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个时代的终结 第四章 日常生活的深刻关切

2018-01-01
卡洛斯.卡斯塔尼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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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往索诺拉拜访唐望。我必须与他讨论当时我生命中最严重的一个问题。我需要他的建议。当我抵达他住处时,我几乎来不及像平常一样问候他。我坐下来一股脑倾诉了我的苦恼。

「冷静点,冷静点,」唐望说,「没有事情那么糟糕!」

「我是怎么搞的,唐望?」我问,这只是个习惯性的问题。

「这是『无限』的影响,」他回答,「当你遇见我的那一天,你的知觉方式发生了改变。你会觉得紧张,因为你的内在明白,你的时间已经快用完了。你感觉到了,但没有刻意去觉察它。你感觉到时光不再,这使你没有耐心。我知道,因为这也发生在我身上,以及我的传承中所有巫士身上。在某个时候,我的生命中,以及他们生命中一整个时代,都突然结束了。现在轮到你了。你只是没有时间了。」

他要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我发生了什么事。他说必须详尽确实,不能漏掉任何细节。他不要听草率的描述。他要我把所有困扰我的事情都倾吐出来。

「就像你的世界所说的,让我们照章行事,」他说,「让我们进入『正式谈话』的领域。」

唐望解释,古墨西哥巫士发展出「正式谈话」与「非正式谈话」的观念,使用这两者来教导门徒。「正式谈话」是把他们平常对门徒的教导做一个总结。「非正式谈话」则是日常对于事件与现象本身的解说,而没有牵连到其它事物。

「巫士不隐藏任何事物,」他继续说,「巫士以如此作法使自己变得空无,使他们能抛弃自我的堡垒。」

我开始叙述我的故事,告诉唐望,我的生活情况从来无法让我内省。就我所能回忆,我的日常生活充满了实际的问题,需要实时的解决。我记得当我搬到父亲家人的住处没有多久,我最喜欢的一位舅舅得知我从来没有在圣诞节或生日收到过任何礼物,他感到非常惊讶,表示他非常同情我的不公平处境。他甚至向我道歉,虽然这与他没有一点关系。

「真是让人痛心,孩子,」他因为情绪而颤抖地说,「我要你知道,为了更正这种错误的待遇,我****支持你。」

他一再坚持要我原谅那些亏待我的人。从他所说的话,我觉得他要我根据他的意见去质疑我的父亲,指责我父亲怠惰与疏忽,然后当然我要原谅他。但是我舅舅并不了解,我一点也没感觉受到亏待。他所要求我去做的事需要具有一种内省的本质,如此我才能够反应平常所遭遇的所有不公平待遇。我向我舅舅保证我会好好想一想,但是不是马上去想,因为当时我的女友坐在起居室等待我,正对我猛打信号要我赶快过去。

我从来没有机会思考这件事,但我舅舅一定是对我父亲说了,因为后来我得到一份他的礼物,包扎得很漂亮,上面有一张卡片写着:「抱歉。」我好奇地扯开来,里面是一个纸盒,装着一个美丽的玩具,一艘可以上发条的小船。小孩洗澡时可以在澡盆里玩。我父亲完全忘了我已经十五岁,几乎可算个大人了。

等我真正长大成人后,仍然无法认真的进行内省,但是许多年之后,有一天我很惊讶地发现,我陷入了很奇怪的情绪激动当中,而且似乎越来越严重。我先是不予理会,归因于身心的自然变化,偶尔就会发作,没有任何理由,或者是由身体内部的生理变化所引发。我一点也不在意。但是这种情绪激动越来越厉害,迫使我相信我已经到达了某种生命的关头,需要做剧烈的改变。我内在有某种东西要求重新安排我的生活。这种想要重新安排一切的冲动很熟悉。我过去也曾经感觉过,但已经冬眠了很久一段时间。

我已经下决心要研究人类学,这种决心非常强烈,所以放弃人类学完全不属于我的剧烈改变计划中。我也没有考虑休学去做其它事情。我想到的**件事,是我需要换个学校,到另外一个地方,离开洛杉矶。

在做这么大的改变之前,我想要先试探一下,于是我在另一个城市的学校选修了暑假的课。其中我认为最重要的一门课,是由一位知名人类学家所开的,他是安地斯山脉印第安人文化的权威。我相信只要我专心研究一个让我感觉熟悉的区域,将来时机成熟后,我比较有机会进行严肃的人类学田野调查。我想我对南美洲印第安人的知识有利于进入当地的印第安社会。

我在学校注册后,也找了一个工作,担任一位心理医生的研究助理,他是我一位朋友的哥哥。他想要分析一些很无聊的录音带内容,那是一些年轻男女的问卷调查,关于他们的种种问题,像是课业繁重、未达成的期望、不受家人了解、感情上的挫折等等。那些录音带已经五年旧了,准备加以销毁,但是在销毁前,心理医生把它们编号,随机抽选让研究助理聆听,寻找样本来加以分析。

新学校的头一天上课,人类学教授谈起他的学术资历,向学生炫耀他的广博知识与等身的著作。他是个高瘦的男子,四十来岁,蓝色的眼睛游移不定。他的外表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地方,是他戴了远视眼镜的眼珠显得特别巨大,而且当他说话时眼珠似乎朝反方向旋转。我知道不可能如此;但还是让我很不安。对于人类学家而言,他的穿著十分讲究;而当时人类学家的穿著总是十分随便,例如考古学家常被学生形容为从来不洗澡,沈浸于碳十四鉴定的动物。

但是我自己当时不知道,真正使他与众不同的地方不是外表或学识,而是他的说话方式。他每个字的发音都异常清晰,而且会故意拖长某些字的音节做为强调。他有很明显的外国口音,但我知道是装出来的。有些句子他以英国腔来表达,而有些句子像是个古时候的宣道者。

尽管他自大浮夸,我从一开始就被他所吸引。他的自我重要感是如此肆无忌惮,只要上了他的课五分钟后,就不会再注意到这些事情。而他的课总是露骨地展示他的知识,衬托着对自己的夸大评断。他驾驭听众的能力惊人。他的学生没有一个不仰慕这位杰出的老师。我觉得一切都十分顺利,换地方与学校的尝试将会非常轻松,而且很有正面意义。我很喜欢我的新环境。

在我的工作上,我完全沈浸于聆听那些录音带,甚至会偷偷溜进办公室,不是去听摘选的样本,而是听所有的录音带。刚开始使我这么着迷的,是我在每一卷带子中都听见自己的声音。几个礼拜后,听了更多的带子,我的着迷变成了惊恐。每一句话,甚至包括心理学家的问题,都是我自己的。那些人是从我内心最深处发言。我所体验到的反感也是非常独特。我无法想象录音带中男男女女都是在重复我自己的心声。从我出生后就建立起的个体性,在这项发现的冲击下无望地瓦解了。

我开始一场很讨厌的努力,想要恢复我自己。我不知不觉采取了一种可笑的内省作法:以不断的内在对话来挣脱我的困境。我在脑海中温习所有可能的理由,能支持我的独特性,然后大声对自己覆诵这些理由。我甚至体验到对我而言相当具有革命性的现象:为了争论自己的价值与独特,好几次我在梦中大声自言自语而吵醒自己。

然后在恐怖的一天,我又遭受到一次致命打击。凌晨时分我被坚决的敲门声所吵醒。那不是温和或胆怯的敲门,而是我朋友所谓的「盖世太保敲门」。门都几乎要被敲下来。我跳下床,从窥孔朝外望。敲门的人是我的老板,那位心理医生。由于我是他弟弟的朋友,似乎可以与他沟通,他便把我也当成朋友,而现在他站在我的门口。我开了灯,打开门。

「请进来,」我说,「怎么啦?」

时间是凌晨三点,从他的激动表情与深陷的双眼,我知道他心情很糟糕。他进来后坐下。引以为傲的黑色长发非常凌乱,没有像平常一样花工夫梳理整齐。我很喜欢他,因为他就像我的洛杉矶朋友比较老的模样,有很黑很粗的眉毛,锐利的褐色眼睛,方正的下巴,与厚厚的嘴唇。他的上唇似乎有两层,有时候当他微笑时,会让人觉得他有两个上唇。他很爱谈他的鼻子形状,自己描述是很无礼傲慢的鼻子。我觉得他对自己非常有自信,而且超乎想象的爱挑剔。他宣称在他的职业中,这些特质是成功的要素。

「怎么啦!」他以嘲讽的语气重复一遍,双层的上唇控制不住地颤抖。「任何人都看得出来我今晚什么事都碰上了。」

他坐在一张椅子里,看起来似乎有点晕眩,分不清楚方向,找不出话说。他站起来走到沙发,倒进沙发里。

「我不仅要为我的病人负责,」他继续说,「还要为我的研究奖助金,我的妻子小孩负责,现在又加了一个要命的压力,让我最吃不消的是,都是我自己的错,我自己笨,竟然相信一个愚蠢的娘儿!

「我可以告诉你,卡罗斯,」他继续说,「没有什么是比女人的无情更他妈的令人作恶。我不恨女人,你知道的!但此时此刻,我觉得所有女人都是贱屄!虚伪可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所说的一切都不需要赞成或反对。我也不敢反对他。我没有力气这么做。我很累很想睡觉,但他继续说下去,彷佛不说就会死。

「你认识泰瑞莎曼宁(TheresaManning),对不对?」他以指控的语气问我。

在那一剎那,我以为他要指控我与他的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学生秘书有染。他不给我时间回答,继续说下去。

「泰瑞莎曼宁是个混蛋。她是个白痴!一个愚蠢,不为他人着想的女人,没有其它生命目标,除了陪一些稍有名气的人上床。我以为她聪明又体贴。我以为她有内涵,善解人意,能与人分享,或让人爱惜。我不知道,但她给我的印象就是如此,其实她却是淫荡又下流,我还可以说,无可救药的恶心。」

他继续说着,一幅奇怪的画面开始浮现。显然这位心理医生与他的秘书发生了很恶劣的遭遇。

「自从她为我工作的那一天起,」他继续说,「我就知道她对我有『性』趣,但她从来没有表白,总是隐藏在言谈举止与眼光中。嗯,干!今天下午我受不了这种游戏,于是直截了当来到她桌前,对她说,『我知道妳要什么,妳也知道我要什么。』」

他开始详细描述他如何有力量地告诉她,他要她在晚上十一点半来到他在学校对面的公寓,而且他不会为任何人改变习惯,他会阅读工作与喝酒到晚上一点,然后才会上床。他在市区里有一间小公寓,妻子与小孩则住在市郊的大房子。

「我很有信心这件事会十分顺利,成为一桩美好的回忆。」他叹口气说。他的语调变得柔和,像是准备透露心事。「我甚至把公寓钥匙也给了她,」他说,声音变得沙哑。

「她很准时在十一点半前来,」他继续说,「她自己用钥匙开门进来,像道黑影般溜入卧室中。这使我感到非常兴奋。我知道她不会为我带来任何麻烦。她知道自己的角色。她也许在床上睡着了,或者看电视。我专心工作,一点也不在乎她在干什么。我知道她已经是我的了。

「等我走进卧室时,」他继续说,声音紧张而压低,彷佛受到道德上的冒犯,「泰瑞莎像头动物跳到我身上,一把抓住我的老二。她甚至不让我有时间放下手中的酒瓶与两个杯子。还好我设法把那两只昂贵的酒杯放到地板上,没有弄破。酒瓶飞到房间另一端。她握住我的丸子,好像它们是石头做的。我痛得叫出声来,想要揍她,但她并不为所动。她疯狂地笑着,因为她觉得我很可爱性感。她这么告诉我,想要安慰我。」

他压抑怒气摇着头,说那个女人如此饥渴与自私,完全没有想到一个男人需要一点平静,他需要感觉很自在,环境很友善才行。但是泰瑞莎没有像她的角色那样表现体贴与谅解,反而从他的裤子里拉出他的阳具,熟练得像是做过好几百次似的。

「这一切狗屎的结果,」他继续说,「是我的性欲被吓得撤退了。我在情绪上被阉割了。我的身体畏惧那个该死的女人,但我的欲望使我没有把她丢到街上。」

他说那时候他决定,与其丢脸地承认必然会发生的阳萎,他要用口交来使她达到高潮,让她臣服于他。但是他的身体是如此排斥那女人,他连口交都做不了。

「那女人甚至不再美丽了,」他说,「变得非常平庸。当她打扮穿戴时,衣服会隐藏她臃肿的臀部,使她看起来还不错。但是当她光身体时,她就只是一团白胖的肉!她穿衣服时的苗条是一种欺骗。根本不存在。」

心理医生嘴里吐露出我无法想象的恶毒言语。他愤怒地颤抖着,拼命想要维持外表冷静,香烟一根接着一根抽。

他说口交更让他感觉疯狂与恶心,就在他快要呕吐时,那个该死的女人竟然一脚把他从自己的床踢到地板上,骂他是个无能的同性恋。

心理医生说到这里,他的眼睛燃烧着仇恨的怒火,嘴巴颤抖着,脸色苍白。

「我要用你的浴室,」他说,「我必须洗一个澡。我全身发臭。相不相信,我的嘴巴像阴道一样臭。」

他竟然真的在啜泣,我愿意到世界任何角落,也不愿意待在那里。也许是因为我疲倦,或他的声音具有催眠性,或整个情况的疯狂,使我产生了幻觉,彷佛我所聆听的不是心理医生,而是他的录音带中的一个男人在抱怨鸡毛蒜皮的小事,但经过喋喋不休的重复后,小问题也变成了大灾难。我的折磨到上午九点左右才告结束。我必须去上课,心理医生也可以去看他自己的心理医生了。

于是我去上课,充满了灼热的焦虑与大量的不适,还有一种一无所用的感觉。在课堂上,我遭受了最后的一击,这一击使我想要彻底改变的尝试完全崩溃。这个崩溃完全没有我个人的意志主导,只是就这么发生了,不仅彷佛经过事先的计划,更好像被某种不明的力量推动加速进行。

人类学教授上课一开始就提到一群来自于玻利维亚与秘鲁高原的印第安人,爱玛拉族(aymara)。他称之为「爱─妹─拉」,故意把音节拉长,彷佛他的发音是**正确的。他提到奇恰(chicha)的制作过程,这是一种由玉米发酵而成的酒精饮料,但他把它说成「恰恰」。他说在爱玛拉族当中,这种饮料的制作是属于一群被视为圣人的女教士的工作。然后他像是在透露一个秘密地说,那些女人为了把煮好的玉米磨碎准备发酵,她们会用嘴巴咬碎玉米,同时吐口水,因为人类口水中有一种酵素。全班都暗自惊呼,想到可怕的人类唾液。

教授似乎很得意。他发出一阵阵很短的笑声,像是爱捉弄人的小孩笑声。他继续说那些女人都是咀嚼专家,他把她们称为「恰恰咀嚼者」。他望着教室的前排座椅,那里大多是年轻的女学生,然后他说出故事的关键。

「我很荣…幸,」他以很奇怪的假外国口音说,「被邀请与一位恰恰咀嚼者共眠。咀嚼恰恰的技术使她们的嘴巴与喉咙肌肉特别发达,可以说是神乎奇技。」

他望着困惑的听众,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夹杂着他的傻笑声。「我相信你们都能了解我的意思。」他说,然后又开始一阵歇斯底里的傻笑。

全班都被教授的暗示弄得疯狂起来。讲课被笑声与一连串问题中断了至少五分钟。教授拒绝回答,只是发出更多傻笑。

我被录音带、心理医生的故事、与教授的恰恰咀嚼者所造成的压力给压垮了。我一口气辞去了工作,休了学,开车回到洛杉矶。

***

「不管我与那位心理医生,以及人类学教授之间发生了什么,」我对唐望说,「迫使我进入一种未知的情绪状态,我只能称之为内省。之后我就一直对自己自言自语没完。」

「你的病很简单。」唐望说,笑得发抖。

显然我的情况使他很高兴。我无法分享这种高兴,因为我看不出其中的乐趣。

「你的世界将要终结了,」他说,「对你而言,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你以为你所熟知一辈子的世界会很平静地离开你吗?会一点也不吵闹吗?才不会!它会在你身体下面扭动挣扎,然后用尾巴狠狠甩你一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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