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唐望的交往开始了一个新的阶段。
我毫无困难重新进入情况,享受唐望的戏剧性及幽默感,还有他对我的耐性。我真心觉得我应该多拜访他。不见唐望的确是我的一大损失;并且我有一些特别的问题需要请教他。
在我完成了关于他的那本书后,我重新检查我没有用上的笔记。我舍弃了许多资料未用,因为当时我的重心是放在非寻常现实状态上。重新温习了我早期的笔记后,我得到的结论是,一个技巧熟练的巫士只要借着「操纵社交性的暗示」,并能够从门徒身上引导出特定的知觉范围。关于这种操纵过程,我的整个论点是建立于一个假设上:必须要有一个引导者,才能引导出必要的知觉范围。我以巫士的培药特聚会做为特定的实验例子。我认为在那些聚会中,巫士们不需要藉言语或手势,便能够对于所需要的现实状态达成一种协议。我的结论是那些参与者使用了一种非常复杂的暗号来达成协议。我构思了一套系统来解释那些暗号与步骤。所以我去见唐望,询问他对于我的工作有什么意见与看法。
五月二十一日,一九六八年在我去见唐望的路上没有任何特殊的事发生。沙漠中的温度超过了华氏一百度,非常令人难受。下午温度逐渐下降。当我在黄昏抵达唐望的屋子时,已有阵阵清凉的微风。我并不很累,所以我们坐在屋中聊天。我觉得舒适轻松。我们谈了几个钟头。我们的谈话内容并不是我会想记录下来的,我们没有谈严肃的事,只是谈着天气,收成,他的孙子,亚基族人,墨西哥政府等等。我告诉唐望,我多么喜爱在黑暗中谈话的幽静感觉。他说我的话与我那爱说话的天性相吻合;要我喜欢在黑暗中聊天是很容易的,因为那是我在黑暗中**能做的。我争辩说我喜欢的不仅是说话而已,我也珍惜被黑暗包围的温暖松弛感。他问我天黑后在家里会做什么,我说我最后还是会打开灯,或者我会去逛灯火通明的大街,直到就寝时间。
「噢!」他带着怀疑的语气说,「我还以为你学会了使用黑暗。」
「你能用黑暗做什么?」我问。
他说黑暗是最适合「看见」的时刻,他把黑暗称为「白昼的黑暗面」,他也用特别的音调加强了「看见」这个字眼。我想要知道其中的用意,但他说现在太晚了,不适合深谈。
五月二十二日,一九六八年早上我一觉醒来后,马上告诉唐望我所构思的一套系统,用来解释培药特聚会「密图地」中所发生的事。我拿起笔记,把我所完成的读给他听。他耐心听着,而我努力说明我的假设。
我说我相信必须要有一个秘密的引导者来暗示参与者,他们才能得到任何可能的协议。我指出那些人来参加密图地是为了寻求麦斯卡力陀的现身,及正确生活的教诲;那些人彼此从未交换过任何言语或手势,而他们却能认同麦斯卡力陀的出现,及其特定的教诲。至少他们在我所参加的密图地中是如此;他们同意麦斯卡力陀对他们个别现身,提供教诲。以我个人的经验,我发现麦斯卡力陀个别的现身方式及随后的教诲是非常的类似,虽然内容因人而异。
我无法解释这种类似性,只能当成是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暗示系统下的结果。
我花了将近两个小时向唐望说明我的假设。最后我恳请他用他自己的话来告诉我,达成协议的确实步骤是什么。
我说完后,他皱起眉头。我想他一定是觉得我的假设十分具有挑战性;他似乎渖浸于思考中。经过一段适当的渖默后,我询问他的想法。
我的问题使他的皱眉突然变成了微笑,然后是如雷的大笑。我也试着一起笑,然后紧张地问什么事那么好笑。
「你神经错乱了!」他叫道,「为什么有人会想在密图地这样重要的场合中费神做暗示?你以为可以对麦斯卡力陀胡来吗?」我想他只是在故弄玄虚,他并没有真的回答我的问题。
「为什么要做暗示?」唐望顽固地问,「你参加过密图地。你应该知道没有人能告诉你如何去感觉,或去做什么;没有人,除了麦斯卡力陀自己。」我坚持说这个解释是不可能的,再次恳求他告诉我协议是如何达成的。
「我知道你来这里的用意了,」唐望以神秘的语气说,「我无法帮助你,因为没有什么暗示的系统。」
「但是那么多人怎么会都认同麦斯卡力陀的现身呢?」
「他们认同,因为他们「看见」了。」唐望戏剧化地说,然后又不经意地加了一句,「你为什么不再参加另一次密图地,自己去「看见」呢?」我觉得这是个陷阱。我没说话,只是放下笔记。他没有坚持问下去。
一会儿后他要我开车载他去他的一个朋友住处。我们一天剩余时间都待在那里。在谈话中,他的朋友约翰问我,现在我与培药特的关系如何。八年前我首次经验培药特时,是约翰提供的果实。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唐望过来帮腔,告诉约翰我做得还算不错。
在回唐望家的路上,我感觉必须要对约翰的问题有所表示,于是在闲谈中,我说我已不想再学任何有关培药特的事,因为那需要一种我所缺乏的勇气;我的放弃是绝对真心的。唐望微笑不语。我继续说下去,直到抵达他住处。
我们坐在门前干净的空地上。天气虽然温暖晴朗,傍晚的微风足以使人感觉凉爽舒适。
「你为什么要这么抗拒?」唐望突然说,「你说不想再学了,已经说了几年?」
「三年。」
「你为什么反应如此激烈?」
「我觉得我背叛了你,唐望。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要谈它。」
「你没有背叛我。」
「我使你失望。我逃走了。我觉得我被打败了。」
「你尽了你所能。况且,你还没有被打败。我所教导你的是非常困难的。拿我来说,我当初也许比你还要气馁。」
「但你坚持下去,唐望。我的情况不同。我放弃了。我回来看你不是因为我要学,而只是因为我要你来澄清一些工作上的问题。」唐望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后移开视线。
「你应该让小烟再来开导你一次。」他有力地说。
「不,唐望,我不能再用你的烟了。我已经耗尽心神了。」
「你根本还没有开始。」
「我太害怕了。」
「所以你很害怕,这没有什么新鲜的。不要想你的恐惧。想想「看见」的奇妙吧!」
「我真心诚意希望我能想那些奇妙,但我做不到。每当我想起你的小烟时,我便感到一阵黑暗笼罩了我,仿佛世上已无他人,没有任何依靠。你的烟让我看到了最终级的孤独,唐望。
」
「那不正确。以我为例,小烟是我的同盟,我没有感觉到那种孤独。」
「你不一样;你已经克服了你的恐惧。」唐望轻拍我的肩膀。
「你不是恐惧。」他轻声说。声音中带着一种奇怪的责备。
「我会骗你吗,唐望?」
「我不关心欺骗,」他严厉地说,「我关心其它的事。你不想要学,不是因为你恐惧,而是其它的事。」我激烈地要求他告诉我是什么。我恳求他,但是他什么都不说,只是摇着头,仿佛不相信我自己不知道。
我告诉他,也许是因为惰性(inertia)使我不想学。他要知道这个字的意义,我念了字典上的定义:「物体在除非受到外力影响下,否则维持静者恒静,动者恒动,不改变方向的倾向。」
「除非受到外力的影响下,」他重复着,「这也许是你能找到最适合的字眼了。我告诉过你,只有一个神经病才会自愿选择智者的任务。一个头脑清醒的人必须被诱骗,才会去做这种事。」
「我相信有不记其数的人会高兴地接受这项任务。」我说。
「不错,但是他们不算数。他们通常都有问题,像是外表看起来完好的葫芦,一旦被装满了水施加压力,就会破裂漏水。
「我曾经诱骗过你一次,就像我的恩人诱骗了我。否则你不会学到这么多。也许现在是再诱骗你的时候了。」他所谓的诱骗是指在我门徒生涯中的一个关键,发生在数年前,但在我脑海中仍然栩栩如生,仿佛才刚刚发生似的。唐望透过非常巧妙的手段,迫使我与一个女巫士发生直接而恐怖的冲突。结果使她对我产生强烈的敌意。唐望利用我对那女人的恐惧,做为继续学习的原动力,他宣称我必须积极学习巫术,才能抵挡她的魔法攻击。他的「诱骗」是如此令人信服,我彻底相信我没有其它选择,只有尽量学习才能求得生路。
「如果你又想用那女人来吓我,我就不再来了。」我说。
唐望的笑声非常愉快。
「别担心,」他安慰我,「恐惧的诱骗对你已不再管用。你已经不再恐惧。但是如果情况需要,在什么地方都可以诱骗你,你甚至不需要回来这里。」他把手枕在头后,躺下来睡觉。我整理我的笔记。几个小时后他醒过来,那时天已经几乎黑了。看到我在写字,他坐直身子,微笑问我是否已经写光了我的困扰。
五月二十三日,一九六八年
我们聊着欧萨卡市(oaxaca)。我告诉唐望,有一次我在那城市里碰到市集开放的日子,来自于各地的印地安人在那里贩卖食物及各种玩意。我对一个卖药草的人特别感兴趣。他扛着一个木架子,上面有许多小罐与磨碎的药草。他站在街上,手中拿种一瓶小罐,口中吆喝着一首奇怪的小调。
「我这里的药草,」他念道,「是给跳蚤,苍蝇,蚊子及虱子,「还有猪,马,牛,羊。
「我这里的药草,是给人类所有的疾病,「耳炎,疹子,风湿,关节炎,「我这里的药草,是给心脏,肝脏,胃及肾,「来来来,先生女士们,「我这里的药草,是给跳蚤,苍蝇,蚊子及虱子。」我听他唱了许久。他有一系列宣称可治愈的人类疾病清单,每念四样便停顿,做为小调的押韵。
唐望说他年轻时也曾经在欧萨卡市集中卖药草。他仍记得他的推销词,他唱给我听。他说他和他的朋友文生(Vincente)会调配药草汁。
「那些药草汁实在不错,」唐望说,「我的老友文生非常善于抽取药草的精华。」我告诉唐望,有一次我去墨西哥时,我拜访了文生。唐望似乎很惊讶,他要我详细告诉他经过。
当时我开车经过杜兰戈市(Durango),记得唐望曾经告诉过我,我应该去拜访他住在那里的一个朋友。我找到了他的朋友文生,与他谈了一些话。离开前他给我一袋植物,并且详细指示我该如何栽种它们。
我在前往阿瓜斯卡连德斯(AguasCalientes)的路上停了下来。为了确定四周没有人,我花了至少十分钟观察道路与周围。
视线所及没有任何房子,也没有牛群在路旁漫游。我站在一个小山丘顶,可以看见前后道路,两方都是一望无际的荒凉。我等待了几分钟,使自己熟悉方向,并且回忆唐文生的指示。
我拿起袋中的一棵植物,走到道路东边的仙人掌原野中,如唐文生所指示般种到地下。我带了一瓶矿泉水来浇水。我想打开瓶盖,用挖土的小铁棍敲打瓶口,结果瓶子爆裂,一片玻璃割破了我的上唇。
我回到停车处拿另一瓶矿泉水。这时一个开着福斯旅行车的人停下来问我是否需要帮助。我说一切都很好,于是他就开走了。我回去对植物浇了水,然后走回停车处。当我距离车子约百尺远时,我听到一些人声。我急忙冲下山坡,来到公路上,发现有三个墨西哥人站在车旁,二男一女。其中一个男的坐在防撞杠上。他也许将近四十岁,身材中等,有黑色的卷发,背着一个袋子,穿著老旧的卡基布衣服。他的鞋子没有系好,也许有点太大,看起来松弛而不舒适。他似乎汗流背。
另一个男子站在离车子二十尺之外。他的身材比另一个要瘦小,头发直梳到脑后。他带着一个小包,年龄较老,也许将近五十岁。他的衣着较佳,穿著深蓝色的夹克,淡蓝色的裤子及黑鞋。他一点也没有流汗,表情显得冷漠疏离。
那女人将近四十岁,身材肥胖,五官黝黑,穿著黑裙子,白运动杉,黑色的尖鞋子。她没有带包袱,只是拿着一个小收音机。她似乎很疲倦,脸上布满了细小的汗珠。
当我来到车旁时,那较年轻的男人与那女人开始缠着我。他们希望能搭便车。我说车子里没有空间。我让他们看塞满东西的后座,实在没有多余的位置。那男人建议说如果我慢慢开,他们可以坐在防撞杠上,或躺在车头盖上。我觉得这个主意真是荒唐。但他们的恳求带着紧急的味道,我感觉很悲哀不安。我给了他们一些车钱去坐巴士。
较年轻的男人收下了钞票,说了谢谢。但那较年长的男人不屑地转身背对我。
「我需要交通工具,」他说,「我对金钱没有兴趣。」然后他转身问我,「你能给我们一些食物或水吗?」我实在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他们。他们站在那里注视了我一阵子,然后转身离去。
我进入车子想发动引擎。当时气温很高,引擎的化油器大概溢出来了。较年轻的男人听到了激活马达的空转声,走回到我车子后方,准备推我的车子。我感到极不安,开始喘气。最后引擎终于发动了。我飞快驶离。
我说完了这段经过之后,唐望渖思了许久时间。
「你以前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这件事?」他说,没有看我。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耸耸肩说我从来不觉得这件事重要。
「它是该死的重要!」他说,「文生是个**的巫士,他给你东西栽种,一定有他的道理;如果你在种下去后,马上碰见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三个陌生人,一定也有道理存在;只有像你这样的笨蛋会不理会这件事,认为它不重要。」他想要知道在我拜访唐文生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告诉他,当时我正驾车经过市集,突然产生念头想去找唐文生。我走进市集,来到卖药草的区域。那里有三个摊子排成一列,有三个胖女人在照顾。我走到摊位的尽头,发现还有一个摊子在角落。然后我看见一个瘦小的白发男子。他正在卖一个鸟笼给一个女人。
我等他完成交易,然后我问他是否认识文生、马德诺。他注视着我,没有回答。
「你找文生、马德诺干什么?」他最后终于说。
我说我是为了一个朋友来拜访他,告诉他唐望的名字。那老人看了我一眼,说他就是文生、马德诺,听候差遣。他请我坐下。他似乎很高兴,非常轻松自在,十分友善。我告诉他我与唐望的友谊,我感觉我们之间立刻建立起一种共识。他说他们从二十多岁起便认识。唐文生对唐望只有赞美。在我们谈话快结束时,他热烈地说,「望是个真正的智者。我自己只略微涉及力量的植物。我对它们的医疗效果感兴趣。我甚至收藏植物学的书籍,直到最近才卖掉。」他渖默了一会儿,抚摸着下巴,似乎在搜寻适当的字眼。
「你可以说我只是个光说不练的智者。」他说,「我不如望,我的印地安兄弟。」唐文生又渖默了一会儿。他的目光闪烁,凝视着我左边的地面。
然后他转过来对我低语:「喔,我那在高处飞翔的印地安兄弟啊!」唐文生站起来。我们的对话似乎告一段落了。
如果是别人说什么印地安兄弟之类的话,我会当成陈腔滥调。但是唐文生的语气是如此真诚
,眼神如此清澄,他立刻便让我渖浸于他的印地安兄弟飞翔于高处的景像。我相信他是认真的。
「光说不练的智者,见鬼!」唐望听完了整个故事后叫道,「文生是个真正的巫鲁荷。你为什么要去找他呢?」我提醒他,有一次他自己要我去拜访唐文生的。
「胡说八道!」他夸张地大叫,「我是说,有一天,等你知道如何「看见」后,你应该去拜访我的朋友文生;那才是我说的。显然你没有注意听。」我争论说我觉得去见唐文生没有什么害处。我十分欣赏他的举止与和善。
唐望摇着头,半开玩笑对他所谓我的『狗屎运气』感到大惑不解。他说我去看唐文生就像是拿着一根树枝跑到狮子笼里。唐望似乎十分激动,但我看不出任何理由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唐文生是个优美的人物。他看起来如此脆弱;他的奇异慑人的眼神使他看起来似乎不属于尘世上。我问唐望,如此优雅的人物怎么会具有危险性。
「你是个该死的笨蛋,」他说,看起来很严肃,「他本身不会带给你任何伤害,但是知识就是力量,一旦走上了知识的道路,一个人就无法再为与他接触的人负责任。你应该等更了解如何保护自己后,再去拜访他。不是要提防他,而是要提防他所收服的力量,那种力量不是属于他的,或任何其它人的。听到你是我的朋友后,文生便假设你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于是送给你一样礼物。他显然很喜欢你,给了你一样伟大的礼物,结果你搞砸了。真是可惜!」
五月二十四日,一九六八年
我一整天都缠着唐望,要求他告诉我唐文生的礼物是什么。我请他多加考虑到我们之间的差别;对他是显而易见的事,对我也许是盲人摸像。
「他给你多少棵植物?」他终于问。
我说四棵,但我实在记不得。然后唐望要我详细报告,从我离开唐文生到我停车在路旁的一切经过。但是我也记不得了。
「植物的数量是很重要的,还有事情发生的顺序,」他说,「如果你什么都记不得了,你要我怎么告诉你那礼物是什么?」我白费一番工夫,去回忆事情的顺序。
「如果你能记得所发生的一切,」他说,「至少我能告诉你,你是怎么搞砸你的礼物的。」唐望似乎十分困扰。他不耐地催我去回忆,但是我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
「你想我什么地方做错了,唐望?」我说,只是想找话说。
「一切事情。」
「但是我完全遵照唐文生的指示去做。」
「那又怎么样?你难道不明白遵照他的指示是毫无意义的吗?」
「为什么?」
「因为那些指示是为了一个能「看见」的人所设计的,不是给一个靠运气瞎碰的笨蛋。你毫无准备就跑去看文生。他喜欢你,给了你一样礼物。而那礼物可以轻易要了你的命。」
「但是他为什么要给我这么严重的东西?如果他是巫士,他该知道我什么都不懂。」
「不,他无法「看见」这项事实。你看起来仿佛你懂,但你实在懂得不多。」我说我真心相信我没有假冒专家,至少从来没有故意如此。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如果你想唬文生,他会一眼看穿你。这是比唬人更糟糕的事。当我「看见」你时,你看起来似乎知道许多事,但我知道你不是如此。」
「我看起来似乎知道什么,唐望?」
「力量的奥秘,巫士的知识。所以当文生「看见」你后,给了你一样礼物。你对那礼物的态度就像是一支吃饱的狗对食物的态度,狗会在食物上撒尿,不让其它狗吃。你对那礼物就是如此。现在我们永远无法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事。你的损失很大。真是浪费!」他渖默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露出微笑。
「抱怨是没有用的,」他说,「但是不这么做实在很难。力量的礼物是毕生难得的,非常独特珍贵。拿我为例,从来没有人给过我如此的礼物。据我所知也只有几个人有过。浪费如此珍贵的事物是一个耻辱。」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唐望。」我说,「现在我能做什么来挽回那样礼物吗?」他笑了起来,重复了几次「挽回那礼物」。
「听起来很好,」他说,「我喜欢这句话,但是世上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挽回你的礼物了。」
五月二十五日,一九六八年
今天唐望花了几乎所有时间示范如何制作捕捉小动物的陷阱。我们一整个上午都在砍树枝与清理木材。我脑中有许多问题。我只能在我们工作时问他,但他开玩笑说,在我们两人之中,只有我能够同时动口与动手。我们终于暂停休息。我连忙提出一个问题。
「「看见」像是什么,唐望?」
「你必须要学习「看见」,才能知道它像什么。我无法告诉你。」
「那是个秘密吗,我不应该知道?」
「不是,只是我无法描述它。」
「为什么?」
「你不会了解的。」
「试试看,唐望,也许我会了解。」
「不。你必须自己去做。一旦你学会了,你就能以不同的方式来「看见」世上一切事物。」
「那么,唐望,你看世界的方式已不像一般人那样了。」
「我两者皆用。当我想要观望这世界时,我像你一样地看。然后当我想要「看见」时,我就以不同的方式去知觉。」
「每次当你「看见」时,事物是不是保持不变?」
「事物不会改变。你只是改变了你看事物的方式罢了。」
「我的意思是,例如说,如果你「看见」了同一棵树,每次你「看见」时,它是否还是一样的树?」
「不是。它会改变,但它仍然是同一棵树。」
「但是如果同一棵树在你每次「看见」时都会改变,你的「看见」也许只是幻觉。」他笑了起来,没有回答,似乎在思考。最后他说,「当你注视事物时,你并没有「看见」它们,你只是在观望,只是要确定事物是否在那里。由于你不在意「看见」,每次你观望事物时,它们似乎都没什么两样。但是另一方面,当你学会「看见」后,事物在你每次「看见」时都不一样,但是它又是同一件事物。例如,我告诉过你,人类看起来像个蛋。每次我「看见」同一个人时,我「看见」一个蛋,但又不是同样的蛋。」
「但是你就无法辨认任何事物了,因为没有事物会维持不变;那么学习「看见」的好处是什么?」
「你可以辨认事物。你可以看出事物的本来面貌。」
「难到我看的不是事物的本来面貌吗?」
「不是。你的眼睛只学会观望。拿你遇见的那三个人为例,那三个墨西哥人。你能够详细地描述他们,甚至告诉我他们的衣着。但这只证明了你根本没有「看见」。如果你能够「看见」,你当时就会知道他们并不是人。」
「他们不是人?他们是什么?」
「他们不是人,如此而已。」
「那是不可能的。他们就像你我一样。」
「不,他们不是。这我很确定。」我问他,那些人是不是鬼怪,精灵,或死人的灵魂。他回答说,他不知道鬼怪,精灵,或灵魂是什么。
我把伟伯大字典有关鬼魂(ghost)的定义翻译给他听:「假设为已死者不具肉体的精灵,在活人眼中被设想为一种苍白,如影般的形像。」然后我又翻译精灵(spirit)的定义:「一种超自然的存在,被人们视为如同鬼魂,占据着特定的区域,具有特定的(善或恶)性格。」他说他们也许可以被称为精灵,虽然我所念的定义并不十分适合描述他们。
「他们是不是某种的守护神?」我问。
「不。他们不守护任何东西。」
「他们是监视者吗?他们在监看我们吗?」
「他们是一种力量,既不好也不坏,只是巫士能学会收服的一种力量。」
「他们是同盟吗,唐望?」
「是的,他们是智者的同盟。」这是在我们交往八年来,唐望首次几乎要为「同盟」做出一个定义。我已经请求他这么做不下十数次了。他通常不理会我的请求,说我已经知道同盟是什么,不需要再去谈我已经知道的事。唐望这次直接说到同盟的本质,这是很难得的,我必须追问到底。
「你告诉过我同盟是在植物中,」我说,「在金生草与蘑菇之中。」
「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他极肯定地说,「你总是会自己乱下结论。」
「但是我在书里已经这么写了,唐望。」
「你可以写任何你要写的,但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我提醒他,他当初告诉我,他的恩人的同盟是金生草,他自己的同盟是小烟。后来他又说同盟是隐藏在那些植物之中。
「不对。那是错误的,」他皱着眉说,「我的同盟是小烟,但这不表示我的同盟是在小烟的混合药草中,或在蘑菇中,或在我的烟斗中。它们都必须一起派上用场,才能带我见到同盟,我称它小烟,是我个人的理由。」唐望说我见到的那三个人,他称之为「不是人的他们」,事实上是唐文生的同盟。
我提醒他,他曾经指出同盟与麦斯卡力陀之间的差异,同盟不能被看见,而一个人可以轻易看见麦斯卡力陀。
我们这时陷入很长的讨论。他说他曾经指出同盟无法被看见,因为同盟能变成任何模样。当我说他有一次说麦斯卡力陀也可以变成任何模样时,唐望放弃了整个讨论,说他所谓的「看见」不是平常的「观看」事物,而我的困惑是由于我对言语的坚持。
几个小时后,唐望自己又回到了同盟的话题上。稍早时我觉得他有点懊恼我的问题,所以我没有再问下去。现在他正在示范如何制作捕兔子的陷阱,我必须把一根木条弯曲到极限,好让他绑上绳子。那木条虽细,但仍要费狻大的劲。我的头与手都用力到颤抖起来。最后他终于绑好绳子,我已经累坏了。
我们坐下来开始谈话。他说显然我必须要靠谈话才能了解事情,所以他将不在意我的问题,准备好好与我谈同盟。
「同盟并不是在小烟之中,」他说,「小烟带你到同盟的地方。当你与同盟成为一体后,你就不需要再抽小烟了。那时候,你可以任意使唤同盟,让它为你做任何事。
「同盟既不善,也不恶,但是可以被巫士用在适合的地方。我喜欢小烟做为同盟,因为它对我的要求不高,它很稳定与公平。」
「同盟在你看来是什么样子,唐望?譬如说我看到的那三个人就像普通人;你看到他们会是什么样子?」
「他们会像是普通人。」
「那么你要如何从真正的人当中分辨他们?」
「在你「看见」时,真正的人像是明亮的蛋。非人的人看起来则像个人。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无法「看见」同盟。同盟采取不同的型态。它们看起来像狗,狼,鸟,甚至像草滚球,或任何事物。**的差别是当你「看见」它们时,它们仍然是向它们所伪装的事物。一切事物在「看见」下都有独特的型态,就像人看起来像蛋,其它事物有其它的型态,但是只有同盟看起来像原来的样子。这种型态足以骗过肉眼,我们的肉眼。狗是不会被骗的,乌鸦也不会受骗。」
「它们为什么要骗我们呢?」
「我想我们都是小丑。我们愚弄了我们自己。同盟只是采取了它们附近的事物外表,然后我们把它们当真。我们只学会用眼观望事物,并不是它们的错。」
「我不清楚它们的功用,唐望。世界上为什么要有同盟?」
「这就像是问我世界上为什么要有人类,我实在不知道。我们在这里,这就足够了。同盟在这里就像我们,也许它们比我们还早在这里。」
「你说比我们还早是什么意思,唐望?」
「我们人类并不是一直都在这里的。」
「你的这里是指这个国家还是这个世界?」于是我们又陷入长篇大论的争执中。唐望说对他而言,只有这个世界,这块他立足的土地。
我问他怎么知道我们不是一直都在世界上。
「很简单,」他说,「我们人类对这个世界懂得非常少。一支土狼懂得都比我们多。土狼很少会被世界的表像所愚弄。」
「那么我们怎么能够捕捉它们,杀掉它们?」我问,「如果它们不会被表像所骗,它们怎么会那么容易被干掉?」唐望瞪着我,直到我感觉难为情。
「我们可以捕捉或毒害或射杀一支土狼,」他说,「我们觉得土狼是容易的猎物,因为土狼不熟悉人类的机巧。但是如果一支土狼能逃过一劫,我可以保证,我们无法再如法炮制。一个好猎人知道这个道理,他绝不会在同一个地点重新设立陷阱,因为如果有土狼死在陷阱中,所有土狼都能「看见」它的死亡在那里游移不散,它们便会避开那陷阱,甚至避开整个区域。而在另一方面,我们无法「看见」死亡,我们同类的死亡也会在同一个地点上游移不散,我们也许会有所怀疑,但从来没有「看见」它。」
「土狼是否能「看见」同盟?」
「当然。」
「土狼看同盟像什么?」
「我要成为一支土狼才能知道。但我能告诉你,乌鸦把同盟看成像是一顶尖帽子,底部圆而宽,上面长而尖,有些会发亮,但大多数只是单调而笨重,像件湿衣服。它们的形状并不好看。」
「当你「看见」它们时,它们像什么样子,唐望?」
「我已经告诉过你,它们就像是它们所伪装的事物。它们会采取任何适合的形状,可以像颗小卵石,或像座山。」
「它们会说话,发笑,或制造任何噪音吗?」
「若与人为伍,它们的行动就像人;若与动物为伍,它们就像动物。动物通常畏惧它们,然而如果动物时常看见同盟,动物便不会在意。我们也做相同的事。我们之中有一大群的同盟,但是我们不会打扰它们。由于我们的眼睛只能观望事物,我们不会注意到它们。」
「你的意思是,我在街上看到的有些人不是人?」我问,对他的话感到迷惑。
「有些的确不是。」他强调。
他的话听起来实在荒唐,但是我无法想象唐望在胡说八道。我说他的话像是关于外星人的科幻故事。他说他不在乎听起来像什么,但是街上有些人并不是人。「你为什么会认为人群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人类?」他以非常认真的语气问。
我实在无法回答他,只能说我习惯这么相信。
他继续说他多么喜欢观看忙碌的人群,有时候他会在一大群像蛋的人当中,「看见」一个像正常人的人。
「这么做实在很好玩,」他笑着说,「至少对我是如此。我喜欢坐在公园与巴士站里观望。
有时候我立刻就发现同盟;有时候我只能「看见」真正的人。有一次我看见两个同盟坐在巴士里,肩并肩。那是我这辈子**一次看见两个在一起。」
「看到两个同盟是不是有特殊的意义?」
「当然。它们所做的一切都有特殊意义。有时候巫士可从它们的行动中获得力量。就算一个巫士没有他自己的同盟,只要他知道如何「看见」,他便可由观看同盟的行动而控制力量。
我的恩人教导我这个作法,在我尚未有自己的同盟之前,有好几年时间我都是去观看人群中的同盟。每次我「看见」一个,就会学到一些东西。你发现三个在一起,你错过了多么辉煌的一课!」他没有再说下去。于是我们完成了陷阱。然后他转过来,像是想起什么的说,关于同盟的另一个重要事项是,如果发现两个同盟,总会是两个同类的。他看到的那两个同盟是两个男人。由于我看到的是两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他推断我的经验必定更不寻常。
我问他同盟是否会变成小孩;小孩是否必须是相同的性别;同盟是否能变成不同种族的人;同盟是否能变成一男,一女,一个小孩所组成的家庭;最后我问,他有没有看过同盟开汽车或巴士。
唐望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微笑让我问下去。当他听到最后一个问题时,他捧腹大笑起来,说我的问题不够仔细,我应该问他是否看过同盟驾驶任何交通工具。
「你不想漏掉摩托车吧,是不是?」他说,眼睛闪着顽皮的光芒。
我觉得他取笑我问题的方式十分幽默轻松,我也一起笑了。然后他解释说,同盟无法带头行动,或直接影响任何事;但是它们能够间接影响人类。唐望说接触同盟是危险的,因为同盟能带出人类的邪恶。门徒生涯漫长而艰辛,因为门徒必须把生命中的不必要降至最低,才能够承受得住如此接触的冲击。唐望说他的恩人初次遭遇同盟时,被迫烧伤自己,并且弄得伤痕累累,像是被山狮攻击过。他自己初次遭遇同盟时,被同盟推到一堆燃烧的木柴上,烧伤了膝盖与肩膀,但是后来当他与与同盟合而为一后,疤痕就逐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