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西藏佛教文化,是一个专门的学术问题,不是约略可以说明,也不是现势所需要,现在只从几个要点摘要述说,作为常识了解而已。并且依照历史演变作阶段性说明,比较容易清理出头绪来。
自唐太宗贞观十五年间,文成公主遣嫁于藏王以后,西藏才决心建立文化,派遣宗室子弟到印度留学佛教,依梵文“笈多”字体创制文字 ,翻译佛经,并请北印度佛教密宗大师莲花生到藏,建立密教,西藏文化从此奠定基础。但当时从文成公主入藏的几十位儒生道士们,也播下了不少文化种子,据我所知道的,西藏原始密教,有一部分咒语和符箓与坛城等(坛城具有原始宗教图腾的作用),与道教南宫正一派的很相似。同时在西藏,也可见到刻画的八卦与太极图。喇嘛们的卜卦方法,大体也用天干地支配合奇门遁甲的算法。就是到现在西藏所用的历法名称,还同我们古老的十二生肖象征阴阳气序的纪年方法一样:例如鼠(子)年,牛(丑)月,虎(寅)时等类。还有在密教未传入西藏之前,本土原来有一种巫教,俗名称之为黑教或笨教,到现在仍然存在。现在的青康两省边境,大约还有黑教徒千余人。这种巫教,与道教符篆派,更多相同之处。在元代与刘福通等的白莲教,清代的红灯照,都有关系。这类远古遗留的巫祝与方术,不单是一个蛊惑性的邪术,有时候还牵涉到政治问题。清代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对新疆西藏边地的用兵,与明末遗老,隐迹边疆,组织教民以图复国的事有关,巫教也屡被运用。
文成公主是一个具有才能,并且有坚定宗教修养的女性,当其遣嫁西藏,从她个人来说,是一种痛苦的遭遇。以一个有高度文化水准,富于文明国度的知识女性,去做落后地区的妃子,确有无限悲苦和重大的牺牲之感。汉唐以来的和著政策,留给人们许多哀怨的思情。例如汉元帝时代的王昭君等人,都是为国家政策而牺牲自己个人幸福的伟大女性。所以后来诗人有讽刺“汉家长策在和蕃”的类似吟咏,隐隐约约都认为这种政策是民族的一种耻辱,其实,也只是一个时代的政治观念的不同而已。文成公主的个人遭遇虽然不幸,她却为唐朝降服了西藏,亦为西藏开辟了以后的文化基础。西藏境内拉萨等地,有许多地方与寺庙建筑,相传都是文成公主或莲花生大师看了阴阳风水才决定的,并且有若干地区,到现在还列为禁区,不敢动土开辟。西藏境内的五金矿藏很多,但到现在还坚奉祖宗遗训,不许开采。
西藏自初唐从印度传入佛教,亦正当玄奘大师取经回国时期。那时印度佛学,已多为后期佛学,唯识、中观、因明,与弥勒菩萨五明之教 ,特别昌明。般若毕竟性空与唯识胜义实有的论辩,各擅胜场。所以西藏的佛学,一直保有这种论主派明辨的学风,思惟极须正确,辩论务必精详,往往为了一个问题,穷年累月,互相研究讨论,孜孜不休。这种治学精神,非常值得钦佩,保持印度后期佛学的遗风(可参考唐玄奘法师传)。就是现在的西藏,要考取得一个格西(法师)的资格,必须积十余年学问,当着僧俗数千人,或数万人面前,公开辩论一个佛学主要题材,经大家倾服,才公认他的学问修养,可以做格西,才取得法师的资格。关于佛经的翻译,因其文字根本脱胎于梵文,译来比较容易准确,经典也多一些,大体与内地翻译的差不多,但其精神,特别注重密教,所以密宗部分,比内地翻译多了许多。其本土先哲著作,也很丰富。不过内地译本,亦有少数为藏译所无,如般若部的《大智度论》等。唯西藏人对佛学修养,自视甚高,认为内地几乎无佛法,简直有些闭户称尊的气概。内地一般倾向西藏密宗的学者,甚至也随声附和,未免有冒昧学步,自他两误之嫌。
密教佛法部分,多半自莲花生大师所传,与内地唐玄宗时代,印度密宗三大士——善无畏、金刚智、不空三藏传入中国的密法,大致相同。我们的密宗佛法 ,由盛唐到宋元,都很盛行,到明朝永乐年间,才明令摒弃,除保有少数无关宏旨的咒语与方法外,都流传到日本。现在是这样分别:称传入日本的密宗叫东密,西藏的密宗叫藏密。藏密的特点,有些的确是东密所无:(1)藏密融会印度婆罗门教、瑜伽术等的修身方法,进而修炼精神,升华超脱,以入佛法心要大寂灭海的境界。用现代术语说,是一种最高深的身心精神科学,实验心物一元的实境。它的方法,也很合乎现代的科学化,所以现在欧美人士,如德法英美等国,倾心学习者很多,推崇备至。这一部分理论与方法,许多相同于内地正统道家传承的方法,但非一般旁门左道可及。(2)藏密中有一种调治心性之学的方法,如大手印、大圆满等等,同内地的禅宗又极同,这种方法与学理,摆脱宗教的神秘色彩,直接证验到“明心见性”的境界而且历代传承的祖师当中,亦有汉人,只是不及禅宗的神悟,始终落于签象之中。密宗到底属于秘密教,咒语的难解,效果的神奇,配合虔诚的宗教崇敬信仰精神,加上未经开发的森林地带,与雪山的神秘性,故使整个西藏,永远笼罩在神秘的气氛当中。此外,密教还有一特点,其精神虽然出离世间,其方法不是完全遗世,它是联合人性生活而升华到佛性境界的。因此他们的修持,有一部分包括男女双修的双身法,流弊所及,祸害丛生。宗喀巴大师的改革密宗,创立黄教,就是针对这种方法的反应。大家看过北京雍和宫的双身佛像,一定会有许多疑问。其实,这只是密教的一种方法,说明人的生死之际,就在一念的贪欲迷恋,转此一下子,可以使精神解脱,升华到身心物欲世界以外,趣入寂灭境界,得到不可思议的妙乐。可是正因为其方法,利用人性兽性的习惯而自求超脱,反容易被人托辞误解误做,唐到宋元明间,密教在西藏的情形便是这样。甚至,牵连蒙古在内。
宋代有印度佛学大师阿底峡入藏,提倡正知正见,传授中观正见的止观法门,著有《菩提道炬论》,影响西藏佛法甚大 ,由此种下了明代宗喀巴大师改革佛法的种子。那时,有一内地学禅宗未透彻的僧徒,名大乘和尚,跑到西藏提倡中国佛法,标榜无想念为宗,号召徒众亦不少。后来与阿底峡弟子当众辩论,被驳得体无完肤,狼狈而逃。所以西藏佛学界,一直认为内地无真正佛法,这很幼稚可笑、主观的观念,即栽植于这件事上。抗战时期,黄教东本格西,到成都讲经,还是这样说法,曾引起一场辩论。其实,他们对内地真正佛法的确茫无所知。就以黄教的中观正见,所传的止观法门,与内地正统禅宗,及天台宗的止观定慧法门相较,并不见有特殊的超胜地方。
明代永乐年间,宗喀巴大师创立黄教,根据阿底峡尊者的《菩提道炬论》,著作《菩提道次第广论》与《略论》,以人、天、声闻、缘觉、菩萨道的五乘次序 ,贯串戒、定、慧、解脱的究竟。同时又集合密教的修法理论,著有《密乘道次第论》。加以严守戒律,清静专修,注重弥勒五论的发扬,确为西藏密教放一异彩,他的传承教法,一直流传到现在。自文成公主进入西藏,宗喀巴大师感化西藏,使西藏的文化,达到一个完整的高峰。虽然如此,历史的演变,盈虚消长,穷通变化,永无停止。
西藏密教,自初唐到现在,大致分为四派。(1)宁玛派(俗称红教),后又分为五小派。现在多半还流传在后藏及青康等边区。(2)噶居尔派(俗称白教),内分九小派。现在主要传承 ,在西康打箭炉木雅乡的贡噶山一带。(3)萨迦派(俗称花教),从元代大宝法王以后,一直在前后藏各地及青康等处流传。又循金沙江流域,如云南怒江、丽江等地,亦传承此派密教,**声望。(4)宗喀巴大师所创的黄教。现在前后藏的达赖、班禅,蒙古的章嘉大师等,都是掌教的领袖。现在美国旧金山传法的帝洛瓦喇嘛,也是蒙古有权威的有道高僧。
上面所讲的前三派,都从历代沿革改变而来。但依黄教看来,认为并非正见的佛法。黄教的修法,除中观正见,止观法门以外 ,密教佛法,特别注重大威德金刚修法与时轮金刚修法。如第九代班禅大师在北京南京各地,先后举行时轮金刚法会,有十一次之多。清兵入关之初的几位皇帝,都亲自学习过密宗,如雍正、乾隆皆是此中行家。以前我在西康,据几位汉人喇嘛说:《大威德金刚仪轨》,雍正曾经亲自翻译一次,为历来密宗译本中最完善的一种。我曾为此译本,多年寻访,现在还未找到。由此可见清朝在政治上的措施,任何事都很小心,所以雍乾两朝,对蒙藏的政策,从清廷立场来看,确有其独到的成功,在此不必详论。
现阶段中的西藏,大体仍很保守,但上层社会,确实具有高度的文化知识,如一般大喇嘛与贵族们 ,能通英文者很不少,对于世界现势并非不了解,或者比一般看法,更有深刻的理解。不过他们是安于平静无忧的生活,不想与外界多接触,大有希望外界遗忘了他们一群的气概。他们认为西方物质文明的发达是发疯,科学领导世界人类会快速地走向灭亡之路。西方人偏重专制式的教条信仰,是盲目的迷信,缺乏智慧的分析,佛学是注重智慧的追求使精神和人格升华,不是盲从迷信的。他们内心深知要西藏永远安定,只有中国强起来才有保障,是有时间空间性的。并且有若干问题,实在也是以往处置错误,与边地汉人的互相误会逼迫出来的。
西藏的大喇嘛们,毕生修习密教佛法,是具有长时期严格的学术修养,加以数十年做工夫,实地体会的经验 ,的确不能忽视。他们一个正式的喇嘛大师,从七八岁开始识字授学,就读佛学,必须有十二年专心一志的研究,对于佛学大多要全部了解。等到学成以后,参加大法会的考试,取得格西资格,才可以讲经说法。再要专修佛法,还须从师学习密教,专其心闭关或住岩洞修持,往往有达数十年以上的。所以他们对于“教、理、行、果”的过程,是经过笃学、慎思、明辨的严格程序。行为和技能的修养,根据大乘菩萨道,必须依次学习五明:(1)声明(包括文字学,乃至外文等)。(2)因明(包括佛学教理的逻辑及至普通哲学等)。(3)医方明(包括医药,方技,红教的还有剑术武功等)。(4)工巧明(包括绘画、雕刻、织毛毡等)。(5)内明(心性修养佛法的最高境界)。一个真实有道行的喇嘛,具有这许多学术修养,实在不应该视为文化落后的人物,否则,不是盲目地自满自尊,就是盲目地轻蔑他人。学问之道,首重虚心既不能自卑自轻,也不能自大自满,必须要虚怀去接受,才能贯通。喇嘛们虽然为纯粹虔诚的佛教僧徒,但是还须在普通佛教戒律以外,受有密教的特别戒律。为了护教护法,他们可以随时放弃不杀戒,脱去僧衣,为抵抗侵略,扫灭魔军而争斗的。
清末明初之间,汉藏文化,渐起沟通现象,北京有西睡文化院的成立,直到抗战期间 ,在成都还挂有这块招牌。民国初年,西藏喇嘛白普仁尊者,与多杰格西,到北京弘扬藏密,引起一般僧俗的兴趣,所以有汉僧大勇法师赴藏学习的创举。大勇到了西康就圆寂了,抗战期间,据说已经找到大勇的转身灵童,又入藏学密去了。以后有法尊法师、蜀僧能海、能是、超一等入藏学习,他们都是学习黄教,后来都名重一时。其他僧俗等,也有很多到康藏学密宗,或学红白等教,或专攻红教。不过黄教的喇嘛们,始终看不起其他各派的教徒,认为他们佛法已有偏差之嫌。甚至,视同外道。同时康藏各派的喇嘛活佛们,也源源而来内地传法,如红教的诺那活佛,白教的贡噶活佛,花教根桑活佛,黄教的东本格西、阿旺堪布等等。其中除诺那活佛,我是间接从学以外,此外几位,都曾亲自依止学过。据贡噶活佛同我说:内地人士,大乘根器很多,例如破哇一法,在康藏修持,得到成就者,十人中之二三而已。而在内地,学者差不多都能有小成就,实在可喜。我当时说:此所以达摩大师来中国传佛法心印,说东土有大乘气象也。上面所述这几位大师们,少数都经历西南诸省会传法,也有深入中原,到汉口、上海等地的。影响所及,近年密宗佛法的盛行如雨后春笋。若干人士,对内地自己的佛法,欠于真实了解,偏颇地倾向密教,视为最高无上的心理,似乎有嫌于高明。其实,多是不认识自己,对于藏文又欠修养,故有这种变态。这种现象与风气,恰与盲目地崇拜西洋文明,抛弃国粹,时间和情绪,都在同一时候产生,实在为这一时期中国文化的病态。再说汉僧赴藏学习的学僧当中,有少数人受到当时政府驻藏办事处的资助,回到内地弘扬密宗的,以法尊与能海二人,各有各人的成就。他如超一法师,亦可弘化一方。法尊从事翻译,能海从事传法。还有一位学僧名满空的,对于红白花教了解颇多,一般所用密教法本,多是他的翻译手笔。他们的藏文程度与佛法修养,究竟如何?我不能武断,可是翻译法本,大都晦涩生硬,并不高明,觉得美中不足,内中有很多问题。倒是在藏学密的英美人士的译本,反较为清晰,但又偏于科学的机械式,难以标明理性的最高境界。可是翻译事业难以甚善甚美,不禁更为追怀前贤如鸠摩罗什、玄奘士师们的伟大智慧。
西藏密宗艺术新论
人类精神文明的延续,在言语文字之外,应该首推绘画。上古之世,文字尚未形成之先,在人们的思想领域中,凡欲表达意识,传播想象之时,唯有借画图作为表示。中国文化之先的八卦、符箓,与埃及的符咒,印度的梵文等,推源其始,都是先民图画想象之先河。降及后世,民智日繁,言语、文字、图画、雕刻、塑像,各自分为系统。而绘画内容,亦渐繁多;人物、翎毛、花卉、山水、木石,由平面的线条画,进而至于立体。抽象与写实并陈,神韵与物象间列。由此可见人类意识情态综罗错杂,不一而足。但自穷源溯本而观,举凡人类所有之言语、文字、图画等等,统为后天情识之产品。形而上者,原为一片空白,了无一物一事可以踪迹。故禅门不取言语文字而直指。孔子以“绘事后素”为向上全提,良有以也。
由图案绘画而至于描写人物、神像,在中国画史而言,据实可徵,首推汉代武梁词石刻。过此以往,史料未经发现 ,大抵不敢随便确定始作俑者,起于何代何人。自汉历魏、晋、南北朝、唐、宋以还,佛教文化东来,佛像绘画与人物素描,即形成一新的纪元,如众所周知的云冈石窟、敦煌壁画,以及流传的顾恺之的《维摩居士图》,吴道子的观音菩萨等,形神俱妙,但始终不离人位而导介众生的神识想象,升华于天上人间。
然自隋唐初期,随佛教东来之后,由中北印度传入西藏之密教佛像,神精笔工,形式繁多 ,颇与当时敦煌壁画相类似。唯大行于边睡,中原帝廷内苑供奉,亦少所概见。迨元朝以后,方见流行。明、清以来,民间稍有流传而亦不普遍。在绘事而言,西藏的佛画、雕塑,均与内地隋唐以前,同一法则。所有佛与菩萨之造形,大多都是细腰婀娜,身带珠光宝气,如佛经所谓“璎珞庄严”者也。宋元以后,凡内地之佛偈,大体皆喜大肚粗腰,满顸臃肚,肌体以外,**以不带身外之物为洒脱。由此可见,隋唐以来之佛像,无论绘画雕塑,多具有佛经内典的宗教气氛,以及浓厚的印度文化色彩。宋元以后,画像与雕塑,亦受禅宗之影响,具有农业社会的朴素,人位文化的平实。从此大概而言,要当如是。
晚清以来,文明丕变,西藏密宗忽又普及内地。而中国与流传日本的显密各宗,彼此互相融会。旧学、新说之外,连带久秘边睡之藏密佛像、图画、雕塑 ,无论为单身、双身或坛城(曼茶罗),已非昔日铜闭作风,大部公开流传。抗战时期,成都四川省立图书馆,曾经举办一次西藏密宗佛像原件的大展览,洋洋大观,见所未见。及今思之,当时这批博大文物,想已烟消云散,不知是否尚在人间,颇为怅然!
初来台湾时,显教之经典画像,亦廖廖少见,逞论密教文物,间或有之 ,大抵皆深藏不露,视为绝不可公开的神圣瑰宝,不是视同拱壁,即是价值连城。佛说:“法无正末,隐显由人。”今之行者,不知与时偕行之理,徒以抱残守阙之愚,欲与科学时代之公开文明相拒,岂非自取灭裂。《易》乾文曰:“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此理不明,后又忽焉大变。凡藏人僧俗携出之佛像,绘画的、雕塑的,均可于海外各地随便收购而得。而国内行者缺乏整体概念,不知从文化观点作一统筹搜集,致使吾佛如来、诸大菩萨,亦皆随时与势易,流落他方。而二十余年后的今日,大多藏密佛像,已在美国被人搜集而作学术性、艺术性、神秘性的公开翻印,公开研究。无论为单身的、双身的、坛城的,皆有黑白集与彩色集之影印,与大幅像,小型像之销售。青年学生留学彼邦者,或为崇敬请购,或为趣味欣赏,大体都视为奇异刺激而疑情顿起。国故外流而家人乖睽,自家文化宝藏不识而求珍于异域,良可叹也!
但在美国而言,密宗画像之搜集翻印,初由少数医生,试用密宗的神秘修法,作医学治疗试验。渐而扩充为精神科学的研究 ,将摆脱宗教色彩而形成新文化的一系。与原始宗教信仰的形式,已大异其趣。且已有人将莲花生大师与各种坛城案,做成旅行袋或腰带背心上之装饰,蔚成一时风气。思想形态古今变易,宗教信仰与物质文明互相抵触,卫道者仅从表面视之,颇为忧愤。殊不知未来科学发展的归趋,正为剖寻昔日宗教的目标,终无二致在。过去在民智未开之时,宗教以神秘作风指示生命的真谛。现今以后,科学以精详剖析,探讨生命神秘之究竟。即俗即真,空有不二,不受形拘,但求神髓,终至两不相妨而相成也。
唯今国外国密宗艺术佛像之公开出版,质疑函询,争论繁兴。今就其中问题之荦荦大者,并此寄语。
为密宗画像之形态问题。
如由表面视之,此类画像已失去显教佛像庄严慈祥本色,且坦然言之,却易使人生起狰狞怖畏之反感,何况大多不类人形,又异习见物像,其故为何?曰:在佛而言佛,一切佛皆就体、相、用而取法、报、化三身之别名。显教佛像之庄严慈祥面目,乃表示本性清净法身之本来。密教佛像之奇形异态者,乃表示化身、报身之各具因缘。诸如多目、多头、多手、多足、多身、异类身等等,统为佛学内涵之表。举一言之,如大威德金刚像之怪异,实皆为显教教义之图形,旧称谓之表法。如云:九面者,即表大乘九部契经。二角者,表真俗二谛。三十四手,加身语意三门,即表三十七品。十六足者,表十六空。右足所蹈人兽等八物,表八成就。左足所蹈鹫等八禽,表八自在。躬形,表无挂碍。发竖,表度一切苦厄。他如有身具三十六足者,即为三十七菩提道品之表法。十八手者,即为大般若之十八空,亦为十八界。三眼者,即三明,亦为佛眼、慧眼、法眼之示相。九个头者,为九次第定,亦示大乘以十度为首。两只角者,即为智慧庄严、福德庄严之示现。其面为牛头者,即具大力之意。凡此含有印度文化习惯观念,尊重牛的象征。风土人情不同,不必拘为一谈。全身樱洛庄严者,表示一切差别智的圆满。脚下有许多的牛鬼蛇神,人非人等,即表示解脱下界,破除魔军,升华绝俗之意。其他画像如六臂者,即表六度法相。四臂者,示慈悲喜舍风规。凡此等等,皆为佛经义理之图形,故为浅智众生,由识图而明义而已。是以经说大威德金刚,即为大智文殊师利化身。举此一例,余由智者类推可知,不必—一详说。
至于各种坛城表法,与人身气穴亦有关联。如莲花为心脉气轮,三角为海底脉气轮,但视初生婴儿之外形即知会阴为三角地带也。在此附带说明今日针灸之学,一般皆未仔细研究及此。盖人身之气穴,并非完全如圆形,正如天体星星相同,有三角形的,有长方形的,有椭圆形的,有六角形的等等。故有时用针,抽出稍带血迹者,虽无碍人体,但实不知人身乃一小天地,某部某穴,如天体星星的布列,应属何种形状,倘在三角形穴道之处,针偏外角,已非正穴,略偏外围,故触及微血管,拔之即有血迹。如明乎此,对于针灸气穴之通用,又当另启新境界也。此乃古传所秘,我今在此亦明白说出,俾更有益于医学。如用佛学术语,则可说:以此功德,回向法界众生,同得康乐之身,是所愿也。
一为密宗双身佛像,迹近秽亵问题。
此实古今中外久远存疑,昔日人所讳言,今则因教育之发达,国外性教育之公开,反有欲盖弥彰之势。甚至,在国外之流毒,有因此而促进性行为之泛滥不轨者。在国内而言,不知内义之士,往往将清代雍和宫之欢喜佛与《金瓶梅》并列为诲淫之嫌。旧时视此为密教之密者,当亦有避嫌之意。其实此一问题,有三重要义理,却非一般所知。
首先以宗教教旨而言,此乃吾佛慈悲,为欲界多欲众生,谋此一路,正如《法华经》所说“先以欲钩牵,渐令入佛道。”为教育上不得已的诱导向善的方便,智者一望而知,不足为训。
次则,昔日中外文化,无论为宗教的、哲学的、教育的、伦理的,对两性问题,不是遏阻的不许谈论,即是道德的逃避之。然文不胜质,千古人类,未尝因宗教或教育而稍戢淫欲。甚至,可说是随时代的演进,愈趋愈烈。在古代而言,不避嫌疑而面对现实,作解铃系铃之教育者,唯此藏密和道家南宗而已。综其教育目的,在以锲出澳,警告世人纵欲者不过如此,当从速回头。但世间万事,利害相乘,顺化逆化,都滋流弊,岂止此一事如斯而已。即如今日欧美性教育之公开,亦未敢断言必然是利多于弊。但两害相权,隐亦未必如显耳。
再其次,双身形像,实表示人体生命中,本自具有阴阳二气之功能。凡夫未经严格修持,不能自我中和阴阳二气,放偏逸流荡而引动淫欲。如能中和自我生命之二气,则“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即可超凡入圣。不然即为欲界众生,具体凡夫,生于淫欲、死于淫欲而已。如能严持戒、定、慧而离欲绝爱,方能至于“菩萨内触妙乐”之境。终而成为无男女相,不向外驰求矣。如《大智度论》卷二十一所谓:“是人淫欲多为增淫欲而得解脱。是人嗔恚多为增嗔恚而得解痈。如难陀、优楼频骡龙是。如是等种种因缘得解脱。”智者由此观而精思,不为法缚,不从相求,即可晒然一笑而得除黏解缚。然后方知应以何身得度者,即现何身而为说法。所谓男女相,即非男女相,方能得少分相应。
一为今世现实的人类学与神学问题。
对于密宗画像,凡具有宗教成分者视之,易启精神幻观境界云云。而从学术研究者视之,则认为荒谬绝伦云云。凡此两种观念,亦应有一说。
在前者而言,须当明了密宗佛法之兴起,确为后期佛学之传承。唯其教理,则凭唯识法相之学。用之表法,则取印度固有婆罗门等教遗绪,糅以佛法而升华之。如真知灼见印度流传至今婆罗门等教神像,则对此已无足异。例彼与此,大致类同。国内国外收藏家,有印度婆罗门等教之单身双身像者,不乏其人,求证可知,如不明唯识法相之真义,徒事盲目推崇,未免为有识者所讥,应当自省。
在后者而言,举凡世界各处之宗教神像,要皆与该教发源地之人位本像相同,始终未离人界而能另图天界神像者,其理至为有味。甚至,谈鬼者亦如是,并无二致。唯密宗之像,取欲界、色界之抽象,杂人性、物性之图形为主,故视他家皆为不同。是否神之形,确为如此,姑存之他日以待求证。
总之,佛说心外无法。“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禅门古德有谓:“即心即佛。”又说:“不是心,不是《大日经释义》曰:“—一歌咏,皆是真言。”且拈此解以为结论,并以应钱浩钱朱静华夫妇影印是册时,几度虔诚恳嘱之愿,是否有当,皆成话堕。知我罪我,自性体空,还之弥勒一笑可也。
影印密宗法本前叙
(一)《密宗六成就法》前叙
神秘之学
自古以来,哲学科学尚未昌明之先,凡探寻宇宙人生奥秘之学术,即尽归于宗教。故古之宗教,皆极尽神秘玄奇。迨世界学术昌明以后,有以智慧穷理探讨宇宙人生奥秘之哲学,嗣复有以知识实验追求奥秘之自然科学,纷纷崛起,于是宗教神秘之藩篱,几已破碎无余。时在二千年前,有虽为宗教,而重于实验心理、物理、生理之真知灼见,无过于佛教之修持证悟,及中国道家修身养性之学术,若融会此二者于一炉,发扬而光大之,其于医世利物岂有限量裁!
佛法密宗
佛之全部教法,其最高成就,以彻见宇宙万有之全体大用,会于身心性命形而上之**义谛为其究竟,确乃涵盖一切,无出其右者。其中教法所传之即事即理,亦已发挥无遗,尽在于三藏十二部之经论述叙之中,固无所谓另有秘密之存在。有之,即明白指出心性之作用,当下即在目前,亲见之,亲证之,即可立地成佛,而人不能尽识者,此即公开之秘密是也。盖其密非在他人不予,只在自己之不悟,诚为极平实而至玄奇者也。等此而下,有以修持证悟之方法,存为枕中之秘,非遇其人而不轻传者,即为佛法秘密宗之密学。当盛唐之时,一支东传中国,后又流传日本,又一支传入中国边睡之西藏。前者人称为东密,后者人呼为藏密。值此二密之门未开,每于宫墙外望,或登堂而未入室者,皆受神秘玄奇之感染,几乎完全丧失人之智慧能力,一心依赖神秘以为法,此实未得其学术之准平者,亦可哀矣。
密宗修法
密宗修持方法,固有其印度渊源所自来,原与中国道家之学术,相互伯仲之间,难分轩轻。自经佛法之融通,术超形而上之,确已合于菩提大道矣。今且去其用神秘以坚定信念之外衣,单言其修持身心之方法,归纳而次序之,大体不外乎,加行、专一、离戏、无修无证之四步。迨达无修无证之域,即佛地现前,所谓前行之步骤,皆视为过渡之梯航,术而糟粕之矣。然未及佛地之间,则非依木而作涉津之渡筏,终恐不易骤至也。且其下手正修之观点,大体都以先加调伏身体生理之障碍着手。盖人生数十寒暑,孜孜屹屹,大半为生理需求而忙。且心为形役,为之所以不能清净圆明者,受身体感受之障碍为尤多。故彼与道家者流,有先以调身为务,良有以也。然身之基本在气脉,是以调身必先以修气修脉开始。但此气非呼吸之凡气,此脉非血管神经之筋脉。如强作解人,依现代语而明之,则可谓此乃指人身体具灵能所依之路线,唯神经而明者,确能证实此事。若徒借形躯神经而摸索之,此实似是而非,毫厘之差,天地悬隔矣。
六成就法要
密宗修法有多门,然此六成就法者,已可概其大要。所谓六种成就者,**重要,即气脉成就。此乃调伏身体生理,去障入道之要务也。盖人身乃秉先天一种业气力量之所在,几百烦恼欲望之渊源,病苦生死麇集之窠囊。如不能首先降伏其身,其为心之障碍,确亦无能免此。而修气修脉之要,大体会于一身中之三脉四轮。三脉谓其左右中之要枢,四轮谓其上下中之部分。此与道家注重任督冲带脉之基础,根本似乎大不相同。其实,平面三脉,与前后任督,各有其妙用,而且乃殊途而同归。苟修持而有成就人,一脉通而百脉通,未有不全能之者。否则,门庭主见占先,各执一端之说,虽有夫子之木锋,亦难发聋振聩之矣。密宗主五主佛气,道家则主前任后督中冲左青龙右白虎,其名异而同归一致之理,何待智者之烦言哉。唯修气修脉,法有多门,大抵皆易学而难精,托空影响之谈,十修则九见小效,殊难一见大成。此盖智与理之所限,能与习之不精,师传指示,大而无要之所致,均非其术之咎也。
气脉成就已达堂奥,或进而修持第四之光明成就。首得身心内外之有相光明,再以智慧观照,而得佛智之无相光明。或由此而修第二之幻观成就,则可坏欲界人间世之世间相,征得确实人于如梦幻之三昧。第二幻观成就,与第三之梦成就,修法最近相似,皆为趋向有为法修得小神通之路也。此之四法,已经概括密宗修持身心之全部过程。于此旁枝分化,即有各宗各派之驳杂方法,或加以其他外貌,几乎使人有目迷十色、耳乱多方之感矣。过此以往,恐人或一生修持而无成者,则有补救之二法,即第五之中阴成就。乃于人之临死刹那前,依仗佛力他力,度其中阴神识,即俗所谓灵魂成道。再又不能,即第六之破哇成就。即所谓往生成就,乃促使人之神识往生他方佛国,不致堕落沉迷之谓也。
总之,六成就法中之后五种,皆以**修气修脉为其基础。如此基不立,间或有独修其中一法者,虽现在小得效验,若缺虔诚之信仰心,终又归于乌有。但气脉之修法,既有理论,又需得过来人明师之真传,方能如科学家之实验求证得到。不然,徒知方法,不能博知其理,又不足以望其成。徒知理论,不知实行,又不能望有成就。如全修而全证之,则宇宙人生之奥秘,不待他力而神自明之矣。密宗诸法,虽亦有法本存在,但有时亦有尽信书不如无书之憾。何况翻译之法本,有通梵藏文字而不谙中文,有通中文而不诸梵藏。甚至,有两不通达,亦作托空影响之言,欺已迷心,大可哀也。六成就一种,比较信达可徵者,即为美国伊文思温慈博士纂集,而由张妙定居士译为中文者。
出版因缘
萧兄天石,自创自由出版社以来,贡献于古典文化事业,已达十余年。选刊《道藏精华》已近百余种。今又发心搜罗密宗典籍,出为专帙,以冀利益修持行者。其志高远,其心慈悲。然持有密宗之典籍,或习密宗之法者,唯恐深藏名山而不暇,岂肯轻以付人。复虑得之者,挟术以自欺欺人,则其过尤甚于保守而绝迹矣。故虽百计搜罗,尽数年之力,始有收获,其中不少为世所罕见之珍本。并劝余出所藏密典,印行少数,以公之于世,俾供研究密学密法,与有志于道密双修者参持之用。今复以出版之事相商,并与论其可否,踌躇寻思,迟迟已达数年。然每念古圣先哲,既已作书,其志乃惧法之将灭,欲寄于文字而流传也。既已见之文字,世界各国学者,又已有外文之翻译,等同普通书籍销售。如吾人犹欲抱残守缺,自作敝帚千金之计,亦恐非先哲之用心矣。苟或有人得此,不经师授心法,挟其粗浅经验而眩耀售寄者,终必自食其果,噬脐无及,此于流通者之初衷无伤也。况且修一切有为法者,如不亲证性空之理,体取无为之际,无论或密,或显,为佛法,为道家,终为修途外学,何足论哉。故于其付印之先,乃遵嘱为叙,言之如是。
南怀瑾叙 1961年客于台湾
(二)《大圆满禅定休息清净车解》前序
佛教秘密一宗,初传入于西藏之时,适当此土初唐盛世。开启西藏密宗之教主,乃北印度佛法密教之莲花生大师,据其本传,称为释迦如来圆寂后八年,即转化此身,为密教之教主也。当其初传之佛学概要,已见于拙著《禅海蠡测》中之《禅宗与密宗》一章。其土自莲师初传之密宗修持方法,即为西藏政教史上所称之宁玛派,俗以其衣著尚红,故称为红教。红教修法,除灌顶、加行、持咒、观想等以外,则以大圆满等为最胜。此后传及五代至宋初期,有因红教法久弊深,嫌其杂乱者,又分为噶居派,俗以其衣尚白,故称为白教。迨元代时期,又有分为萨迦派者,俗以其衣著尚花,故称为花教。复至于明代初期,西宁出一高僧,名宗喀巴,入藏遍学显密备乘佛法,有感于旧派之流弊百出,乃创黄衣士之黄教。递传至现代为达赖、班禅、章嘉等大师之初祖也。大抵旧派可以实地注重双修,黄教则以比丘清净戒律为重,极力主张清净独修为主。此则为藏密修持方法分派之简略观点。至于所谓双修,亦无其神秘之可言,以佛法视之,此乃为多欲众生,谋一修持出离之方便道也。苟为大智利根者,屠刀放下,立地成佛,又何须多此累赘哉!如据理而言,所谓双修者,岂乃徒指男女之形式!盖即表示宇宙之法则,一阴一阳之为道也。后世流为纵欲之口实,使求出离于欲界、色界、无色界之方便法门,反成为沉堕于三界之果实,其过只在学者自身,非其立意觉迷之初衷也,于法何尤哉!
民国谛造之初,对于汉藏文化沟通尤力。东来内地各省,传红教者,有诺那活佛。传白教者,有贡噶活佛。传花教者,有根桑活佛。传黄教者,有班禅、章嘉活佛等等。各省佛学界僧俗入藏者,实繁有徒,指不胜举。密宗风气,于以大行。上之所举,亦仅为荦荦大者。活佛者,即呼图克图之别号,表示其为有真实修持,代表住持佛法之尊称,实无特别名理之神秘存焉。红教徒众,集居于西康北部者为多。白教徒众,集居于川康边境者为多。1949年以前,花教徒众,亦以散居于西藏及云南边境者为多。黄教则雄踞前后藏,掌握西藏之政教权,以人王雨兼法王,形成为一特殊区域之佛国世间矣。
因汉藏佛教显密学术之交流,密宗修法,亦即源源公众。而且于近六十年来,传布于欧美者为更甚。大概而言,红教以大圆满、喜金刚为传法之重心。白教以大手印、六成就法、亥母修法等为传法之重心。花教以大圆胜慧、莲师十六成就法为传法之重心。黄教以大威德、时轮金刚、中观正见与止观修法为传法之重心。当其神秘方来,犹如风行草堰,学佛法而不知密者,几视为学者之不通外国科学然,实亦一时之异盛也。
要之,密宗之侧重修持,无有一法,不自基于色身之气脉起修者。只是或多或少,读杂于性空缘起之间耳。大圆满之修法,例亦不能外此。所谓大圆满者,内有心性休息一法,即如禅宗所云明心见性而是当下清净者。又有禅定休息一法,即为修持禅定得求解脱者。又有虚幻休息一法,即以修持幻观而得成就者。今者,自由出版社萧天石先生,先取禅定休息之法流通之,即其中心之第二法也。其修法之初,势必先能具备有如道家所云:法、财、侣、地之适当条件。尤其特别注重于择地,一年四季,各有所宣,且皆加有详说。至于择地之要,当须参考《大藏经》中密部之梵天择地法,则可互相证印矣。至其正修之方法,仍以修气修脉,修明点,修灵能,如六成就法之**法也。其中尤多一注视光明而定,与注视虚空平等而定之法。道家某派,平视空前之法,其初似即由此而来者。最后为下品难修众生,又加传述欲乐定之简法。此即《大圆满禅定休息清净车解》一书之总纲也。造此揭论者,乃莲师之亲传弟子,名无垢光尊者所作。解释之者,乃龙清善将巴所作。译藏文中为中文者,乃一前辈佛教大德,意欲逃名,但以传世为功德,故佚之矣。本书旨简法要,大有利于修习禅定者参考研习之价值。唯所憾者,盖因藏汉文法隔碍,译笔失之达雅,良可叹耳。但有宿慧之士,当参考六成就、大手印等法而融会之,自然无所碍矣。如能得明师之口授真传,了知诸法从本来,皆自寂灭相。性空无相,乃起妙有之用,则尤为难得之殊胜因缘。至于译者称此法本,名为《大圆满禅定休息清净车解》,此皆为直译之笔,故学者难通其义。如求其意译为中文之理趣,是书实为《大乘道清净寂灭禅定光明大圆满法要释论》,则较为准确。其余原译内容,颠倒之句,多如此类。今乏藏本据以重译,当在学者之心通明辨之矣。是为叙言。
南怀谨叙于1961年客于台湾
(三)密宗《恒河大手印》《椎系三要诀》合刊序
溯自元初忽必烈帝师发思巴传译西藏密宗大手印法门始,大乘密道之在国内,犹兴废靡定。造民国谛造,藏密之教,再度崛起,竞习密乘为时尚者,尤以大手印为无修无证之最上法,以《椎系三要诀》为大手印之极至,得之者如获骊珠,咸谓菩提大道,独在是矣。然邃于密乘道者,又称《大手印》与《椎系三要诀》等,实同禅宗之心印。且谓达摩大师西迈葱领之时,复折入西藏而传心印,成为大手印法门。余闻而滋疑焉!余昔在川康之时,曾以此事乞证贡噶上师,师亦谓相传云尔。等余修习此法后,拟之夙习禅要,瞿然省证,乃知其虽有类同,而与达摩大师所传心印者,固大有差别,不可误于习谈也。盖禅宗心印,本以无门为法门,苟落言筌,已非真实,何况有法之可传,有诀之可修也哉!有之,但略似禅宗之渐修,困难拟于忘言舍象之顿悟心要也。倘依此而修,积行累劫,亦可跻于圣位。如欲踏破毗卢顶上,向没踪迹处不藏身而去,犹大有事在。况以陡然斥念而修为法门,不示“心性无染,本自圆成”,则不明“旋岚偃岳而不动,江河竞注而不流”之胜。以“乐、明、无念”为佛法极则,而不掀翻能使“乐、明、无念”者为何物,允有未尽。以“心注于眼,眼注于空”为三要之要,而不明“目前无法,意在目前,不是目前法,非耳目之所到”之妙旨。则其能脱于法执者几希矣。今遇是二法本合刊之胜缘,乃不惜眉毛拖地,揭其未发之旨而赘为之序。
(四)影印《大乘要道密集》跋
人生数十寒暑耳,孩童老迈过其半,夜眠衰病过其半,还我昭灵自在,知其我自所为生者攒积时日而计之,仅有六七年耳。况在此短暂岁月中,既不知生自何处来,更不知死向何处去,烦优苦乐,聚扰其心。近如身心性命所自来者,犹未能识,逞言宇宙天地之奥秘,事物穷奇之变化,固常自居于惑乱,迷晦无明而始终于生死之间也。审可哀矣。余当束发受书,即疑其事,访求诸前辈善知识,质之所疑,则谓世有仙佛之道,可度其厄,乃半疑半信而求其事。志学以后,耽嗜文经武纬之学,感怀世事,奔走四方。然每遇古山名刹,必求访其人,中心因未尝忘情于斯道也。学习既多,其疑愈甚,心知必有简捷之路,亲得证明,方可通其繁复,唯苦难得此捷径耳。迨抗战军兴,羁旅西蜀,遇吾师盐亭老人袁公于青城之灵岩寺,蒙授单提直指,绝言亡相之旨,初尝法乳,即桶底脱落,方知往来宇宙之间,固有此事而元无物者在也。于是弃捐世缘,深入峨嵋。掩室穷经,安般证寂。三年期满,虽知此灵明不昧者,自为参赞天地化育之元始,然于转物自在,旋乾坤于心意之功,犹有憾焉。乃重检幼时所闻神仙之术,并密乘之言,互为参证,质之吾师。老人笑而顾日:此事固非外求,但子狂心未歇,功行未沛,何妨行脚参方,遍觅善知识以证其疑。倘有会心之处,即返求诸自宗心印,自可得于圜中矣。
从此跋涉山川,远行康藏,欲探密乘之秘,以证斯心之未了者,虽风霜摧鬓,饥渴侵躯,未尝稍懈也。参学既遍,方知心性无染,本自圆成,实非吾欺,第锻炼之未足,犹烹炼之未至其候也。乃返蓉城,以待缘会。日则赴青羊宫以阅《道藏》,夜则侍吾师盐亭老人,并随贡噶、根桑二位上师,以广见闻。既会心于禅、密、道、法之余,复核对藏密移译法本,于其文辞梗隔,义理阻滞,深引为憾。时前辈同参,潼南傅真吾,华阳射子厚,皆深入藏密之室,且得密乘诸教之精髓者,咸同此见。乃促余肩荷整理藏密法本之责。傅、谢二公,并尽出其历年搜集密本,付予审编。余乃谓欲探穷密乘之赜者,当从《大乘要道密集》求之,则于清末民初东传内地之诸宗秘典,皆可迎刃而解,而得其游刃有余之妙矣。故拟从编年之式,首冠其书。方欲编辑全帙,则适值日本投降。即因事南游,入滇转沪,遂未果所愿。乃举昔年共同搜集密乘典籍,寄托友家,以期他日蒇事。忽焉二公作古,余亦尘展名山。时穷势变,蜀道艰难。吊影东来,法本荡然。每于梦寐思之,常复自笑多此结习也,壬寅之春,故交邵阳萧兄天石,发心印行藏密黄籍,商之于众。窃谓大劫余灰,已非名山旧业,与其藏之私阁,徒资珍秘,何如公之同道,以冀众护。但求无负吾心,何须踌躇损益,乃促其完成斯业。萧兄即不辞劳瘁,亲赴香港搜求。有志者事竟成,终复觅得斯本,并嘱冠记其端,余以庆遇所愿,随喜无似,遂不辞肤陋,率尔为叙。
夫《大乘要道密道》者,乃元代初期,崇尚藏密喇嘛教时,有西藏萨迪派(花教)大师发思巴者,年方十五,具足六通,以童稚之龄,为忽必烈帝师。随元室人主中国,即大弘密乘道法,故拣择历来修持要义,分付学者,汇其修证见闻,总为斯集。其法以修习气脉、明点、三昧真火,为证入禅定般苦之基本要务,所谓即五方佛性之本然,为身心不二之法门也。唯其中修法,杂有双融之欲乐大定,偏重于藏传原始密教之上乐金刚、喜金刚等为主。终以解脱般若,直指见性,以证得大手印为依归。若以明代以后,宗喀巴大师所创之黄教知见视之,则形同冰炭。然衡之各种大圆满,各种大手印,以及大圆胜慧,六种成就,中观正见等法,则无一而不入此范围。他如修加行道之四灌顶,四无量心,护摩,迁识(颇哇)往生,菩提心戒,念诵瑜伽等,亦无一不提玄钩要,阐演无遗。但深究此集,即得密乘诸宗宝钥,于以上种种修法,可以了然其本源矣。至于文辞简洁,移译精明,虽非如鸠摩罗什、玄类大师之作述,而较之近世译笔,颠倒难通者,何啻雪泥之别。集中如《道果延晖集》、《吉祥上乐轮方便智慧双运道》、《密哩干巴上师道果集》等,皆为修习喜乐金刚,成就气脉明点身通等大法之总持。如:修习自在拥护要门,修习自在拥护摄受记,则为修六成就者之纲维。如大手印顿入要门等,实乃晚近所出大手印诸法本之渊源。其他所汇加行方便之道,亦皆钩提精要,殊胜难得。若能深得此中妙密,则于即身成就,及心能转物之旨,可以释然,然后可得悟后起修之理趣。且于宋、元以后,佛道二家修法,其间融会互通之处,以及东密、藏密之异同,咸可得窥其踪迹矣。
或曰:若依所言,则密乘修法,实为修持成佛之无上秘要,余宗但有理则,而乏实证之津梁耶?答曰:此则不然。显密通途,法无轩轻。至道无难,唯嫌拣择。修习密乘之道,若不透唯识、般苦、中观之理,则不能得三止三观之中道真谛。习禅者,苟不得气脉光明三昧,是终为渗漏。自唐宋以后禅宗兴盛,虽以无门为法门,而于显密修学,靡不贯串无遗。第历时既久,精要支离,故后世成就者少。借攻错于他山之石,炼纯钢于顽铁之流,幸而有此,能不庆喜。至若心忘筌象,透脱法缚,一超直入,不落案自,则舍达摩传心之一宗,其余皆非真实。末后一句,直破牢关。自非道密二家所能也。进口何谓末后句,可得闻乎?曰:也须待汝一口吞尽西江水时,再向汝道。是为叙。
壬寅三月南怀谨记于台北
谢译《即度瑜伽健身求》序
瑜伽者,原为古印度学术思想之一派。与婆罗门、数论等学齐名并驱,当释迦牟尼开创佛教之时,固并存而未稍戢也。梵语瑜伽,译义谓观行、相应 ,或亦译为禅思。数论学派的学说,大抵为二元之实在论,倾向于无神之说。而瑜伽则以神我、梵我为主,作清净之观行修持,以求解脱欲世之累,升华而达于梵净之域。故原本《瑜伽经》之内义,依四品立说,一曰《三昧品》,述说禅定境界之本质。二曰《方法品》,说明入定境界修持之方法。三曰《神通品》,演叙神通之原理及种类。四日《独存品》,阐述其**目的,而入于神我之境。此派学术思想,大体承受数论学说,析自性为二十四谛,神我为二十五谛,更建立神为第二十六谛,即佛经所称之自在天神,为色界主者。其学说思想,既形成一大宗派,自必有言之成理,理足为文之一家之言。
该派实验修持方法,大体建立八支行法,为达神通境界而至于解脱之次第。所谓八支行法之原则,即禁制、劝制、坐法、调息、制感、执行、静虑等持也云云。依此修持之极,即变八微为八自在。所谓八微者 ,即地、水、火、风、空、意、明、无明也。八自在者即能小、能大、轻举、远到、随所欲、分身、尊胜、隐没也。本此学说与方法之演变,枝蔓分衍,乃有各种瑜伽之术互相授受,其中以军荼利瑜伽术播扬尤广。
此种学说方术,迨释迦牟尼兴起,整理印度从古以来全部文化,融通诸家异同之说,删芜刈蔓 ,归之真如,无复往昔之盛。盖佛学中唯识法相之学兴,揉集整理瑜伽等各派之理,熔铸陶冶,趣之正智。禅观密行之学兴,撷取瑜伽等各派之观行方术,含英咀华,流归法性。论藏中如无著大师所述之《瑜伽师地论》,穷源探本,理极其精。东密藏密,术极其能。如日照萤光,果然灭色。但吾国自宋元以还,印度本土,已无佛学。他山之石,早已移植于此土。故彼邦历近千年而迄于今,由婆罗门、瑜伽派之余绪,郁然复萌,渐渐形成印度教之建立,而与伊斯兰教等并存而不相悖也。
大抵人生宇宙之学术,富于神秘色彩者,莫过于东方古老国家之文物,中国、印度,尤为彰明较著者也。近世以来 ,欧美人士探求东方之奥秘,如雨后春笋,争相挖掘。彼等震惊于瑜伽术之神奇,竞相传译其学。流风所及,近年国人竞相访习,不乏其人。因之以讹传讹,欺世自误者,亦在所不免。如以该派之术而论,其特异效验之处,确有速成之功,较之吾国方技气功丹经家言,实有超胜之处。甚至,其精细透辟,尤有优越于彼者在也。至于佛家禅定观行,博大精微,与瑜伽术等相较,更不可相提并论。唯国人数典忘祖,目迷外视,不能内省自疚,起而整理之,研究而实验之,致使悲叹迷方,不知所归。身怀异宝而行乞四方,易胜浩叹。
吾友谢君元甫,研究博物,毕生从事教学,历任台湾各大学教授有年。近复有志国故,涉猎道家方技之学 ,药物之方,因此而于瑜伽术亦发生兴趣。数年前,嘱为代购《印度瑜伽健身术》一书,赓即亲自翻译以成。冒暑涉寒,心不退转,其意为学术兴趣而研究,固不计其他也。书成以后,将由真善美出版社宋君今人为付铅椠,复速缀数言为介。义不容辞,姑妄言之如是。其译文注重质朴,以征信为尚,匆匆不久藻饰,其亦留待后之有心人为之耳。
1964年于台北
《印度军荼利瑜伽术》前言
瑜伽之学,源于印度,为彼土上古学术之巨流,与婆罗门相传之四吠陀典递相表里,自释迦文佛应现彼邦 ,汇原有百家之说,删芜刈繁,归于无二,瑜伽之术,亦入其宗矣。瑜伽之义,旧释为相应,新释为连合,皆指会二元于一体,融心物而超然之意;与此土之天人合一,性命双融之说,意颇相似。稽之内典,凡趋心禅寂,依思维修,由心意识至解脱境,皆已摄于《瑜伽师地论》中。复次从有为入手,修一身瑜伽百证真如本性,则密宗胎藏界三部中之忿怒金刚、军荼利瑜伽等法尚焉。西藏密宗传承元上瑜伽之部,内有修气脉明点,引发自身之忿怒母火(又曰拙火,或灵力、灵热等),融心身于寂静者,亦即胎藏界中忿怒金刚之修持也。凡此受授,皆经佛法陶融,因习利导,而入于菩提性相之中,是乃佛法之瑜伽,志在解脱也。此外,印度原有瑜伽之教,固自代有传承,源流未替,变化形蜕,如现在印度教等,术亦属焉。年来国际形势转移,世界各国沟通学术,互资观摩,欧美人士,初接瑜伽之教,惊彼修士神异之迹,递相转告,于物质科学之目迷十色,耳馈八音外,群相骇异;于是印度瑜伽修士,在海外应科学家试验者,时有所闻,或沉水不溺数十日,或埋土不死若干周,或火不能焚其身,或物不能挠其定,各种神通奇迹,变化莫测,则未可以现代科学知识论矣。凡此之徒,乃瑜伽派修士,与密宗修身瑜伽学术,大同而小异,其中心宗旨与乎研究归趋,迥然有别,军荼利瑜伽,即为其术中之主干也。
以瑜伽而言瑜伽,凡诸究身心性命之学,趋心神寂者,莫不属之;故瑜伽修法,大体可分为心身二门 ,若依心而起修,则禅思观想等属之;外其身而证真我,空其意而登净乐。尤其依密宗字音声明证宇宙真谛,感通于形而上者,为其法中密要;即同佛法之返闻自性,观音入道之门也。伟哉观音!远在婆罗门教之前,因已常存宇宙,为请教之宗师矣。而军荼利修身瑜伽中,于此仅具端倪,未窥全貌,欲探其源,必须通明密咒奥秘,入观音之室,方得而知。若依心而起修,则气脉明点、忿怒母火之修法等属之;化朽腐为神奇,融心物于一元,指物炼心,莫此为胜;军茶利瑜伽,已见其梗概,而犹未尽其妙也。
本书中传述诸法,若持之有恒,如立竿见影,功效**;小而祛病延年,大而神妙莫测 ,而修得五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变化通),诚非戏语;而若干细微过节,及对治之方,苟无师传,受害亦非浅鲜。且其法首重独身,专志苦行。不能遗世独立,修之适得其反。例如诸身印之术,在彼土专修者,往往坐立倒持,可历久长时日,以勉强为精进,以苦行为勇猛,一般学者,实非所宜。又如用布洗胃,以刀割舌,乃至吐火吞刀之流,即易入魔,又易致病而夭折,未可妄自尝试。更如用银管以炼下行气,吸水提收之术,妄者习之,即流于房中采战之歧,可以杀身,可以败德,与瑜伽之本旨,背道而驰矣。此举其荦荦大者,余未详述。若心恋世情而为之囿,术操超解脱之方,此乃绝对矛盾,不待智者言而自明焉。
或曰:佛重修心,道主炼气,以密宗修气脉明点与乎瑜伽之术,同于道家,因为佛斥为外学也 ,习之可乎?曰:心非孤起,依境而生,境自物生,心随能动;所谓能者,充塞宇宙,生万物而不遗,依心而共丽,同出而异用;心身相依,交互影响,凡心求定而未能者,即此业气为累;犹浪欲平而风未止,云无心而气流不息;苟心气同息,转物可即,此为定学之要,非空腹高心者可得而强难也。定学为诸家共法,直指明心,岂能外此。若道家导引、吐纳、服气、按摩之术,为其专主修之一端,属于炼气士之修法,法天地阴阳化育,参生机不已妙用;大抵皆粗习其支离片段,自秘为绝学,能通其全要者,殊不多见。若武术家习炼之气功,则又为其支分,不足以概全也。依道家而言道家,瑜伽气脉之修法,同其导引服气之术;而二者比较,瑜伽之术,较为粗疏,此则难逃明眼者拣择。唯此土修炼之士,有一传统习惯,造就高深者,入山唯恐不深,逃名恐不及,终至寥落无闻,受授不识。而瑜伽之学,适以时会所趋,张明广著,弘扬于海外,得其译本者,或宝为枕秘,或恐为流毒,多深藏而不布,其心因可嘉,其事则未是,“谩藏诲盗,冶容诲淫”,珍密法而神秘之,其斯之谓乎!
庄生有言:“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极言穷宇宙之奇,唯此一气之变化,天地为一大化炉 ,人生为一大化境;此气者,即现代科学所谓电子原子之能也。苟以宇宙为炉囗,以人物为蜡,以智能为工具,以气化为资源,持其术以治之,摩挲炉囗火蜡之间,则宇宙在手,万化生身,宁非实语!若进而知操持修炼之本,不外一心;天地人物即幻化,觅心身性命而了不可得,何用系情事相,搬心运气,弄幻影之修为哉!萧兄天石,应同好之请,翻印《印度军荼利瑜伽术》一书,辱承枉问,自憾养气未能,吹嘘无似,聊缀数语,以塞责耳。
南怀瑾寄于金粟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