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唐望的索诺拉住处,熟睡在我的床上,然后唐望把我唤醒。前一晚我几乎没睡,思索着他对我说明的一些观念。
「你已经休息够了,」他口气坚定,几乎有点粗鲁,摇着我的肩膀。「不要放纵于感觉疲倦。你的疲倦不仅是疲倦,而是一种不想被打扰的欲望。你很讨厌被打扰。但现在必须更加刺激你的这部份,直到它崩溃。让我们去爬山。」
唐望说得没错。我是有某部份非常讨厌被打扰。我想要睡好几天觉,不去想唐望的巫术观念。但是我不听自己使唤地站了起来,跟他走出去。唐望准备了食物,我狼吞虎咽,彷佛好几天没吃东西,然后我们走出屋子朝东前进,走向山区。我还不很清醒,没有注意到是清早,直到我看见西边山头的朝阳。我想要告诉唐望我睡得很好,但他嘘我安静。他说我们准备要到山里寻找某些植物。
「你要收集植物用来做什么,唐望?」我们出发后我就问。
「那不是为了我,」他微笑说,「那是为了我的一位朋友,一个植物学家与药学家。他用植物制作药剂。」
「他是亚基人吗,唐望?他是不是住在索诺拉?」我问。
「不,他不是亚基人,他不住在索诺拉。有一天你会见到他。」
「他是个巫士吗,唐望?」
「是的。」他冷淡地回答。
我问他,可不可以让我把一些植物带到加州大学的植物园里接受检验。
「没问题,没问题!」他说。
从过去经验我知道每当他说「没问题」时,后来通常就没下文了。显然他不会给我任何植物去检验。我对他的巫士朋友开始感到非常好奇。我要他再多告诉我一些,也许描述这位朋友住在什么地方,他又怎么去找他的。
「喝,喝,喝,喝!」唐望说,好像我是一匹马。「慢着,慢着!你以为你是谁?罗卡教授吗?你想要研究他的认知系统吗?」
我们继续深入荒凉的山丘。唐望步伐稳定地走了好几个小时。我以为这一天的任务只是步行。他终于停下来,坐在山边的阴凉处。
「现在你要开始一项**的巫术计划。」唐望说。
「你所说的巫术计划是什么,唐望?」我问。
「它被称为『生命回顾』,」他说,「古代巫士称之为『回顾生命的事件』,刚开始时只是一项简单的技巧,用来帮助他们回忆自己对门徒说了或做了什么。对门徒而言,这项技巧也有同样效果:帮助他们回忆老师对他们说的或做的事情。后来经过了可怕的社会动乱,被征服消灭了好几次,古代巫士才发现这项技巧还有更深远的效果。」
「你是指西班牙征服者吗,唐望?」我问。
「不,」他说,「那只是小意思。在那之前还有其它更严重的动乱。当西班牙人来临时,古代巫士已经不存在了。那时候,历经动乱的门徒后人已经非常谨慎小心。他们知道如何保护自己。新一代的巫士把古代巫士的技巧重新命名为『生命回顾』
「时间的重要性无可置疑,」他继续说,「对巫士而言,时间是关键。我所面对的挑战是,我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把有关巫术的所有抽象概念都灌输给你,但如果要做到这件事,我必须先在你之中创造出足够的空间。」
「什么空间?你在说什么,唐望?」
「巫士的前提是,为了能接受事物,必须要有容纳的空间,」他说,「如果你已经充满了日常生活的项目,就没有空间容纳任何新东西了。空间必须被创造出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古代巫士相信『生命回顾』就能创造出空间。当然它能够,而且不仅于此。
「巫士实行『生命回顾』的方式非常正式,」他继续说,「包括要写一张清单,上面是认识过的所有人,从现在一直回到生命的起点。当巫士完成这张清单后,他们会挑出名单上的**个人,然后回忆关于这个人的一切。我是说所有事情,所有细节。**从现在回忆到过去,因为现在的记忆最清晰,如此一来,回忆的能力就会增进。进行的时候要回忆与呼吸。巫士缓慢刻意地吸气,头从右转向左,转动的速度几乎无可觉察,然后以同样方式呼气。」
他说吸气与呼气必须很自然,如果太急促,就会成为他所谓的「费力呼吸」:这种呼吸事后需要更缓和的呼吸,才能使肌肉平静下来。
「这么多的作法,你要我怎么做呢,唐望?」我问。
「你要从今天开始写你的清单,」他说,「以年份、职业、或任何你喜欢的项目来划分,但要有次序,先从最近的开始,一直到喊妈咪爹地的时候。然后去回忆有关他们的一切。不多说废话,当你开始练习时,你就会明白你在做什么了。」
***
我下次去唐望住处时,告诉他我很仔细地回忆我生命中的事件,但发现很难遵守他的严格方式,照着清单上的人一个一个进行。通常我的「生命回顾」带着我乱跑。我让事件来决定我的回忆方向。我先刻意选择一段大致的时间范围。例如,我从人类学系认识的人开始,但是我的回忆会带我到任何时间,从现在到我刚进入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时候。
我告诉唐望,我记起一件很奇怪,被我完全遗忘的事:原本我根本不知道UCLA,直到有一天晚上,我的女朋友在大学时的室友来到洛杉矶,我们到机场去接她。她准备去UCLA读音乐理论。她的班机在傍晚抵达,她问我是否能带她去校园,让她看看那里的情况。我知道校园在什么地方,因为每次我去海滩时,都会经过校园在日落大道上的入口。但我从来没有进去过。
那时候学校正在放假。问了路上少数的几个人,我们找到了音乐系馆。校园空荡无人,但在我眼中,那里彷佛是世间最少见的美景。我为之目醉神迷。建筑物似乎活生生的,有自己的能量。我们本来只打算看看音乐系,后来却参观了整个校园。我爱上了UCLA。我向唐望提起,**破坏我兴致的事是,我的女朋友不高兴我坚持要步行走过广大的校园。
「这里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她抗议地叫道,「好像你这辈子从来没看过大学校园!你看过了,你全都看过了。我想你只是要表示你很敏感,好取悦我的朋友!」
我不是,我严正地告诉她们,我真的被周围的美丽所感动。这些建筑物让我感觉充满希望,充满了可能性,但我无法表达我的主观感受。
「我一辈子都在上学,」我女友咬着牙说,「我已经快烦死了!这里什么狗屎都找不到!只有胡说八道,他们甚至不会帮助你面对生命中的责任。」
当我说我想来这里上课时,她更是火冒三丈。
「去找个工作吧!」她尖叫道,「从上午八点到下午五点老实面对生命吧,不要再胡说八道了!生命就是这样:从上午八点工作到下午五点,每周四十个小时!体验体验这个吧!看看我─我接受了超级的教育,却连一个工作都无法适应。」
我只知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地方。那时候我对自己做出一个承诺,我要进UCLA求学。不管赴汤蹈火都再所不惜。我的欲望很个人,但不是出于什么冲动,而是属于一种敬畏的心境。
我告诉唐望,我女友的厌烦让我非常惊讶,迫使我以不同的观点来看她。在我的回忆中,这是首次我对他人的态度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应。我看见了女友性格中不同的面貌,是我以前没有见过的,把我吓得不知所措。
「我想我对她的评断太严厉了,」我对唐望说,「我们看过校园之后,彼此就渐渐疏远了。彷佛UCLA变成我们的隔阂。我知道这么想实在很笨。」
「这不笨,」唐望说,「这是非常正当的反应。当你参观那校园时,我确信你与『意愿』碰了头。你『意愿』要到那里,于是一切阻碍它的,你都必须放弃。
「但不要做过头了,」他说下去,「『战士旅行者』的碰触非常轻柔,带有教养。『战士旅行者』的手刚开始时非常强硬,坚决,然后慢慢变成像幽灵的手,虚幻有如游丝。『战士旅行者』不会留下记号,不会留下痕迹。这是『战士旅行者』的挑战。」
唐望的话使我陷入很懊悔的自责心境中,因为我知道,从我的那一点点回忆中,可以看出我的作法非常强硬,过度,而且专横。我把我的反省告诉唐望。
「『生命回顾』的力量,」唐望说,「就是它会激起我们生命中的所有垃圾,使它们浮到表面。」
然后唐望说明意识与知觉的奥妙,这是「生命回顾」的基础。他先说他要解释一种观念上的安排,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当成巫士的理论,因为这种安排是由古代墨西哥巫士直接「看见」能量在宇宙中流动后,所得到的结论。他警告我说,他只是提供我这些观念上的安排,而不会想要分门别类,或根据任何先设的标准来评估这些安排。
「我对分门别类不感兴趣,」他继续说,「你一辈子都在分类一切事物。现在你被迫必须远离分门别类。有一天我曾经问你,你是否知道云是什么,你告诉我所有云类的名字,以及每种云的含水量。你简直就是个气象专家。但当我问你是否知道,你个人能跟云做什么,你完全不懂我在说什么。
「分门别类自成一个世界,」他说,「当你开始分类一切事物时,分类就有了自己的生命,而且会控制你。但由于分门别类永远无法产生能量,所以它就永远像是枯木。它们永远不是树木,只是枯木。」
他解释说,古墨西哥巫士「看见」宇宙是由明亮纤维的能量场所构成。他们「看见」亿兆万条纤维,不管什么地方都是。他们也「看见」那些能量场形成明晰纤维的河流,成为宇宙中持续不断的力量潮流。那些与「生命回顾」有关的纤维河流或力量潮流,被古代巫士称为「黑暗的意识海洋」,也称为「巨鹰」。
他说那些巫士也发现宇宙中所有生物都与「黑暗的意识海洋」有所联系,联系点是一个明亮的圆点,在生物的能量体上清晰可见。古墨西哥巫士把那个明亮的圆点称为「聚合点」,唐望说知觉就是「黑暗的意识海洋」以神秘的方式所聚合出来的。
唐望又说,有亿兆万条宇宙的能量场明晰纤维聚集与穿过人类的「聚合点」。这些能量场被转变为感官信息,然后被诠释与知觉,成为我们所知道的世界。唐望进一步解释说,「黑暗的意识海洋」使明晰纤维转变成感官信息。巫士「看见」这种转变,称之为「意识的光芒」,这是一层环绕着「聚合点」的光圈。这时候他警告我,他要说明一件事,对巫士而言,是了解「生命回顾」的重要核心。
他仔细斟酌每一个字,说所谓生物的感官只是不同程度的意识。他说如果我们能接受感官就是「黑暗的意识海洋」,我们就必须承认,感官信息的诠释也是「黑暗的意识海洋」。他详细地说明,我们平常面对周遭世界的方式,是所有人类都具备的诠释系统下的产物。他也说所有生物都必须具备诠释系统,才能与周遭世界互动。
「在我说过的大动乱之后,」他继续说,「幸存的巫士『看见』当生物死亡时,『黑暗的意识海洋』会透过聚合点,把生物的意识都吸走。他们也『看见』,当『黑暗的意识海洋』碰上了回顾过生命的巫士时,会有片刻的迟疑。他们所不晓得的是,有些巫士如此彻底地回顾生命,『黑暗的意识海洋』只会吸走他们的生命经验,而不会碰他们的生命力量。巫士发现了关于宇宙力量的重要真理:『黑暗的意识海洋』要的只是我们的生命经验,而不是生命力量。」
唐望的这番说明让我不知从何了解起。或者更正确的说法是,我很隐约但又很深沈地认知到,他描述的状况所具有的功能性。
「巫士相信,」唐望说,「当我们回顾自己生命时,所有的债务都会浮出表面。我们会了解我们的不一致,我们的重复;但我们内在会极力抗拒『生命回顾』。巫士说只有经过巨大的颠覆,过去的某个事件以惊人的清晰细节出现在我们的回忆银幕上,动摇了我们的根本之后,自由的道路才会畅通。这个事件把我们拉回到当时发生的时刻。巫士把这个事件称为『开路者』,因为从此之后,我们接触的所有事件都会重新活过一次,而不只是回忆。
「步行总是能够唤起回忆,」唐望继续说,「古墨西哥巫士相信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储存在我们腿部后面的感觉。他们把腿部后面视为我们个人历史的仓库。所以,现在让我们去山里散个步。」
我们一直走到天几乎黑了。
「我想我让你走得够久了,」我们回到唐望住处时,他说,「现在你已经准备好去寻找一个『开路者』:某个非常清晰回忆起的生命事件,可以当成一盏明灯,使生命回顾中一切其它事件都具有相同的清晰度。去进行巫士所谓的『回顾一块拼图』。去找出某个线索,能带引你回忆起『开路者』事件。」
他留下我一个人,给我最后一声警告。
「使出你的全力,」他说,「尽力而为。」
也许因为周围一片寂静,我也陷入了全然的寂静。一段时间后,我感觉胸口一阵震动。呼吸有点困难。突然间我的胸口豁然畅通,我深吸一口气,然后一件儿时遗忘的事件以全然的清晰画面跃入我的脑海,彷佛它一直被囚禁着,突然获得释放。
***
我在我祖父的工作室,他有一座撞球台,我与他在玩撞球。那时我差不多九岁大。我的祖父撞球打得不错,他强迫性地教我所有他知道的技巧,直到我可以好好跟他较量。我们几乎所有时间都在打撞球。我变得非常厉害,有一天我打败了他。从那一天起,他就再也赢不了我了。有几次我故意放水,让他好过一点,但他心知肚明,对我大怒。有一次他气得用球杆敲我的头。
让我祖父又气又高兴的,当我九岁时,我可以一杆接着一杆打个不停。有一次他玩得非常气馁,竟把杆子丢到地上叫我一个人玩。我的好胜本性让我能与自己较量,不停地练习同样的技巧,直到熟练完美为止。
有一天,一个在镇上以赌博而恶名昭彰的人物前来拜访我祖父,他拥有一家撞球场。他们打着撞球聊天,我凑巧走进房间。我立刻想要离开,但祖父抓住我,把我拉进来。
「这是我孙子。」他对那人说。
「很高兴认识你。」那人说,严肃地注视我,然后伸出他的手,他的手有一般人的头那么大。
我吓坏了。他爆出大笑,显然知道我的恐惧。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是法利罗昆洛加(Falelo Quiroga),我结结巴巴地念着这个名字。
他个子非常高,穿着高尚。一件直纹双排扣的蓝色外套,与合身的裤子。他当时大概五十岁出头,但身材很结实,只是小腹稍稍突出。他不胖,给人的感觉是,这个人不愁吃喝,没有任何不满足。我家乡的人多半很憔悴。都是干苦工才能挣一口饭吃的人,没有时间享受好东西。法利罗昆洛加似乎刚好相反。他看起来像是身边只有好东西。
他的相貌堂堂,仪容整洁,蓝色的眼睛很和善。他有医生的风度与自信。镇上的人常说他能让任何人感到安心,说他应该去当传教士,律师或医生,而不是赌徒。他们也说他赌博赚的钱要比镇上所有医生律师加起来都要多。
他的黑头发梳理得很整齐。显然日渐稀疏。他把头发向前梳,遮掩渐秃的前额。他有方正的下巴,与非常迷人的笑容。牙齿大而洁白,照顾得很好,实在很少见,因为这里人的牙齿都坏得很严重。对我而言,法利罗昆洛加另外两个特征是,他的脚非常大,还有他穿的手工制黑皮靴。我非常好奇他的靴子在走路时完全不会发出吱吱声。我习于听见祖父鞋子所发出的声音。
「我孙子玩得一手好撞球,」我祖父不动声色地对法利罗昆洛加说,「何不让他替我陪你玩玩,我在一旁观战?」
「这孩子打撞球?」大个子笑了一声,问我祖父。
「喔,他会打,」我祖父向他保证,「当然没有你打得好,法利洛。你何不试试他?为了让你感到更有趣,也不至于故意放水,我们可以赌个小钱。赌这么多如何?」
他把厚厚一团皱折的钞票放在桌上,对法利洛微笑,同时摇着头,彷佛在挑衅他接受挑战。
「哇,这么多!嗯?」法利罗昆洛加说,怀疑地看着我。然后他打开皮夹,抽出一些折得很整齐的钞票。这又是一个让我惊讶的细节。我祖父习惯把钱乱塞在所有口袋里。当他需要付帐时,都必须把钞票弄平,才能点清楚。
法利洛没有说什么,但我知道他觉得自己占尽了便宜。他对我祖父笑笑,显然是基于尊敬,把他的钱也放在桌上。我祖父充当裁判,决定了比赛的局数,然后抛掷一枚铜板决定谁先开球。法利罗昆洛加先开球。
「你**使出全力,不要保留,」我祖父劝他,「不要担心毁了这个小家伙,赢走我的钱!」
法利罗昆洛加听从我祖父的建议,全力以赴,但后来他还是漏失了一个球,换我来打。我觉得自己好像快昏倒了,但看到我祖父的快活模样─他简直在跳上跳下─我的心情就平静了下来。况且我也被激怒了,因为法利罗昆洛加看到我架杆的样子,笑得嘴都合不拢。我无法像平常人一样架杆,因为我太矮了。但祖父非常有耐心与坚决地教我另一种架杆法。我的手几乎往后伸直,球杆几乎在我的肩膀之上。
「他要怎么样来打桌子中间的球?」法利罗昆洛加笑着问。
「他可以靠在桌子上,」我祖父理所当然地说。「规定容许的,你也知道。」
祖父走到我身边,不动嘴唇地对我说,如果我因为客气而输了这场比赛,他会把所有球杆都打断在我头上。我知道他不是当真;这只是他对我有信心的表示。
我很轻松就赢了。我祖父高兴地无法形容,但很奇怪的是,法利罗昆洛加也是一样高兴。他拍打着着撞球桌的边缘大笑。我祖父简直把我捧到了天上。他把我的最高分数告诉昆罗加,开玩笑说我这么厉害是因为他知道如何引诱我练习撞球:用美味的咖啡与丹麦糕饼做饵。
「真是没话说,没话说!」昆罗加不停重复着,然后他道别离去。我祖父收起了赌金,整件事就被抛诸脑后了。
我祖父答应要带我上馆子吃镇上**的食物,但他从未履行。他很小气,众所皆知他只有对女人才会慷慨。
两天后,我放学回家时,两个与法利罗昆洛加有关系的大汉找到了我。
「法利罗昆洛加要见你,」其中一个以很重的喉音说,「他要你去他的地方,与他一起享用咖啡与丹麦糕饼。」
要不是他提到了咖啡与丹麦糕饼,我大概会逃走。我想起了祖父告诉法利罗昆洛加,我会为咖啡与丹麦糕饼出卖灵魂。我很乐意跟他们去。但是我走路没有他们那样快,所以其中一个叫做吉勒摩福康(Guillermo Falcon)的,把我拎起来抱在怀中。他露出一口歪牙的笑容。
「你**喜欢这样被人抱,孩子。」他说。他的口臭难闻。「你有没有被人抱过?从你的反应看来,从来没有!」他笑得很邪恶。
还好法利罗昆洛加的地方距离学校不远。福康先生把我放在办公室的沙发中。法利罗昆洛加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他站起来与我握手,立刻叫人送来一些咖啡与可口的糕饼,我们俩坐在那里地聊着我祖父的养鸡场。他问我是否还想要一些糕饼,我说我不介意再来一些。他笑了,亲自去隔壁房间为我端来一整盘的美味糕饼。
我大吃一顿后,他客气地问我,可不可以在晚上到他的撞球场,与他选择的一些人打几场友善的撞球。他很随意地说,这件事关系到相当大的一笔钱。他表达了对我撞球技巧的信任,说他准备为我的时间与努力付我酬劳,把赢来的钱分一部份给我。他更进一步说,他知道我家人的想法;他们会觉得他不应该给我钱,尽管这是酬劳。所以他说他会为我在银行开一个特别户头,把钱存在里面,或者更实际的作法,我在镇上任何商店买东西,或在餐馆吃东西,他都会为我付帐。
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相信。我知道法利罗昆洛加是个混混,一个骗子。但是我喜欢有机会跟不认识的人打撞球,于是我与他谈好了条件。
「你能像今天一样给我吃咖啡与丹麦糕饼吗?」我说。
「当然,我的孩子,」他回答,「如果你来为我打球,我连糕饼店都愿意为你买!我会叫师傅专门为你烘焙糕饼。相信我的话。」
我告诉法利罗昆洛加,**的问题是我无法离开我的家;我有太多姑姑婶婶,像老鹰一样注意我的行动,况且我的卧室是在二楼。
「那不是问题,」法利罗昆洛加向我保证,「你个子很小,从窗户跳下来,福康先生可以抓住你。他像栋屋子一样大!我建议你今晚提早上床。福康先生会吹口哨,用小石头丢你的窗户来叫醒你。但你要警觉一点!他很没耐性。」
我非常兴奋地回到家中,根本睡不着觉。当我听见福康先生吹口哨丢小石子的声音时,我很清醒地打开窗户。福康先生就在下面。
「跳到我怀中,孩子。」他努力压低声音,结果变成很大声的悄悄话。「如果你没有跳准,我会抓不住你,把你摔死。记住。不要让我跑着接你。只要瞄准好我的手臂。跳,跳!」
我跳了,他很轻松地抓住我,像是抓住一袋棉花似的。他放我下来,叫我用跑的。他说我才刚睡醒,必须跑一跑才能完全清醒过来。
那晚我与两个人打撞球,两场都赢了。我吃到最美味的咖啡与糕饼。坦白说,我好像上了天堂。直到次日早上七点钟我才回家。没有人发现我不在。刚好是上学的时间。一切都很正常,除了我过于疲倦,一整天眼睛几乎都睁不开。
从那天开始,法利罗昆洛加每周有两、三天会叫福康先生来接我,我赢了所有他要我参加的比赛。他也遵守诺言,帮我付了所有的帐,包括我最喜欢的中国餐馆,我每天都会去吃一顿,有时候甚至邀请我的朋友,然后在侍者拿来账单时,我带头尖叫跑出餐馆,把我的朋友们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我的朋友都很惊讶警察没有来抓我们吃白食。
让我很受不了的是,我从来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更要不得的是有一次,邻镇来了一个撞球高手挑战法利罗昆洛加,而且押下了庞大的赌注。那一晚颇为不祥。我祖父生病了,睡不着觉。全家人都很紧张。看来没有人会去睡觉。我很怀疑自己是否能溜出房间,但是福康先生的口哨与小石子坚持不停,于是我冒险一试,从窗户跳入福康先生怀中。
似乎镇上所有男人都聚集在撞球场。焦虑的脸孔沉默地哀求我不要输。有些人大胆地向我保证,他们把全家财产都赌上了。有一个半开玩笑地说他连老婆都赌了;如果我没有赢,当晚他就会成为一个戴绿帽的家伙,或者成为一个杀人凶手。他没有说清楚他是要杀了老婆以免戴绿帽,或者是杀了我。
法利罗昆洛加来回踱步。他雇了一位按摩师来为我按摩。他要我放轻松。按摩师把热毛巾放在我的手臂与手腕上,冷毛巾放在我额头上。他让我穿上最柔软舒适的鞋子,有很坚固的军靴鞋跟与足弓鞋垫。法利罗昆洛加甚至给我戴上一顶小帽,以防止头发落在我脸上,还让我穿上一件宽松的工作裤,配上一条皮带。
撞球场里有一半人是来自于外镇的陌生人。他们瞪着我,好像很希望我死掉。
法利罗昆洛加抛一枚铜板决定谁先开球。我的对手是一位年轻的巴西华裔,脸圆圆的,看起来很聪明有自信。他先开球,然后一连打了好几局。从法利罗昆洛加的脸色看来,他好像快要心脏病发作了,屋内其它用家产赌我赢的人也是如此。
那天晚上我打得很好,快要接近对手的局数时,赌我赢的人都几乎快要神经崩溃了。法利罗昆洛加是其中最歇斯底里的一个。他对大家吼叫,要人把窗户打开,因为屋内的烟味已经让我无法呼吸了。他也要按摩师来放松我的手臂与肩膀。最后,为了阻止大家的疯狂,我急忙打完了胜利所需要的八局球。那些赌我赢的人简直快活地上了天堂。我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因为已经是早上了,他们必须赶快送我回家。
那天的疲倦真是永无止境。法利罗昆洛加很体贴地让我休息了一整个礼拜。然而,一天下午,福康先生从学校把我接走,带我到撞球场。法利罗昆罗加的表情非常严肃。他甚至没有招待我咖啡与丹麦糕饼。他叫所有人离开他的办公室,然后朝我挪近椅子,很直接地说明他的意图。
「我为你在银行里存了不少钱,」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说话算话。我答应你要永远照顾你。你很清楚!现在,如果你能照我的话去做,你会赚进大把钞票,以后一辈子都不需要再工作。我要你下一场比赛以一局之差败北。我知道你可以赢。但我要你只是因为一点点失误而输球。越戏剧化越好。」
我目瞪口呆。这一切真叫我想不通。法利罗昆洛加重复一次他的要求,进一步解释说他准备匿名用他的所有财产赌我输球,这将是我们的新约定。
「福康先生保护你好几个月了,」他说,「我只需要告诉你,福康先生使用一切力量来保护你,但他也可以用同样的力量,做出完全相反的事。」
法利罗昆洛加的威胁之意非常明显。他想必看到了我的恐惧表情,于是放松下来笑了。
「喔,但你不需要担心这种事情,」他安慰我,「因为我们是好兄弟。」
这是我这辈子首次陷入两难的处境。我非常想要逃离法利罗昆洛加,因为他让我感到恐惧。但是我也想要留下来,这种欲望同样强烈;我喜欢能毫不在乎地买任何我想买的东西,更重要的是,能去任何我喜欢的餐馆用餐,而不用付帐。我从来没有面对过这种处境,必须从两者选择其一。
但是出人意料之外,至少对我而言如此,我祖父搬家到很远的地方。彷佛他知道了这件事,我是最早被他送到新居的家人。我怀疑他是否真的知道情况。但他经常会有如此神来一笔,把我送走是他直觉上的正确决定之一。
***
唐望回来了,把我从回忆中拉出来。我已经忘记了时间。我应该很饥饿,但却一点也不饿。我充满了一种紧张的能量。唐望点亮一盏煤油灯挂在墙上。微弱的火光在房间里投射出奇异跳动的阴影。我的眼睛花了一点时间才习惯这种黑暗。这时我进入一种很深沈的悲哀中。这是一种很奇特而疏离的感觉,来自于黑暗中的遥远渴望,或来自于那被囚禁的回忆。我疲倦万分,想要离去,但在同时,有同样大的力量使我留下来。
唐望的声音带给我些许控制。他似乎了解我痛苦的根源,于是调整他的语调以配合情况。他的严肃语调帮助我控制住了疲倦与心智刺激所带来的歇斯底里反应。
「重述事件对巫士有神奇的功用,」他说,「这不只是说故事,而是『看见』事物内在的结构。因此重述才会如此重要与影响深远。」
应唐望的要求,我把我的回忆告诉他。
「真是贴切,」他说,高兴地笑笑,「我**的评语是,『战士旅行者』逆来顺受。他们随着事物的动势而行动。『战士旅行者』的力量在于保持警觉,从最小的动势中得到**的效果。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力量在于不干预。事件都有自己的动势与力道,旅行者永远只是旅行者。他们旁观周遭的一切。如此一来,旅行者建立起所有情况的意义,而不会疑问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子或那样子。
「今天,你回忆起一件事,可以用来总结你的一生,」他继续说,「你总是在面对某种情况,与你从未解决的那个情况一模一样。你从来没有真正选择接受或拒绝法利罗昆洛加的骗局。
无限总是使我们面临生死抉择,我们想要冲入无限,可同时又想逃之夭夭.你想知会我你要不顾一切跃入寒潭,可同时你又被定在岸边呆着不动.如果别无选择仅仅祇能呆着不动那事情也就太过于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