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巫士的战斗

2018-01-01
卡洛斯.卡斯塔尼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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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九月二十八日,一九六九年唐望的屋子看起来有点诡异。我觉得他躲在附近,准备吓我一跳。我叫唤他的名字,然后鼓起勇气走进去。唐望不在屋内。我把带来的两袋杂货放在一堆木柴上,坐下来等待他,就像以往一样。但是这一次我感到害怕,在我认识唐望这些年来,这是首次因为单独在他屋子里而感到害怕。我感觉到一种存在,仿佛有个隐形人在我身边。我想起了在好几年前,我一个人时也曾经产生过相同的感觉,觉得某种未知的事物在我周围窥伺着。我跳了起来,跑到屋外。

我来见唐望是要告诉他,学习「看见」的过程中所累积的效果已经开始产生不良的影响。我感觉不安;无由来地担忧;没有操劳就感到疲倦。现在我单独在唐望屋中的反应,带回来过去类似恐惧的完整回忆。

这种恐惧要回溯到好几年前,唐望强迫我与一个他称为「卡塔玲娜」(LaCatalina)的女巫士发生一场奇怪的冲突。事情开始于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我发现唐望在家里,脚踝脱臼。他解释说他有一个敌人,一个能变成一支黑鸟的女巫士,想要结束他的性命。

「等我能走路,我就带你去看那个女人,」唐望说,「你一定要知道她是谁。」

「她为什么要杀你呢?」他不耐烦地耸耸肩,拒绝再说什么。

十天后我回来看他,发现他完全没事。他转动脚踝,表示他已经康复,并归功于他自制的石膏固定模,才能如此迅速复原。

「你来的正好,」他说,「今天我们要做一趟小小的旅行。」然后他指使我开车到一个荒凉的地方。我们停在那里;唐望伸直腿,使自己在车中坐得舒服些,好象他要小睡片刻。他要我放轻松,保持安静;他说我们必须尽量不要引人注意,直到天黑,因为傍晚时分对于我们将要进行的活动是十分危险的。

「我们要进行什么活动?」我问。

「我们来这里是要守候卡塔玲娜。」他说。

等天黑后,我们溜下车,谨慎而小声地走进沙漠灌木丛中。

从我们守候的地点,我可以分辨两侧山脉的黑色剪影。我们是在一个相当平坦宽广的峡谷中。唐望仔细指示我如何隐藏在树丛中,他还教我一种用来「守夜」的坐姿。他叫我把右腿夹在左腿下,然后左腿弯曲蹲着。他解释说,右腿如此安排是在情况必要时,能够像弹簧般飞快弹起身体。他要我面对西方坐着,因为西方是那女人住处的方向。他坐在我右边,低声要我把视线集中在地面上,寻找或等待一阵使树丛波动的微风。一旦那阵微风所造成的波动进入我的视线后,我就要立刻抬头往上看,这样我就能看到那女巫「壮观的邪恶风采」,这些话是唐望亲口说的。我请他加以解释,他说只要我看到了波动,自己抬头看就可以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一个飞行的巫士」是如此奇异的景像,任何解释都是没有用的。

当晚有一股持续的风势,好几次我以为我看到了树丛中有波动,就抬头准备受一次神奇的体验,结果什么都没有看到。每次当风吹动树丛时,唐望就会激烈地踏地,绕着圈子,挥舞双臂,像是两条鞭子。他的动作充满了惊人的力量。

经过几次试图目击巫士「飞行」而失败后,我确信我不会有什么神奇的体验了。不过唐望充满力量的示范是如此优雅,我不在意浪费一个晚上的时间陪伴他。

破晓时唐望坐到我身旁,似乎完全精疲力竭,几乎无法动弹。他躺下来,喃喃说着他未能「刺穿那女人」。我对这句话很好奇,他重复了好几遍,每一遍他的语气都越来越沮丧,越来越绝望。我开始感觉不寻常的焦虑。我发现要认同唐望的情绪是非常容易的。

之后数月之久唐望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或那个女人。我想他不是忘了,就是已经解决了这件事。但是有一天,我发现他神情异常,完全失去了平日的渖静;他激动地告诉我,那支「黑鸟」在前一晚曾经来到他面前,几乎碰触了他。而他甚至没有醒来。那女人的技巧是如此高明,他完全没有感觉她的在场。他说幸好他运气好,在千钧一发时醒了过来,一番苦斗后才侥幸逃生。唐望的语气动人到几乎可怜的地步。我感到强烈的同情与关切。

他用渖重而戏剧化的声音宣布,他已无法再抵挡她,下次她出现的时候,就是他在世的最后一天。我难过的几乎流下眼泪。唐望似乎觉察到我强烈的关切,露出我觉得很勇敢的笑容。

他拍拍我的背,叫我不要担心,他还没有全盘皆输,因为他有最后一张王牌。

「战士需要战略化的生活,」他微笑说,「战士绝不会负担无法承受的重量。」唐望的微笑具有驱散一切阴霾的力量。我突然感到兴奋。我们都笑了起来。他拍拍我的头。

「你知道的,在这整个世界上,你是我最后一张王牌。」他突然说,紧紧凝视我的眼睛。

「什么?」

「你是我对抗那女巫的最后一张王牌。」我不明白他的话。他说那个女人并不认识我,所以如果我照着他的指示好好做,我有很好的机会能够「刺穿她」。

「你所谓『刺穿她』是什么意思?」

「你无法杀死她,但你必须刺穿她,像刺穿一个气球。如果你能做到,她就不会再来打扰我。但是现在不要多想,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你该怎么做。」几个月过去了,我忘掉这件事。结果有一天,当我来到他住处时,我被吓了一跳。唐望从屋子里冲出来,不准我下车。

「你必须马上离开,」他急切地低语,「仔细听好,去买一把散弹枪,或去弄一把来;不要拿你自己的枪,懂不懂?任何一把,但不要拿你自己的。立刻去弄一把来。」

「你为什么需要枪?」

「现在就去!」我带了一把双管猎枪回来。我没有足够的钱去买一把,但一个朋友把他的老枪给了我。唐望瞧都不瞧一眼;他笑着说他对我很唐突,因为当时那支黑鸟正在他屋顶上,他不希望她看到我。

「看到那支黑鸟在屋顶上,给我一个主意;你可以用枪来刺穿她,」唐望很肯定地说,「我不希望有事情发生在你身上,所以我建议你去买一把或借一把。因为任务完成后,你必须毁掉那把枪。」

「你说的是什么任务?」

「你必须用你的枪去刺穿那女人。」他要我用干净新鲜的树叶擦拭那把枪,那些树叶具有特殊的95味。他自己擦拭了两发子弹,然后放入枪膛中。他说我必须躲藏在他屋子的前方,等待那支黑鸟降落在他屋顶上,然后仔细地瞄准,同时发射两发散弹。这种惊吓的效果,而不是子弹本身,便足以刺穿那女人。如果我有足够的力量与决心,我便可以迫使那女人放过他。因此我的瞄准必须是完美无缺的,我想要刺穿她的决心也必须同样完美。

「在你射击时,你必须尖叫,」他说,「那必须是强烈而具有刺穿性的一声尖叫。」然后他把几捆竹子与木柴堆在阳台前十尺远处。他让我背靠着那堆东西坐着。这个位置十分舒适。我算是半坐半立;我的背有很好的支撑,可以清楚看到屋顶。

他说现在时候还早,那女巫不会出来。直到黄昏前,我们都有时间做准备,然后他会假装一个人在家,引诱她来攻击他。他叫我放轻松,寻找一个不动便可射击的舒适姿势。他要我瞄准屋顶几次,然后他说我举枪瞄准的动作过于缓慢。他开始做一个枪架,用尖铁棍在地上挖了两个洞,然后埋进两根铁叉,在两根叉子上绑了一根木杆。用这个架子支撑起我的枪,使我的枪保持在瞄准的位置。

唐望看看天色,说他应该要进屋子了。他站起来平静地走进屋子,同时给我最后的告诫,说我的行动绝不是开玩笑,我必须在**发子弹就击中那支鸟。

唐望离开后不久,天就黑了。仿佛黑暗一直在等待我落单,然后就突然降临到我四周。我试着把视线集中在屋顶上。此时它只是一片黑暗的剪影;天仍有些许余晖,所以我仍能分辨出屋顶的形状。然后天就黑了,我几乎无法看清楚。我把焦点集中在屋顶上好几个小时,完全没有发现任何东西。我看到一两支猫头鹰朝北飞去;它们的翅膀形状十分特别,不会被误认为黑鸟。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一支小鸟的黑影落在屋顶上。那毫无疑问是一支鸟!我的心脏开始狂跳,耳朵开始作响;我在黑暗中瞄准,同时发射出枪管中的两发子弹。枪声实在响亮,我的肩膀受到枪托后座力强烈的撞击,同时我听到一声极为尖锐恐怖的人类尖叫声,似乎发自于屋顶上。我完全不知所措,然后我想起唐望要我在射击时尖叫,而我忘记了。我正想要重新装上子弹时,唐望打开门跑出来。他提着油灯,看起来十分紧张。

「我想你打中她了,」他说,「现在我们必须去找到那支死鸟。」他搬来一个梯子,叫我爬上屋顶寻找。但我什么都没找到。他自己也爬上来找了一阵,也是毫无结果。

「也许你把那支鸟轰成碎片了,」唐望说,「那么我们至少要找到一根羽毛。」我们开始在阳台四周寻找,然后绕着整个屋子。我们在煤油灯的光线下一直寻找到天亮,然后我们开始重新寻找整个区域。到了上午十一点时,唐望放弃了搜索。他挫败地坐下来,对我露出不自在的微笑,说我未能阻止他的敌人。现在他的生命要比以前还一文不值,因为那女人无疑被激怒了,会急于报复。

「但是你很安全,」他安慰我,「那女人不认识你。」我准备要上车回家时,问他我是否要毁掉那把枪。他说那把枪没有派上任何用场,我应该把它物归原主。我在唐望的眼睛中看到强烈的绝望,我难过的几乎要流泪。

「我怎么样才能帮助你?」我问。

「你怎么样都无法帮助我。」唐望说。

我们渖默了一会儿。我想要赶快离开。压迫人的焦虑使我很难受。

「你真的要帮助我吗?」唐望用孩子般的口吻问。

我再次向他表示,我整个人都听候他差遣;我对他的感情是如此深厚,我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唐望微笑着问我是否真心如此,我再次强烈保证我的热忱。

「如果你真的愿意,」他说,「也许我还有一次机会。」他显得很高兴,露出很大的笑容,双手拍了几下,这是他快乐时的习惯动作。他的情绪改变也影响了我。我发觉所有的焦虑与压迫都一扫而光,生命又变得令人兴奋了。唐望坐下来,我也跟他一起坐下。他凝视我许久,然后以非常平静与深思的语气告诉我,事实上我是**能帮助他的人,因为他要我去做一件非常危险而特殊的事。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等待我的肯定,我再度强调我要帮助他的决心。

「我将要给你一个武器去刺穿她。」他说。

他从一个袋子里拿出一根长物体交给我。我接下来观察它,差点把它掉到地上。

「这是一支野猪,」他说,「你必须用它刺穿她。」我手中拿着的物体是一支野猪干燥的前蹄,摸起来十分粗糙心,脚蹄仍然很完整,两支脚趾向外张开,实在是件丑陋的东西。我看了几乎想要呕吐。他立刻把它拿回去。

「你必须把这支野猪戳进她的肚脐里。」唐望说。

「什么?」我的声音很微弱。

「你必须用你的左手拿这支野猪去刺她。她是个女巫士,这支野猪会进入她的肚子里,除了巫士之外,没有人能看见它插在那里。这不是普通的争斗,而是巫士之间的事。你所冒的危险是,如果你未能刺穿她,她可能会当场毙了你,或者她的同伴或亲戚会枪杀你,或用刀砍死你。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也可能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如果你成功了,那根在她肚子里的野猪会带给她如地狱的一段时光。她便不会再来打扰我。」我再次产生一阵压迫人的焦虑。我对唐望充满情感,我敬仰他,在面对这个吓人的请求之前,我已经能够把他的生活方式与他的知识视为**的成就。像这样的人物,我怎么能眼睁睁看他被杀死?但又有谁会自愿牺牲自己生命呢?我开始渖浸于思虑中,没有注意到唐望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他拍了我肩膀一下,我惊醒过来,抬起头来;他面露和蔼的微笑。

「等你真心觉得想要帮助我时,你再回来,」他说,「但在这之前,不要回来。如果你回来了,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现在走吧!如果你不回来,我也能解。」我自动站了起来,上了车,离开了他的住处。唐望竟然放了我一马!我可以一去不回了。但是不知为何,这种自由的感觉并不使我感觉轻松。我开了一会儿车子,然后就猛然掉头,回到唐望的住处。

他仍然坐在他的阳台下,似乎并不惊讶看到我。

「坐下来,」他说,「西边的云朵十分美丽。天很快就要黑了。安静地坐着,让夕阳来充满你。现在赶快做你想做的事,但是当我给你信号时,你要凝视那些闪亮的云朵,请求黄昏给你力量与平静。」我面对西方云彩坐了一两个小时。唐望走进屋内。直到天快黑了,他才出来。

「黄昏来临了,」他说,「站起来!不要闭上眼睛。凝视那些云;举起你的手,伸直你的手指,开始原地慢跑。」我遵循他的指示;手举过头,开始原地慢跑起来。唐望纠正我的动作,把那支野猪放在我左手中,叫我用拇指扣着,然后他拉低我的手臂,使我的手遥指着西方天暗橙色的云朵。他把我的手指拉直,叫我不可弯曲手指,说手指伸直是极重要的,这样才能从黄昏中得到平静与力量。如果弯曲手指,则是一种恶意的表示。他也纠正我的跑姿,说要跑得平静和谐,仿佛我是伸出双臂迎向夕阳。

当晚我无法入睡,黄昏似乎并没有带给我平静,反而使我进入疯狂的兴奋状态。

「我的生命中还有好多事尚待处理,」我说,「好多未了的事情。」唐望轻声笑着。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是尚待处理的,」他说,「没有任何事是完成的,也没有任何事是未了的。去睡觉吧。」唐望的话很奇怪地使我松弛下来。

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唐望给了我一点东西吃,然后我们便上路了。他对我低声说,我们将在正午时面对那女人,或者如果可能,在正午之前。他说理想的时间是一天的清晨时分,因为巫士在清晨总是比较没有力量,比较不警觉。但她在那个时候绝不会离开她的屋子的保护。我没有问任何问题。他指示我开上公路,到了某个地方,他叫我把车子停在路边,说我们必须等待。

我看看手表,十一点差五分钟。我不停打呵欠,感到很疲倦;我的心思涣散。

突然间唐望坐直身子,碰碰我。我从座位中跳了起来。

「她在那里!」他说。

我看见一个女人从田野边缘朝公路走来。她的右手拿着一个篮子。这时候我才发现我们是停在一个交叉路口。公路两旁各有两条与公路平行的小路,还有一条与公路交叉而过,比较宽的小路,使用这条小路的人必须横跨公路。

那个女人还在小路上行走。唐望叫我下车。

「现在就动手。」他坚定地说。

我遵从他的命令。那女人快到达公路。我跑上前去拦截她。我非常靠近她,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的衣服掠过我的脸。我从衬衫下面拿出野猪脚刺向她。我没有感觉手中的东西碰到任何阻碍。面前一道黑影闪过,像一道窗帘被吹起,我的脸转向右侧,看见那个女人站在路的另一边,离我有五十尺远。她是个相当年轻而黝黑的女人,身材矮壮。她对我露出微笑,牙齿整洁白,笑容平静。她的眼睛似乎为了躲风沙而半眯着。她的右手仍然拿着篮子。

我的困惑是前所未有的。我转身寻找唐望。他正疯狂地挥手叫我回来。我跑回去,有三、四个男人也朝我跑来。我跳上车,朝相反方向疾驶而去。

我想问唐望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无法说话。我的耳朵中充满了压力;我觉得我喘不过气来。

唐望似乎很高兴,开始发笑。我的失败似乎与他毫无关系。我手紧握方向盘,竟然无法放开来;我的手完全硬了,脚也是一样,我甚至无法把脚从油门上移开。

唐望拍着我的背,叫我放松。我耳朵中的压力开始慢慢消退。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我终于问道。

他像个孩子般笑着,没有回答。然后他问我有没有看到那女人闪躲的经过。他赞美她惊人的速度。唐望的话是如此前后不一致,我一时无法听懂。他竟然在赞美那女人!他说她的力量是无与伦比的,而且她是个毫不留情的对手。

我问唐望是否在意我的失败。我对于他态度的改变时在感到惊讶与不快。他似乎相当得意。

他叫我停车。我靠着路边停下来。他把手放在我肩膀上,锐利地注视我。

「我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骗局,」他坦白说,「规矩是这样的,智者必须要诱骗他的门徒。今天我诱骗了你,我把你骗进了学习之中。」我呆住了,无法加以思索;唐望解释说,与那女人的整个事件都是一个陷阱;她从未对他造成威胁,他的目的是使我去接触她,当我试图刺穿她的时候,那是一种特殊的情况,我体验到了力量与放任。他嘉奖我的作法,说那是一次充满力量的行动,向那女人展露了我的能力。唐望说我自己不知道,我所做的只是对她的一次示范而已。

「你绝对沾不到她的,」他说,「但是你向她展露了你的爪子。现在她知道你并不恐惧。你向她提出了挑战。我利用她来诱骗你,因为她有力量,残忍无情,而且绝不轻易忘怀。男人通常过于忙碌,无法成为一个无情的敌手。」我感到极为愤怒。我告诉他,一个人不应该玩弄其它人的情感与忠诚。

唐望笑得眼泪都流下来。我真是痛恨他,想要揍他一顿,然后离开。但是他的笑声中有一种奇怪的节奏,使我无法动弹。

「不要这么生气。」他安慰我。

然后他说他的行为绝不是玩弄情感。在很久以前,当他的恩人诱骗他时,他也曾经献出他的生命,就像他诱骗我一样。唐望说他的恩人是个残酷的家伙,对他的看法可不像他对我的看法。他又严肃地补充说,那个女人曾经与他一较高下,真的试图要杀他。

「现在她知道我只是在利用她,」他笑着说,「她会因此而痛恨你。她对我毫无办法,只能把气出在你身上。她并不知道你有多少力量,所以她会来试探你,一点一点地。现在你毫无选择了,只能去学习保护你自己,要不然你就会成为那位小姐的猎物。她可不是骗局。」唐望提醒我她是如何飞越过那条公路。

「不要生气,」他说,「这不是个普通的骗局,这是规矩。」那个女人闪躲我的方式实在令人困惑。我亲眼看见了,她在一眨眼之间就飞越了公路的宽度。这个事实是我无法否认的。从那时候开始,我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件事上;渐渐的,我有足够的「证据」显示她真的在跟踪我。最后的结局是,由于这种缺乏理性的恐惧所造成的巨大压力,我不得不中断了我的门徒生涯。

我在几个小时之后才回到唐望住处。已经是中午了。他显然在等待我。我下车后,他上前来,表情好奇地绕着我检查了好几圈。

「为什么这么紧张?」我还没开口,他就先问道。

我解释说在早上我被某种东西吓到了。我感觉有东西在窥伺我,就像以前一样。唐望坐下来陷入沉思中。他的表情变得出奇的严肃,看起来似乎很疲倦。我坐在他身边,开始整理笔记。

经过很长的渖默后,他的脸亮了起来,露出微笑。

「今天早上你所感觉到的是水洞的精灵。」他说,「我说过,你一定要准备好意外地遭遇那些力量。我以为你明白。」我无话可说。

「我是明白。」

「那么为什么要害怕?」他说,「那个精灵已经盯上你了。它在水里已经试探过你。我相信它会再试探你的。如果你没有准备好,那就会是你的末日。」唐望的话使我真心感到担忧,但是我的担忧很奇怪;我担忧但不恐惧。不管有什么事要发生,我并没有像以前那样产生盲目的恐惧。

「我该怎么办?」我问。

「你忘的真快,」他说,「知识的道路是强制的。为了学习,我们必须受到挑战。在知识的道路上,我们总是在对抗某些事物,躲避某些事物,以及准备迎接某些事物;这些事物总是不可思议的,比我们更有力量的。这些不可思议的力量将会降临到你身上。现在是水洞的精灵,不久后会是你的同盟,所以你毫无选择,只能准备迎接挑战。几年前是卡塔玲娜对你提出挑战,但她只是个女巫士,而且那只是给初学者的诱骗罢了。

「这个世界的确充满了骇人的事物,我们只是被不可思议及不可抗拒的力量所环绕的可怜生物。普通人无知地相信那些力量可以被解释或改变;他们不知道如何去做,但他们期待人类的作为迟早能够解释或改变那些力量。相对的,巫士既不想解释,也不想改变那些力量,巫士反而改变自己的方向,去配合那些力量的方向,因而能够使用那些力量。这是巫士的计策。一旦你了解了巫术中的计策后,巫术就不算什么了。巫士只比普通人好一点点。巫术并不能帮助他去过更好的生活。事实上我应该说,巫术会妨碍他,使他的生活变得麻烦危险。因为他把自己开放给力量,所以巫士会比普通人更易受伤害。一方面,其它人会怕他,恨他,想要结束他的生命;另一方面,那些环绕着所有生物,不可思议与不可抗拒的力量,却是巫士更大的危险。被其它人刺穿当然很痛苦,但是比起同盟的碰触,那就不算什么了。巫士把自己开放给知识,就成为那些力量的猎物,只有一件事物能带给他平衡;他的意愿。所以他必须生活如战士一般。我要再重复一次:只有战士才能在知识的道路上幸存。成为战士所带来的力量,才能使巫士的生命高人一等。

「我愿意教导你去「看见」,并不是因为我个人希望如此,而是因为你是被选中的。麦斯卡力陀向我指出了你。但是我是基于个人的希望,才教导你生活如战士。我个人相信,做个战士要比其它任何事都要好,因此我尽力使你像巫士一样知觉那些力量,只有在它们可怕的冲击下,才能成为战士。如果没有先成为战士就要「看见」,「看见」会使你虚弱,给你一种虚假的温和,使你想退缩。你的身体会衰弱,因为你会变得漠不关心。这是我个人的承诺,使你能成为战士,才不至于衰弱败坏。

「我常听你说你随时都准备赴死。我不认为这种感觉是必要的。我认为这是无谓的放纵。战士永远只为战斗而准备。我也常听你说你的父母挫伤了你的精神。我想人的精神是很容易受到伤害,但不是被你所谓的伤害行为所造成的。我相信你的父母的确伤害了你,因为他们让你放纵,软弱,沉溺于沉思中。

「战士的精神不属于放纵与抱怨,也不属于胜利或失败。战士的精神只属于奋斗,而每一次的奋斗都是战士在世上的最后一战。于是结果如何对他无关紧要。在他世上最后一战中,战士自由明晰地发挥他的精神,他专心战斗,知道自己的意愿是完美的,于是战士不停地欢笑。」我写完后,抬起头来。唐望正瞪着我。他摇头露出微笑。

「你真的写下了一切?」他难以置信地问,「哲那罗说他永远也无法把你当真,因为你总是在写字。他说得对;如果你一直写个不停,又有谁能把你当真呢?」他笑了起来。我想为自己辩护。

「没有关系,」他说,「如果你能学会「看见」,我想你一定得用属于你的荒谬方式才行。

」他站起来看看天空,已经是下午了。他说还有时间可以去附近山中打猎。

「我们要猎什么?」我问。

「一支特别的动物,可以是头鹿,或野猪,或甚至一支山狮。」他停顿片刻,然后又补充说,「或甚至一支老鹰。」我站起来跟随他走到车旁。他说这次我们只是去观察,看看我们将要猎捕什么动物。他正要上车时似乎想起一件事,微笑说这趟打猎必须延期,因为我需要先学会一件事,否则我们打猎不可能进行。

我们回到他的阳台坐下。我有许多事想问他,但他不给我时间,马上开始说话。

「现在你必须知道关于战士的最后一点了,」他说,「战士选择造成他的世界所需要的项目。

「上次你看到同盟后,我必须浸洗你两次。你知道你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我不知道。」

「你失去了你的盾牌。」

「什么盾牌?你在说什么?」

「我说战士选择造成他世界的项目。他小心刻意地选择,因为他选择的每一项都是一面盾牌,用来保护他,抵挡那些他想要使用的力量的攻击。譬如说,战士能用盾牌保护自己面对同盟的攻击。

「普通人也同样被那些不可思议的力量所环绕,但都视而不见,因为普通人也有其它特别的盾牌来保护。」他停下来用疑问的眼光看着我,我不明白他的话。

「那些盾牌是什么?」我问。

「人们的所作所为。」他回答。

「人们做了什么?」

「你看看四周,人们都忙碌于他们的作为,那就是他们的盾牌。当巫士接触那些不可思议,不可抗拒的力量时,他们的缝隙便会打开,使他比平常对死亡更为脆弱;我告诉过你,我们透过那缝隙而死亡。因此如果一个人的缝隙打开了,他就必须准备用意愿来填满它。这是战士的作法。如果他像你一样不是战士,那么他就没有办法,只能利用日常生活的行为来转移他的心思,不去想那可怕的接触,这样他的缝隙就可以关上。你接触同盟的那一天,你曾经对我发怒。当我停顿了你的车子时,你也火冒三丈。当我把你丢进水池时,你感到寒冷。你身上的湿衣服使你更冰冷。愤怒与寒冷能帮助你关上缝隙,于是你得到了保护。但是现在你已经无法再像普通人一样使用那些盾牌了。你对力量知道的太多了。现在你终于到达了成为战士的边缘。你的老盾牌已不再安全。」

「那我该怎么办?」

「行动如战士,选择你的世界的项目。你不再能用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包围你了。我慎重警告你,现在是你这辈子**次无法再躲藏于你的旧生活之中了。」

「你所谓选择世界的项目是什么意思呢?」

「战士会遭遇那些不可思议,不可抗拒的力量,是因为他刻意寻找他们,因此他随时准备接触那些力量。相对的,你从未有所准备,如果那些力量出现,你会被吓到,恐惧就会打开你的缝隙,你的生命便会无法抑制地流散。因此你要做的**件事是有所准备,想象同盟随时会出现在你面前,你一定要准备好面对它。面对同盟可不是周末的野餐或舞会。战士必须负起责任保护自己的生命。所以如果任何一种力量试探了你,打开了你的缝隙,你就必须努力刻意地关上它。为了达到这个目标,你必须选择一些特定的事物,这些事物能带给你极大的平静与快乐。你可以利用这些事物来将你的思想引离恐惧,关上缝隙,使你『凝固』。」

「什么样的事物?」

「多年前我曾告诉过你,战士在他的日常生活中要选择一条有心的道路,就是对这条有心的道路的坚持,使战士异于常人。当他走上这样一条路时他会知道,他会在这条路上体验到极大的平静与幸福。战士从这条有心的道路上选择他的盾牌。」

「但你说我不是个战士,所以我要如何选择一条有心的道路呢?」

「现在正是你的转折点。可以这么说,在这之前,你并不真正需要生活如战士。现在则不同了。现在你一定要用有心的道路上的事物来围绕你,你一定要拒绝其它的事物,否则在下次的接触你就会完蛋。我还可以补充说,你不用再去寻找什么接触,现在同盟可能会出现在你熟睡时,或在你与朋友谈天时,或在你写笔记时。」

「这些年来我一直遵循着你的教导来生活,」我说,「显然我做的并不好。我要如何才能做得更好?」

「你想得太多,说得太多了。你必须停止对自己说话。」

「什么意思?」

「你对自己说得太多了。不是只有你如此,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如此。我们维持着内在的对话。想想看,当你一个人时,你会干什么?」

「我会在心中自言自语。」

「你会自言自语些什么?」

「我不知道。我想什么都说吧。」

「我告诉你我们自言自语些什么,我们谈的是我们的世界。事实上,我们以内在对话来维持我们的世界。」

「我们怎么能够这么做呢?」

「每当我们告诉自己世界仍是老样子时,我们更新了它,以生命点燃了它;我们以内在对话支撑了它。不只如此,我们同时在内在对话中选择了我们的道路。我们一再重复同样的选择,直到死亡,因为我们一再重复同样的内在对话,直到死亡。

「战士觉察这个事实,他努力停止他的内在对话。这就是你要成为战士所需要知道的最后一点。」

「我要如何才能停止对自己说话呢?」

「首先你必须让你的耳朵分享一些眼睛的负担。我们从出生后便一直使用眼睛来判断世界。

我们对别人与自己所谈的主要是我们所看见的。战士觉察这个事实,于是他倾听这个世界的声音。」我放下笔记。唐望笑着说他并不是要我勉强去做。倾听世界的声音必须和谐地进行,而且极耐心。

「战士知道当他停止对自己说话时,世界就会改变。」他说,「所以他必须准备好接受这种巨大的变动。」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世界是如此这般,只是因为我们告诉自己,它是如此这般的。如果我们停止告诉自己这世界是如此这般,它就不会是如此这般。但是现在我不认为你准备接受这样剧烈的冲击,因此你必须慢慢地拆散这世界。」

「我实在不懂你的话!」

「你的问题是你把这世界与人类的作为搞混在一起了。不过这也不是只有你如此,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如此。人类的作为是用来保护我们对抗那些力量的盾牌。我们如常人般的行为使我们感到舒适安全;人类的作为的确很重要,但只是以盾牌来说是如此。我们从未理解人类的作为只是盾牌,却让它们支配了我们的生命。事实上我可以说,对于人类而言,人类的作为要远比世界本身更伟大,更重要。」

「你所谓的世界是什么?」

「世界就是所有环绕在这里的,」他说,用力踏着地。「生命,死亡,人类,同盟,及所有环绕我们的一切。世界是不可思议的。我们甚至无法理解它。我们甚至无法解开它的奥秘。

所以我们必须如实地对待它;一项纯粹的神秘!「但是普通人不会这么做。世界对他而言永远不是神秘的。于是当他年老时,他会相信这世界已经没什么值得留恋,值得活下去的。老人并没有糟蹋了这世界,他糟蹋的只是人类的作为。但是在他愚蠢的误解中,他相信世界已经不再神秘。为了我们的盾牌,我们要付出多么悲惨的代价!「战士觉察这种误解,学会正确地对待事物。人类的作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比这世界来得重要,于是战士把世界视为一连串无止境的神秘,而把人类的作为视为一连串无止境的愚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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