唐代名臣李泌,生有自来,骨节珊然,但懒残禅师只许他有十年太平宰相的骨相。麻衣道者谓钱若水:“子无仙骨,但可贵为公卿耳!”杜甫诗:“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哪得知其故”。这正如佛家所说“学佛乃大丈夫事,非帝王将相之所能为”,是同样的隽语。总之,静坐,是对身心有益的修养方法,如果认为静坐便是学道,那须另当别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