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有一件事情一直在打扰我:我必须回一封非常重要的信,而且必须尽全力去做。我之所以没有去写,部份是由于懒惰,部份则是由于我想要讨好收信人。当初促成我与唐望相识的人类学家朋友比尔,在几个月前写信给我,询问我的人类学研究工作进展如何,并邀我去见他。我写了三封很长的草稿。但重新读过后,总觉得非常琐碎而谄媚,于是都被我撕掉了。我写不出来我对他的感激与爱戴。我把自己的拖延解释为我真心想去看他,当面告诉他我与唐望的情况。但我一再延后行程,因为我并不清楚我与唐望到底在做什么。我希望能把真实的成果呈献给我的朋友看。但我只有很模糊的假设。在我朋友严格的眼光下,那些假设根本不能算是人类学的研究。
一天,我得知比尔去世了。他的死亡使我陷入危险而沉默的沮丧。我无法表达我的感觉,因为我的感觉尚未完全在思想中成型。那种感觉混合了挫败与绝望,厌恶自己没有回他的信,没有动身去见他。
不久之后,我去找唐望。来到他的住处后,我坐在阳台一个木箱上,在心里搜索不平凡的字眼,来表达我对朋友死亡的哀伤。让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唐望知道我的哀伤原因,以及我来找他的潜在动机。
「是的,」唐望面无表情地说,「我知道你的那个人类学家朋友,那个带领你来见我的人,已经死了。由于某种原因,我确切知道他死亡的时刻,我『看见』了他的死亡。」
他的话让我跳了起来。
「我很早就知道了。我甚至告诉了你,但你没有理会我的话。我想你甚至不记得这回事。」
我清楚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但当时他的话对我没有任何意义。唐望曾经说,当我们会面时,发生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但不是与会面本身有关。他说他「看见」我的人类学家朋友是一个濒死的人。
「我『看见』死亡像一种外界的力量,正在打开你的朋友,」他曾经这么说:「我们每个人都有一种能量上的裂缝,在肚脐下方。巫士把这道裂缝称为『缝隙』,当人正值生命巅峰时,这道缝隙是关闭的。」
他说在正常情况下,巫士只能观察到白色明晰蛋体上有一点点的黯淡处。但是当人快死时,「缝隙」就会变得非常明显。他说我朋友的「缝隙」已经整个打开了。
「这有什么意义呢,唐望?」当时我很随便地问。
「有非常要命的意义,」他回答:「力量在告诉我,有一件事情已经到了终结。我以为我的生命快要结束了,于是我尽可能谦逊地接受这个命运。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不是我的生命,而是我的整个传承要结束了。」
我一点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我要怎么把他的话当真?当时的我觉得他的话就像我生命中其它事物一样,全是空谈而已。
「你的朋友自己亲口告诉你,他快要死了,也许没有这么明白而已。」唐望说:「你听了他的话,就像你听了我的话,但是结果相同,你都选择不予理会。」
我无话可说。他的话让我非常震惊。我想要躲进我坐的木箱中,消失不见,给大地吞掉。
「你忽略事情并不是你的错,」他继续说:「年轻人就是会这样。你有太多事情要做,周围有太多人。你并不警觉。因为你从来没有学习过警觉。」
为了防卫自己最后的优点─我觉得我是很机警的─我向唐望指出,我曾经遭遇过需要机智与灵敏反应的生死交关场面。我不是缺乏警觉的能力,而是缺乏建立优先次序的概念;因此事情对我而言不是很重要,就是一点也不重要。
「警觉并不是机警,」唐望说:「对巫士而言,警觉就是去觉察日常世界中,种种似乎与当下行动无关的构成细节。在你与你的朋友遇到我之前的旅途上,你只注意到明显的细节。你没有注意到死亡如何吞噬你的朋友,不过你的内在有某种事物知道这件事。」
我开始抗议,说他的话并不正确。
「不要躲在陈腔滥调后面,」他指责道:「站起来。为你所知道的事情负责。就算只有当你与我在一起时能这么做,也没关系。不要迷失在周围世界与当下行动无关的构成细节中。如果你不是那么担心自己的问题,你就会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次旅程。你会注意到他在结束自己所有的债务,拜访所有曾经帮助过他的人,向他们道别。
「你的人类学朋友有一次找我谈话,」唐望继续说:「我记得非常清楚。所以当他在巴士站带你来见我时,我一点也不意外。当他找我谈话时,我无法帮助他。他不是我要寻找的人,但我以巫士的空无,巫士的寂静给予他祝福。基于这个理由,我知道在他最后的旅程上,他对所有在他生命中有意义的人表达了谢意。」
我向唐望坦承,他说得一点也不错,我的确觉察到许多细节,但当时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例如,我朋友欣赏风景时的陶醉。他会停车欣赏远山,或河床,或沙漠,好几个小时都不厌倦。我把这种举动当成一个中年人的愚蠢感伤情怀。我甚至暗示他,也许他喝太多酒了。他说在特殊情况中,喝酒能让人暂时得到平静超然,品尝稍纵即逝,无法逆转的美景。
「事实上,那是一趟眼睛的旅程,」唐望说:「巫士进行这样的旅程,用眼睛尽情吸收一切,除此之外什么都不重要。你的朋友是在摆脱所有虚有其表的事物。」
我向唐望坦承,我没有理会他所说关于我濒死朋友的事,因为在某种莫名的层次上,我知道他说得一点也不错。
「巫士绝不会随便说说,」他说:「我对我自己的言语非常谨慎,不管是对你或任何人。你与我的差别是,我没有任何时间了,所以我如是地行动。相反的,你相信你还有所有的时间,所以你如是地行动。我们个别作法的最后结果是,我谨慎衡量我的一切言行,而你不是。」
我承认他说得对,但我又说,他的话无法减轻我的哀伤。这时候我忍不住一股脑宣泄出我内心的混乱情绪。我说我不需要任何建议。我要他设法用巫士的作法来解决我的痛苦。我想我真正需要的是他为我调配某种能放松人的草药,像是天然的抗忧郁剂,于是我这么告诉了唐望。他难以置信地摇着头。
「你真叫人受不了,」他说:「接下来你会要求巫士的配方来解除所有让你困扰的事,不需要花费一点自己的力气,只需要吞下任何送到你面前的。味道越苦,效果就越好。这就是你们西方人的格言。你们只求结果,只要吞一剂药,你就痊愈了。
「巫士不是这样面对事物,」唐望继续说:「由于巫士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他们全心全意投入眼前的事物。你的哀伤是因为你缺乏清明。你不够清明,所以未能适当地感谢你的朋友。我们每个人都是如此。我们从来不表达我们的感受,最后当我们想要表达时,已经太迟了,因为我们浪费了所有时间。不仅是你的朋友没有时间,你自己也没有时间了。你应该在亚利桑那州就好好感谢他。他费心陪你到处跑,也许你没有发觉,在巴士站里他为你竭尽所能。但是当你应该感谢他时,你却生他的气─你开始评断他,认为他对你不客气,等等。然后你拖延见他的面。其实你是在拖延向他致谢。现在,你背后将永远有一个幽灵。你永远无法回报你欠他的恩情。」
我了解他的意思。我从来没有这样思考我的行为。事实上,我从来没有感谢过任何人。然后唐望把他的刀子刺得更深。
「你的朋友知道他快死了,」他说:「他写了最后一封信给你,想知道你的进展。也许他自己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你是他在世最后的挂念。」
唐望的话让我无法承受,我倒在地上。我感到晕眩,必须躺下来。也许是这里的环境影响。在下午来到唐望住处是一大错误。西沈的太阳非常金黄耀眼,唐望屋子东边的山丘反射出金紫色的光辉。天空万里无云。一切都彷佛静止不动,整个世界似乎都躲藏起来,但这个情境非常压迫人。索诺拉沙漠的寂静就像是一把匕首,刺进了我的骨髓中。我想要起身离开,上车回到城市,迷失在喧哗的噪音中。
「你正在浅尝『无限』的滋味,」唐望以严肃的口吻说:「我知道,因为我也有同样经验。你想要逃走,想要投入某种有人性的事物中,温暖、矛盾或愚蠢,都无所谓!你想要忘掉你朋友的死。但『无限』不让你这么做。」他的声音变得温和,「它无情的爪子抓住你了。」
「我该怎么办呢,唐望?」我问。
「你**能做的,」唐望说:「就是保持你朋友的记忆如新,在你的余生中都要如此,甚至超过你的余生。巫士以这种方式,向那些听不到的人表达谢意。你也许会认为这很傻,但这是巫士**的作法。」
无疑是我自己的悲伤,使我相信快活的唐望像我一样悲伤。我立刻摆脱这个念头。这是不可能的。
「对巫士而言,悲伤不是属于个人的感觉,」唐望说,再次偷窥了我的思想。「那不完全是悲伤,而是一波来自于宇宙深处的能量,当巫士接收外界讯息时,这股能量就会袭击巫士。这时候的巫士就像收音机接收无线电波。
「古时候,建立这整套巫术系统的巫士相信宇宙有悲伤,认为悲伤是一种力量,一种状态,如光,如『意愿』,这种永恒的力量尤其会影响巫士,因为巫士没有任何保护盾牌。巫士无法躲藏在朋友后面,或埋头于学术研究中。巫士无法躲在爱情,或仇恨,或快乐,或痛苦后面。没有任何事物能保护巫士。
「在巫士的情况,」唐望继续说:「悲伤是抽象的。悲伤不是出于渴望或缺乏,也不是出于自我重要感。悲伤不是来自于『我』,而是来自于『无限』。你无法向朋友致谢而感受到的悲伤,就是属于这一类。
「我的老师nagual胡瑞安,是个杰出的演员,」他说下去:「他在剧团里当职业演员,表演时很爱说一个故事,而这个故事总是让我感到非常难过。他说听这个故事的对象,是已经拥有一切,却仍然会感觉到宇宙悲伤的战士。我个人总是觉得,他是专门说给我听的。」
然后唐望模仿他的老师,告诉我这个故事:有一个深受沮丧之苦的人,前去寻找当时**的医生就诊。所有医生都无法帮助他。最后他找到一个最有名的医生,一个能治疗灵魂的人。这位医生对病人说,也许他能在爱中寻求慰藉,结束他的沮丧。那人回答说,爱不是问题,他完全不缺少爱。医生接着建议病人也许可以去旅行,见识多采多姿的世界。病人很诚恳地说,他已经到过世界所有角落。医生建议他尝试一些嗜好,像是艺术,运动等等。那人的回答都是一样:他已经试过一切,都没有用。医生开始怀疑这人也许是个无可救药的骗子。他不可能尝试过一切。但身为一个好医生,他有了最后一个灵感。
「啊!」他叫道:「我想到了**的方法,先生。你一定要去看我们这里最伟大喜剧演员的表演。他会让你快乐得忘记一切沮丧。你一定要去看伟大的加立克!(David Garrick 十八世纪**英国演员)」
唐望说这人以前所未有的悲哀表情注视医生,然后说:「大夫,如果这是您的建议,那么我就没救了。我就是伟大的加立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