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认知的衡量

2018-01-01
卡洛斯.卡斯塔尼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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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唐望而言,「一个时代的终结」是很正确的描述,用来形容巫士所经历的过程:拆毁已知世界的结构,用另一种了解世界的方式来取代。唐望马特斯身为一个老师,从我们一见面开始,就致力于介绍我认识古代墨西哥巫士的「认知世界」。「认知」这个字眼在当时对我而言,是非常具有争议性的。我所了解的认知,是我们辨识周遭世界的过程。特定的事物属于这个过程的范畴中,能轻易被我们辨识。但有其它事物不是如此,于是被当成怪异的事物,我们无法适当了解。

唐望从我们交往一开始就表示,古墨西哥巫士的世界与我们的不同,不是肤浅的不同,而是在认知过程上。他说我们世界的认知,需要知觉信息的诠释。宇宙是由无数能量场所构成,这些能量场像是明亮的纤维。这些明亮纤维对人类等生物会起作用。生物的反应是把这些能量场转变成感官信息。然后信息被诠释,这种诠释就成为我们的「认知系统」。我对认知系统的了解,迫使我相信这是一种共同的过程,就像语言一样。每种语言都有不同的文法系统,所以世界上各种诠释系统也必然有些微的不同。

但唐望的说法是,古墨西哥巫士有一种不同的认知系统;对我而言,这就像是说他们有一种不同的沟通方式,不需要使用语言。但我真正希望听到的是,他们的认知系统虽然不同,但仍然还是语言。对唐望而言,「一个时代的终结」就是指陌生的认知系统开始发生作用。而我的日常认知系统不管曾经多么舒适与有效,开始逐渐失去作用。这真是一个人生命中的重大转变!

也许我最珍视的认知系统单元,是我的学术生涯。对于它的任何攻击,也威胁到我的存在核心,特别是暗中隐约的攻击。结果这种攻击发生在我全心信任的一位老师身上,罗卡教授(Professor Lorca)。

我选了罗卡教授关于认知的课程,因为他是学术界最受推崇的学者之一。罗卡教授很英俊,有梳理整齐的金发,前额平坦光滑,让人觉得他一辈子从来没有任何忧虑。他的衣服剪裁非常合宜。他不打领带,使他看起来年轻不拘谨。只有面对重要人物时他才打领带。

我上罗卡教授的**堂课印象非常深刻,我很困惑与紧张地看着他来回踱步,几分钟感觉像是永远之久。罗卡教授抿得很紧的薄嘴唇不停上下扭动,使不透风的课堂里充满了紧张气息。突然间他停止踱步,站在房间的中央,离我的座位只有几步之远,用一卷折得很紧的报纸敲打讲台,然后开口说话。

「我们永远不知道…」他说。

房间里所有人立刻开始紧张地写笔记。

「我们永远不知道,」他重复说,「一只青蛙在井里面诠释着周围的青蛙世界时,牠的感觉是什么。」他的声音非常有魄力,不容质疑。「那么,你们认为这是什么?」他挥着手上的报纸。

他对班上朗读报纸上的一篇文章,报导一位生物学家的研究。记者引述这位科学家描述青蛙对昆虫在头上飞舞的感觉。

「这篇文章显示了记者的草率,他显然错误引述了科学家的话,」罗卡教授权威地说,「一个科学家,不管他的研究多么不地道,绝不会容许自己把研究结果拟人化,除非他是个笨蛋。」

以如此的开场白,他对我们进行了一场杰出的演说,关于我们的认知系统,或任何生物的认知系统所具有的隔阂性。在他的**堂课,他带给我们一大堆新观念,都十分浅显易懂,可以立刻派上用场。其中让我觉得最新奇的观念是:这个地球上任何种类生物的任何个体,都根据特定感官所得到的信息,来诠释周遭的世界。他强调说,人类根本无法想象,例如,一个由靠回音来知觉的世界,像蝙蝠的世界,人类根本无法想象这种世界当中的参考点。他解释得很清楚,不同种类的生物绝不可能有相似的认知系统。

当一个半小时的课程结束后,离开课堂时,我觉得自己被罗卡教授的智慧震得昏头转向。从那时候开始,我成为他的标准崇拜者。他的演讲既引人入胜又发人深省。他的课是我**渴望赶快能上的。他虽然行事素来古怪,但我完全不以为意,对我而言,他是一位**的教授,以及在心理学领域中,一位富原创性的思想家。

我**次上罗卡教授的课时,我已经与唐望交往几乎两年了。我已经养成了习惯,把日常生活中所发生的点点滴滴都告诉唐望。当我**次有机会时,我就告诉了他关于罗卡教授。我对罗卡教授赞不绝口,毫不害躁地告诉唐望,罗卡教授是我的模范偶像。唐望似乎很相信对我所表现的衷心崇拜,但他给我一个奇怪的警告。

「不要从远处崇拜他人,」他说,「这样保证最后只会创造出神话人物来。接近你的教授,与他谈谈,看看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试探他。如果你的教授觉悟了自己是必死的生物,他的行为是这种信念下的产物,那么不管他的行为有多么奇怪,必然都是经过考虑的最终决定。如果他所说的话到后来只是空谈,那么他就一文不值。」

唐望的粗鲁让我受到极大的侮辱。我想他是有点嫉妒我对罗卡教授的感觉。想到了这一点,我松了一口气。我一切都明白了。

「告诉我,唐望,」我想以不同的口气来结束这段对话,「到底什么是一个必死的生物?我听你说过好几次了,但你还没有真正为我解释过。」

「人类就是必死的生物,」他说,「巫士很肯定地主张,要想真正掌握我们的世界,以及我们的所作所为,**的方法就是接受这个事实,我们都是必死的生物。若是没有这种基本的接受,我们的生命与我们的作为,还有我们所生活的世界,都会成为无法料理的事物。」

「但是要接受这个事实会如此困难吗?」我假装抗议地问。

「你可以赌你的生命!」唐望微笑说,「然而,不是仅仅接受就足够了。我们必须拥抱这个接受,终生实践。历代巫士一直强调,我们对死亡的觉察是最能够令人清醒的觉察。人类打从无法记忆的远古以来,一直犯下的错误是,虽然没有明讲,我们都相信自己踏入了不死的领域。我们活得好像永远不会死似的,真是一种幼稚的自大。但是更有杀伤力的是,这种不死的感觉会让我们认为,我们可以用我们的心智来掌握住这个不可思议的宇宙。」

唐望的智能与罗卡教授的知识,我被这两个人要命的理念无情地攫住了。两者都很困难,晦涩,包容一切,而又非常吸引人。我没有办法,只得跟随着他们,看他们能带我到什么地方。

我听从唐望给我的建议去接近罗卡教授。一整个学期我尝试亲近他,与他说话。当他在办公室时,我都会去请教他,但他似乎从来都没有时间。虽然我无法与他谈话,但我还是毫无偏见地崇拜他。我甚至接受事实,他可能永远不会对我说话,但我也不以为意;真正重要的是我从他的课堂中所得到的理念。

我把我智性上的领悟全都报告给唐望听。我大量阅读关于认知的文献。唐望马特斯比往常更急切地敦促我,要尽快与我的智性革命来源建立直接的接触。

「现在非常重要,你必须与他说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紧急。「巫士不会空洞地崇拜人。他们会与人说话,了解这个人。他们会建立参考点,加以比较。你的作法有点天真。你从远处崇拜人。这很像一个害怕女人的男人,有一天他的性欲终于战胜了恐惧,使他跑去崇拜**个对他打招呼的女人。」

我加倍努力去接近罗卡教授,但他就像是一座无法入侵的城堡。我与唐望谈论我的困难,他说巫士把自己与他人之间的任何互动,不管多么琐碎或微不足道,都当成是一个战场。在这个战场上,巫士表现**的魔术,**的努力。他向我保证,在这种情况下若想要自在轻松,秘诀就是坦然面对我们的对手,这是我从来无法做到的。他说他实在厌恶那些胆怯,躲避互动的灵魂,最后尽管还是有互动,但他们只是根据自己的心理状态来推断事物,而没有真正觉察到周围所发生的事。他们虽然互动,却从来没有参与互动。

「永远要瞪着与你拔河的对手,」他继续说,「不要光是抓着绳子猛拉,要抬头直视他的眼睛。这时你才会知道他只是一个人,就像你一样。不管他说什么,不管他做什么,他正偷偷在裤子里发抖,就像你一样。如此的凝视会使对手招架无力,也许只有一瞬间,就在那时刻施出你的一击。」

一天,运气不错,我在罗卡教授的办公室外走廊拦下了他。

「罗卡教授,」我说,「你有没有一点时间让我可以跟你谈谈?」

你是什么玩意?」他以非常自然的口气说,彷佛我是他的老朋友,他只是在问我好不好。

罗卡教授的态度粗鲁,但他说的话不会让我感觉无礼。他闭着嘴唇对我微笑,彷佛在鼓励我离开,或者说些有意义的话。

「我是个人类学系的学生,罗卡教授,」我说,「我正在从事一项田野调查,有机会学习巫士的『认知系统』。」

罗卡教授以怀疑而且厌烦的目光盯着我。他的眼睛像是两颗有刺的的蓝点。他用手作势把并不凌乱的头发往后梳。

「我在墨西哥与一个真正的巫士交往,」我继续说,希望能激起一点反应。「不骗你,他是个真正的巫士。我花了一年多时间,才让他感觉熟悉,愿意与我交谈。」

罗卡教授的脸色缓和下来;他张开嘴,在我眼前挥动着细致的手,像是在旋转一张披萨饼,然后他对我说话。我无法不注意到他的金袖扣,非常搭配他的绿色外套。

「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他说。

「我希望你能听我说说,」我说,「看看我所做的是否能让你感兴趣。」

他做了一个不太情愿的手势,耸耸肩表示没办法,打开办公室的门让我进去。我知道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于是很直接地向他描述了我的田野调查情况。我告诉他,我所学到的步骤与我在人类学文献中所找到关于巫医的部份没有半点雷同之处。

他动了一阵子嘴唇,却没有说出一个字。等他终于开口时,他指出一般人类学家所犯的错误是,他们从来没有花足够时间让自己彻底了解他们的研究对象所使用的特定认知系统。他把「认知」定义为一种诠释系统,使用者能借着这种诠释系统,熟练地运用环境中所有特定的构成意义。

罗卡教授的话说明了我田野调查的状况。由于我没有完全掌握住古墨西哥巫士的认知系统,因此我对那个世界的任何看法都是不成立的。就算罗卡教授没有再对我说一个字,他所说的已经够我去思索了。但是他接下来又对认知表达了非常杰出的观点。

「你的问题,」罗卡教授说,「是我们所熟悉的,几乎从我们出生后就开始使用的日常世界认知系统,与巫士世界的认知系统并不相同。」

这段话又让我感到一阵陶然。我努力感谢罗卡教授,向他保证我只有一个方向:贯彻他的理念,不管是上刀山或下油锅。

「我刚才所告诉你的,当然只是一般的常识,」他送我离开时说,「只要是识字的人,都知道我刚才所说的。」

我们告别时几乎像是朋友了。我向唐望报告我成功接近了罗卡教授,却得到很奇怪的反应。唐望似乎一方面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又很担心。

「我感觉你的教授并不人如其言,」他说,「当然,那是从巫士的观点才这么说。也许现在停止是比较聪明的作法,免得一切变得太耗费心神。巫士的艺术之一就是知道何时停止。我觉得你已经从你的教授身上得到你所能得到的一切了。」

我立刻激烈为罗卡教授辩论。唐望安抚我。他说他并不想要批评或判断任何人,只是根据他所知道,很少人知道何时停止,更少人知道如何使用他们的知识。

尽管唐望的警告,我没有停止;相反的,我成为罗卡教授的忠实学生,追随者,与崇拜者。他似乎真心对我的研究感兴趣,虽然他很气馁我不情愿或无法清晰表达对于巫士世界认知系统的概念。

一天,罗卡教授对我提出了「到另一个认知世界的科学家兼旅行家」的概念。他说他愿意保持心胸开放,以社会科学家的身份,去实验不同认知系统的可能性。他想出了一套实际的研究作法,来搜集与分析案例。设计出关于认知的实验,然后让我认识的巫士来接受衡量,例如,看看他们在进行两种不同活动时,运用认知系统的能力如何。

他想实验开始时的形式很简单,可以要巫士们玩扑克牌,同时阅读与记忆一些文字。然后实验会逐渐复杂,例如,在巫士们快睡着时对他们说一些复杂的事情,衡量他们如何运用认知能力。罗卡教授想对巫士的言语进行语言学分析。他想要衡量他们回答时的速度与准确度,还有当实验进行时会逐渐出现的其它变量。

唐望听了我所说的关于罗卡教授对于巫士认知系统的衡量后,几乎把头都要笑掉了。

「现在,我真的开始喜欢你的教授了,」他说,「但你不可能把这个衡量我们认知系统的主意当真。你的教授衡量我们的反应后,他会有什么结论?他会相信我们都是一群蠢蛋,因为我们正是如此。我们不可能比一般人更有智慧,或反应更快。但这不是他的错,认为他可以衡量不同世界的认知系统。这是你的错。你没有向你的教授说清楚,当巫士谈论古代墨西哥巫士的认知世界时,他们所谈论的东西与日常世界完全没有相似之处。

「例如,直接知觉到宇宙中流动的能量,这是巫士亲身实践的认知单元。他们『看见』能量的流动,于是跟随并行。如果流动受到阻碍,他们就抽身离开,去做完全不同的事情。巫士『看见』宇宙中的联机。巫士的艺术或工作,就是去选择联机,在知觉上带领他们回到那无名的领域。你可以说巫士会立即反应宇宙的联机。他们把人类『看见』成明晰球体,观察其中能量的流动,然后自然地立即反应。这是他们认知系统的一部份。」

我告诉唐望,我不可能与罗卡教授谈这些,因为我没有他所描述的这些认知,我的认知系统还是老样子。

「啊!」他叫道,「那只是因为你还没有亲身实践巫士世界的认知单元。」

我离开唐望住处时,比来的时候更困惑。心里有一个声音几乎命令我结束与罗卡教授的一切活动。我明白唐望说得对,有一次他说,科学家感兴趣的项目是如何建造更多更复杂的机器。这些项目与如何从内在改变一个人的生命无关,不是以个人的方式体验宇宙的浩瀚。那些壮观的机器都是文化产物,其成就只能间接地去享受,甚至连机器的创造者也是如此。他们**的报偿就是金钱。

唐望的这番话让我进入一种质疑的心态。我真的开始质疑起罗卡教授的观念,这是以前我从来没有做过的。在此同时,罗卡教授继续不断提供关于认知的惊人事实。每一个主张都比前一个更激烈,因此也更尖锐。

我与罗卡教授的第二个学期快结束时,我碰上了一个僵局。世上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让我整合唐望与罗卡教授的两种思想。他们完全没有交集。我了解罗卡教授企图评审与量化认知上的研究。当时神经机械学(Cybernetics)正在萌芽阶段,实际研究认知已经成为事实。但唐望的世界也是事实,只是无法用认知的传统工具加以衡量。我有幸能在唐望的行动中见识他的世界,但我自己还没有亲身体验。我觉得这是我无法整合这两个世界的主要症结。

有一次去拜访唐望时,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唐望。他说我所认为的症结并不正确。在他看来,这两个世界之所以无法整合,其症结远超过个人的情况。

「也许你记得我对你说过,我们身为一般人所犯的一个**过失。」他说。

我不记得任何特别**的过失。他曾经指出我们一般人的许多过失,让我不知从何想起。

「你是指某种特定的过失,」我说,「但我什么都想不起。」

「我所说的**过失,」他说,「是你应该在活着的每一刻都要想起的。对我而言,这是症结中的症结,我要一再提醒你,直到你耳熟能详为止。」

过了一会儿时间,我放弃进一步的回想。

「我们都是必死的生物,」他说,「我们不会永生不死,但我们的行为就像是如此。这就是导致我们个人失败的过失,将来有一天也会导致我们人类全体的失败。」

唐望说巫士比一般人占优势的地方,就是巫士知道自己是必死的生物,并且不让自己忽略这个事实。他强调要花费极大的努力,才能够叫唤出并且维持住这个事实,成为全然的确信。

「要让我们承认这个再明显也不过的事实,有什么困难的?」我问,对我们想法上的差异感到惊讶。

「这实在不是人的过失,」他以和解的语气说,「有一天,我会进一步告诉你,关于那使我们变成像蠢蛋一样的力量。」

没有甚么话好说,接下来的沉默很不祥。我根本不想要知道唐望所说的力量是什么。

「我从远处评估你的教授,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唐望继续说,「他是个永生不死的科学家。他永远不会死。若是谈到任何关于死亡的考虑,我敢确定他都已经安排好了。他已经有一块墓地,以及丰厚的人寿保险,可以保障他的家人生活。只要完成这两项要求,他就再也不用思考死亡了。他只思考他的工作。

「罗卡教授说起话很有条理,」唐望说,「因为他准备好精确地使用言语。但他没有准备好考虑自己是个必死的生物。身为永生不死者,他不知道要如何考虑这些事情。不管科学家能制造多么复杂的机器,没有任何机器能帮助我们面对那无可逃避的约会:与『无限』的约会。

「Nagual胡瑞安曾经告诉我,」唐望说,「关于古罗马百战百胜的将军故事。当他们胜利返回家园时,会有盛大的游行来欢迎他们,让他们展示掠夺的财宝,以及变成了奴隶的战败者。但将军们坐在他们的两轮战车中,总是会有一个奴隶随行,他的工作是对将军的耳朵低语:所有的名声与荣耀都只是过眼烟云。

「如果我们得到任何胜利,」唐望继续说,「没有人会在我们耳边低语胜利只是短暂的。但是巫士就占有优势;身为必死的生物,他们有声音在耳边低语:一切都是虚幻。这个声音就是死亡,永不出错,**不会欺骗你的忠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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