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    身为门徒

2018-01-01
卡斯塔尼达
511

我在一九六一年六月成为唐望的门徒,接受他的教诲,唐望允许我光明正大地把所有对话都纪录下来……但是这种学习方式使我无法成功,因为我未能完全承诺自己去学习,而这种承诺是成为巫士的必要条件。

1

我正式接受唐望指导的**次谈话纪录,在笔记中记载着是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三日,这是我成为门徒的**天,在这之前,我已见过他好几次,但都只是以观察者的角色。每一次见面时,我都请求他教我培药特,他每一次都不理会我,但他也从未完全放弃这个主题,因此我觉得他的迟疑不决其实是表示,他可能会在进一步的劝诱下,愿意谈论他的知识。

在这特别的**课中,他使我清楚地明白,如果我对我的请求有清醒的头脑与目标,他或许才会考虑我的请求。我不可能达成他这个条件的,因为我请求他教我培药特,只是为了有一个了解他的植物知识的捷径。然而他却慎重地看待我的请求,很关心我为什么想要学习培药特。

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三日  星期五

你愿意教我培药特吗,唐望?

你为什么想要学习这个呢?

我真的想知道,单单想知道不就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吗?

不!你必须要搜寻你的内心,明白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一个年轻人,想要接受这种学习任务。

你当初为什么想学习呢,唐望?

为什么你要问这个?

也许我们俩有相同的理由。

我很怀疑,我是个印地安人,我们的路不同。

我所能想像到的**理由是我想学习,我要了解培药特。我向你保证,唐望,我的动机纯正。

我相信你,我已经用烟看过了你(Pvesmoked you)。(译注)

你说什么?

这不重要,我知道你的动机。

你是说你看穿我了?

可以这么说。

那么你愿意教我了?

不!

因为我不是印地安人?

不是,是因为你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意。重要的是你必须完全清楚你为什么要涉足这种事。学习麦斯卡力陀Mescalito)是件最严肃的行为。如果你是印地安人,单单有学习的欲望就足够了,但很少印地安人会有这种欲望。

一九六一年六月二十五日  星期天

星期五下午我一直都跟唐望在一起,准备在当晚七点离开。我们坐在他屋前的门廊上,我决定再次请求他教我。这几乎已经是个例行的问题,我猜他一定会再度拒绝的。我问他有没有办法接受我仅有的学习欲望,就把我当成是个印地安人。他花了很久时间考虑。我只好留下来,因为他似乎想做出决定。

终于,他告诉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他出了一个问题来考我。他指出坐在地上使我很累,我应该在地上找个不会使我累的位置坐着。我本来的坐姿是双膝抵着胸口,双手围着双脚。他这么一说,我真的发觉我的背部酸痛,实在很累。

我等他解释这个位置是什么意思,但他显然不想加以说明。我以为他的意思是我该改变姿势,于是我站起来,坐得离他更近些。他责备我的做法,清楚地强调这个位置是可以让一个人自然感到快乐与坚强的位置。他拍拍他坐的位置,说那是他自己的位置,又说他给了我一个谜题,我必须靠自己去解答这个谜题,不需要更多解释。

他所提出的这个问题的确是个谜。我完全不知道如何开始,甚至不懂得他的意思。我请求他好几次,希望他给我一个线索,或至少一个暗示,如何去找一个让我感到快乐、坚强的位置。我和他争论,我根本不知道他的意思,因为我不懂他的问题。他建议我应该在空地上绕圈子,指导找到那个位置为止。

我站起来,开始踱方步。我觉得这样很傻,于是又坐到他面前。

他变得十分恼怒,指责我不听他的话,说我也许并不想要学习。过了一会后,他平静下来对我解释,并非每个地方都是适合坐下休息的理想位置,而在屋前的这块空地上,有个独特的位置,这个位置能让我感觉到**的状况。我的任务是去把这个位置找出来。做法是,我必须去感觉所有可能的位置,直到毫无疑问地决定正确的地方。

我争论着,虽然门前的空地不大(十二尺宽、八尺长),但那可能的位置实在太多了,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尝试过所有位置,而且他又没有说明那位置多大,可能性就变成无穷多了。我的争辩没有用。他站起来,很严肃地警告我,也许我要花好几天才能找到答案,但是如果我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那还是回去算了,因为他没话可对我说了。他强调,他知道我的位置在什么地方,因此我无法骗他;他说这是他可以接受我学习麦斯卡力陀的**办法,又说在他的世界里没有白送的东西,,无论学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他绕过屋子到树丛里小解,然后从后面直接回到屋内。

我想他要我去找什么快乐的位置,也许只是摆脱我的方式,但我还是站了起来,开始踱步。天空无云,我可以看见前院和周围的一切。我一定踱了有一个小时之久,但是仍然毫无迹象可寻,我走累了就坐下来;几分钟后我坐到别的地方,然后又换了个地方,直到我以半系统化的方式坐遍了整个区域,我努力去感觉每个位置之间的不同,但是没有判断的标准,我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但我还是留下来了。我的理由是,我从老远的地方来这里只是为了拜访唐望,况且我也没有别的事要做。

我躺下来,把手枕在脑后,然后翻过身,把肚子贴在地上,我以这种翻滚的方式躺遍了整个区域。这一次,我觉得我有了模糊的判断标准。当我以背朝地躺着时,我觉得比较温暖。

我又开始翻滚,以相反的方向再度躺遍整个区域,在刚才仰卧的地方现在变成俯卧。依照姿势的不同,我感到相同的温暖和冰凉,在各个位置之间仍没有什么区别。然后我想到了一个自认为聪明的念头:唐望的位置!我坐在那里,然后躺下去,先面朝地,然后背朝地,但把位置跟其他位置也没什么不同。我站起来,心想:我受够了,我要跟唐望告别,但我不好意思叫醒他。我看看表,凌晨两点!我竟翻滚了六个小时。

这时候,唐望走出来,绕过屋子走到草丛里。他回来后站在门边。我感觉受到排斥,想要对唐望说些不好听的话,然后离开。不过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是我自己选择要做这些荒谬的事。我告诉他,我失败了;我像个白痴般在地上翻滚了整晚,仍然弄不懂他的谜题。

他笑了起来,说他不感到惊讶,因为我的方式不正确,我没有使用我的眼睛。没错,但我很确定他说要去感觉各个位置的不同。我提出了这一点,他辩解说,一个人可以用眼睛去感觉,只是不去直接注视任何事物,他说,我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解开这个问题,除非使用我所拥有的——我的眼睛,然后,又走回屋子内。

我敢说他刚才一定在观察我,否则他不可能知道我没有使用眼睛。

我又躺了下来,因为这是最舒适的做法。但是这一次,我把下巴靠在手上,观察每一个细节。

过了一会儿,四周的黑暗有了一些变化。当我把焦点集中在我面前一点时,整个视线的周围出现了一层鲜明的黄绿色。这个现象令我吃惊,我继续把焦点集中在我面前的一点,然后开始贴着地侧爬起来,一次移动一尺。

突然间,在靠近空地的中央时,我觉察到另一个色彩的改变。在我右边,仍旧是在我的视觉余光范围内,黄绿色变成了强烈的紫色。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这紫色上,紫色褪成淡淡的、但仍很鲜明的颜色,我集中注意力在这个颜色上,它一直没有改变。

我把夹克放在那个位置上做纪录,呼叫唐望。我非常兴奋,我真的看到了颜色的改变。他似乎无动于衷,只叫我坐在那位置上,要我把感觉报告给他听。

我坐下来,然后背朝地躺下来。他站在旁边,不停地问我有什么感觉;但我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同。约有十五分钟之久,我试着去感觉有什么不同。唐望耐心地站在我旁边。我感到反胃,嘴巴里竟有一种金属的味道。突然间我的头痛了起来。我要生病了。想到我的荒谬行动,我几乎不高兴到愤怒的地步,我站了起来。

唐望一定是注意到我的挫折感。他没有笑,但很严肃地表示如果我真的想学习,就必须不屈不挠。他说我只有两种选择:放弃然后回家,永远学不到;或是去解开这个谜题。

他又走进屋内。我想要立刻离开,但我太累了不能开车;况且,那种色彩的感觉实在惊人,我相信那一定是一种判断的标准,说不定还有其他的变化有待发现。不管如何,要走已经太迟了。因此我坐下来,跪在地上,重新开始一次。

这次我很快地爬过不同的位置,穿过唐望的位置,到空地的边缘,然后绕完边缘,当我爬到中央时,又觉察到另一种色彩的改变,又是发生在我视线周围。我所看见的一片固定的黄绿色,在右边的一处,变成了锐利的铜锈绿色,过了一会儿,它又突然变成了另一种稳定的色彩,不同于先前那个。我脱下一只鞋子,放在那个位置做记号,然后继续爬行,直到看遍了空地上所有可能的方向,没有其他的色彩变化发生。

我回到以鞋子做记号的地方察看一下。那个位置离我放夹克的地方约五、六尺远,朝向东南方,旁边有一块大石头。我在那里躺了很久,想找出线索,观察每一个细节,但仍没感觉有什么不同。

我决定试试另一处位置。我转了个身子,正准备要躺在夹克上时,我感觉到一阵很不寻常的担忧。一种什么东西冲到我肚子上的强烈肉体感觉。我马上跳了起来,后退一步,颈后的毛发竖了起来。我的双腿微弯,身体朝前倾,双手伸在面前,手指像爪子似地勾起来。我注意到自己的奇怪姿势,恐惧不由加深。

我不自主地回到鞋子旁边的大石头处坐下来。我从石头上滑到地上,想要找出使我如此惊吓的原因。我想一定是我的疲劳造成的。天快亮了,我觉得愚蠢又难为情。但我还是无法解释什么使我这么恐惧,也弄不清楚唐望的用意。

我决定再试最后一次。我站起来,慢慢朝我用夹克做记号的位置接近,又感觉到同样的担忧,这次我努力控制住自己,我坐下来,然后跪着,准备面朝下躺着,但尽管想要躺下,也躺不下来。我把双手撑在面前的地上,呼吸开始急促;我感到反胃,而且清楚地感觉到一阵恐慌,但是我努力不让自己跑开。我想唐望也许在观察我。我慢慢地爬到另一个位置,把背靠在石头上。我想休息一会,整理我的思绪,但是我睡着了。

我听见唐望在我头上的说话声和笑声。我醒了过来。

你已经找到那个位置。他说

我起先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他肯定地说,我睡着的这个位置就是我们所谈的那个位置。他又问我躺在那里有什么感觉,我说我实在没有注意到任何不同。

他叫我把此刻的感觉与我躺在另一个位置的感觉比较一番。这时我才想到我无法解释前一晚的恐惧。他有点挑战意味地催我坐到另一个位置上。为了某种无法解释的理由,我的确是对另一个位置感到恐惧,不敢坐上去。他强调说,只有一个傻瓜才看不出两者的不同。

我问他,这两个位置是否是有特别的名称,他说那个好位置就叫做sitio(西班牙文位置之意);坏位置就叫做敌位the enemy)。他说这两个位置对人的安宁有关键性的影响,尤其是对一个追求知识的人。单单坐在属于一个人的位置上就可以产生优越的力量;相反的,敌位则会使人衰弱,甚至会造成死亡。他说我前一晚耗用大量的精力,但在我的位置上睡了一觉后,精力都恢复过来了。他又说,我在个别位置上所看见的颜色也对我有同样的效果,不是增加力量,就是耗损力量。

我问他是否还有其他那样的位置,应该如何去找到它们?他说世界上有许多地方都像那两个位置一样,要找到它们的**方法,就是去发觉它们个别的颜色。

我并不清楚我是否解开了这个谜,事实上,我还无法想像曾经有过这样的问题;我没有办法不感觉这整个经验都是被强迫、不得已的。我确信唐望观察了我一个晚上,然后开玩笑地说,我睡着的位置就是我要找的。但是我找不出这个做法背后的逻辑理由,而当他挑战我去坐到另一个位置时,我却做不到。在我恐惧另一个位置的实际经验,与我对整件事的理性考虑之间存着一条鸿沟。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唐望非常确定我已经成功了,而且,由于我的成功,他要开始教我培药特。

你请求我教导你麦斯卡力陀,他说,我要知道你是否有本事与他面对面。麦斯卡力陀是不能与它开玩笑的,你必须能使用你所拥有的一切。现在我可以只接受你想学习的欲望,作为学习的好理由。

你真的要教我培药特吗?

我比较喜欢叫它麦斯卡力陀。你也这么称呼吧!

什么时候要开始教我?

这没有那么简单,你必须先准备好。

我想我准备好了。

这不是开玩笑。你必须要等到毫无疑问的程度,然后你就会见到他。

我要做什么准备呢?

不,只需等待。不久之后,你可能就会放弃这整个念头,你很容易厌倦。昨晚一碰上困难,你就准备放弃了。麦斯卡力陀需要一种非常认真的意愿。

译注:我已经用烟看过你Pve smoked you),此话的意义请参见卡斯塔尼达的第五本书《巫士的传承》。

2

一九六一年八月七日  星期一

上星期五晚上七点钟左右,我抵达了唐望在亚利桑那州的住处,他和另外五个印地安人坐在屋子的前院中。我向他打了个招呼,坐下来等待他们开口。经过了一阵很严肃的沉默之后,其中一个人站起来,用西班牙语向我问候晚安,我也站起来以西班牙语回答晚安,然后其他人全部站起来,我们彼此互道晚安,握了握手,只是碰一下手指,或是握了一下就赶快放掉。

我们又坐了下来。他们似乎很怕羞,说不出话来,虽然他们都会说西班牙语。

大约七点半的时候,他们突然站了起来,朝屋后走去。唐望示意我跟着走,我们坐上停在屋后的一辆老卡车。我、唐望及两个年轻人坐在后面。车上没有坐垫或凳子,金属板硬得令人发痛,尤其是当我们离开公路,开上一条泥土路的时候。唐望小声地说,我们要去他一个朋友家里,那人有七个麦斯卡力陀要给我。

我问他:你自己没有吗,唐望?

我有,但不能把他们给你。你要知道,必须由别人这么做。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也许你会不适合会不喜欢你,如此一来你永远无法带有感情地认识,我们的友谊也会破灭。

为什么他会不喜欢我?我又没对他做出什么事。

你不必做任何事让他喜欢或不喜欢。他不是接受你,就是拒你于千里之外。

但是,假如他不喜欢我,我能不能做什么事让他喜欢?

另外两个人似乎听到我的问题,笑了起来。

没有!我想不出有什么事能做。唐望说。

然后他转过半个身子,我无法再跟他说话了。

我们至少开了一个小时,最后停在一栋小屋子前,天已经很暗了。司机把车灯关掉之后,我只能辨认出房子的模糊轮廓。

一个年轻的女人正对一只狗吼着,叫它不要再吠,从腔调可知她是墨西哥人,我们下了卡车,经过她身边时,大家说了句晚安。她回应后,又继续教训狗,我们直接走进屋内。

房间很大,堆了好多东西。一个昏黄的小灯泡使气氛显得忧郁。墙边靠着好几把缺腿凹陷的椅子,有三个人在一张长沙发坐下来,这是房间**的一件家具,已经很旧了,座位凹到地上;在暗光中看起来像是红色,脏脏的。其余人坐在椅子上,好长一段时间,大家都沉默不语。

其中的一个人突然站起来,走进另一间房里。他大概五十几岁,黝黑、高而结实。一会儿后,他拿了一个咖啡罐出来,打开盒子,把罐子递给我;里面有七个奇怪形状的东西,大小与形状都不相同,有些几乎是圆的,其他是长条形的,摸起来像是坚果的核心,或软木塞,棕色的外表看起来像是干硬的胡桃壳。我花了些时间把玩,摸着它们的外层。

这是用来嚼的。唐望低声说。

我没有发觉他坐在我旁边,直到他开了口。我看看其他人,没有人注意我,他们低声交谈着。我感到迟疑、恐惧,几乎无法控制自己。

我必须去洗手间,我对他说,我要到外面散散步。

他把咖啡馆递给我,我把培药特核放进去。正要离开房间时,那个把咖啡馆给我的人站起来,对我说,另一个房间里有马桶。

那个马桶就在门边,旁边有一张很大的床,占了房间的大半,那个女人睡在上面。我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其他人所在的房间中。

屋主用英语对我说:唐望说你是从南美洲来的,那里有没有麦斯卡力陀呢?

我告诉他,我以前从来没听过这名字。

他们似乎对南美洲很感兴趣,我们聊了一会儿印地安人的事,然后其中一个问我为什么要吃培药特。我说我想知道那像什么,他们都害羞地笑了笑。

唐望温和地催促我:嚼吧,嚼吧!

我的双手潮湿,胃部紧缩。那个装培药特的罐子就在椅子旁的地板上。我弯下身,随手抓起一个,放入口中,感到一股陈腐的味道,我把它咬成两半,开始咀嚼其中一半,一种强烈的苦涩漫开,一会儿后,我整个嘴巴都麻木了,越嚼味道越苦,唾液开始大量地分泌,我的嘴巴及牙龈感觉好像在吃很咸的肉干,不得不嚼下去。一会儿后,我开始嚼另外一半,我的嘴巴麻木得感觉不到苦味。培药特核有许多纤维,就像橘子或甘蔗一样,我不知道该吞下去还是吐出来。这时候屋主站起来,请大家到外面的前院去。

我们走出去,坐在黑暗中,外面十分舒适,主人拿了一瓶铁奇辣烈酒出来。

大家背靠着墙,坐成一排,我坐在最右边,坐在我旁边的唐望把那个装培药特的罐子放在我双脚之间,然后把那瓶酒递给我,叫我喝一点冲掉苦味,再把酒传给别人。

我把纤维吐掉,喝了一口酒。他叫我不要把酒吞下去。只要漱漱口,让唾液不再分泌。唾液并没有减少很多,但确实冲掉了一些苦味。

唐望给了我一个杏子干,或者是个无花果干(在黑暗中,我看不出来,也尝不出来)。他要我慢慢地咀嚼,不要急。我吞不下去,仿佛它不愿被咽下去。

一会后,酒瓶又传了过来,唐望递给我一片肉干,我对他说我不想吃东西。

这不是吃东西。他有力地说。

这种形式重复了六次,我记得在嚼第六个培药特时,其他人的交谈变得热烈起来;虽然我听不出大家使用的语言,但内容十分有意思,我尝试仔细倾听,好加入他们的谈话。但是当我想要说话时,却发现自己做不到,字眼胡乱地在我脑中打转。

我背靠墙坐着,听他们说话,他们是用意大利语交谈,一再地重复同一句话:鲨鱼的愚蠢。我想这是一个合乎逻辑的题材。我曾经告诉唐望,亚利桑那州的科罗拉多河在早期被西班牙人称为焦木之河el rio de los tizones);有人误拼或误读了tizones,于是这条河就被称为鲨鱼之河el rio de lostiburones)。我相信他们是在谈论这个故事,但是我一直没想到他们之中并没有人会说意大利话。

我很想呕吐,但我不记得是否吐了出来。我问是否有人可以拿点水给我,我感到极为口渴难忍。

唐望拿来一个大锅子,放在墙边地上,又拿了一个小杯子或罐子,他把小杯子浸入锅中,再递给我,叫我不能喝下去,只能漱漱口。

水很奇异地闪闪发光,像是很浓的透明漆。我想要询问唐望,努力地用英语表达我的思想,然后才记得他不说英语。我经验到非常困惑的片刻,觉察到虽然我的心思很清楚,但却说不出话来。我想要谈谈水的奇怪特性,但是产生的不是话语;未说出的思想,以一种液体的方式从我的口中流出来。那是一种不需腹部动作、毫不费力的呕吐感觉,言语如液体般畅快地流出。

我喝了水,呕吐的感觉消失了,这时所有的杂音都消失了,我发觉我的视线很难集中。我寻找唐望,当我转头时,我注意到的视线缩小成一个圆形范围。那种感觉并不可怕,也不会不舒服;刚好相反,是一种很新奇的现象,我可以把视线集中于一点上,慢慢转头,而看清楚整个区域。当我刚从房子里出来时,四周一片黑暗,只有远方都市的灯光,但是现在我的视线所看到的圆形范围内的一切事物都十分清楚。我忘了唐望和其他人,让自己全神贯注地用针眼般的视线来探测地面。

我看到了前院地面与房子墙壁的接合处。我把头慢慢转到右边,看到唐望靠墙坐着,然后我把头转向左边,把视线集中在水上。我看到了锅底;我稍微抬起头来,看见一只不大不小的黑狗朝我而来。我看着它走向水旁,开始喝起水来。我伸手把它推开;我把视线集中在狗身上,以便去推它,突然间我看见它变成透明的。水像是闪亮、浓稠的液体,从它的喉流进身体内。我看见水均匀地进入它的全身,然后从每一根毛发中喷出来,我看见闪亮的液体顺着每一根毛发流着,然后从毛发尖端射出来,形成一条条长而白亮的丝鬃。

这时候我感到强烈的震颤,刹那间,我周围出现了一个非常低而窄的隧道,而且奇怪地冷,摸起来像是一座厚重的锡墙。我发现自己坐在隧道的地上,我想要站起来,但我的头碰到金属的隧道顶,然后隧道开始收缩,几乎使我窒息。我记得我朝着隧道远处一端的圆点爬去,当我抵达时(如果我真的抵达,我已经完全忘了那只狗、唐望及我自己),我筋疲力竭,衣服被冰冷、黏稠的液体所浸湿,我翻来覆去,想找个休息的姿势,使心跳不要如此剧烈。在翻滚中,我又看见了那只狗。

所有的记忆一下子又回到了我脑中,一切又清楚起来了。我转身寻找唐望,但我分辨不出任何事或任何人,我所看到的是那只狗开始发亮,强烈的光芒从它身体射出,我又看到了水从它身体流出来,把它像火炬般点燃起来。我走到锅边,把脸埋入水中,与它一起喝水,这时候,我看见液体流入我的血管中,变成红色、黄色及绿色。我喝了又喝,直到自己也燃烧起来,全身通红。我喝到液体经由每一个毛孔流出来,像丝般射出来,于是我也拥有了长而白亮的丝鬃。我看看那只狗,它的丝鬃就像我的一样。全身充满了一种极度的快乐,我们一起朝向来自于无限遥远之处的某种黄色的温暖跑去。我们在那里玩耍起来,扭成一团,直到我知道了它的愿望,它也知道了我的愿望。我们轮流操纵对方,像玩某种木偶戏般。我可以扭扭我的脚趾,使它的双脚跳动,而每次它点点头时,我也感到克制不住地想跳跃。但是它最顽皮的动作是,让我坐着用脚来挠我的头;它只要左右甩甩耳朵,我就必须这么做。这个动作是如此地滑稽、优雅而又带讽刺;实在是无比的熟练,我想。我感受到的快乐陶醉是无法形容的,我大笑起来,直到几乎无法呼吸。

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睁不开眼睛;我透过一层水幕看东西,这是一种长久而痛苦的状态,充满着醒不过来、却又醒着的焦虑。然后,世界慢慢地变得清晰可见,我的视线又变得宽广,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正常的意识愿望,我想要转身寻找那个美妙的动物,这时我遭遇到最困难的转变过程。之前我从正常状态的转变几乎是觉察不到的;我的意识清楚,我的思想与感觉是那种意识的自然产物,转变过程十分平稳清晰。但是第二次的转变,恢复严肃清醒意识的过程,实在是令人震惊。我竟然曾经忘记自己是一个人!这种矛盾情况实在是可悲,我哭泣起来。

一九六一年八月五日  星期六

早上吃过早餐之后,屋主、唐望和我开车回哦唐望的住处。我累极了,但在卡车中睡不着。只有等屋主离开后,我才在唐望屋子的前廊躺下睡着了。

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唐望在我身上盖了一条毯子。我去找他,但他不在屋里。不久后他带了一锅煎豆及一堆玉粟米饼来,我饿坏了。

我们吃完,正在休息时,他要物品把前一晚所发生的事全告诉他。我尽可能准确地把我的经验详细地描述出来。

我说完后,他点点头说:我想你没事,我现在很难解释为什么及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想你的情况还好,你瞧,有时候他会玩耍,像小孩一样;其他时候则很可怕,令人畏惧。他或者嬉戏,或者非常严肃,他对另一个人是什么样子,通常没有办法事先知道。但是当一个人很了解他后,有时候会知道。你昨天晚上跟他玩耍,你是我知道**有这种遭遇的人。

我的经验跟别人的有什么不同?

你不是印地安人,因此我很难下判断。但是他不是接受某人,就是拒绝某人,不管是不是印地安人。我知道这一点,我看过好多这种人,我也知道他会嬉戏,使有些人发笑,但我从没见过他与人玩耍。

你能不能告诉我,唐望,培药特如何保护……”

他不让我说完,用力碰我的肩膀,绝对不要那样称呼他,你见他的时间还不够让你充分了解他。

麦斯卡力陀如何保护人呢?

他给人忠告,他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那么麦斯卡力陀是真实的咯?我的意思是,他是你可以看见的事物?

他似乎被我的问题搞糊涂了,茫然地望着我。

我的意思是,麦斯卡力陀是否……”

我听到你的话了,你昨晚不是看见他了吗?

我想要说我看见的只是一只狗,但我注意到他的困惑眼神,你认为我昨晚看到的就是他吗?

他不满意地看着我,摇头笑着,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他以挑战性的口气说:别告诉我,你以为那是你的——妈妈?在说妈妈之前,他停顿了一下。因为他本来要用一个侮辱别人母亲的口头语。妈妈这两个字听起来很不协调,我们大笑了很久。然后我发觉他睡着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一九六一年八月六日  星期日

我开车载着唐望到我吃培药特的屋子。在路上他告诉我,那个带我去见麦斯卡力陀的人叫约翰。当我们抵达那房子时,约翰和两个年轻人正坐在前院。他们很快活,自在地谈笑着,三个人英语都很流利。我告诉约翰,我是来感谢他的帮助的。

我想要知道在我的幻觉经验时,他们对我的行为的看法。我告诉他们,我一直想要回忆那天晚上做了什么,但记不起来。他们笑了,但不愿去谈。他们似乎是因为唐望在场而不便去谈,因为他们都瞄着他,似乎在等一个同意的暗示。唐望一定是给了他们暗示,虽然我什么也没注意到,因为约翰突然间开始告诉我,我那天晚上做了什么。

他说当他听到我呕吐的时候,就知道我被接受了。他估计我吐了三十次之多。唐望更正他,说只有十次而已。

约翰继续说:然后我们靠近你,你身体僵直着、痉挛着。你躺在地上,有一段很长的时间,你嘴巴蠕动着,好像在说话。然后你开始用头敲地,唐望把一顶旧帽子戴在你头上,你才停止。你躺在地上颤抖呻吟了好几个小时。那时候大家都睡着了,不过我在睡眠中听见你的喘息呻吟。然后你的尖叫声把我吵醒,我看见你跳了起来,尖叫着朝水跑过去,把锅子打翻,然后开始在那滩水中游起泳来。

唐望替你多倒了点水,你安静地坐在锅子前,然后又跳起来,脱掉衣服,你跪在水前,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接着你只是坐在那里,瞪着空地。我们以为你会永远这样子坐着。差不多每个人都睡着了,包括唐望,突然间你又跳起来,呼号着,开始追起狗来,狗害怕了,也呼号着,跑到屋后面,然后每个人都醒过来了。

我们全站了起来,你从另一边回来,仍然追着狗。那只狗在你前面跑着,又吠又叫。我想你大概绕着房子跑了二十圈,像狗一样吠着,我还担心引起别人的好奇心,虽然附近没有邻居,但你的呼号声太大了,好几里之外都可以听得见。

其中一个年轻人补充说:你抓住那只狗,把它抱在怀中带回前院。

约翰继续说:然后你开始跟那只狗玩,跟它角力,那只狗跟你咬来咬去,玩耍着,我觉得很有趣。我那只狗通常不跟人玩,但是你和它打成一片。

你跑到锅子边,那只狗跟你一起喝水,那个年轻人说:你跟狗跑来喝水有五、六次。

这持续了多久?我问。

好几个小时,约翰说,我们看不见你们俩的踪影,我想你们一定是跑到后面去了,我们听到你们的吠叫及低吼,你的声音真像一只狗,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也许只是那只狗在叫。我说。

他们笑了起来。约翰说:是你在吠叫,老天!

然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那三个人彼此看着,似乎很难决定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最后,那个没说过话的年轻人开口了。

他呛到了。他说,看着约翰。

不错,你真的是呛到了,奇怪地哭了起来,然后倒在地上。我们以为你咬住自己的舌头;唐望把你的下颚打开,在你脸上倒了点水。然后你又开始颤抖痉挛,接着你一动也不动地躺了好久。唐望说一切都结束了。那时候已经是早上,所以我们用毯子盖住你,让你睡在前院中。

他停下来看看其他人,他们显然都在抑制着不笑出来。他向唐望询问了一些事,唐望微笑地回答他。约翰转向我说:我们把你留在前院,怕你会在屋里乱撒尿。

他们都大笑起来。

我会做什么?我问:我真的……”

你真的?约翰像在模仿我说话,我们根本不想提的,但唐望说没关系,你在我的狗身上撒了一身的尿!

我什么?

你不会认为狗逃跑是因为怕你吧?那只狗会跑,是因为你对它撒尿。

这时候大家都在笑,我想要问其中一个年轻人,但他们都在笑,没有听见我的问话。

约翰继续说:但是我的狗报了仇,它也在你身上撒尿了。

这句话使他们全都捧腹大笑,包括唐望在内。等他们安静后,我很诚恳地问:这都是真的吗?真的发生了吗?

他们仍然在笑。

约翰回答说:我发誓我的狗真的有对你撒尿。

开车回唐望家时,我问他:刚才所说的一切真的都发生过吗,唐望?

是的,他说:但是他们不知道你所看见的。他们并不了解你是在跟玩,这就是为什么我当时没有打扰你。

但是关于狗和我互相撒尿的事是不是真的?

那不是一只狗!我必须告诉你多少次?这是去了解这件事的**方法,**的方法!是在跟你玩耍。

在我告诉你之前,你是否知道这一切呢?

他迟疑了片刻才回答:不知道。在你告诉我之后,我记得你当时看起来很奇怪,我猜你做得还好,因为你似乎没有被吓到。

那只狗真的像他们所说的跟我玩吗?

该死!那不是一只狗!

一九六一年八月十七日  星期四

我把我对这次经验的感觉告诉唐望。从我个人的研究目标来看,这次经验是一次灾难。我说我不想再跟麦斯卡力陀有类似的接触。我同意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不仅是有趣而已,但所发生的事中没有一件使我想再试一次。我真的不相信我是能承受这种磨练的人。培药特在我身上造成一种事后的反应,一种身体上奇怪的不适感,某种无形的恐惧或不快乐,像是某种忧郁,但我无法确定,而且我完全不觉得那是值得重视的状态。

唐望笑了起来,说:你开始学习了。

这种学习方式不适合我,我承受不了,唐望。

你总是爱夸大其词。

这不是夸大其词。

对我来说,并没有好的地方,我只知道这种方式使我恐惧。

恐惧并没有什么不对,当你恐惧时,你会以不同的方式来看事情。

但我不想要以不同的方式来看事情,唐望。我想我不要学习麦斯卡力陀了,我应付不了,唐望。这实在是很糟糕的情况。

当然很糟糕,甚至对我也是如此,困惑的不只是你一个人而已。

你为什么会困惑,唐望?

我一直思索着我在那天晚上看到的。麦斯卡力陀真的陪你玩耍了,这使我困惑,因为这是一个征兆。

什么样的征兆呢,唐望?

麦斯卡力陀为我把你挑了出来。

为了什么?

当时我还不清楚,现在我清楚了,他的意思是,你是被选中的。麦斯卡力陀为我把你挑出来,这样做就是告诉我,你被选中了。

你是说我在其他人当中被选出来,去进行某项任务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麦斯卡力陀告诉我,你可能是我要找的人。

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唐望?

陪你玩就是告诉我,你是我要选的人。

“‘选中的人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一些秘密,这些秘密不能告诉任何人,除非我找到选中的人。那天晚上,我看见你跟麦斯卡力陀一起玩,便明白你是那个人,但你不是印地安人。真令人困惑!

这对我来说又是什么意思呢,唐望?我必须做什么呢?

我已经下决定,我将要把造就出一个智者的秘密传授给你。

你是说关于麦斯卡力陀的秘密?

是的,但我所知道的秘密不只这些,还有其他我想要传授给一个人的。我自己也有一个老师,我的恩人,我也是做了某些事成为他所选中的人,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他教给我的。

我又问他一次,这个新角色需要我去做什么;他说**需要做的事就是学习,就像我与他之前所经历的那两次经验类似的学习。

这个发展实在很奇怪,我本来已经决定告诉他,我要放弃学习培药特的念头了,但是在我还没表达态度之前,他说要把他的知识教给我。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觉得这个突然的变化是很严重的。我争辩说我不够资格担当,因为那需要罕有的勇气,而我没有,我告诉过他,我的个性是光谈而不做,我只适合谈他人做过的事。我要听他对一切事物的看法和意见。我告诉他,如果我能坐下来听他大谈特谈好几天的话,我会非常快乐,对我来说,那就是学习。

他没有打岔地听完我的长篇大论,然后说:这一切都很容易了解,恐惧是一个人在知识的道路上必须克服的**个敌人。此外,你很好奇,这弥补了你的缺乏,而且你会去学习,不管你怎么想,这是规矩。

我又抗议了一会,想要打消他的意图。但是他似乎深信我除了学习之外,没有其他路可走。

你的想法并不正确,他说,麦斯卡力陀真的跟你玩过了,这才是该想的,你为什么不想想那个,而去想你的恐惧呢?

那很不寻常吗?

你是我所见过**跟他玩耍的人,你不习惯这种生活,因此你没有注意到征兆。你是个认真的人,但是你的认真是用在与你有关的事上,而不是周围的事物,你想自己想得太多了,这就是问题所在,那会使你疲惫不堪。

但是一个人能有什么别的做法呢,唐望?

去寻找与见识你四周的一切的奇妙。光是注意自己会使你疲倦,这种疲倦会使你对其他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你说的有道理,唐望,但我要如何改变呢?

想想麦斯卡力陀跟你玩耍的奇妙,不必想别的;其余的自然会出现。

一九六一年八月二十一日  星期一

昨天晚上唐望开始带引我进入他的知识领域中,我们坐在他的屋前,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开始说话了,他说他要以**天他的恩人收他为门徒时所讲的话来开导我。唐望显然背熟了那段话,因为他重复了好几次,确定我没有漏掉任何一个字:

一个人寻求知识,就像上战场,完全清醒,带着恐惧及尊敬,而且绝对有把握。以任何其他方式去寻求知识或上战场都是一种错误,不论谁这么做,都会因他的这种做法而终生后悔。

我问他为什么会这样,他说当一个人达成了这四项先决条件之后,其他的错误就不算什么了;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行动不能与傻瓜的行为混为一谈。如果这样的人失败,或遭受挫折,他失去的只是一场战役,他不会为此自怜或后悔。

然后,他说他要教我有关同盟的知识,就像恩人教他同样的方式。他强调同样方式这几个字,重复了好几次。

一个同盟,他说,是一个人能带入生活中的一种力量,能帮助他、给他忠告及必要的力量来处理事情,不管事情是大是小、是对或错。同盟能够提升一个人的生命,引导他的行动,增进他的知识。事实上,同盟是学习不可少的帮助。唐望以极强的信念传达了这些话,他似乎很谨慎地选择字眼。以下这段话,他重复了四遍:

同盟会使你看见和了解其他人无法让你了解的事物。

同盟是不是像个守护精灵?

它不是守护者,也不是精灵,它是一种动力。

麦斯卡力陀是你的同盟吗?

不是!麦斯卡力陀是另一种力量,一种独特的力量!一个保护者,一个老师。

麦斯卡力陀与同盟有什么不同呢?

他不能像同盟那样被驯服使用。麦斯卡力陀是独立存在于个人之外的。他以各种形式现身于任何到他面前的人,不管那个人是巫鲁荷或是农家子弟。

唐望和热切地谈论麦斯卡力陀是正确生活的老师。我问他麦斯卡力陀如何教导正确的生活方式,唐望说麦斯卡力陀会显现如何生活。

怎么显现呢?我问。

他有许多显现的方式,有时候他显现在他手上,或在石头上、树上,或在你面前。

是不是像一张照片在你面前?

不是,那是一种教诲。

麦斯卡力陀会跟人说话吗?

是的,但不是使用言语。

那他怎么说话呢?

他跟每个人说话的方式都不一样。

我感觉我的问题在烦扰他,于是不再问了。他继续解释,要认识麦斯卡力陀并没有固定的步骤,因此没有人能教导麦斯卡力陀,除了麦斯卡力陀自己。这个特质使他成为一种独特的力量,他对每一个人都不一样。

相对地,唐望说,要获得同盟需要最准确的教导,以及毫无差错地遵循各个步骤与阶段。世界上有许多同盟的力量,他说,但他只熟悉其中两种。他将要引领我去见识它们的秘密,但要由我来选择其中之一,因为我只能选择一个。他的恩人的同盟是一种蔓陀萝植物,西班牙文的意思是魔鬼草(la yerba del diablo),但他自己不喜欢它,虽然他的恩人把它的秘密教给了他。他说他自己的同盟是小烟(humito),但他没有解释小烟的性质。

我问他,他保持沉默。

过了一阵子后,我问他:同盟是什么样的力量呢?

一种助力,我应告诉过你了。

它怎么帮助人呢?

同盟是一种能使人超越自己界限的力量,这就是为什么同盟能使你了解那些别人无法使你了解的事。

但是麦斯卡力陀也可以使你超越你自己的界限,这样他不也成为同盟吗?

不会,麦斯卡力陀带你超越自己来教导你,同盟带你超越自己好给你力量。

我要他更详细解释,或描述这两者之间的不同效果。他看了我许久,笑了。他说经由谈话来学习不仅是浪费,而且愚蠢,因为学习是一个人所能从事的最困难任务。他要我回忆寻找自己休息位置的那一次经验,我如何希望不做什么变把它找出来,因为我希望他告诉我一切答案。如果他那样做的话,我就永远学不到。但是,后来知道要找到这个位置是多么困难,以及更重要的是,知道这个位置的确存在,给我一种独特的信心。他说只要我待在我的好位置上,就没有任何东西能伤害我的身体,因为有了保证,只要在这位置上,我就处在**的状态中,有力量摆脱任何对我有害的事物。但是,如果他告诉我那个位置,我就永远无法拥有把它当成真实知识的必要信心。因此,知识就是力量。

然后唐望说,每次一个人决定去学习时,都必须像我寻找位置时一样地卖力,而学习的极限是由每个人自身的性格决定,因此他觉得谈论知识是不必要的。他说某些知识对我目前而言太强了,谈论它们只会被给我害处。他显然觉得没有什么好说了,站起来便朝屋子走去。我告诉他这整个情况使我不知所措,这不是我当初想要的。

他说恐惧是很自然的,我们每个人都会经验恐惧,但一点办法也没有。不过话说回来,不论学习是多么地可怕,更可怕的是,想到一个人没有同盟,或没有知识。

3

从唐望决定要教我同盟的力量,到他认为我能够以实际参与的方式来真正学习之前,中间经过了两年多的时间。在这期间,他逐步描述那两种同盟的一般性质。他使我准备好去接受所有言语的必然结论,以及对所有教诲的证实,也就是非寻常现实状态。

最初他以非常随意的态度谈论同盟的力量,我笔记中的最初资料即是穿插在各种话题之中。

一九六一年八月二十三日  星期三

魔鬼草是我恩人的同盟,它本来可以成为我的同盟,但我不喜欢她。

为什么你不喜欢魔鬼草,唐望?

她有一个严重的缺点。

她是否比不上其他的同盟力量呢?

不是,别搞错我的意思,她就像**的同盟一样有力量,但有个地方是我个人不喜欢的。

你能告诉我是什么吗?

她会把人带坏,没有先加强人的心,就让他们尝到力量的自卫,结果使他们变得跋扈而反复无常。她使他们在力量之中衰弱下来。

有没有办法可以避免呢?

有办法可以克服,但不能避免。凡是成为魔鬼草同盟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要如何克服那个缺点呢,唐望?

魔鬼草有四个头:根、茎与叶、花朵、种子。每一个头都不相同,凡是要成为她同盟的人都要依照这个秩序来学习。最重要的部分是根,魔鬼草的力量是从根得到的。叶和茎是治疗疾病的,使用得当的话,这部分是人类的恩物。第三个头是花朵,它是用来使人发狂,或使人顺服,或杀人用的。以魔鬼草为同盟的人绝不会吃花朵,也不会吃叶或茎,除非他自己生病;但是他常吃根或种子,尤其是种子,它们是魔鬼草的第四个头,也是最有力量的一部分。

我的恩人常说,种子是清醒的头’——**能使人心坚强的部分。魔鬼草对她的保护者很严苛,因为她的目标是使人赶快送命。通常在能学习到清醒的头的秘密之前,她就达到了这个目标。但是传说中有人获得了清醒的头的秘密。对智者而言,这真是一大挑战!

你的恩人知道这秘密吗?

不,他不知道。

你见过任何知道这秘密的人吗?

没有。他们是活在不同的时代中,在那个时代里知识是很重要的。

你认识任何见过这种人的人吗?

我不认识。

你的恩人认识这种人吗?

见过。

他为什么没有得到清醒的头的秘密呢?

把魔鬼草驯服成同盟,是我所知道最困难的任务,譬如说,她从未成为我的同盟,也许是因为我不曾喜欢过她。

虽然不喜欢她,你能不能仍把她当成同盟使用?

我能,但是我宁愿不要。

为什么她被称为魔鬼草?

唐望做了个无所谓的姿势,耸耸肩,很久没有说话,最后他说魔鬼草是她暂时的名字。他还说魔鬼草也有别的名字,但是不能使用,因为呼唤一个名字是件严重的事,尤其是当人在学习驯服同盟力量的时候。我问他为何名字的呼唤会如此严重。他说名字是要保留到极危急和需要的时候用来求救的,而且他向我保证,不论谁追求知识,一生中求救的时刻迟早会出现的。

一九六一年九月三日  星期日

今天下午,唐望从野外挖了两棵蔓陀萝植物。

出乎意料之外地,他在谈话中提起魔鬼草这个话题,然后他要我跟他到山上去找一棵。

我们开车到附近的山上,我从行李箱中拿出一把铲子,走进一个山谷。我们走了一阵子,穿过长在松软的沙土上很茂盛的矮树丛。他停在一棵小植物旁,这棵植物有深绿色的叶子,和大而白的钟形花朵。

这一棵。他说。

他马上开始挖掘,我想要帮忙,但他用力摇头拒绝,继续在那植物周围环绕向下挖:挖出一个倒圆锥体,外缘渐深,渐渐朝植物的中心接近。当他停止挖掘时,他跪下来用手指把植物周围的土剥开,露出大约四寸长的一块多茎、分岔的根部,根的粗细与茎的粗细成明显的对比,相较之下,茎显得十分柔弱。

唐望看着我说,这棵植物是的,因为根刚好在与茎接合处分岔出来。接着他站起来走开,寻找着。

你在找什么,唐望?

我要找一根树根。

我听了也开始寻找,但他阻止我。

你不要找!坐到那里去。他指着二十尺外的一堆岩石,我会找到的。

过了一会,他回来了,带着一根长枯枝。他用它当成挖掘的工具,小心地把植物根部分岔两边的泥土弄松。他清除了大约两尺深的泥土,继续挖下去时,泥土硬得几乎无法用树枝再挖下去了。

他歇手坐下来喘口气,我坐在他旁边,两人很久没有说话。

你为什么不用铲子挖呢?我问。

铲子会割伤植物。我必须找根属于这区域的树枝来挖,如果我碰伤了根,情形不会像被铲子或外来异物弄伤那么糟糕。

你找的是什么树枝?

任何派洛维迪树的枯枝都可以,如果附近没有枯枝,就必须找一根新的。

你可以用别种树的树枝吗?

我告诉你了,只有派洛维迪树才可以,别的不行。

为什么呢,唐望?

因为魔鬼草没有什么朋友,派洛维迪树是这个地区**跟她处得来的树,**能掌握得住她的东西。如果你用铲子伤害了根,移植她的时候,她不会为你长大,但如果你以这种树枝伤害她,她甚至不会感觉到。

你现在要如何处理这个根呢?

我要把它割下来,你必须离开我,再去找另一棵植物,等我叫你的时候再回来。

你不要我帮你吗?

只有我要你帮忙时,你才可以帮忙!

我走开,开始寻找另一棵植物,以便打消跑回去偷看他的强烈欲望。一会后,他过来跟我一起寻找。

现在让我们来找棵雌的。他说。

你怎么分出雌雄呢?

雌的较高,朝上长,看起来像棵小树。雄的比较大,沿着地面生长,像浓密的灌木丛。等我们把雌的挖出来后,你就可以看到它在分岔之前有很长一段根。相对的,雄的在靠近茎部就分岔了。

我们在一大片蔓陀萝植物中寻找,然后他指着一棵说:这是雌的。接着他以同样的方式把它挖出来。等他清开根部泥土时,我看到根部正如他所说的。当他准备要分割它时,我又离开了。

回到他家之后,他打开装着那两棵植物的包包。他先拿起较大的那棵雄的,放在一个大铁盆中清洗。他很仔细地把根部、茎部和叶片的泥土都洗掉。清洗之后,他用一把小刀沿着根茎交接处割了一圈,然后把植物折成两段。他拿起茎部,把叶子、花朵及多刺的种子囊包都割下来,各集成一堆。他把干枯的或被虫吃过的部分都丢掉,只保留完整的部分。他用两条绳子把分岔的根部两端捆起来,然后在接合处割了一刀,折成两半,于是他有了两块大小相同的根部。

接着他拿出一块粗麻布,把两块捆在一起的根部放在上面,再把叶片整齐地放上去,然后是花朵、种子囊、茎部,最后他把布包起来,打了个结。

他以完全相同的步骤处理另一棵雌性植物,但他没有折断根部,而保留着分岔,像个倒写的字母Y。然后他把所有的部分包在一块布里。等他处理完之后,天已经黑了。

一九六一年九月六日  星期三

今天下午稍晚,我们又说到了魔鬼草。

我想我们应该再开始谈魔鬼草。唐望突然说。

一阵客气的沉默后,我问他:你要怎么处理那两棵植物呢?

我挖出来的那两棵植物是我的,他说,就像它们是我自己,我用它们来教你什么是魔鬼草。

你要怎么做呢?

魔鬼草分成好几节长度,每一节长度都不相同,都有独特的目的和用途。

他张开左手,用拇指尖到无名指在地上量出一段距离。

这是我的长度,你要用你自己的手量出你的长度。现在,为了能主宰魔鬼草,你必须先征服根的**节,不过由于是我带你来她这里的,你必须从根的顶端开始。

他走进屋内,把一个布包拿出来,坐下来打开它,我看到雄的那棵植物,也注意到只有一块根部。他拿起剩下的根部,举在我面前。

这是你的**节,他说,我把它给你,我为你把它切了下来,当作我自己的量过长度了;现在我把它给你。

刹那间,我脑中闪现把根像萝卜般咀嚼的念头,但唐望把它放进一个白色的小棉布袋中。

他走到屋子后面,双腿盘起坐下,开始用一块圆石杵把布袋中的根捣碎。他用一块平石板作为臼石。每隔一会儿洗洗石杵与石板,然后把清洗的水留在一个小而平的木盆中。

他一面捣,一面唱着听不清楚的调子,旋律柔和而单调。当袋中的根被捣成一团糊之后,他把袋子放入木盆里,然后把石板与石杵都放进木盆里,在木盆加满了水,抬到后面围墙旁像猪槽的一个长木箱中。

他说根部必须浸泡整晚,放在屋外,以吸收夜气。如果明天是个有太阳的大热天,将会是个非常好的征兆。他说。

一九六一年九月十日  星期日

九月七日,星期四,是个非常晴朗炎热的一天。唐望似乎为这好征兆感到非常高兴,说了好几次魔鬼草可能喜欢上我了。那块根部浸泡了一个晚上,在上午十点时,我们来到屋后,他把木盆从方槽中拿出来,放在地上,坐在旁边。他拿布袋在木盆底揉搓着,然后拿出水面,挤压出布袋的汁液,再放回水中。这个动作重复了三次,然后他把布袋放回方槽中,把木盆留在太阳下。

我们在两个小时后回来,他拿着一个装满黄色沸水的茶壶。他把木盆小心地倾斜,倒掉上层的水,留下底部的沉积物,他把沸水倒在沉积物上,再把木盆留在太阳下。

这个步骤每隔一个多小时便重复一次,三次之后,他把木盆中多余的水都倒掉,把布袋丢回长木槽中,倾斜木盆以吸收下午的阳光,就走开了。

我们在几个小时之后回来,天已经黑了。木盆底部有一层胶状的物质,像是一堆半熟的浆糊,呈灰白色,大概有一个汤匙的分量。唐望把木盆带进屋内,他去烧水时,我把一些被风吹上去的灰烬挑出来,他笑了起来。

那点灰尘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水煮开后,他倒了一杯在木盆中。同样是他先前用过的黄色液体。水溶解了黏胶,形成一种乳状的物质。

这是什么水,唐望?

山谷中百花万果之水。

他把盆中的液体倒入一个像花瓶的旧陶土杯中。液体很烫,他吹了吹,啜了一口,然后把杯子递给我。

现在就喝掉!他说。

我接过来,毫不考虑地喝光。尝起来有点苦,虽然苦味几乎觉察不到,最特别的是它有一种强烈味道,闻起来像蟑螂似的。

我几乎立刻出汗,身体变得很热,血液冲上我的耳朵。我看见眼前出现一个红点,腹部肌肉开始痛苦地痉挛起来,一会后,虽然我不觉得痛,却开始感到寒冷,汗水浸湿我全身。

唐望问我看到的是黑点还是红点。我告诉他,我见到的一切都是红色的。

我的牙齿开始打起颤来,因为一阵阵无法控制的紧张如波浪般朝我涌来,仿佛是发自我的胸口。

这时他问我是否感到恐惧,他的问题似乎对我毫无意义。我告诉他,我显然是在恐惧之中,他又问我是否恐惧她,我不了解他的意思,但说是。他笑了起来,说我并不真的恐惧。他问我是否还看到红色,而我所能看到就是一个巨大的红点。

过了一会我觉得好些,紧张的痉挛渐渐消失了,留下来的是一种舒适的疼痛疲倦感,以及一股强烈想睡觉的欲望。我无法睁开双眼,虽然仍能听到唐望的声音。我睡着了。但那种被淹没在深红色中的感觉持续整晚,我甚至做了红色的梦。

我在星期六下午约三点的时候醒来,整整睡了几乎两天之久,我感觉轻微的头痛,胃部不适,肠子偶尔会有尖锐的刺痛。我发现唐望在他的屋子前打盹,他对我笑笑。

前天晚上一切都很好,他说,你见到了红色,那是最重要的。

如果我没见到红色,会发生什么事呢?

你可能会看到黑色,那是个坏征兆。

为什么呢?

一个人若看到黑色,就表示他不适合魔鬼草,他会吐得一塌糊涂,都是绿色和黑色的秽物。

他会死吗?

我想没人会死,但会生病一段很长时间。

看见红色的人会怎么样?

他们不会呕吐,根部会给他们一种愉快的感觉,意味着他们强悍又凶暴,这是魔鬼草所喜欢的,也是她诱惑的方式,**的缺点是,从魔鬼草那里得到力量的人,必须以做她的奴隶为代价,但这些是我们无法控制的事。人活着只是为了学习,如果他学习,那是他的命运,不论是好或坏。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唐望?

接下来你应该种一棵芽苗,就是我割下来根部**节的另一半。你前天用了一半,现在你必须把另一半种到地下去。在你能真正尝试驯服这棵植物之前,它必须长大、结种子。

我要怎么驯服她呢?

魔鬼草是从根部来驯服的,按部就班地,你必须学到根部每一部分的秘密。你必须服食它们,才能学到它们的秘密,得到它们的力量。

这些不同部分的准备方式,是否跟**部分一样?

不,每一部分都不同。

每一部分的特定效果是什么?

我已经说过,每一部分教导不同形式的力量。你前天晚上所接受的不算什么,任何人都能做到。只有巫鲁荷才能接受较深的部分。我不能把它们的效果告诉你,因为我不知道她是否接受你,我们必须等待。

那么你什么时候才会告诉我?

那要看你的植物什么时候长大、结种子。

如果任何人都可以接受**部分,那它有什么用呢?

冲淡再服用,会对男人的那方面很有好处,失去活力的老人,或寻求刺激的年轻人,甚至渴望热情的女人也可以用。

你说根部只是用在力量上,但是看来它在力量之外有其他的用途,我说得对吗?

他注视我良久,目光凝定,我感到不好意思。我觉得我的问题使他生气了,但我不明白为什么。

魔鬼草只用在力量上,终于,他以严厉无情的语气说:老人要恢复活力,年轻人要忍耐疲倦与饥饿,有人要杀死另一个人,一个女人想要热情奔放——他们全都渴望力量。而魔鬼草会给他们力量!你觉得你喜欢她吗?他沉默片刻后问。

我感到一种奇异的活力。我说,这是真的。我在醒来时就注意到了,现在感受更深。那是一种非常奇异的不安,或受挫的感觉;我的身体不寻常的轻快有力,手和脚都痒痒的,肩膀似乎膨胀了起来,背部和颈部的肌肉想去摩擦推挤一棵树干。我感觉我可以把一座墙夷为平地。

我们没有再交谈,我们在前院坐了一会,唐望似乎快睡着了,他的头点了几下,然后干脆就伸直双脚,双手枕在头后躺下睡着了。我站起来走到屋后,把那里整理干净,以发泄过剩的精力;我记得他要我帮他整理后面的。

后来,他醒来走到屋后,那时候我已经比较松弛了。

我们坐下来吃东西。在用餐过程中,他三次问我觉得如何。这是很罕见的,于是我问:为什么你担心我觉得如何呢,唐望?你是否认为我喝了汁液会有不良反应?

他笑了起来,我觉得他像个恶作剧的孩子,玩了一个把戏后不时探查结果,他还是微笑着说:你看来没有生病,不久前你对我的口气还很凶。

我没有,唐望,我抗议。我不记得对你那样说过话。我对这点很认真,因为我不记得对他生气过。

你为她辩护。他说。

为谁辩护?

你在为魔鬼草辩护,你听起来已经像个情人了。

我准备更剧烈地抗议,但我制止自己。

我真的没发觉我在为她辩护。

你当然没有发觉,你甚至不记得你说的话,对不对?

是的,我不记得,这点我必须承认。

你瞧,魔鬼草就是这样,她像个女人似的偷偷抓住你,你甚至不会发觉。你所关心的是,她使你觉得愉快而有力量:充满活力,双手发痒,脚底发烧,想要把人撞倒。一个人知道她后,他就充满渴望。我的恩人常说,魔鬼草留住渴望力量的人,抛弃力不从心的人。但是在那个时代,力量比较不稀奇,大家都热烈地追求力量。我的恩人是个有力量的人,而根据他告诉我的,他的恩人甚至更热烈地追求力量。但是在那时候,具有力量是有理由的。

你认为今天要具有力量已经找不到理由了吗?

力量现在对你来说没有问题,因为你年轻,不是印地安人,也许魔鬼草在你手中是件好事。你似乎很喜欢它,她使你感觉强壮,我自己也感觉过,但我不喜欢她。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唐望?

我不喜欢她的力量!她现在已经没有用处了。在别的时代,就像我恩人的时代,追求力量是有缘故的。有人能表现奇特的事迹,大家钦佩他们的力量,害怕但又尊敬他们的知识。我的恩人曾告诉我一些好久好久以前的惊人事迹。但是现在我们印地安人不再追求那种力量了,这年头,印地安人只用魔鬼草来擦身体。他们把叶子和花朵用在其他用途上,他们说她可以治疗肿疱。但是他们不追求她的力量,这种力量像磁铁,根部越深入地下,力量越大,处理起来也越危险。当一个人挖到四码深时——据说有人曾遇到——他就会找到永恒的、没有止境的力量。过去很少人能达到这种地步,今天更不可能。我告诉你,我们印地安人已经不再需要魔鬼草的力量了。我想人们渐渐失去了兴趣,力量已经不重要了,我自己并不追求力量,但是年轻的时候,像你这个年龄,我也感觉到她在我体内膨胀,也像你今天所感觉到那样,只是更强大五百倍,我出手一击就杀了一个人,我可以抛掷二十个人都移动不了的大石头;有一次我跳得好高,把最高的那几棵树的尖端都削平了,但这一切都是无意义的!我只是吓到印地安人而已——只有印地安人。其他不了解的人根本不相信这种事,他们所看到的,不是一个发疯的印地安人,就是一个冲到树上的什么东西。

我们沉默了饿许久,我觉得必须说几句话。

那时候跟现在不同,他继续说,那时候人们知道自己可以变成一只山猫,或一只鸟,或一个人可以飞。所以我不再使用魔鬼草,干什么呢?吓唬印地安人?

我看到他的悲哀,感到极为同情,我想要说些什么,即使只是陈腔滥调。

唐望,也许这是所有求知者的命运。

也许。他静静地说。

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  星期四

当我开车抵达时,没看到唐望坐在屋前。我觉得有点奇怪,大声叫他的名字后,他的媳妇从屋里出来。

他在里面。她说。

我发现他在几周前脚踝脱臼了,他把几条布浸在仙人掌与骨灰制成的软泥中,给自己上了固定的石膏,布条紧紧绕在脚踝,干后成为轻薄而坚固的支撑,具有真正石膏的硬度,但又不像石膏那样累赘。

怎么发生的?我问。

唐望的媳妇是来自尤卡唐(Yucatan)的墨西哥妇女,她回答我的问题:那是一次意外!他跌了跤,差点摔断脚!

唐望笑了笑,等那女人离开房子后才说话:意外,见鬼!有个敌人在附近,一个女人,卡塔玲娜,趁我虚弱时推我一把,我就跌倒了。

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她要杀死我,这就是原因。

她曾来到这里吗?

是的!

你为什么要让她进来呢?

我没有,她飞进来的。

什么?

她是一只黑鸟,而且非常行,我完全没有防备。她很久以来就一直想把我干掉,这次差点让她得手。

你说她是只黑鸟?我的意思是,她真的是一只鸟吗?

你的问题又来了,她是一只黑鸟!就像我是一只乌鸦。我是人还是乌鸦呢?我是一个懂得变成乌鸦的人,不过再回到卡塔玲娜身上,她是个邪恶的女巫!她非常想要干掉我,我几乎挡不住她,那只黑鸟一路飞入我的家里,我阻止不了。

你能变成一只乌鸦吗,唐望?

是的!但这是我们以后才要研究的事。

为什么她要杀你呢?

哦,我们之间有个旧芥蒂。我没有处理好,现在看来我必须在她把我干掉之前,先干掉她才行。

你准备采用巫术吗?我带着极大期望问他。

别傻了,没有一样巫术能对她产生效果,我有其他的计划!以后再告诉你。

你的同盟能保护你不受她伤害吗?

不能!小烟只能教我怎么做而已,我必须保护自己。

麦斯卡力陀呢?他能保护你吗?

不能!麦斯卡力陀是个老师,而不是能为私人理由所使用的力量。

魔鬼草呢?

我已经说过,我必须保护自己才行,遵循我的同盟小烟的指示,就我所知,小烟能做任何事。如果你有任何疑问,小烟会告诉你答案,它给你的不仅是知识,还有进行的方式。这是一个人能拥有的**同盟。

小烟是不是任何人都能拥有的**同盟?

对每个人来说都不相同,许多人对它感到恐惧,不敢碰,甚至接近它。小烟就像任何其他事物一样,它不适合所有人。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烟呢,唐望?

未卜先知的烟!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尊敬,这是我以前从未听过的。

我要以我恩人开始教我时所说的那番话作为起头。虽然当时的我就像现在的你,完全不了解这段话。魔鬼草是给那些追求力量的人。小烟是给那些想要观察、想要看见的人。我个人的看法是,小烟是无可匹敌的。一旦一个人进入它的领域后,任何其他的力量都在它的控制之下,太惊人了!当然,那要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单单要熟悉它的两个主要部分:烟斗和烟料,就要花好多年的时间。烟斗是我的恩人给我的,抚弄了这么多年后,它已经变成我的了——它已经长在我的手里。比方说,要把它转到你手中,对我来说将是真正的挑战,也是你的伟大成就——如果我们成功的话!烟斗会感觉到在别人手中的压力,如果我们之中有人做错了,将没有办法阻止烟斗本身的压力而破裂开来,或者从我们手中逃脱而跌得粉碎,即使是掉在一堆稻草上。如果发生了这种事,那将是我们两人的末日。尤其是我,小烟会以难以置信的方式跟我作对。

为什么它会跟你作对,如果它是你的同盟?

我的问题似乎改变了他的思路,他有一段长时间没说话。

由于烟料本身成分的困难,他突然继续下去,烟料成为我所知道最危险的物质。若是无心指导,绝对做不出来。它对任何人都有致命的毒性,除了烟的被保护者!烟斗和烟料都必须极谨慎地对待。有意学习的人必须先准备自己,过着刻苦、安静的生活。它的效果十分强烈,只有非常坚强的人才能忍受最小的一口烟,开始时一切都会十分恐怖与混乱,但是每再抽一口,事情就会变得更确实。于是突然间,世界会全新地展现,难以想像!到了这时候,烟就成为了他的同盟,让他进入不可思议的世界中,解答各种问题。

这是小烟最伟大的地方和天赋,而且它在表现效果时一点也不具伤害性,我把小烟叫做一个真正的同盟。

像往常一样,我们坐在他屋前的空地上,地面十分干净坚硬;他突然站起来走进屋里。一会后,他带着一个窄长的包包出来,又坐下来。

这是我的烟斗。他说。

他从一个绿色的帆布套子中抽出烟斗来给我看。它大概有九或十寸长,烟管是用红色的木材做成,上面毫无雕饰,管头好像也是木头做的,跟细细的管身比起来显得很大。外表很光滑,呈深灰色,几乎是碳黑色。

他把烟斗举到我面前,我以为他要递给我便伸手去接,但他迅速手了回去。

这根烟斗是我的恩人给我的,他说,我会把它传给你,但首先,你必须先认识它。每次你来这里,我会把它交给你,开始时你可以先摸摸它,很短暂地握着它,直到你与烟斗彼此都习惯了。接着把它放入你的口袋中,或者是你的衬衫里,最后才放入嘴里。这一切都必须以缓慢而谨慎的方式进行。等到关系建立了,你就可以抽它。如果你遵守我的建议而不急切的话,小烟也许会成为你较喜欢的同盟之一。

他把烟斗递给我,但没有放开手,我伸出我的右手。

用双手。他说。

我用双手触摸了烟斗一下子,他没有完全把它交到我的手上,只让我摸到它,然后又把烟斗收回去。

**步是先喜欢烟斗。这得花些时间!

烟斗会不喜欢我吗?

不会,烟斗不会不喜欢你,但是你必须学习去喜欢它,这样等你抽烟的时候到了,烟斗就会帮助你去除恐惧。

你抽的是什么呢,唐望?

这个!

他打开衣领,露出他放在衬衫里的一个小袋,像个奖牌般吊在脖子上。他把小袋拿出来,打开它,很小心地把其中的一些东西倒在手掌中。

就我所能分辨的,那些东西像是切得很细的茶叶,颜色有深褐色和浅青色,还有一些是黄色。

他把那些烟料倒回袋中,用一条皮线缝好,然后又放回衣服内。

那些烟料是什么东西混合的?

很多东西,有些成分很难找到,必须到很远的地方;成为之一的小蘑菇只有在一年的某个特定时候才成长,而且要在某些特定的地方才有。

不同的力量是否需要不同的烟料?

不会!烟料只有一种,没有任何类似的东西。

他指着吊在胸前的袋子,举起放在脚上的烟斗。

这两者是一体的!缺一不可。这个烟斗及烟料的秘密属于我的恩人。我恩人传授给我的方式,就像当初传授给他时一样。烟料虽然不好准备,但是可以补充。它的秘密在于组合成分及处理的步骤。另一方面,烟斗是一辈子的事,必须小心地照顾它。它坚硬而强壮,但绝不能被打到或撞到。握它时双手必须很干燥,绝不能用汗湿的手去碰它,只有一个人时才能用它,而且不能让别人,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它,除非你有意把它传给某人,这就是我的恩人教我的,也是我这一辈子对待这烟斗的方式。

万一你把烟斗弄掉或弄断,会怎么样呢?

他非常缓慢地摇摇头,看这我。

我就会死掉!

所有巫士的烟斗都像你的那样吗?

并非所有巫士都有我这种烟斗,但我知道有些人有。

你自己能做一支像这个一样的烟斗吗,唐望?我坚持问下去。假如你没有烟斗,而你要给我一支的话,你会怎么办?

假如我没有烟斗,我不能、也不会想要给你烟斗。我会给你别的东西。

他似乎有点不高兴,他小心地把烟斗放入帆布袋,袋里一定衬着柔软的内里,因为烟斗塞进去虽然很紧,却很平滑地滑进去。他走回屋里把烟斗收好。

你在生我的气吗,唐望?我在他回来后问。

他似乎对我的问题感到惊讶。没有呀!我不会生任何人的气了!没有任何人能做出足以使我生气那么重要的事。你对别人生气,是因为你觉得他们的行为是重要的,我已经不再那样觉得了。

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星期二

被唐望称为芽苗的那块根部重新移植的时间还没有决定,虽然这是驯服植物力量的下一步骤。

我在十二月二十三日星期六中午过后到达唐望的家。我们像平常一样,沉默地坐了一段时间,天气温暖而多云。自从他把根部的**部分给我喝了之后,已经过了好几个月。

该是把魔鬼草移回土里的时候了,他突然说,但是首先我要为你做好保护。你要好好收藏起来,这是只给你一个人看的。由于我必须去做,也会看到。这样并不好,因为如我告诉过你的,我不喜欢魔鬼草。我们不是一体的。但我的记忆力并不持久,我太老了。你不能让别人看到,因为只要他们看到后的记忆留存下来的话,保护的力量就会受损。

他走进他的房间,从一张旧草席下抽出三个麻布包,然后回到前院坐下来,

沉默许久后,他打开一个包包。那是他跟我一起去找的雌性蔓陀萝植物,他所整理过的叶子、花朵和种子都变干了。他把那根像Y状的根部拿出来,再把包包绑起来。

根部已经干缩了,分岔也更大,更扭曲了。他把根部放在腿上,打开皮袋,拿出小刀。他把根部抓到我面前。

这部分是给头的。他说,在Y的尾端割了一刀,Y就像是一个人双腿伸开倒过来的形状。

这部分是给心的。他说,在Y的中间割了一刀。接着他把根部的尖端都削掉,使各分岔留下三寸的长度。然后他慢慢地、耐心地,把根刻成一个人的形状。

根部干硬及多纤维。唐望雕刻的方式是先划两刀,然后把两刀之间的纤维剥下来。但是一些细部地方,他是用刻的。最后的产品是一个奇异的人形,双臂合在胸前,双手紧握着。

唐望站起来,走到屋前的一棵龙舌兰。他抓住一根厚叶的硬刺,使它弯曲,旋转了三、四次。这个动作使硬刺几乎脱离了叶子,松松地垂着。他咬住它,或者说,用牙齿把它扯了下来。硬刺脱离了叶子,带着一条条的纤维丝,像白色的尾巴附着在刺上,约有两尺长。这时,唐望仍咬着硬刺,他用手掌把那些纤维搓成一条长线,把线绑在木刻人像的两脚,使两脚合并。他用线绕着人像的下半身,直到线用完;然后很技巧地把硬刺像锥子般钻入人像中,直到尖端从人像双手合握处冒出来。他又使用牙齿轻轻地把硬刺几乎全抽出来,就像是一根长矛从人像胸口凸出来。之后他不再看那个木刻人像一眼,只把它收入皮袋中。他似乎累坏了,躺在地上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我们吃了我带给他的一些东西,又在前院坐了一会儿。然后唐望回到屋子后面,拿出三个麻布包。他砍下一些细枝枯木,生了一堆火。我们舒适地坐在火前。他把三个包包都打开来。除了那个装着雌性植物根部的包包之外,还有一个是装着雄性植物剩下部分,第三个较大的包包装着一些新砍下来的、青色的蔓陀萝植物。

唐望走到猪槽,拿了一个很深的石臼,看起来像个底部圆滑的锅底。他在地上挖了一个浅洞,把石臼稳稳地摆上去。他在火中又加了些枯枝,然后把装着雌雄植物的两个包包内的东西一起倒入石臼中。他抖抖麻布,确定一切东西都落入石臼,又从第三个包包里拿出两块新鲜的蔓陀萝根部。

我是特别为你而准备的。他说。

什么样的准备,唐望?

这一块来自雄性植物,另一块来自雌性植物。这是这两棵植物**可以放在一起的时候。这些根部来自一码深的地下。

他以均匀的力量用石杵把它们捣碎,同时低声哼着,没有韵律、单调。我听不出其中的字句,他完全沉浸在工作中。

等到根部完全稀烂后,他从包包中拿出一些刚摘下来的蔓陀萝植物的叶子,十分干净完整,没有被虫咬过,一片一片地丢入石臼里。他拿起一把蔓陀萝花朵,以同样慎重的方式丢入石臼里,我数了一下,各有十四片。然后他拿出一堆新绿的种囊,上面还有刺,荚也还没打开,他把它们一起前丢入石臼里,我来不及计算,但我想它们也是十四个。他又加了三条没有叶子的深红色蔓陀萝茎部,很干净,从它们复杂的枝节来看,似乎是属于一棵很大的植物。

这些东西都放入石臼后,他以同样均匀的方式把它们捣成稀烂,然后倾斜石臼,用手把里面的东西倒入一个旧锅里。他朝我伸出手,我以为他要我帮他把手擦干。但是他却把我的左手拉去,迅速地把我的中指及无名指分开,然后他用小刀在我的两指之间划了一刀。他的动作又快又熟练,等我把手抽回来时,已经被深深划了一刀,血流如注。他又抓住我的手,放在锅上,紧紧握着,好压出更多的血。

我的手臂麻木了。我处于一种震惊的状态中——奇怪地寒冷和僵硬,胸部和耳朵有一种压迫感。我觉得我在往下滑,我要晕倒了!他放开我的手,搅拌锅中的东西。等我从震惊状态中恢复过来,我真的很生他的气,花了很久时间才恢复平静。

他在火堆周围放了三块石头,锅子放在石头上。他又加了一些东西在锅里,我想是一大块木胶和一壶水。蔓陀萝植物本身有一种奇特的味道,与胶水和在一起沸腾时就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味道,我强忍着才不至于呕吐。

锅中东西煮了很久,我们坐在锅前一动也不动。有几次,风把味道吹向我这里,恶臭难耐,我必须停止呼吸来逃避。

唐望打开他的皮袋,把那个木刻人像拿出来;他小心地把它递给我,叫我把它放入锅中,我让它慢慢滑入沸腾的锅中。他拿出小刀,有一刹那,我以为他又要划我一刀了;但是,他只是用刀尖使木刻人像沉下去。

他又看着锅子沸腾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清理石臼。我帮他,等清理干净后,他把杵与臼靠在围墙上,我们回到屋里,那个锅子整晚都留在石头上。

第二天黎明时,唐望指示我把人像从胶中取出来,面对东方吊在屋檐下,让阳光晒干。中午时,它硬得像铁丝一样。太阳的热使胶凝固了,混合叶子的青绿色,木刻人像呈现一种光滑、奇异的表面。

唐望要我把人像拿下来,然后递给我一个皮袋,这是由我以前送给他的一件旧皮夹克改制成的。这个皮袋跟他自己原来的那个类似,**的不同是,他的皮袋是由柔软、棕色的皮所制成。

把你的形象放进袋子里,合起来。他说。

他没有看我,刻意地转开头,等我把木刻人像放入皮袋后,他给了我一个携带东西的网子,叫我把那个土锅放进去。

他走到我车子前,把装土锅的网子从我手中接过去,把它绑在前座杂物箱的手把上。

跟我来。他说。

我跟着他,他绕着屋子,顺时钟方向走了一圈。他停在前院,又绕了一圈,这次是逆时钟方向,又回到前院。他动也不动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坐下来。

我已经习惯去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具有某种意义。我正在想他绕屋子是什么意义时,他说:喂!我忘了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

我问他在找什么。他说他忘了我要移植的芽苗放在什么地方。我们在屋子四周又绕了一圈,他才记得放在什么地方。

他指一个小玻璃罐给我看,放在屋檐下一个钉在墙上的木架上。玻璃罐里放着蔓陀萝根部**节的另一半,前端已经长出嫩叶。罐里装了一点水,但没有泥土。

为什么没有泥土呢?我问。

并非所有的泥土都一样,魔鬼草只需知道使她生长、茁壮的泥土。现在是她回到土中的时候,免得被虫伤害。

我们可以把她种在屋子附近吗?我问。

不行!不行!不能在这附近。她必须要回到一个你喜欢的地方。

但是我到哪里去找我喜欢的地方呢?

我不知道,你可以把她移植到任何你想要的地方,但是你得好好照顾她,她活下去,你才会得到你想要的力量。如果她死了,那就表示她不要你,你就不能再打扰她,也就是说你没有控制她的力量。因此,你必须关心她、照顾她,这样她才会长大,但是你不能宠坏她。

为什么不能?

因为如果不是她自己想要长大,诱惑她也没有用。但是话说回来,你必须证明你关心她,每次去看她时,替她赶赶虫子,给她浇浇水。你要定期这么做,直到她结种子为止。等到她**颗种子迸出来时,我们就能确定她要你。

但是,唐望,我不可能照你所希望那样照顾这个根。

如果你想要她的力量,你就必须这么做!没有别的办法!

当我不在这里的时候,你能替我照顾她吗,唐望?

不行!我不行!我不能这么做!每个人都必须照顾他自己的芽苗。我曾经照顾我的,现在你必须照顾你自己的。就如我所说的,直到她结种子后,你才算是准备好接受学习。

你想我应该把她种在什么地方?

那要你自己决定!别人不能知道在什么地方,甚至连我也不能!这是移植必须遵守的方式。任何人都不能知道你的植物在什么地方。如果有人跟踪你,或看到了你,你就要带着芽苗跑到别的地方。他可以控制那棵芽苗,对你造成无法想像的伤害,使你残废或死掉,这就是为什么连我都不能知道你的植物在什么地方。

他把装嫩芽的小玻璃罐交给我。

拿去吧。

我接过来,他几乎是用拖的把我拉到车旁。

现在必须走了,找个你想移植这棵芽苗的地方。在松软的土上挖一个深洞,靠近有水的地方。记住,她必须靠近水才能长大。只能用你的手去挖,即使手流血。把嫩苗放在洞中央,在周围做一个土垄,然后倒水进去。等水沉入土后,把松土填入洞中。然后,离嫩苗两步远之处,朝东南方,用双手挖一个深洞把土锅里的胶水倒进去。然后打破土锅,把碎片深深埋在另一个离你的嫩芽很远的地方。等你埋好土锅后,回到种嫩苗的地方,再浇一次水,然后把你的形象拿出来,夹在手指被割伤的地方,站在埋胶水的地方,轻轻用形象的硬刺轻碰嫩苗。绕着嫩苗走四圈,每次停在原来的位置轻触它。

我绕圈子时,是否要照特定的方向?

任何方向都行。但是你必须记得埋胶水,以及你绕圈子的方向。每次绕圈子时都要轻触嫩苗,除了最后一次,你必须用硬刺深深戳入嫩苗中。但是要小心,跪下来手会稳一点,因为你不能让硬刺在嫩苗里断掉。如果你弄断了硬刺,你就完了,那块根对你就没有用了。

我是否需要说什么话,在绕圈子的时候?

不必,我会替你说的。

一九六二年一月二十七日  星期六

今天早上我一来到唐望的屋子,他就对我说,他要教我如何准备小烟的混合烟料。我们走到山上,走了很远,进入一个山谷。他在一棵高大瘦长的灌木丛前停下来,颜色跟四周的树木很显著的不同,四周的树木是黄色的,但这棵灌木丛是鲜绿色的。

你必须从这棵小树上把叶子和花朵摘下来,他说,采摘的适当时机是在全魂节(AllSouls’ Day 译注)。

他抽出小刀,把一根小树枝的前端割下来,又选了另一棵类似的树枝,也割下前端,他重复这个步骤,直到手中有了一大把枝叶为止,然后坐下来。

看这里,他说,我把所有前端有两三片叶子的枝子都割下来了。你看到没有?它们都是一样的,我只用每根枝叶的前端,这里的叶子新鲜而娇嫩。现在我们要找个有阴影的地方。

我们一直走着,直到他好像找到了他要的地方。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根长绳,绑在两棵树的树干和较低的树枝上,像是一条晒衣绳似的,他把枝叶吊在绳子上,整齐地排列着,叶子与树枝的分岔处吊着绳子,像是一长排绿色的骑兵。

这些叶子必须在阴影下晒干,他说,这个地方必须很隐秘,不容易进入,这样叶子才会得到保护。它们必须留在一个别人几乎找不到的地方晒干,等晒干之后,包在一起,密封起来。

他把绳上的叶子摘下来,丢进附近的树丛里。显然他只是把方法示范给我看而已。

我们继续走下去,他沿路摘了三种不同的花朵,说它们是烟料成分的一部分,应该采集起来。但是那些花朵必须分别放在不同的土锅中,在黑暗中干燥;土锅要盖起来,让花朵在里面发霉。他说那些叶子和花朵的作用是使烟料的味道好一点。

我们走出山谷,朝河床走去。绕了一大圈后,回到他的住处。晚上我们坐在他的房间里(他很少这么做)。他告诉我烟料的最后一个成分,蘑菇。

烟料的真正秘密是在蘑菇上,他说,它们是最难采集的一部分。要到它们生长的地方,路途又远又危险,要找到正确的种类更是危险。在它们四周还长着其他的种类,没有用处,如果跟好的蘑菇一起干燥,会把好蘑菇破坏掉。要花很长的时间去了解蘑菇,才不会犯错,因为一旦用错了,会造成严重的伤害——伤害到人,也伤害到烟斗,有些人就因吸错了烟料而一命呜呼。

蘑菇一摘下来,就要放进一个葫芦里,因此没法重新查验,它们必须被撕成碎片,才能塞入葫芦的窄口。

怎样才能避免犯错呢?

小心谨慎,知道怎么去选择。我告诉过你,这是很困难的,并非任何人都能驯服小烟;多数人甚至不敢尝试。

蘑菇要在葫芦中放多久呢?

一年,所有其他成分也要密封一年,然后取同样的分量,分别磨成细粉,除了蘑菇,因为它们自己会变成很细的粉末;只要把大块的弄碎就行。四份的蘑菇配上一份所有其他成分,混在一起,放入我这样的小袋中。他指指吊在他衣服内的小袋子。

然后所有成分再收集一遍,等你把它们都处理好,密封之后,你就可以准备抽你原来磨好的烟料了。就你的情形,得明年才能抽。再一年之后,烟料就完全是你的了,因为是你自己采集的。**次抽烟时,我会替你点烟斗,你要抽掉所有烟斗中的烟料,然后等待。小烟出现时,你会感觉到,它会使你自由,去看任何你想要看的东西,正确地说,那是一种无可匹敌的同盟。但是追求它的人必须具有一种无可比拟的意愿,他需要这种意愿才能回来,否则小烟不会让他回来。其次,他必须用意愿来记住小烟让他看的东西,否则他的脑海将只会留下一层雾而已。

一九六二年四月八日  星期日

在我们的对话中,唐望常使用或提到智者这个字眼,但是他从来未解释其含义,于是我问了他。

一个智者是指一个能真正接受艰辛学习的人,他说,一个不着急、不迟疑,尽全力去解开力量与知识奥秘的人。

任何人都能成为智者吗?

不能,并非每个人都行。

那么一个人必须做什么才能成为一个智者?

他必须挑战并打败他的四个天然敌人。

打败那四个敌人后,他就可以成为智者吗?

是的,只有在打败那四个敌人之后,才能自称是智者。

那么,任何人打败那四个敌人,都可以成为智者吗?

任何打败那四个敌人的,都是智者。

但是在面对那四个敌人之前,是否必须达成什么特别的条件呢?

不必。任何人都可以尝试成为智者,虽然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是很自然的。在学习成为智者的道路上所碰到的敌人都是非常难对付的;多数人都屈服了。

那是什么样的敌人呢,唐望?

他拒绝谈那些敌人。他说我要在许久之后,才能了解这方面的意义。我不想放弃这个话题,问他认为我是否可以成为一个智者。他说没有人能够预知这种事。但是我坚持要知道,是否有线索可以让他预测我有没有机会成为智者。他说那要看我与那四个敌人作战的结果而定——看我是否能打败它们,或被它们打败——但要预测结果是不可能的。

我问他是否可用巫术来预知结果。他直截了当地说,这种战斗的结果是无法以任何方式预知的,因为成为一个智者是一件暂时的事。我要他解释这一点,他回答:成为智者不是永恒的,或者说,一个人永远都不能成为真正的智者。一个人在克服了那四个天然敌人之后,只能很短暂地成为智者。

你一定要告诉我,唐望,那是什么样的敌人?

他没有回答,我又问他,但他放弃这个话题,开始谈别的。

一九六二年四月十五日  星期日

我准备要走的时候,决定再问他一次关于智者的敌人。我争辩自己不会很快再回来,**是把他的话写下来,但我不在时可以好好想想他的话。

他迟疑了一阵,然后开始说:

当一个人开始学习时,他绝对不会清楚他的目的。他的动机不正确,他的意图模糊,期望也永远不会实现,因为他对学习的艰辛一无所知。

他慢慢开始学习——先是一点一滴的,然后是一大把。于是他的思想很快就产生冲突。他学到的绝不是他事先所料到或想像得到的,因此他开始害怕,学习绝不是一个人能预料的,学习的每一步都是一项新的任务,而一个人所感到的恐惧则开始无情地增加,毫无起色,他的目标变成了一个战场。

于是,他碰上他的**个天然敌人:恐惧!一个可怕的敌人——极为狡诈,难以克服。在路上每个角落躲藏着、潜伏着、等待着,如果这个人因为恐惧的存在而吓得逃跑,他的敌人就会终止他对知识的追求。

如果他害怕地逃走了,会怎样呢?

不会怎样,除了他永远不会学习到什么。他永远不会成为智者,也许成为一个霸道的人,或无害、被吓坏的好人;不管如何,他会成为一个被打败的人,他的**个敌人会终止他的渴望。

那么他该如何去克服恐惧呢?

答案很简单,他不能逃走,他必须反抗他的恐惧,即使恐惧,也必须接受学习的下一步,下一步,又下一步。他会十分恐惧,但是不得停止,这是规矩!**个敌人撤退的时刻终究会来到,那时他开始对自己有把握,他的意愿会变得更强,学习将不再是件可怕的事了。

当这个愉快的时刻来临时,这个人就可以毫不迟疑地说,他已经击败了他**个天然敌人。

这是一起发生的,唐望,还是一点一点发生的?

它会一点一点发生,但是恐惧的消失是突然而迅速的。

但是如果又有什么事情发生,这个人会不会又恐惧呢?

不会。一旦一个人克服了恐惧,一辈子就不会再恐惧了,因为他得到的不是恐惧,而是明晰——一种明晰的心灵,可以消除恐惧,到那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欲望,也知道如何满足这些欲望。他能够期待新的学习步骤,对一切事物都有一种锐利清晰的感觉,他感觉到一切都没被隐藏起来。

接着他会碰到第二个敌人:明晰!难以获得的明晰的心灵,可以排除恐惧,但也会令人盲目。

它强迫一个人不再怀疑自己,它使他相信他能做任何他做的事,因为他能清晰地看出一切。他非常勇敢,因为明晰;他绝不会半途而废,因为明晰。但这一切都是个错误,就像是件还没有完成的事物。如果这个人顺服了这种佯装的力量,就是屈服于第二个敌人,当他该积极的时候,他反而变得有耐心起来,而该有耐心时,他会变得急躁。他的学习会出现失误,直到再无法学习为止。

一个因此被打败的人会怎样呢,唐望?他会因此而死吗?

不,他不会死,他的第二个敌人只会阻止他成为一个智者;他可能会成为一个虚浮的战士,或一个小丑。但是付出极大代价得来的明晰,绝不会变回黑暗和恐惧。他一辈子都会很明晰,但是他不能再学习,或渴望什么东西了。

他要怎样才能避免被打败呢?

他必须像对付恐惧那样:反抗他的明晰,只用它来看,在采取新的步骤之前,要耐心地等待,小心地衡量一切;最重要的是,他必须想到他的明晰几乎是一种错误。而有一天他会了解,他的明晰只是眼前的一个小点而已。如此他才会克服第二个敌人,达到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伤害他的地步。不会是个错误,不会只是眼前的一个点而已,这将是真正的力量。

这时候他会知道,追求了那么久的力量终于是他的了,他要怎么高兴使用都可以,他的同盟听从他的命令,他的希望就是规矩,他明白这一切都唾手可得,但是也碰上他的第三个敌人:力量!

力量是所有敌人中最强大的一个,因此最容易做的事自然是驯服它;毕竟,这个人已是无法伤害的了。他君临天下,以算计过的冒险为开始,立下规矩为结束,因为他是个主宰。

达到这种地步的人,很难发觉他的第三个敌人正朝他接近。突然间,毫不知情地,他就会落败。他的敌人会让他变成一个残忍、反复无常的人。

他会失去他的力量吗?

不,他不会失去他的明晰,或他的力量。

那么他与一个智者有什么不同?

一个被力量打败的人,到死都不知道怎么控制力量。力量只是他生命的一个负担。这种人无法控制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或如何使用他的力量。

被这些敌人的其中一个打败,是否就是最后的失败呢?

当然。一旦被任何一个敌人打败,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举例说,一个被力量打败的人,是不是有可能看出他的错误而改正过来?

不能,一旦他屈服,就完了。

但是假如他只是暂时被力量所蒙蔽,然后又拒绝了呢?

那就表示战斗还在进行,他仍然想成为一个智者。只有当一个人不再尝试,放弃自己,才算是被打败。

但是,唐望,一个人也有可能为了恐惧放弃自己好几年,最后又克服了恐惧。

不,这样说不对。如果他屈服于恐惧,就永远无法克服恐惧,因为他会逃避学习,不会再尝试。但是如果他在恐惧之中,继续学习了好几年,最后就会克服恐惧,因为他从未真正放弃他自己。

他要如何打败他的第三个敌人呢,唐望?

刻意地反抗它。他必须了解,他似乎已征服的力量事实上并不是他的。他必须时时克制自己,谨慎而忠实地运用所学习到的一切。如果他能了解:不能控制自己,明晰和力量要不错误还要糟糕,那么他就能达到不轻举妄动、观照一切的地步,知道何时及如何使用他的力量。如此他便击败了他的第三个敌人。

这时候,这个人抵达学习之旅的终点,几乎毫无警觉地,他会碰上最后一个敌人:衰老!这是最残忍的一个敌人,一个他无法完全打败、只能打退的敌人。

这是当一个人不再有恐惧,不再有急躁的明晰心灵的时候;在这个时候,他所有的力量都听候他的控制,这也是他非常想要休息的时候。如果他完全顺服了,他会想躺下来休息,忘却一切的欲望,如果他在疲倦中开始放松自己,就会输掉他的最后一回合,他的敌人会把他打倒,让他变成一个年老力衰的老头子,想要撤退的欲望会压过他所有的明晰、力量及知识。

但是如果这个人抛去他的疲乏,继续完成他的命运,他就可以被称为一个智者,他成功地打退了最后那无可征服的敌人,即使只有短暂的片刻,而那片刻的明晰、力量及知识也就足够了。

译注:AllSoul’s Day,墨西哥的庆典节日。

4

唐望很少主动说起麦斯卡力陀。每次我问他这方面的事时,他都拒绝谈论,但又会说一些话,使人对麦斯卡力陀产生一种神人同形的印象。麦斯卡力陀是男性的,不仅因为这个字眼在西班牙语文法上是阳性的,也因为他具有保护者和老师的一贯特性。每次我们谈论时,唐望都会以不同的方式来肯定这些特性。

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星期日

魔鬼草从来不保护人,她的作用只是给予力量。相对的,麦斯卡力陀是很温和的,像个婴儿。

但你说过麦斯卡力陀有时候很吓人。

当然他很吓人,但是一旦认识他,他就是温和而仁慈的。

他怎么表现他的仁慈呢?

他是一个保护者,一个老师。

他是怎么保护呢?

你可以一直带着他,他会使你不受到伤害。

你怎么能一直带着他呢?

放在一个小袋中,用一条绳子绑在你的手臂上,或吊在脖子上。

你有没有带着他呢?

没有,因为我有一个同盟。但是别人会带着。

他教导什么呢?

你必须自己去看才知道。

一九六二年一月三十日  星期二

当麦斯卡力陀接受了你,你看到什么,唐望?

这种事可不是随便能谈的,我不能告诉你。

如果你说了,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吗?

麦斯卡力陀是个保护者,一个温和、仁慈的保护者;但是这并不表示你可以取笑他。他是个仁慈的保护者,但对于那些他不喜欢的人,也会变得很恐怖。

我并不想取笑他,我只想知道他使别人看见什么。我把所有麦斯卡力陀让我看的东西都描述给你听了,唐望。

你的情况不同,也许因为你不了解他的方式。你必须像小孩子学走路那样学习他的方式。

我还要学习多久?

直到他开始对你产生意义为止。

然后呢?

然后你自己就可以了解,不必再向我描述什么了。

你能告诉我麦斯卡力陀在什么地方接受你的?

我不能告诉你。

我想知道的只是他是否会带人到另一个世界去。

是的。

是不是天堂?(西班牙文中天堂是Cielo,也是天空的意思)

他会带你穿过天空。

我的意思是,那是上帝所造的天堂吗?

你未免太傻了吧,我不知道上帝在什么地方。

麦斯卡力陀是上帝——那**的真神?或者他只上一众神之一?

他只是一名保护者和一名老师,他是一种力量。

他是我们内在的一种力量吗?

不,麦斯卡力陀与我们内在没关系,他在我们之外。

那么每个接受麦斯卡力陀的人呢,见到他的形象都是相同的吗?

不,完全不是那样,他对每一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一九六二年四月十二日  星期四

你为什么不多告诉我一些关于麦斯卡力陀的事呢,唐望?

没什么可说的。

在我去再见他之前,一定有很多我应该知道的事。

不。也许没什么是你必须知道的了。就像我告诉过你的,他对每一个人都不相同。

我知道,但我仍然想知道别人对他的感觉。

那些愿意说他的人的意见没有什么价值。你会明白这一点的饿。你也许会谈他谈到某一种程度,然后你就永远不会再谈他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自己的**次经验?

做什么?

那样我就知道怎么跟麦斯卡力陀相处了。

你知道的已经比我多了,你甚至跟他玩过。有一天你会明白那个保护者对你是多么仁慈。我相信**次的时候,他已经告诉你很多、很多的事情,但是,当时的你耳聋目瞎。

一九六二年四月十四日  星期日

麦斯卡力陀显现自己时,是否会采取任何形象呢?

是的,任何形象。

那么,你所知道最常见的形象是什么呢?

没有什么常见的形象。

你是说,唐望,他以任何形象出现,即使对那些很熟悉他的人也如此?

不,他对那些只知道一点点的人会以任何形象出现,但对那些对他很熟悉的人而言,他是固定不变的。

他如何固定不变呢?

他有时会以人的形象显现,就像我们,或者一团光,只是一团光。

麦斯卡力陀对于那些很熟悉他的人,会不会改变他的固定形象?

据我所知,不会。

一九六二年七月六日  星期五  

唐望和我在六月二十三日星期六那天下午开始一段旅行。他说我们要起奇华华(Chihuahua)找蘑菇。他说这将是一段长远而艰苦的旅途。他说得没错。我们六月二十七日星期三晚上十点抵达奇华华北部的一个小矿城。我们把车停在镇的外围,直接走到他朋友家,一对泰拉休马拉族(Tarahumara)印地安人夫妇。我们在那里过夜。

第二天早上,屋主在五点钟叫醒我们,他给我们一些粥和豆子,然后,坐下来跟唐望谈话,但他没有提到任何关于旅程的事。

吃过早餐后,屋主在我的水壶加了水,放了两个面包在我的背包里。唐望把水壶递给我,用一条绳子把背包系在他的肩膀上,谢谢那个人的招待,然后转身对我说:该走了。

我们在泥土路上走了大约一哩,穿越田野,两个小时后,来到小镇南方山脉的山脚。我们朝西南方爬上坡度不陡的山坡,唐望改变方向,我们沿着一道高峻的山谷朝东南方前进。虽然年岁已高,唐望的脚步一直是难以相信地快速,中午时,我已经完全精疲力竭了。我们坐下来,他打开了背包。

如果你想要的话,你可以把面包全吃掉。他说。

你呢?

我不吃,而且我们等一下并不需要这些食物。

我又累又饿,便接受了他的建议。我觉得这是谈论这次旅程的好时候,于是我很随意地问:你想我们会在这里待很久吗?

我们要在这里收集一些麦斯卡力陀,会待到明天。

麦斯卡力陀在哪里?

我们四周都是。

这附近都是各式各样的仙人掌,但是我看不出其中有培药特。

我们又上路了,三点时,我们来到一个狭长的山谷,旁边的山相当险峻。寻找培药特的想法使我奇怪地兴奋起来,我从来没有在大自然里见过培药特。我们进入山谷,走了大概四百尺时,我突然发现三棵培药特植物,绝不会错,就在我前方路旁左边,高出地面几尺。它们看起来就像圆而丰满的绿玫瑰。我朝它们跑去,指给唐望看。

他不理我,故意背对着我走开。我知道我做错了事,这天下午,我们沉默地走着,慢慢沿着谷底前进,谷底都是小而尖锐的石子。我们在仙人掌中前进,打扰了好多蜥蜴,或单飞的鸟儿。我看到好多培药特植物,但一句话也没说。

六点时,我们走到山谷尽头,来到山脚下,爬上一块石台,唐望把背包放下,坐下来。

我又饿了,但没有食物,我提议现在就收集麦斯卡力陀,然后回到镇上去。他看起来有点恼怒,嘴唇发出啧啧的声音,他说我们要在这里过夜。

我们安静地坐着。左边有块石壁,右边是我们刚走过的山谷,山谷延长了颇长的距离,似乎比我原来所看到的还要宽广,而且不那么平坦。从我坐的地方看过去,有许多凸起的小山丘。

我们明天回去。唐望说,没有看我,指着山谷。我们会在走回去的路上,穿过原野时,把他收集起来。也就是说,我们只有在路上碰到他时,才能收集他。他会找到我们,而不是我们去找他,他会找到我们的,只要他愿意。

唐望背靠在石壁上,转过头,仿佛除了我之外,还有另一个人在那里。还有一件事,只有我能采集他。你也许可以带着背包,或走在我前面——我还不知道。但是明天你不能像今天那样指着他!

对不起,唐望。

没关系,你事先并不知道。

是你的恩人教你这些麦斯卡力陀的事吗?

不是!没有人教过我麦斯卡力陀。那个保护者本身就是我的老师。

那么麦斯卡力陀就像一个你能交谈的人吗?

不,他不是。

那么他怎么能教导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

记得你跟他玩的那次?你了解他的意思,不是吗?

我了解!

那就是他教导的方式。你当时并不知道,他会跟你说话的。

什么时候?

当你**次看到他的时候。

他似乎对我的问题非常不耐烦。我告诉他,我必须提出所有这些问题,因为我想要找出所有能找到的答案。

别问我!他恶作剧地微笑起来。问他,下次见到他的时候,问他一切你想要知道的事情。

那么麦斯卡力陀就像个你能交谈的人……”

他没让我说完,转过身,拿起水壶,走下岩台,消失在岩石之后。我不要单独留在这里,虽然他没有叫跟陪他一起走,但我跟上去。我们走了大约五百尺,来到一条小溪边。他洗洗手和脸,把水壶灌满,用水漱漱口,但没有喝下去,我用手掬起水要喝,但是他阻止我,说现在还不需要喝水。

他把水壶递给我,朝岩台走回去。回去之后,我们又面对山谷背靠着岩壁坐下。我问是否可以生个火。他的反应像是问这种事情是难以置信的。他说这天晚上我们是麦斯卡力陀的客人,他会使我们温暖的。

已经傍晚了。唐望从他的背包中抽出两张薄薄的棉布毯,把一张丢到我怀里,他双脚盘起,把另一张摊子盖在双肩上。在我们下方,山谷边缘笼罩在夜的雾气下,变得模糊。

唐望一动不动地面对培药特的原野坐着。一阵阵的风吹在我脸上。

黄昏是世界之间的裂缝。他轻轻地说,没有看我。

我没问他是什么意思。我的眼睛好湿,突然间我感到非常激动,有一种奇怪的、巨大的欲望想哭!

我俯卧在地上,岩石很硬、很不舒服,每隔几分钟,我必须换姿势。最后,我坐起来,盘起双腿,把毯子盖在肩膀,发现这个姿势十分舒适,于是我睡着了。

我醒来时,听到唐望在对我说话。天很暗了。我不能清楚地看到他,也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开始走下岩台,我跟着他,我们小心地行动,至少我是如此,因为天太暗了。我们停在石壁的底端,唐望坐下来,示意我坐在他左边。

他解开衬衫,拿出一个皮袋,打开来放在前面的地上,里面装着一些干的培药特核。

停顿一阵后,他拿出一粒培药特核,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揉着,同时轻轻哼唱着调子。突然间,他发出巨大的尖叫声

啊嗨!

这声尖叫怪异而出乎意料之外,我被吓坏了,模糊中,我看到他把培药特核放入口内,开会司咀嚼起来。过了一会,他拿起袋子,靠过来低声告诉我把袋子拿过去,拣出一个麦斯卡力陀,把袋子放回地上,然后照他刚才的方式做。

我挑了一个培药特核,像他那样地揉起来。同时间他唱了起来,前后摇摆着。我试了好几次要把培药特放入口中,但是我不好意思尖叫出来。然后,仿佛是在梦中,一个难以置信的尖叫声从我身上发出来:啊嗨!有一片刻,我还以为是别人发出的。我开始又感觉到腹部内紧张的冲击。我仿佛往后倒下,我要昏倒了。我把培药特放入口中,嚼起来。过了一会,唐望又从袋中拿出一粒。他只唱了一会儿就把它放入口中,这使我松了口气。他把袋子传给我,我吃了一粒后把袋子放回面前。这个步骤重复了五、六次,我才发觉口渴。我拿起水壶要喝,但唐望叫我只能漱口,不要喝下去,否则会呕吐。

我一再以水润嘴。到了某个时刻,把水喝下去成为一种难以克服的诱惑,于是我吞下一点水,马上,我的胃开始痉挛起来。我期望一股液体会无痛、顺利地从嘴里流出来,就像**次吃培药特那样,我很吃惊地发现只有平常想吐的感觉,不过并不持久。

唐望又拿了另一粒培药特,并把袋子递给我,重复刚才的做法,直到我嚼了十四粒培药特。这时候所有原先的口渴、寒冷、不适的感觉都消失了,取代的是一种不熟悉的温暖和兴奋感。我抓起水壶想漱漱口,但水壶是空的。

我们可以去小溪吗,唐望?

我说话的声音并没有传出去,却击中上颚,弹回喉咙,回音在它们之间柔和地弹撞,像音乐似的,好像长了翅膀在我喉咙中拍打着,它的接触使我感到舒适,我跟随它的波动,直到它消失。

我重复一次问题,我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在一个地窟里说话。

唐望没有回答,我站起来,朝小溪的方向转过去,看看他是否会跟上来,但是他似乎在专心倾听什么。

阿布托(Abuhto)已经在这里了!他说。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字眼,正在想是否要问他时,我发觉耳朵里有一种嗡嗡声,越来越大,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牛吼器(译注)所发出的震动。它响了一下子,慢慢低下去,直到恢复平静。这个凶猛、剧烈的声音把我吓坏了,我颤抖得非常厉害,几乎站不住,但还是非常清醒。如果刚才有感到晕眩,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代替的是一种非常清澈的心境。刚才的噪音使我想起一部科幻电影,一只巨大的蜜蜂从辐射地带区飞出来的嗡嗡声。这个想法使我笑了起来。我看见唐望恢复了舒适的姿势。突然间,一只巨大蜜蜂朝我冲过来的形象又出现了,这要比平常的念头真实多了,它单独处于一种非常清晰的状态中,其他一切都被赶出我的心灵之外。我这一生中从来没经历过这种心灵上的清澈,于是又感到一种恐惧。

我开始流汗。我倾身告诉唐望我感到害怕。他的脸离我只有几寸远,他注视着我,但是他的眼睛是蜜蜂的眼睛,像是一对圆玻璃,在黑暗中透出光泽。他的嘴唇凸出来,发出一种扑打的声音:啪嗒——---嗒。我往后跳,差点撞上石壁,仿佛是一段无穷尽的时间里,我体验到一种难以忍受的恐惧,我喘着气,发出哀鸣,汗水冻结在我的皮肤上,造成一种怪异的僵硬感。然后我听到唐望的声音:站起来!走一走!站起来!

那个形象消失了,我又看到熟悉的脸孔。

我去弄点水。在又一段似乎无穷尽的时间之后,我说。但我的声音沙哑,几乎说不出话来。唐望点头同意。当我走开时,我发现我的恐惧消失了,就像它神秘来到又迅速离去。

在走向小溪的路上,我发现路上的一切东西,我都能看得很清楚。我记得刚才也能清楚看到唐望,而在这之前,我几乎分辨不出他的轮廓。我停下来,看看远方,甚至能够看见山谷对面,在另一端,有些大石头则清楚可见。我想一定是天亮了,我可能忘了时间的流逝。我看看表,十二点十分!我检查表是否还在走,不可能是中午,一定是午夜!我准备冲到水边,赶快再回到岩台,但我看见唐望走下来,于是我等着他。我对他说,我能在黑暗中看见事物。

他凝视我许久,没有说一个字;也许他说了,只是我没有听到,因为我正专注于能在黑暗中看见事物的特殊新能力。我能分辨出沙中的每一粒小石子。有时候,一切都非常清楚,像是清晨或黄昏,然后又黑暗,然后又明亮。我很快便发现明亮是与我心脏的舒张配合,黑暗则与收缩配合。世界随着我的心跳,从明亮变成黑暗,再变成明亮。

我正专注于这个发现中,那个奇怪的嗡嗡声又出现了,我的肌肉强硬起来。

阿努托(Anuhctal,这次我听成这个字眼)在这里了。唐望说。我想噪音这么吵、这么吓人,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当噪音变弱后,我觉察到小溪的水量突然暴增,一分钟前它还不到一尺宽,现在却变成一个巨大的湖;天空的光线仿佛穿过树缝照射在水面上,水面不时会闪烁一下——金色和黑色,然后又恢复黑暗,没有光线,几乎看不见,但仍奇怪地存在着。

我不记得我蹲在湖边多久,只是望着黑色的湖水。强烈的噪音一定在同时消失了,因为之后那可怕的嗡嗡声又出现,把我带回来了(回到现实?)。我转身找唐望,看见他往上爬,消失在岩台之后。但是这种单独的感觉没有影响我,我蹲在那里,充满了信心与放任的感觉。那怒吼声又出现了,非常强烈,像是一阵强风的呼啸声。我尽可能仔细地倾听,我能够听出特定的音调,是由如人声般的高音加上低沉的鼓音所组成。我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声音上,再次发觉,我的心跳是与那低沉鼓音、音调相配合的。

我站起来,音调停止了。我想要倾听我的心跳,但是听不到。我又蹲下来,心想也许是身体的姿势造成这种声音。但是什么都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连我的心跳都听不到!我想我受够了,但是当我站起来要走时,我感觉到地震,我脚下的地面在震动。我失去了平衡,朝后倒下去,背躺在地上,地面剧烈地震动。我试着抓住一块石头或植物,但是身下有东西在滑动。我跳起来,站了一下,又倒下去。我坐着的地面在移动,像木筏般滑进水里。我一动也不动,被一种恐惧所震慑住,这种恐惧就像其他一切事物一样奇特、持续且绝对。

我要栖息在一小块漂浮的土地上,在黑暗的湖水上移动。我感觉波浪推着我朝南方移动。我可以看见波浪在四周打转,溅在身上冷冷的,奇怪地沉重,我想波浪是活的。

我看不到任何岸边或陆标,我也记不得这次旅程中的任何感觉或想法。大概经过了好几个小时的漂浮,我的木筏九十度地转向左边,朝东方走,在水面上又滑了一段很短的距离,然后意外地撞上东西。冲力使我往前飞去。我闭上眼睛,膝盖及双手撞上地面,我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一会后我睁开眼睛。我躺在地上,仿佛木筏与土地合而为一了。我坐起来,转过身,水在后退!好像是倒转的波浪,直到消失为止。

我坐在那里很长一段时间,试着整理我的思绪,把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变为可理解的整体。我全身都在痛,喉咙像是破了般,当我落地时,我咬到嘴唇。我站起来,风使我感到寒冷,我的衣服湿了,双手、下巴及双膝剧烈地颤抖着,我不得不再躺下来。汗水流进我的眼睛里,我痛得叫了起来。

过了一会,我稍微稳定下来,站起来。在黑暗的晨光中,景物十分清楚。我走了几步。一阵子后,好几个人的声音朝我传来,他们似乎在大声说话。我跟随那些声音走了大约五十码,突然停下来,因为已是尽头,巨大的石头排成围墙。我能看到另一排围墙,然后又是另一排、又另一排,直到它们合成一座陡峭的大山。山中传出一种最特殊的音乐,那是一种流动、奇异的声音。

在一块大石头的底部,我看见一个人坐在地上,我朝他走去,在离他大约十尺处停下来;然后他转头瞧我。我停下来——他的眼睛是我刚才所看到的水!同样的浩瀚无边,闪烁着金色和黑色。他的头尖尖的,像是草莓似的;皮肤是绿色的,上面有无数的斑点。除了那尖尖的形状外,他的头就像培药特植物的表面。我站在他前面,凝视着;我的目光离不开他。我能感到他故意以他的眼睛的重量来压我的胸口。我感到窒息,失去平衡而倒在地上。他移开眼睛,我听到他对我说话,最初他的声音像是微风的柔和淅卒声,然后像是音乐——一种声音的曲调——于是我知道他在说:你要什么?

我跪在他面前诉说我的生活,然后哭泣起来。他又望着我,我感觉到他的眼睛把我拉开,我想这一刻就是我死亡的时候了。他示意我靠近些。我迟疑了片刻才跨前一步。等我靠近后,他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他把手背伸给我看。那个曲调说:看!在他的手中央有个圆洞。看!那个曲调又说,我看进那个洞,于是我看到了自己,非常老迈而衰弱,劬偻地跑着,四周有发亮的火花围着我飞舞,然后三颗火花击中了我,两颗在头部,一颗在左肩。我的身躯开始直立起来,不再劬偻,然后与那个洞一起消失。

麦斯卡力陀又把眼睛转向我。它们是如此地接近我,我听见它们轻柔地发出那天晚上我听了好多次的奇特响声,它们逐渐平息下来,像是一个寂静的水塘,反射着金色和黑色的波光。

他又把眼睛转开,像蟋蟀般地跳了约五十码,他跳了又跳,消失了踪影。

接下来我所记得的是,我开始步行。非常合理地,我试着辨认陆标,像是远方的山脉,来确定自己的位置。在这整个经验中,我一直都分心在寻找方向上。我相信北方一定在我左边,我朝那个方向走了很久,才发现已经是白天了,我不再使用我的夜间视线。我记得我有手表,于是看看时间:八点钟。

大约十点钟的时候,我回到前一天晚上停留的岩台上,唐望正躺在地上睡觉。

你到哪里去了?他问。

我坐下来喘口气。

沉默了许久,他问:你看到他了吗?

我开始把我的经验从头说给他听,但是他打断我,说重要的只是我有没有看见他。他问麦斯卡力陀离我有多近。我说我几乎可以摸到他。

故事的这部分令他感兴趣。他注意倾听每一个细节,没有置评,只打岔问我所见的形体、他的饿模样,以及相关细节。到了中午左右,唐望似乎听够了我的故事。他站起来,把一个帆布袋绑在我胸前;他要我跟在他身后走,说他要把麦斯卡力陀割下来,而我要用双手接下他,把他轻轻放入袋中。

我们喝了一点水,然后上路。当走到山谷边时,他似乎犹疑了一下,才决定了方向。然后我们就直直地走下去。

每一次我遇到一棵培药特植物时,他就蹲在它面前,用他那把短短的锯齿状小刀轻轻地把顶端割下来。他的切口与地面平行,然后从一个皮袋总拿出纯硫磺粉撒在他所谓的伤口上。他左手拿着割下的培药特核,右手撒着硫磺粉,然后站起来,把培药特核递给我。我必须用双手去接,像他所告诉我的,放进袋子里。站直身体。不要让袋子碰到地上,或任何其他东西。他一再吩咐,好像我会忘记似的。

我们采了六十五个培药特核。等袋子完全装满后,他把袋子放在我背上,又在我胸前绑上另一个袋子。我们横跨了原野之后,已经有两个满满的袋子,装着一百一十个培药特核。袋子笨重而累赘,我几乎走不动。

唐望小声对我说,袋子沉重上是因为麦斯卡力陀想回到地上去。他说这是因为要离开住地的哀伤,使麦斯卡力陀如此沉重,我真正的任务是不要让袋子碰到地上,如果让袋子碰到地上,麦斯卡力陀就绝不会再让我接受他了。

在一个特定的时候,我肩上皮袋的压力变得令人难以承受,似乎有某种东西产生极大的力量要把我拉倒。我十分担心,发现自己开始加快速度,几乎是用跑的;我等于是在唐望身后慢跑着。

突然间,我背上和胸口的重量消失了,负担变得很轻松,我很自在地跑上前去,追上前面的唐望。我告诉他,我不再感觉到那重量了。他解释说,我们已经离开麦斯卡力陀的住地了。

一九六二年七月三日  星期二

我想麦斯卡力陀已经差不多接受你了。唐望说。

为什么你说他差不多接受我了呢,唐望?

他没有杀死你,甚至伤害你。他好好地吓唬了你,那并不是不好的。如果他根本不接受你,就会像个怪物般在你面前出现,充满愤怒;有些人碰到他,又没使他接受时,就会体会到什么是恐怖。

如果他是如此恐怖,在你带我来这个地方之前,为什么不先告诉我呢?

你没有主动追求他的勇气,我想你还是事先不知道比较好。

但是我可能会死掉,唐望!

是的,可能,但我相信你会没事的,他跟你玩过一次,他并没有伤害你。我想他这次对你也感到同情。

我问他是否真的认为麦斯卡力陀在同情我。那段经验实在太可怕,我觉得我被吓死了。

他说麦斯卡力陀对我非常仁慈,他让我看到的那段画面是针对一个问题的答案,他给我上了一课。我问他那一课是什么意义。他说这是无法回答的,因为我竟怕得不敢去知道我到底问了麦斯卡力陀什么问题。

唐望要我回忆,在麦斯卡力陀把手上的画面给我看之前,我对他说了什么,但是我记不得,我只记得自己跪下来,对他忏悔我的罪恶

唐望似乎没有兴趣再谈下去。我问他:你能教我你所唱的那些歌的歌词吗?

不能,那些歌词是我自己的,是保护者自己教我的。那是我的歌。我不能告诉你它们是什么。

为什么你不能告诉我呢,唐望?

因为那些歌是保护者与我之间的联系。我相信有一天他会把你自己的歌教给你。耐心等待吧!永远不可以!绝对不可以抄下或打听另一个人的歌。

你叫的那个名字是什么?你能告诉我吗,唐望?

不能。除了要叫他的时候,否则他的名字绝不可说出来。

如果我自己要叫他呢?

如果有一天他接受你了,就会告诉你他的名字。那个名字是给你单独使用的,用来大声叫他,或低声对自己说,也许他会告诉你他的名字是阿三。谁知道呢?

为什么在谈论他的时候,不能用他的名字呢?

你看过他的眼睛,不是吗?你不能对保护者乱来。这就是为什么我搞不懂他选择跟你玩!

如果他会伤害人,怎么能作为保护者呢?

答案很简单,麦斯卡力陀是个保护者,因为任何人都可以追求他。

但是世界上一切事物,不是任何人要追求都可以的吗?

不,并非如此。同盟的力量只限于巫鲁荷可以追求,但是任何人都能够去追求麦斯卡力陀。

但是为什么他会伤害某些人呢?

并非每一个人都喜欢麦斯卡力陀;但是他们都想不劳而获地追求他。当然,他们与他见面时就会十分恐怖。

等他完全接受一个人时,会变成怎么样呢?

他会以人的形象,或一团光来显现自己。当一个人赢得如此的接受后,麦斯卡力陀就固定不变,永远不会再改变了。也许等你下次见到他时,他就是一团光,也许有一天他会带你去飞行,把他所有的秘密都透露给你。

我要怎么做才能达到那个地步呢,唐望?

你必须是个坚强的人,你的生活必须是真诚的。

什么是真诚的生活呢?

一种深思熟虑的生活,一种好的、坚强的生活。

译注:牛吼器(Bull-roarer)是用绳子一端绑着木片,旋转起来发出声响的器物,可能是用来赶牛马的器具。

5

唐望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不经意地询问我那棵蔓陀萝植物的情形。在我移植那块根部一年之后,它已经长成一棵很大的树丛了,结了种子,种荚干了。唐望于是判定,这是我再学习魔鬼草的时候了。

一九六三年一月二十七日  星期日

今天唐望告诉我蔓陀萝根部第二节的初步知识,学习的第二步骤。他说根部的第二部分是学习的真正开始;跟这部分比起来,**部分就像是儿戏。必须精通第二部分才行,至少要尝试二十次之后,他说,才能够进入第三步骤。

我问:第二部分是做什么呢?

魔鬼草的第二部分是用来看的。使用它后,一个人可以翱翔于空中,飞到任何他想到的地方去看看。

一个人真的能飞吗,唐望?

为什么不能?我已经告诉过你,魔鬼草是给那些追求力量的人。精通第二部分的人可以使用魔鬼草做出难以想像的事情,以得到更多的力量。

哪一类的事情,唐望?

我无法告诉你。每一个人都不一样。

一九六三年一月二十八日  星期一

唐望说:如果你成功地完成第二步骤,我就只能再教你一个步骤。在学习魔鬼草的过程中,我明白她不适合我,于是我没有再进一步追求她。

是什么使你决定放弃的,唐望?

每次我尝试使用魔鬼草时,她几乎都快把我杀掉。有一次非常恶劣,我以为我完蛋了。不过,我原本可以避免这一切痛苦的。

如何避免?是否有一种特殊的方式?

是的,有一个方法。

它是一种公式、步骤或什么?

它是一种抓住东西的方式。例如,当我在练习魔鬼草时,我太渴望了。我抓住东西就像小孩子抓住糖果那样。魔鬼草只是百万条道路中的一条。任何事都是百万条道路中的一条。因此你必须时常记得,一条路只是一条路;如果你觉得不该走下去,在任何情况下就不应该停留。为了有明晰的感觉,你必须过一种有纪律的生活,只有到那时候,你才会知道任何道路只是其中的一条,如果你的心要你放弃,你的放弃并不会冒犯你自己或其他人。但是不管你是放弃或走下去,你的决定都必须毫无恐惧或野心。我要警告你,仔细、谨慎地观察每一条道路。你认为应该试多少次,就试多少次,然后问自己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只有一个非常老的人才会问的。当我年轻时,有一次我的恩人告诉过我这个问题,但是我当时过于血气方刚,无法了解它。现在我了解了。这个问题是:这条道路有心吗?所有的道路都是一样的:它们不通向任何地方。它们也许穿过树丛,或进入树丛。在我自己的生命中,我可以说我走过很长很长的路,但我没有到达任何地方。我恩人的问题现在具有明显意义了:这条道路有心吗?如果有的话,这就是一条好路;如果没有,这条路就没有什么用处。两条路都不通向任何地方;但是一条路有心,另一条没有。一条路使旅程愉快,只要你走在上面,你与路就是一体的;另外一条路会使你诅咒你的生命。一条路使你坚强;另一条路使你软弱。

一九六三年四月二十日  星期日

四月十六日星期二下午,唐望跟我到他的蔓陀萝植物所在的地方。他要我留在车中,让他一个人走。他在三个小时之后回来,带着一个红布包成的包裹。等我们开车回他家时,他指着那包裹,说那是他给我的最后礼物。

我问他是不是不再教我了。他说,他指的是我自己的植物已经完全长大了,不再需要他的植物了。

下午稍晚,我们坐在他的房间里;他拿出一个磨得光滑的杵和臼,臼的直径约六寸。他打开一个大包裹,里面有不少小包包,他选了其中两包,放在我旁边的草席上;然后他从那个带回家的包裹中,取出四个大小相同的小包包。他说那是种子,我必须把它们研磨成细粉。他打开**包,倒一点东西在臼中。种子干干圆圆的,呈焦黄色。

我开始用杵磨起来;过了一会,他更正我的动作,叫我把杵推向臼的一边,然后压过臼底,再推到另一边。我问他要怎么使用那些粉末。但他不愿意谈。

**包种子非常坚硬难磨,花了我四小时才完工,背因为坐姿而疼痛起来。我躺下来,想睡在那里,但是唐望打开第二包,再倒一些种子在臼里。这次的种子要比**次的色泽更淡一点,而且粘成一团,包包里其他的东西像是粉末,是非常细小的深色颗粒。

我想要吃点东西,但是唐望说如果我想要学习,就必须遵守规矩——学习第二部分的秘密时,只能喝一点点水。

第三包装的是一堆活生生的黑色象壳虫。最后一包是一些新鲜的白色种子,软软的,但是充满纤维,很难如他所要求地磨成糊状。在我磨完这四包东西后,唐望量了一两杯青绿色的水,倒进一个陶土锅里,然后把锅子放在火上。等水沸腾后,他把**包已磨成细粉的种子加进去。他从皮袋中拿出一根长而尖的木头或骨头来搅拌。水又沸腾时,他把其他成分一加入锅中,以相同方式搅拌,然后又加入一杯相同的水,用微火煮。

然后他告诉我,是把根部捣碎的时候了。他小心地从他带回家的包裹中抽出一条很长的蔓陀萝根部,大约有十六寸长,很粗,直径也许有一寸半。他说这是第二节,他仍用自己的长度去量,因为那是他的根。他说下一次我尝试魔鬼草时,要量量我自己的根部。

他把那个大石臼朝我推来,我开始捣起来,方式跟他捣**部分时完全一样。他指示我采取相同的步骤,于是我们让捣烂的根部浸在水中,暴露在夜气中。这时,土锅中所煮的东西已经干成糊状了。唐望把锅从火上拿下来,放进一个吊垂的网子里,把网子钩在屋中的梁上。

四月十七日早上大约八点时,唐望和我开始用水过滤捣烂的根部。这是一个晴朗、有太阳的日子,唐望把这种好天气看成魔鬼草喜欢我的征兆;他说跟我在一起,他所能记得的只是她当初对他有多坏。

我们过滤根部的方式跟我所观察的**次做法完全相同。到了下午,第八次把上层的水倒掉之后,臼底下留下约一汤匙分量的黄色物质。

我们回到他的房间,那里还有他没碰过的两个小包包。他打开其中一个,手滑进去,用另一只手把包包的袋口卷起来,从手在袋中的活动看来,他似乎在抓什么东西。突然间,他非常灵活地把袋子像手套般从手上剥下来,手伸到我脸前,他正抓着一只蜥蜴,头离我眼睛只有几寸,嘴有点奇怪。我瞪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后缩。蜥蜴的嘴被粗略的线缝起来了。唐望命令我用左手握住蜥蜴。我紧紧抓着,它在我手中蠕动。我感觉想吐,双手开始流汗。

他拿起最后一个包包,重复同样的动作,抓出另一只蜥蜴,它的眼皮也被缝在一起,他命令我用右手握住它。

等到我双手都抓着蜥蜴时,我感觉要生病了,有一股强烈的欲望想丢下它们,离开这里。

不要捏扁它们!他说,他的声音给我解脱的感觉,他问我是怎么搞的。他试着保持严肃,但板不下脸而笑了出来。我试着放松一点,但是双手流汗流得太厉害了,蜥蜴开始从我手心里爬出来,尖尖的小爪抓着我的手,给我一种难以置信的厌恶、恶心感。我闭上眼睛,咬紧牙关。其中一只蜥蜴已经爬上我的手腕,只要挣脱我的手指,就可以自由了。我的身体产生一种奇特的绝望感,非常的难受。我从牙齿间对唐望咆哮,要他把这两只鬼东西拿走。我的头不自主地颤抖着,他好奇地看着我,我像熊一样吼起来,颤动身体,他把蜥蜴丢进袋子里,开始大笑起来,我也很想笑,但是胃部作呕,我躺了下来。

我对他解释,是蜥蜴在我手上扭来扭去的感觉使我这样。他说有很多事情可以使一个人发狂,尤其是缺乏学习所需的坚决与目标感;但是当一个人有一种清晰、无可动摇的意志时,感觉就不再是一种障碍了,因为他有能力控制感觉。

唐望等了一会儿,然后又以相同的方式把蜥蜴交给我。他叫我握住它们的头部,轻轻摩擦着我的太阳穴,我可以问它们任何我想知道的事。

我起先并不了解他要我做什么。他又说了一次,我可以问蜥蜴任何找不到答案的问题。他给我一连串的例子:我可以知道许久未见面的朋友的情况,或寻找遗失的东西,或我没见过的。这时我才知道他说的是未卜先知的能力,我变得非常兴奋,心跳开始剧烈,我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

他警告我,**次时不要问私人的问题;他说我应该想一些与个人无关的问题,而且必须想得快、清楚,因为我将没有办法改变我的思想。

我疯狂地想要想出我想知道的事情。唐望不停地催我,我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想不出任何可以蜥蜴的事。

经过一段长久而难受的等待后,我想到了一件事。不久前,图书馆某个阅览室里有一大堆书被偷走。这不是私人问题,但我很感兴趣,我不知道是哪个人,或哪些人偷了那些书。我用蜥蜴擦着太阳穴,问它们小偷是谁。

过了一会儿,唐望把蜥蜴放回袋子里,说魔鬼草根部的汁液与种子的糊膏并没有什么大秘密。糊膏是用来指示方向的;而根部是使事情清楚的。但是真正的秘密是在蜥蜴,它们是整个第二部分巫术的秘密所在。我问它们是不是特殊的蜥蜴。他说是的,它们必须来自一个人自己的植物区,它们必须是他的朋友。要跟蜥蜴做朋友,需要很长时间,给它们食物,对他们说友善的话,才能发展出坚定的友谊。

我问和它们的友谊为什么会这么重要。他说蜥蜴只有在认识那个人之后,才会让自己被抓到,而且凡是对魔鬼草如此认真的人,一定也要对蜥蜴认真。他说照规矩的话,蜥蜴应该在种子糊膏与根部汁液准备好之后才被抓,时间应该在下午稍晚的时候。如果一个人跟蜥蜴关系不好的话,可能花好几天都抓不到它们,而糊膏只能维持一天的效力。接着他给了我一连串指示,关于抓到蜥蜴之后应采取的步骤。

一旦你抓到了蜥蜴,就把它们分别放入两个袋子里,然后拿起一只,跟她说话,向她道歉伤害了她,请求她帮助你。用一根木针把她的嘴缝起来。用龙舌兰的纤维,以及一根佐草的刺来缝,要缝得很紧。接着对另一只蜥蜴说同样的话,把她的眼皮缝起来。等到夜晚降临后,你就准备就绪了。拿起那只嘴巴被缝起来的蜥蜴,向她说明你想要知道的事物,请她为你看看;告诉她你必须把她的嘴缝起来,这样她才会赶快来你这里,不会告诉别人。你把糊膏涂在她头上,然后让她在糊膏中爬一爬;再把她放在地上。如果她朝你的好运方向爬去,巫术就会成功而容易。如果她朝相反方向爬去,就不会成功。如果蜥蜴朝你爬来(南方),你就可以期待不平常的好运;但是如果她离你而去(北方),巫术就会非常困难,你甚至会死掉!因此如果她离你而去,就是放弃的时候。在这个关头,你可以下决心不做。过你这么决定,就会失去控制蜥蜴的能力,但那要比失去你的生命还好得多。话说回来,你也可以不理会我的警告,继续进行你的巫术。如果你那样做的话,下一步是拿起另一只蜥蜴,叫她听她姐姐的故事,然后,描述给你听。

但是那只嘴巴被缝起来的蜥蜴,如何告诉我她所看到的呢?她的嘴不是缝起来不准说话吗?

缝起她的嘴是不准她把故事告诉陌生人。大家都说蜥蜴爱说话,她们会在任何地方停下来说话。不管如何,下一步是把糊膏涂在她的脑后,用她的头擦你的右边太阳穴,不要让你的额头滴到糊膏。在你刚开始学习时,**用一条细绳绑住蜥蜴,再绑在你的肩膀上,这样就不会失去她或伤害她。等你更熟练魔鬼草的力量,蜥蜴就会服从你的命令,会栖息在你的肩膀上。当你用蜥蜴把糊膏涂在右太阳穴之后,把双手浸入糊膏中;先擦两边太阳穴,再涂抹头部的两侧。糊膏干得很快,涂多少次都可以。每次都先用蜥蜴,然后再用手指。那只出去看看的蜥蜴迟早会把她旅程的一切都告诉她的姐姐,那只眼睛睁不开的蜥蜴会叙述给你听,好像你是她的同类。等巫术结束,把蜥蜴放下,让她走掉,不要看她走到什么地方。用你的双手挖个深洞,把你用过的所有东西都埋进去。

下午六点钟左右,唐望把锅中的根部萃取出汁液,弄到一片东西上,不到一汤匙的黄色黏液。他把一半放入杯中,加上一点黄色的水,摇摇杯子,使黏液溶解。他把杯子递给我,叫我把杯里的混合物喝掉。没有什么味道,但在我嘴里留下一点苦味。水太烫了,使我不太舒服。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但很快又松弛下来。

唐望拿出另一个装糊膏的锅子,糊似乎干硬了,看起来很光滑。我想用手指戳戳看,但是唐望朝我跳来,把我的手推开。他变得十分恼怒,说我这样做太没大脑了,如果我真的要学习,不能这么不小心。这是力量,他指着糊膏说,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样的力量。我们为了自己的目的而驯服它已经够坏了——这是没办法避免的事,因为我们是人——但是我们至少要尊敬地对待它。糊膏看起来像燕麦粥,显然本身有足够的黏性,才会这么浓稠。他叫我把装蜥蜴的袋子拿来,抓出那只嘴巴被缝起来的蜥蜴,小心地递给我。他要我用左手抓住它,再用手指沾些糊膏,涂在蜥蜴头上,然后放到锅中按住它,直到它全身沾满了糊膏。

接着他叫我把蜥蜴从锅中拿出来。他拿起锅子,带我到离他屋子不远有很多石头的地方。他指着一块大石头,叫我坐在石头前面,把它当成是我的蔓陀萝植物,然后把蜥蜴抓在面前,再对她说一次我想要知道的事,让她帮我找答案。他劝我告诉蜥蜴,我很抱歉让她不舒服,并且答应她,以后会对所有的蜥蜴都很仁慈,作为报答。然后他叫我用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夹着她,那里上次被他割了一刀。他要我也绕着石头跳舞,就像上次移植魔鬼草一样;他问我是否还记得上次的做法。我说记得。他强调说一切都必须相同,如果我不记得的话,就等一切清楚后再说。他很严肃地警告我,如果我草率行事、不谨慎的话,可是会受到伤害的。他的最后一项指示是,我要把嘴巴被缝上的那只蜥蜴放在地上,看她往什么地方去,这样就能断定这次经验的结果。他说我的视线不能离开那只蜥蜴,即使一刹那也不行,因为蜥蜴所擅长的诡计是使人分神,然后一溜烟就不见了。

天色还不很暗,唐望看看天空。我要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了。他说完,便走开了。

我遵从他所有的指示,最后把蜥蜴放在地上。蜥蜴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然后它看看我,朝东跑向石头堆里,躲在里面不见了。

我坐在石头前面的地上,假装是坐在我的植物前,一股深沉的悲哀笼罩着我。我想着那只嘴巴被缝的蜥蜴,想到它奇异的旅程,以及它在跑走之前看我的样子。这是一种奇怪的联想,不很愉快的投射:我自己也是一只蜥蜴,从事着另一种奇异的旅程。我的命运也许只是去看看而已;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把看到的说出来。那时天色非常暗了,我几乎看不到面前的石头,我想起唐望的话:黄昏是世界之间的裂缝。

长久的迟疑之后,我开始采取唐望所描述的步骤。那堆糊膏看起来虽然像燕麦粥,但摸起来不像,非常细滑而冰冷,有一种奇特刺鼻的味道,给人一种冰凉的感觉,很快就干了。我擦了太阳穴十一次,没有感觉到任何效果。我非常仔细地注意在知觉上或情绪上是否有任何改变,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期待什么。事实上,我不明白这次经验本身的性质,一直试着寻找线索。

糊膏干了,从我的太阳穴上脱落下来。我准备再多擦一些时,才发现自己是以日本人的姿势跪坐在脚上。我本来是盘腿坐着,但不记得改变过姿势。过了一会,我才完全发觉到我是坐在一个有高拱屋梁的走廊中。我以为那是砖造的拱梁,但是观察后才发现那是石头造的。

这个变化来得十分困难,太突然了,我没准备好接受。我对这个幻象的知觉十分模糊,仿佛是在做梦。但是这个幻象中的组成元素没有改变,十分稳定地存在着。我可以停在旁边,实际地检查它们。这个幻象并不像培药特所造成的那么清楚真实。它有一种迷雾特性,以及十分悦目的色彩。

我不知道是否能站起来,接下来我注意到的是我已经移动了。我在一个楼梯的顶端,而我的一个朋友H正在底端。她两眼发热,带着狂乱的目光。她大笑起来,笑声非常剧烈,显得很吓人。她开始走上楼梯。我想要跑开寻找掩护,因为她曾经发疯过一次。这是我心里所想到的。我藏在一根柱子后面,她走过去,没有看我一眼。她将要踏上一段长远的旅程了是我当时想到的另一个念头;最后我所能记得的是,每次她在精神崩溃之前,就会大笑起来。

突然间景象变得十分清楚,不再像个梦了,跟一般的景象没两样,但是我似乎是透过玻璃窗在看东西。我想要碰上一根柱子,却感觉动弹不得;然而我知道我想要看多久都可以。我身历其境,又不是其中一部分。我经验到一连串理性的思考与争论,就我所能判断的,我是处于一种正常的清醒意识状态中。每一个组成元素都属于我日常活动的领域。不过我知道这不是正常的状态。

景象突然改变了。现在是晚上,我在一栋建筑物的走廊中,建筑物内的黑暗使我发觉原先景象中的阳光是多么美丽清晰,但是因为太平常了,我当时没有注意到。我进一步观察这个新画面,看到一个年轻人从一间房间出来,肩上背着一个大背包。我不知道他是谁,虽然见过一两次。他经过我身边,走下楼梯。这时候我已经忘了我疑虑及理性的困境。这个人是谁?我想,为什么我会见到他呢?

景象又改变了,我看见那个年轻人在破坏书,他把几页粘在一起,把号码擦掉等等。然后我看到他整齐地把书排在一个木箱里,那里有一堆木箱,不在他的房间,而是在一个储藏室里,其他的影像进入我的脑海,但是并不清晰。影像模糊起来,我感到天旋地转。

唐望摇摇我的肩膀,我醒过来。他扶我站起来,我们走回他的房子。从把糊膏涂在太阳穴上到我醒过来,已经过了三个半小时,但是幻象的状态不可能超过十分钟,事后我没有什么不好的感觉,只是又饿又悃。

一九六三年四月十八日  星期四

昨天晚上唐望要我把这次经验描述给他听,但我太悃了说不出来,无法集中精神。今天我一醒来,他又问我。

谁告诉你那个女孩子H发疯了?他问,当我说完之后。

没有人,只是我自己的一个想法罢了。

我告诉他那都是我的想法,虽然我没有理由想到H生过病。这是很奇怪的想法,似乎是无中生有地跳入我的脑海。他带着疑问地看着我。我问他是否不相信我;他笑了起来,说我习惯对自己的行为粗心大意。

我什么地方做错了,唐望?

你应该听蜥蜴的话才对。

我应该怎么听呢?

在你肩上的小蜥蜴把她姐姐所看见的一切都叙述给你听。她在跟你说话,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却不注意,反而相信蜥蜴的话是你自己的思想。

但那是我自己的思想啊,唐望。

不是的,那是这种巫术的特性。事实上,那些影像是用来听的,而不是看的。我也发生过同样的情形。我本想警告你,但想到我的恩人并未警告过我。

你的经验是否跟我一样呢,唐望?

不,我的经验像是到地狱去了,我差点死掉。

为什么会像地狱?

也许是因为魔鬼草不喜欢我,或者是我不清楚要问的是什么问题。像你昨天那样,当你提出书本的问题时,心里一定想到那女孩子。

我记不得了。

蜥蜴从来不会错的,它们把每个想法都当成问题。那蜥蜴回来,告诉你关于H的事情,没有人能了解,因为连你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我看到的另一个影像呢?

当你问那个问题时,你的思想一定很稳定。那才是这个巫术应该有的进行方式,要清晰。

你是说不必把那个女孩子的影像看得太认真?

怎么能认真呢?如果你都不知道小蜥蜴在回答什么问题。

如果一次只问一个问题,对蜥蜴来说是否比较清楚?

是的,那会比较清楚,如果你能稳定地保有一个念头。

但是,唐望,如果不是一个单纯的问题,会怎么样呢?

只要你的思想稳定,不牵涉到其他事物,对小蜥蜴很清楚,那么她的回答对你也会很清楚。

影像进行的时候,我们可以问更多的问题吗?

不行,你要去看任何小蜥蜴告诉你去看的影像。就像为什么我说影像是用听的,而不是用看的,这也是我要你只提出非私人的问题的原因。通常如果问题与人有关,想要摸它们或跟它们说话的强烈欲望,会使蜥蜴停止说话,巫术就会失去作用。在你试着提出私人问题之前,你要比现在懂得更多才行。下一次你必须小心倾听。我确信蜥蜴告诉你许多许多事情,但是你没有在听。

一九六三年四月十九日  星期五

这些糊膏的原料是什么呢,唐望?

魔鬼草的种子及种子上的象壳虫。分量各一把。他把手做成杯状,让我知道多少。

我问他如果只用一种成分,而不用另一种,会怎么样。他说那样子会得罪魔鬼草和蜥蜴。你不能够得罪蜥蜴。他说,因为第二天的黄昏,你必须回到你那棵植物的地方,对所有的蜥蜴说话,请那两只在巫术中帮助你的蜥蜴再回来。你得到处寻找她们,直到天黑。如果找不到她,第二天必须再试一次。如果你够强壮,就会找到她们,然后你必须当场吃下她们。那样你就永远被赋予巫术,她们会从此活在你的体内。

如果我只找到其中一只呢?

如果只找到其中一只,你必须在结束寻找时把她放走。如果你**天只找到她,不要留住她而希望第二天能找到另外一只,那样只会破坏你跟她们之间的友谊。

如果我根本找不到她们呢?

我想那样对你**了。那表示你每次需要她们帮助时,都必须去抓两只蜥蜴,但也表示你自由了。

怎么说呢,自由?

不必成为魔鬼草的奴隶。如果蜥蜴活在你里面,魔鬼草就永远不会放你走。

那样不好吗?

当然不好。她会使你与其他一切关系中断,你必须一辈子把她当成同盟。一旦让具占有欲的她主宰你,一切只有一个方法——她的方法。

如果我发现那两只蜥蜴死了呢?

如果你发现其中一只或两只都死了,你不能在一段时间内从事这项巫术,要停一阵子。

我想这就是所有你必须知道的事。我告诉你的是规矩;每当你单独从事这项巫术,坐在你的植物之前时,你都必须遵守所有我告诉你的步骤。还有一件事,在巫术完成之间,你绝不可吃或喝任何东西。

6

唐望教授的下一个步骤,是以一种新的方式来控制蔓陀萝植物根部的第二部分。在这两个学习阶段之间,唐望只问我那棵植物成长的情形。

一九六三年六月二十七日  星期四

在全心走上她的道路之前,**是先考验一下魔鬼草。唐望说。

怎么考验她呢,唐望?

你必须再试一次蜥蜴的巫术。你已经具备一切的条件,可以再问蜥蜴一个问题,不用我的帮助。

我真的有必要去做这个巫术吗,唐望?

这是考验魔鬼草对你态度的**方法。她一直都在考验你,所以你也要考验她,这才公平,而且如果你走在她的道路上,觉得有什么理由要终止的话,就要立刻终止。

一九六三年六月二十九日  星期六

我提到魔鬼草这个话题,想要唐望再多告诉我一点,然而我不想答应去参与。

根的第二部分只是用来未卜先知的,对不对,唐望?我问,为谈话起个头。

不只是未卜先知,一个人可以靠第二部分的帮助来学习蜥蜴的巫术,同时考验一下魔鬼草;但实际上,第二部分也有不同的用途。蜥蜴巫术只是开始罢了。

那么它是用来做什么的呢,唐望?

他没有回答,突然改变话题,问我那些生长在我的植物四周的蔓陀萝植物长多大了,我比了比大小。

唐望说:我教过你怎么分辨雌雄。现在,到你的植物那里去,把雌的和雄各带一棵回来,先到你的老植物那里,小心地看雨水所造成的水道,现在雨水一定把种子冲到很远的地方了。观察流路的痕迹,你就能判断出水流的方向。然后找出离你的植物最远的那棵魔鬼草,在这两棵植物之间,所有的魔鬼草都是你的。等它们结种子后,你就可以观察每棵植物,顺着水道扩大你的区域。

他给我详细的指示,如何寻找一把切割的工具。他说,根部的切割必须遵照以下的步骤:**,我必须挑选出我要切割的植物,把根茎相连之处的泥土去掉;第二,我必须重复移植植物根部时的跳舞动作;第三,我必须把茎割下,根部留在土中;最后一步是挖出约十六寸长的根部。他告诫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不可以说话,或泄漏我的任何感觉。

你可以带块布,他说,把布摊开在地上,植物放在上面。然后把植物分割成几个部分,叠放起来,先后次序由你决定;但是你必须记得你所采取的次序,因为这是你以后必须采用的方式,一旦年取得植物后,马上带来给我。

一九六三年七月六日  星期六

七月一日星期一时,我割下了唐望所要的蔓陀萝植物。直到天色很暗的时候,我才在植物四周跳起舞来,因为我不要别人看到。我感觉很不安,我相信会有人看到我的古怪行径。我事先已经选好我认为的雌雄植物。我必须把每一棵的根部割下十六寸,而要用一根木头挖到那么深,可不是件简单的工作。我花了好几个小时,因为必须在完全黑暗的情况下完成,等到要割时,我必须使用手电筒。我原先的担心(怕别人会看见我),跟此时怕别人在荒野中看见手电筒灯光的恐惧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

七月二日星期二那天,我把植物带到唐望家。他打开包包,检查内容,他说他还是必须把他的植物种子给我,他把臼推到我面前,拿出一个玻璃瓶,把里面的东西——结成一团的干种子全倒进臼里。

我问他那是什么,他说那是象壳虫所吃的种子。种子里有不少小虫——黑色的小象壳虫,他说那些是特别的虫子,我们必须把它们捉出来,装在另一个瓶子里。他递给我另一个瓶子,里面三分之一满都是相同的象壳虫。为了不让虫子逃走,瓶口塞了一团纸。

下次你就必须使用你自己植物的虫子了,唐望说,做法是把那些有细孔的种子荚切下来;里面都是小虫。打开时对它们凶一点,不必对它们客气。量好一把被虫吃过的种子,以及一把虫子磨成的粉,其余的埋在离你的植物这个方向(他指着东南方)的任何地方。然后将收集好的干种子,分别储存起来,要收集多少种子都可以。你随时可以用它们,**是马上就把荚中的种子分出来,这样你就可以一次把一切都埋掉。

接着,唐望叫我先把那结成一团的种子磨碎,然后再磨象壳虫的蛋,然后是小虫,最后是好的干种子。

等一切都磨成均匀的粉末后,唐望从我割好的蔓陀萝植物中挑出雄根,用一块布轻轻包起来。他把其余部分给我,叫我把它们切成碎片、捣烂,然后把一切连汁液全倒入一个锅里。他说,捣碎的次序必须跟我叠起它们的次序相同。

等我弄好后,他叫我在锅中倒进一杯沸水,然后搅拌,再加两杯水。他给我一根磨得光滑的骨头,让我用来搅动锅里的东西。他把锅子放在火上,然后他说我们要准备根部了,这次需用较大的臼,因为雄根完全不能切割。我们走到屋后,他已准备好臼,我像以前那样捣起根部,我们把根部浸在水中,暴露在夜气里,再回到屋里。

他叫我看着锅子,让它滚沸,直到变成黏稠,不太搅得动为止。说完后他就躺在草席上睡着了,锅子至少煮了一个小时,我注意到它越来越难搅了,心想一定是好了,就把锅子移开,放进屋檐下的网里,睡觉去了。

唐望起来时,我也醒来了,阳光在无云的天空里闪耀。这是一个炎热干燥的日子,唐望又说,他确定魔鬼草喜欢我。

我们开始处理根部,一天结束时,我们在锅底得到一堆黄色物质。唐望把上面的水倒掉,我以为这就好了,但是他又把沸水倒进去。

他把屋檐下的锅子取下来,锅里的糊膏几乎干了,他把锅子端进屋里,小心地放在地板上,坐下来,然后开始说话:

我的恩人告诉我,可以把植物与猪油混在一起,这就是你要做的。我的恩人替我把它与猪油混合,但是如同我告诉你的,我从来就不喜欢这植物,从来不曾想跟她合为一体。我的恩人跟我说,为了求得**的效果,对那些真正想得到力量的人,适当的做法是把它与野猪油混合,肠子的肥油**,但是这要由你来选择。也许命运已经决定让魔鬼草成为你的同盟,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要建议你,如同我恩人给我的建议,去猎一只野猪,取它的肥油。以前,当魔鬼草是至高无上的力量时,巫鲁荷时常特地去猎野猪取肥油,找**、最强壮的雄猪。他们对野猪有一种特殊的法术,能从它们身上得到特殊的力量,特殊得难以置信,即使是在那个年头里。但是那种力量已经失传了,我丝毫不懂,也不认识任何懂的人,也许魔鬼草会教你这一切。

唐望捧了一手掌的猪油,倒进装着糊膏的锅里,把手上剩下的猪油刮在锅边,他叫我搅拌锅中的东西,直到它们完全均匀地混合。

我搅拌了近三个小时,唐望不时过来看一眼,说还没有好。最后他似乎是满意了,被打入糊膏中的空气使糊膏呈淡灰色,像果冻般的质地。他把锅子吊在屋檐下另一个锅子旁边,他说要吊到第二天,因为需要两天时间准备根部的第二部分。同时,他要我不要吃任何东西,可以喝水,但不能吃东西。

第二天,七月四日星期四,唐望指示我把根部再过滤四次。我最后一次把锅中的水倒掉时,天已经黑了,我们坐在前院,他把两个锅子都放在他面前,根部所滤下来的汁液是一汤匙分量的白色黏液。他把黏液放进杯中,加上水,摇一摇杯子,让黏液溶解,然后把杯子递给我,叫我把整杯喝下去,我很快喝下,放下杯子,往后靠坐着。我的心脏开始急促跳动起来;我感到无法呼吸。唐望一本正经地命令我把全身衣服脱下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必须用糊膏擦身体。我迟疑着,不知道是否该脱衣服。唐望催我赶快,说没有时间开玩笑,于是我把衣服都脱下来。

他拿起骨头,在糊膏上划了两条横线,分成三等分。然后从最上面一条横线的中心点朝下划了一条直线,把糊膏分为五份。他指着右边下面那块,说是给我左脚的,它上面那块是给我左腿的。最上面、**的一块是给我的生殖器,下来左边那一块是给我右腿,左边最下面一块是给我右脚的。他叫我把属于左脚部分的糊膏抹在脚底,充分地摩擦。然后他指示我把糊膏涂在我整个左腿的内侧、我的生殖器上,以及整个右腿内侧,最后是右脚脚底。

我照他的指示去做,糊膏冷冷的,有一种特殊的强烈气味。等我抹完后,我站直身子,糊膏的气味冲入鼻内。我试着用口呼吸,对唐望说话,但都做不到。

唐望一直盯着我,我朝他走一步,腿变得很长、很有弹性,我又跨出一步,膝盖开始弹跳,像根弹簧般颤动、伸缩起来。我前进,身体的动作缓慢,这其实更像是一股朝前朝上的动力。我往下看,看见唐望坐在下面,很远的下面。那股动力又把我朝前带动一步,比上一步更有弹性,也更久。从那里,我向上冲了起来,我记得下来过一次。然后我双脚一蹬,往后弹去,用背部滑翔起来。我看到黑色的天空在我上方,云层从身边经过。我弯起身体往下看,看到黑暗的山脉,速度非常惊人。我的双臂贴在身侧,头变成方向控制器,如果往后仰,我就会垂直绕圈子;把头转向一边,就改变方向。我享受着这种前所未知的自由与灵活。美妙的夜晚给我一种悲哀,或是渴望的感觉。好像我找到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夜晚的黑暗。我试着环顾四周,感觉到的虽只是夜晚的沉寂,却拥有这么丰富的力量。

突然间,我知道是下来的时候了;好像有人下了一道我必须遵守的命令,我开始像羽毛般飘下来。这种动力使我很难受,又慢又突兀,仿佛是乘着滑轮降下。我要生病了,头痛欲裂,一种黑暗包围了我,我很清楚感觉到自己悬浮在其中。

接下来我记得的是醒来的感觉,我睡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我坐起来,房间的影像消失不见,我站起来,光着身子,站起来的动作又使我不舒服起来。

我认出一些陆标,离唐望的房子大约有半里远,靠近他的蔓陀萝植物处。突然间,一切都恢复了原状,我明白我必须光着身体走会他家里。身上没穿衣服,让我自觉处在不利的条件下,但是我一筹莫展。我想到用树枝替自己做个裙子,但是这个念头似乎很可笑。晨光已经出现,天就要亮了。我忘了我的不适及呕心,开始朝唐望的房子走去。我非常害怕被人发现,注意着有没有人和狗,我想用跑的,但因赤脚踩在尖细的小石头上,非常疼痛,只好慢慢走着,视线已经很清楚,然后我看到有人走过来,我快速跳到树丛后面。我觉得自己的情况实在很荒谬,一会儿之前我还在享受难以相信的飞行乐趣;下一分钟竟发现自己竟光着身子尴尬地躲藏着。我想跳回路上,以最快速度冲过那个走近的人,我想他会大吃一惊,等到他发觉我全身赤裸时,我已经跑远了……念头归念头,我还是不敢动。

那人在快碰到我时,竟停下脚步。我听到他叫我的名字,是唐望,他正拿着我的衣服,我把衣服穿起来,见他看着我大笑;他笑得那么厉害,我也笑了。

同一天,七月五日星期五下午,唐望要我把经验的细节说给他听,我尽可能仔细地告诉他整个经过。

魔鬼草的第二部分是用来飞行的,他说,当我说完之后,糊膏本身还不够,我的恩人说,给予方向与智慧的是根,它是飞行的主因。等你再学多一点,为了飞行多服用根部几次,你就会十分清楚地看清这一切。你可以飞到空中,越过好几百哩去任何你要去的地方,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或者给予远方的敌人致命的一击。等你熟悉魔鬼草之后,她就会教你这类的事情,例如,她已经教你如何改变方向。她会以同样的方式,教你难以想像的事。

像什么,唐望?

我无法告诉你,每个人都不一样,我的恩人从来没有告诉我他学到的是什么。他教我如何进行,但从来没说出他看到了什么,那是个人的事。

但是我把我看到的都告诉了你,唐望。

现在你会告诉我,以后就不会了。下次你再接受魔鬼草的时候,必须靠自己一个人,在你的植物旁边,因为那将是你降落的地方。记住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我到我的植物这里来找你。

他没有再说什么,后来我睡着了,当我在晚上醒来时,我感觉自己充满力量,某种原因让我体验一种肉体上的满足感,我觉得快乐而满意。

唐望问我:你喜欢昨天晚上吗?还是觉得很可怕?

我告诉他,那个晚上实在是惊人。

你的头痛呢?是不是很糟?他问。

头痛的感觉就跟其他饿感觉一样强烈,那是我所经验过最糟的头痛。我说。

那会使你不想再尝试魔鬼草的力量吗?

我不知道,现在不想,但以后也许会想。我真的不知道,唐望。

我想问他一个问题,但我知道他会躲避,所以我等他自己提出;我等了一整天。最后,在那天晚上离开之前,我只好问他:我真的飞了吗,唐望?

那是你告诉我的,不是吗?

我知道,唐望。我的意思是,我的身体飞了吗?我是否像鸟一样地飞起来?

你老是问我一些我无法回答的问题,你飞了,那是魔鬼草第二部分的作用。等到你更接受她之后,你就会学到如何飞得十全十美。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一个人在魔鬼草第二部分的帮助下飞行。这就是我能告诉你的,你想要知道的事并没有道理可言。鸟就像鸟一样地飞行,而使用魔鬼草飞行的人就像那样地飞行。

像鸟一样?

不,他像一个使用魔鬼草飞行的人一样一样地飞行。

那么我并没有真的飞,唐望。我在想像中飞,只在我的脑子里,那我的身体在哪里呢?

在树丛里。他尖锐地回答,但立刻大笑起来。你的麻烦是,你只用一种方式去了解事情。你不认为人能飞;但是一个巫鲁荷可以在一秒钟之内跑到千哩之外去看事情,他可以给远方的敌人重重一击。因此,他会飞还是不会飞呢?

你瞧,唐望,你和我的观点不同,假设我的一个同学在这里陪我服用魔鬼草。他能看到我飞吗?

你又来了,你这种假如那样会发生什么的问题……这种谈论方式的没有用的。如果你的朋友或其他任何人,服用了魔鬼草的第二部分,除了飞行之外他什么都不能做。如果他只是看着你,他也许会看到你飞,也许不会,那要看那个人而定。

但是,唐望,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跟我看着一只飞鸟,我们会同意它在飞。但是如果我有两个朋友看到我像昨天晚上那样地飞,他们会同意我在飞吗?

呃,他们也许会同意。你同意鸟在飞,因为你看见它在飞。飞是鸟儿平常就做的事,但是你不会同意鸟儿所做的其他事,因为你从来没见过它们做那些事。如果你的朋友知道人可以使用魔鬼草而飞,那么他们就会同意。

我们以另一个方式来说吧,唐望,我的意思是,如果我用一条粗重的绳子把一块石头绑在我身上的话,我还是一样地飞行,因为我的身体与飞行毫无关系。

唐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如果你把自己绑在一块石头上,他说,恐怕你就要带着粗重的链子和石头一起飞了。

7

收集和准备小烟的成为需要一年的周期。**年,唐望把步骤教给我。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六二年十二月,周期开始了,唐望只给我指示,我自己去收集成分,准备好,存起来等到下一年。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第三年的周期来到,于是唐望教我如何混合去年处理好的干燥成分。他把混合的烟料装在一个小皮袋里,然后我们又出去收集下次要用的各种成分。

唐望在这两次收集的一年中,很少提到小烟。但是每次我去看他,他都会把他的烟斗给我握一握,跟烟斗熟悉的步骤就在这种情况下进行。他逐次把烟斗放入我的手中。他要求我绝对仔细地专注在这个行动上,并且给予我非常明确的指示。他说,任何对烟斗不当的处置,都会不可避免地造成他或我的死亡。

等我们完成了第三周期的收集和准备工作后,唐望开始以同盟讨论小烟,这是一年多以来,他首次这么做。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  星期一

我们收集了一些黄花作为烟料成分,然后开车回到他的房子,黄花是必要的成分之一,我提到今年我们收集成分的次序并没有遵照去年的。他笑着说,小烟不像魔鬼草那么情绪化与器量狭小。对小烟来说,收集的次序是不重要的;**必要的是,使用烟料成分的人必须行事准确、严谨。

我问唐望要怎么处理他交给我保管的那袋烟料。他回答说那是我的,我必须尽快使用它。我问每一次要用多少,他给我的那个小袋装着三倍于一般烟料的分量。他告诉我,我必须在一年之内把小袋中的烟料用完,至于每次要抽多少,是我个人的事情。

我想知道如果没用完那个小袋的烟料会怎样。唐望说不会怎样,小烟不要求任何事情。他自己已不再需要,但是每年仍会准备一些新的烟料。接着他又更正,说他几乎不需要抽烟。我问他如何处理没有用完的烟料,他没有回答,只说一年内没抽完烟料,就没有用了。

这时候我们陷入冗长的争论中,我没有正确地表达我的问题,而他的回答又似乎含混不清。我要知道的是,烟料是否在一年之后就失去它的幻觉特性或力量,因此才必须每年准备一次;但他坚持说,烟料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失去它的力量。他说,一个人不再需要它,是因为他已经有了新的烟料;他必须以特定的方式来处理剩下来的旧烟料。当时唐望并没有把这个方式说出来。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星期二

唐望,你说过你不需要抽烟了。

是的,因为小烟是我的同盟,我不必再抽,我可以随时随地召唤他。

你是说他会到你这里来,即使你不抽烟?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随时到他那里去。

我也可以做到这样吗?

如果你能成功地使他成为你的同盟,就可以。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星期二

十二月二十六日星期四那天,我与唐望的饿同盟小烟,有了**次的接触。我一整天开车带着他跑,替他办事。我们在下午稍晚时回到他家。我提到我们一天都没吃东西,他完全不关心这点,反而告诉我,我需要去熟悉小烟。他说我必须亲身去体验,才能明白这个同盟有多重要。

不让我有开口的机会,唐望就告诉我,他马上要为我点燃他的烟斗。我试着劝阻他,争辩说我还不相信自己准备好了。我对他说,我觉得我握烟斗的时间还不够长。他说我没有多少学习的时间了,而且我很快就要使用烟斗了。他把烟斗从袋中拿出来,抚弄着。我坐在他身边的地板上,狂乱地想要生病或昏倒,任何事都可以,以拖延这难以避免的一步。

房间几乎整个暗了。唐望点了煤油灯,放在角落。通常油灯昏黄的光线会使半暗的房间显得很舒服,但是这次光线显得很昏暗,而且不寻常地红,使人很紧张,唐望把吊在脖子上的小袋打开来,把烟斗放入衬衫中,在里面倒了一些烟料,他要我注意整个步骤,指出如果烟料掉出来,会掉进他的衣服里。

唐望装了四分之三满的烟料,然后把小袋绑好,另一只手握着烟斗。他交给我一个小土盘,叫我从外面的火堆中拿一些小火炭回来。我走到屋后,从土炉中挖出一堆火炭,赶快回到他的房间。我深深感到不安,好像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坐在唐望旁边,把盘子递给他,他望着盘子,平静地说那些木炭太大了,要小一点才装得进烟斗里。我回到土炉那里又弄了一些回来。他把新的木炭放在身前,双腿交叉地跪坐着,他用眼神瞄了我一眼,身子向前倾,下巴几乎碰到火炭。他的左手握着烟斗,右手极迅速地抓起一块火红的木炭,放入烟斗里;然后坐直身子,双手握着烟斗送入口中,抽了三口。他朝物品伸出双手,坚决有力地低声叫我用双手接下烟斗,抽一抽。

有一刹那,我心中想过拒绝接受、并且跑开的念头,但是唐望催着我——仍然是低声——把烟斗接过去抽。我看着他。他的目光盯着我,友善而关注。很明显地,我在很久以前就做了决定,除了照他的话做,我没有选择余地。

我接过烟斗,差点掉下去,好烫!我极小心地把它放入嘴里,因为我猜我的嘴唇一定受不了它的热度。但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热。

唐望叫我吸一口。烟冲进我的嘴里,好像在里面打转,好浓!感觉像是吃了一嘴巴的面粉,虽然我从来没有吃过一嘴巴的面粉,却有这种感觉。烟好像带有薄荷味,入嘴立刻感觉冰凉,是一种很爽快的感觉。再抽一口!再抽一口!我听见唐望耳语着,我感觉烟自由地散布体内,几乎不用我的控制,我不再需要唐望的催促,机械化地、不停地抽起来。

突然间唐望靠过来,从我手中拿起烟斗,他轻轻地把烟灰弹在装木炭的土盘中,然后用口水沾湿手指,伸入烟管头清理内部。他吹了吹烟管,我看见他把烟斗塞回袋中,他的动作引起我的兴趣。

他把烟斗清理完,手起来,凝视着我,我这才发觉我整个身子都麻木了,被薄荷冰过似的,脸很沉重,下巴疼痛。我的嘴闭不起来,但是没有流口水。我的嘴巴又干又热,但不觉得口渴。我开始感觉脸上一种异常的热,一种冰冷的热!每次吐气时,我的呼吸似乎要割掉我的鼻子和上唇,不烫,只是像冰块般地刺痛。

唐望坐在我右边,一动也不动地握着装烟斗的皮袋,好像用力压着它似的。我的双手沉重,双臂下垂,把双肩往下扯。我在流鼻涕,我用手背擦一下,上唇竟然掉了下来!我擦一下脸,整块肉都掉了下来!我在融化!我感觉我的肉真的在融化。我跳起来,想抓住什么东西——任何东西——好撑住自己,我经验到前所未有的恐怖。我抓住唐望插在房间中央地板上的一根柱子,我站在那里一会儿,然后回头看看他。他仍然静坐在那里,握着烟斗,凝视我。

我的呼吸热得令人难受(或冷的?),我向前倾,想靠在柱子上休息,但显然落了空,一直掉下去,超过柱子的位置,几乎碰到地板,我才拉住自己,站直起来。那柱子就在我眼前啊!我又尝试把头靠上去。我试着控制自己,保持清醒,睁大两眼,用头去碰那根柱子,它离我的眼睛只有几寸远,但是当我把头靠上去时,竟有一种穿过去的奇异感觉。

慌乱中,为了寻找合理的解释,我得到结论,是我的眼睛估错深度,柱子一定是在十尺之外,虽然我看到它就在我前面。然后我想出一种合逻辑的理性方式来看柱子的位置。我开始侧身绕着柱子移动,一次一小步。我的论点是,这样绕着柱子走,我绕的圈子不可能超过直径五尺;如果柱子真的在十尺之外,或超过我的触及范围,在某个时候,我会变成背对柱子。我相信那时侯柱子就会消失不见,因为在现实中,它应该是在我背后。

于是我开始绕着柱子走,但是我绕了一圈,它仍然在我眼前。挫折之下,我用双手去抓它,但是手穿了过去,我抓住的是空气,我小心地计算与柱子之间的距离,一定有三尺,也就是说,我的眼睛感觉上是三尺。我摇摆着头来观察,轮流用眼睛把焦点集中在柱子上,然后是背景,根据我的观察判断,柱子无疑是在我前方,也许有三尺远。我伸出双臂保护头部,全力向前冲去,这次感觉还是一样——我从柱子穿过去。这次我一路冲在地上。我站了起来,这个站起来的动作可能是这个晚上最不寻常的动作,因为我是用思想使自己站起来的!我并没有使用惯常的肌肉和四肢,因为我已无法控制它们了。碰到地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但是我对柱子实在太好奇了。像是反射动作般,我把自己想得站起来。在我还未能觉察自己无法动弹前,我已经起来了。

我向唐望呼叫救命,使出全力狂叫了一阵,但唐望动也不动,继续侧身看着我,好像不想转头正视我。我朝他向前一步,不但没有前进,反而向后跌撞后退,撞到墙壁上,我知道我的背撞上墙,却感觉不到坚硬,我完全陷入一种柔软、有弹性的物质内——墙壁。我双肩平伸,慢慢地,我的身子似乎陷入墙壁里。我只能朝前望向房间。唐望仍看着我,没有采取行动帮助我。我使出**力量想把身体从墙壁里拔出来,却越陷越深。在无法形容的恐惧之中,我感觉这座软墙把我的脸掩盖起来,我试着要闭起眼睛,但闭不起来。

我不记得还发生了什么事,突然间,唐望在我前面不远处。我们在另一个房间里,我看到他的桌子,以及烧着火的土炉,我可以从眼角看到屋外的篱笆,一切都看得非常清楚,唐望提来煤油灯,把它吊在房子中央的梁上。我试着看别的方向,但眼睛只能固定看着前方,我无法分辨或感觉出身上的任何部分,也觉察不出我的呼吸,但是思想非常清晰,我能觉察在我前面发生的一切。唐望朝我走来,我的清晰心灵就到此为止,似乎有东西在我体内停止了,不再有任何思想,我看到唐望走来,我恨他,我要把他撕成碎片,我可以杀死他的,但我动不了,本来我的头部隐约感觉到一股压力,但是也消失了,现在只剩下一件事——对唐望无比的愤怒。我看见他离我只有几尺远时,我要把他粉身碎骨,我感觉自己在呻吟,有东西在体内开始抽搐起来。我听见唐望在对我说话,声音轻柔而舒适,于是我感到无限地舒畅,他靠得更近,开始朗诵一首西班牙的催眠曲:

圣女安娜,婴儿为什么哭啊?因为他掉了一颗苹果。我给你一颗吧,我给你两颗好了,一颗给婴儿,一颗给你啊。我感觉一种心情与感觉的暖意。唐望的话语像是远方的回音,它们唤回了孩提遗忘的回忆。

我刚才体验到凶暴已经消失了,憎恨变成一种渴望——一种对唐望的愉快感情。他说我必须努力不睡着,因为我不再有一个身体,我可以随意变成任何想变的东西,他往后退,我的眼睛在正常的高度,好像我就站在他前面。他朝我伸出双臂,叫我进入他的双臂中。

如果不是我向前移动,就是他朝我走近。他的手几乎碰到我的脸、我的眼睛,虽然我没有感觉到。进入我的胸部。我听到他说,我感觉我在吞噬他,这跟那沉陷在墙壁中的感觉十分接近。

然后我只能听见他命令我看一看,就再分辨不出他了,我的眼睛显然是睁开的,因为我看见一片红色上有点点闪光,就像闭着眼睛看灯光似的,然后我的思想又恢复了,这些思想以一连串快速的影像出现——面孔、景物。没有任何关联的影像跳出来、又消失不见,好像一个快速的梦,影像重叠又改变。接着,这些思想的数目和强度逐渐减低,很快就不见了,只有一种热情、快乐的感觉。我分辨不出任何形状或光线。突然间我被拉了起来,我清楚地感觉自己上升着,自由自在地以极轻快的速度在水中或空气中移动,像条鳗鱼般潜泳着;我随意弯曲,扭转,冲上滑下。我感到四周吹着冷风,自己像一根羽毛般开始前后飘荡,往下落,往下落,往下落。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星期六

昨天下午我很晚才醒来,唐望告诉我,我已经安静地睡了将近两天。我头痛欲裂。我喝了些水,感觉想吐,又感到非常疲倦,吃过东西之后,我又回去睡了。

今天我感到非常轻松,唐望跟我谈我和小烟的经验,我以为他要我像往常一样把整个故事告诉他,于是我开始描述我的印象,但是他阻止我,说不必如此,他说其实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很快地睡着了,因此没什么好说的。

我的感觉呢?那不重要吗?我很坚持。

不,跟小烟不重要。以后,等你学会旅行后,等你学会怎么进入事物之后我们再谈。

一个人真的可以进入事物吗?

你不记得吗?你进入穿过那道墙。

我想我是失去理智。

不,你没有。

你**次抽的时候,是不是像我一样呢,唐望?

不,不一样,我们的个性不同。

你怎么做呢?

唐望没有回答,我以不同的方式再问一次,他说他不记得自己的经验,而我的问题就像是问一个渔夫他**次钓鱼有什么感觉。

他说小烟是****的同盟,我提醒他,他说麦斯卡力陀也是****的。他回答说,两个都是****的,只是实质上有所不同。

麦斯卡力陀是一个保护者,他跟你说话,引导你的行动。他说,麦斯卡力陀教导正确的生活方式,你能看到他,因为他在你之外。相反的,小烟是个同盟,它转化你,给你力量,而不显现自己的存在。你不能跟它说话,但知道它存在着,因为它带走你的身体,使你像空气一样轻。即使你看不到它,但它在那里,给你力量去完成难以想像的事,例如当它把你的身体带走的时候。

我真的感觉我失去了身体,唐望。

你是如此。

你的意思是,我的身体真的没有了?

你自己认为呢?

呃,我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我的感觉。

现实也不过如此——你的感觉。

但是你怎么看我呢,唐望?我看起来是什么呢?

我怎么看你并不重要,就像你抓住柱子时,你觉得柱子不在那里;于是你绕着它,确定它在那里,但是当你扑上去时,你又感觉他真的不在那里了。

但是你看到我就像现在一样,是不是?

不是!你并不像现在一样!

不错!这我承认,但我的身体当时存在,是不是,虽然我感觉不到?

不!该死的!你当时并没有像你现在有个身体!

那我的身体呢?

我以为你知道,小烟把你的身体带走了。

带到那里呢?

真该死!你想我会知道吗?

这样坚持要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是徒劳的。我告诉他我不想争辩,也不想问笨问题,但是如果我接受我失去身体这个说法,我就是失去理性。他说我跟平常一样夸大其词,我并没有,也不会因为小烟而失去任何事物。

一九六四年一月二十八日   星期二

我问唐望,如果把小烟给任何想要体验它的人,他的看法如何。

他很愤慨地回答,把小烟随便给予任何人,那等于是杀害他,因为没有人能引导他。我请唐望解释,他说我之所以还活生生地在这里跟他说话,是因为他把我带回来了,他恢复了我的身体,若是没有他,我绝不会醒过来。

你怎么恢复我的身体呢,唐望?

你以后会学到的,但是你必须靠自己去学。这就是为何我要你尽量多学,趁我还在这里的时候。你已经浪费很多时间去问愚蠢无聊的问题,不过也许是你命中注定不能学到有关小烟的一切。

恩,那么我该怎么做呢?

让小烟把你所能学到的教给你。

小烟也会教导吗?

它当然会。

像麦斯卡力陀一样地教导?

不,它不是麦斯卡力陀那样的老师,它不显现同样的事物。

那么小烟教什么呢?

它教你如何控制它的力量,要学习这个,你必须尽量多次地接触它。

你的同盟真是可怕,唐望,它与我以前的任何经验都不一样,我以为我失去了理智。

因为某种理由,这成为我心目中最深刻的印象。我以其他的知觉转变经验比较,得到的**结论是,小烟使人失去理智。

唐望不理会我的结论,说我感觉到的是它难以想像的力量。他说,为了掌握那种力量,一个人必须过着坚强的生活,这种坚强的生活不**于准备期间,在经验之后,态度也不可改变。他说小烟太强了,一个人只能以毅力来跟它配合;否则他的生活会被压成碎片。

我问他小烟对每个人是否有相同的效果。他说它会造成变形,但不会对每个人都如此。

那么,小烟使我变形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我问。

这个,我想,是一个很笨的问题。你遵守了所有必要的步骤,于是小烟使你变形,没有什么奇怪的。

我又请他把我的外表告诉我,我想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因为他在我心中植入一个没有身体的人的想法,实在令我无法忍受。

他说,老实说,他不敢看我;他觉得他的感觉一定跟他的恩人**次见到他抽小烟时一样。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那么吓人吗?我问。

我以前从来没看别人抽过。

你没有看过你恩人抽吗?

没有。

你没有看过自己抽吗?

怎么看呢?

你可以在镜子前面抽。

他没有回答,只是瞪着我,摇着头。我又问他是否可以看着镜子。他说可以,虽然可能没有用,因为就算没有其他后果,也可能当场被吓死。

那么抽的人一定很吓人。

我一辈子也在好奇这个问题,他说,然而我没问,也没看镜子,甚至连想都没想到。

那么我怎么能知道答案呢?

你必须等待,就像我这样,直到你把小烟给予别人——如果你能精通的话,那么你就会知道那看起来像什么,这是规矩。

如果我在一架照相机前抽,拍摄自己呢?

我不知道。小烟也许会跟你敌对,但是我想你觉得它是如此无害,所以你可以跟它玩玩。

我告诉他,我并不想玩玩,而是因为他曾经告诉我,小烟并不要求什么步骤,所以我想要知道一个人看起来像什么,这种欲望并无大碍。他更正我的话,说他的意思是小烟并不像魔鬼草那样需要遵守特定的程序,小烟需要的是正确的感觉。从这个观点看来,一个人必须准确地遵守规矩。他给了我一个例子,像烟料的成分并不一定要先收集哪一样,只要分量正确就行了。

我问,如果把我的经验告诉别人,会不会有坏处。他回答说,**不能透露的秘密是如何混合烟料、如何行动及如何回来;其他关于小烟的事并没有什么重要的。

8

我与麦斯卡力陀的最后一次接触,是在连续四天之内,一连串四次的经验。唐望把这段长时间的过程称为密图地Mitote)。这是培药特指导人与门徒之间的一种培药特仪式。在场的还有两个长者,年龄与唐望相近,其中一个是***,另外包括我在内还有五个年轻人。

仪式在墨西哥的奇华华举行,靠近德州边界。仪式中有唱歌及在晚上食用培药特。白天时女人也出席,但留在仪式场所之外;她们提供参与的男人一些水,还有每天吃的一点点象征性仪式食物。

一九六四年九月十二日  星期六

仪式的**个晚上,也就是九月三日星期四,我吃了八颗培药特核。它们对我没产生什么效果,如果有,也是十分轻微。大部分时候,我都闭着眼睛,我觉得这样很好,没有睡着,也不累。在仪式快告一段落时,歌唱变得十分美妙。在一个短暂的片刻中,我感觉升华,想要哭泣,等到歌唱结束,这种感觉就消失了。

我们起来走到外面。女人们给我们水喝,男人中有些人漱漱口,有些人喝下去。男人都没交谈,但女人们整天谈天说地说个不停。仪式的食物在中午时端上,是煮熟的玉米。

九月四日星期五,日落的时候,第二次仪式开始了。领导人唱他的培药特歌,于是轮流唱歌与服用培药特的循环再度开始,直到早上,结束时每个人都唱着自己的歌,与其他人的歌声打成一片。

我出去的时候,看到的女人不像前一天那么多,有人给我水,但我已不再关心我周遭的情形。我又吃了八颗培药特核,但是这次效果不同。

大概在仪式快结束时,歌声变得非常激昂,大家都同声合唱。我觉察到屋外有什么人或什么想要进来。我不知道歌声是为了阻止进来,还是引导它。

我是**没有自己的歌的人。他们似乎都质疑地看着我,特别是年轻人。我感到难为情,于是闭上眼睛。

然后我发觉,闭上眼睛更能够觉察到周围的情况,这个想法占据我整个注意力。我闭上眼睛,却可以看到前面的人;睁开眼睛,景象也没有改变,四周的一切对我来说完全一样,不管我的眼睛是睁开或是闭上。

突然间一切都消失了,或说崩溃了,眼前出现我在两年前见过的那个人形的麦斯卡力陀。他坐在一段距离之外,侧身对着我。我紧紧凝视着他,但他没有看我,连转身都没有。

我相信我做错了什么,使得他与我保持距离。我站起来朝他走去,想问问他。但是这个动作打散了那个影像,它开始消失,那些跟我在一起的人重叠出现于其上。我再度听到响亮激昂的歌声。

我到附近的树丛走一走,一切都看得很清楚,我又发现自己可以在黑暗中看见,但这次我一点也不在意,重要的是,为什么麦斯卡力陀要逃避我?

我回去加入那群人,正要进去屋时,我听到隆隆的噪音及一阵震动,地晃动着,跟我两年前在培药特山谷中所听见的声音一样。

我又跑回树丛里。我知道麦斯卡力陀就在那里,我要去找他,但是他不在。我等到天亮,在仪式快要结束之时才又回去加入那群人。

九月五日星期六的傍晚,那个老人唱起他的培药特歌来,开始再一次的循环。在这次的仪式中,我只嚼了一颗培药特,没有去听那些歌,也没有去注意正在进行的任何事。从一开始,我整个人便全神贯注于一点上,我知道关于我自身安宁的一件极重要的事物不见了。

当那些人唱歌时,我高声地请求麦斯卡力陀教我一首歌。我的请求与其他的高昂歌声混在一起。立即地,我听见一首歌进入我耳内。我转过身,背对着那群人倾听,一遍又一遍地听到歌词和曲调,我不停地重复着,直到学会整首歌,一首很长的西班牙歌。然后我把这首歌对着那群人唱了好几遍,很快地,又有一首新歌进入我的耳中,到了早晨时,这两首歌已经被我唱了无数遍,我觉得我得到更新,恢复了精神。

等喝过水后,唐望给了我一个袋子,我们全走到山里去,经过一段长而崎岖的山路,我们来到一块低地,我在那里看到几棵培药特植物。但是我不想看它们。穿过低地后,我们散开来,唐望和我走回去,采集培药特核,就像我**次帮他那样。

我们在九月六日星期日下午回来。晚上领导人又开始仪式,没有人说话,但是我很清楚这是最后一次聚会。这次那个老人唱了一首新歌。大家传着一袋新摘的培药特核,这是我**次尝到新摘的培药特核,很多肉,但不好嚼,很像一种坚硬的青果,比干的培药特味道更强更苦,我觉得新鲜的培药特更有效力。

我小心地计算着,嚼了十四颗,我没有嚼完最后一颗,因为我听到了麦斯卡力陀出现时熟悉的隆隆声。每个人都拼命地高唱,于是我知道,唐望及其他所有人真的听到了那噪音,我不相信他们的反应只是受某人的暗示好欺骗我。

在那时候,我感到一阵汹涌的智慧之浪朝我袭卷而来。一个我思索了三年之久的臆测变成确信。我花了三年的时间才明白,或说发现,无论在Lophophora williamsii仙人掌(培药特)中包含了什么东西,它本身的实体存在与我毫无关系;它可以靠它自己存在于外界,无拘无束地。我现在总算知道了。

我狂热地唱着歌,直到语不成调。我感觉歌声好像在身体里无法控制地震动着。我必须出去寻找麦斯卡力陀,否则我会爆炸。我朝培药特野地走去,继续唱着歌,我知道它们是属于我的歌——是我单独存在的确切证据。我感觉着我的脚步,它们在地上造成了回响;它们的回响使我因为身为人而感到无法形容的幸福。

野地的每一棵培药特植物都闪耀着一种蓝色的光华,其中一棵特别明光,我坐在它面前,对它唱歌。在我唱歌的时候,麦斯卡力陀从那棵植物中出来——我以前见过的那个人形。他看着我,我高声地对他唱着,以我的个性,这种歌声算是少见的高昂。我听到一种笛声,或风声,一种熟悉的旋律震动,他似乎说了话,就像两年前一样:你要什么?

我大声说起话来,我说我知道我的生命和我的行动中缺少什么,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他看着我,嘴巴像喇叭般伸到我身边,然后他告诉我他的名字。

突然间我看到我父亲站在培药特原野的中央;但是原野不见了,变成我的老家,我童年时的家。父亲跟我站在一棵无花果树旁边,我拥抱他,很着急地把以前无法说出来的事情告诉他。我的每一个思想都很简明中肯,仿佛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我必须把一切都说完。我说出一些惊人的事,关于我对他的感情,这是我在平常情况下绝对说不出来的。

我的父亲没有说话,只是倾听着,然后就被拉走,或被吸走了。我又是单独一个人。我悲哀而懊悔地哭了起来。

我穿过培药特原野,叫唤麦斯卡力陀给我的那个名字。某个奇怪的东西从一棵培药特植物上的奇异火光中出现,那是一条长而闪亮的物体——像人一般大小。有一片刻,它以强烈的琥珀色黄光照亮了整个原野,然后照亮整个天空,形成惊人美妙的奇景,我想如果一直看下去,我的眼睛会瞎掉;我遮住眼睛,把头埋进双臂里。

我很清楚地感觉麦斯卡力陀要我再吃一颗培药特,我想,我做不到,因为我没有刀子切割。

就吃地上长的。他以同样奇怪的方式对我说。

我躺下来,开始咀嚼一棵植物的顶端。它点燃了我,使我全身上下都充满温暖直接的感觉。一切都是活的,每一样事物都是独特、复杂与精致,但同时又如此单纯。我存在于一切,可以同时看到我的上下左右,四面八方。

这种奇特的感觉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因此我能察觉到。然后它变成了一种强制的恐怖,这种恐怖不是突然发生的,而是很缓和地渐渐出现。一开始时,我那美妙的寂静世界被尖锐的噪音所侵扰,但我并不在意。然后噪音越来越响,没有中断,仿佛是逐渐朝我接近。我慢慢地失去了漂浮在一个没有分界、没有情感的美丽世界中的感觉。噪音变成巨大的脚步声。有某种巨大的东西在呼吸着,绕着我。我相信它要捕捉我。

我跑开,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想弄清楚是什么在追我。我从藏身处探出头来瞧瞧,结果追我的东西扑了上来。它像是大海藻般覆盖在我身上,我以为它的重量会把我压碎,但却发现自己置身在一根管子或洞穴之中。我清楚看到海藻并没有把我四周的地面盖住,石头下面还有自由活动的空间。我开始爬到下面去。我看到大海藻身上滴出巨大的液体,我知道它在分泌消化酸液来分解我。有一滴掉在我的手臂上,我试着用泥土把酸液抹掉,一边挖土,一边在上面吐口水。有一段时间,我几乎被蒸发了。我被推向一个光亮处,我想海藻已经分解我了。我隐约地感觉光亮越来越强;它从地下被推出来,最后才变成了从山后升起、我所知道的太阳。

慢慢地,平常的感官作用恢复了。我俯卧在地上,下巴靠在双臂上,面前的培药特植物又亮了起来,在我来不及眨眼之间,那团长长的光芒又出现了,它盘旋在我上方,我坐起来,那团光芒以寂静的力量触碰我全身,然后消失在视线之外。

我一路跑回其他人所在的地方。我们都回到了镇上。唐望和我在培药特仪式领导人——唐罗伯特的家中又多待了一天。我几乎都在睡觉,当我们要离开时,那些一同参加培药特仪式的年轻人全跑来,一个个拥抱我,羞涩地笑着,每个人都自我介绍。我跟他们谈了好几个小时,什么都谈,只是不谈培药特仪式。

唐望说我们该走了。那些年轻人又拥抱我,再回来。其中一个说。我们已经在等待你了。另一个人又加了一句。我慢慢开车离去,想看看那些年龄较高的长者,但他们都不在。

一九六四年九月十日  星期日

我总是必须尽**的努力,才能一步一步地回忆起我的经验好告诉唐望,这似乎是回忆这些经验的**方式。

今天我把上次遇见麦斯卡力陀的细节告诉了他。他仔细听我的故事,直到我说麦斯卡力陀把他的名字告诉我时,唐望打断了我的话。

现在你要靠你自己了,他说,保护者已经接受了你。从此以后,我对你不再有很大的帮助了。你不必再告诉我你与他之间的关系。你已经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或他跟你之间的事,都不可以对任何人提起。

我坚持说我想把一切细节都告诉他,因为我一点都不懂。我说我需要他的帮助来解释我所看到的。他说我自己就可以做到,而且**开始自己去想。我争论说我想听他的意见,因为我自己去想要花太多的时间,况且我又不知道从何开始。

我继续问:就那些歌来说,它们有什么意义呢?

只有你能决定,他说。我怎么知道它们有什么意义?保护者才能告诉你,就像他能教你他的歌。如果要我来告诉你那些歌的意义,等于是你学了其他人的歌。

这话怎么说?

你只要听听唱保护者之歌的人,就能听出谁在骗人。唯有具有灵魂的歌才是他自己的歌,由他所传授的,其他都是在模仿别人的歌。人有时候就是会如此不诚实,他们唱别人的歌,又不知道那些歌在说些什么。

我说我的愿意是问那些歌的用途是什么,他回答说,我学到的歌是用来叫唤保护者的,又说我要同时使用他的名字和那些歌来叫唤他,以后麦斯卡力陀可能教给我不同用途的歌。

我问他,他是否觉得保护者已经完全接受我。他笑了起来,好像我的问题很愚蠢。他说保护者已经接受我,而且为了让我确实地知道他接受了我,他以光芒来显现他自己。唐望似乎对于两度见到光芒这件事印象深刻。他特别强调我与麦斯卡力陀见面中的这一点。

我告诉他,我无法了解怎么可能会被保护者接受,同时又被他吓得半死。

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回答,他似乎搞糊涂了。最后他说:太清楚了,他所要的实在太清楚了,我真不懂你怎么会误解。

这一切对我仍旧是一团迷雾,唐望。

你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看清与了解麦斯卡力陀的意思;你应该思索他的教诲,直到清清楚楚为止。

一九六四年九月十一日  星期五

我再次坚持要唐望解释我所看到的幻象经验。他拖延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说话,仿佛我们已经在谈麦斯卡力陀似的。

你看不出来这有多笨吗,把他当成一个人一样地发问?唐望说。他完全不是你所见过的任何事物。他像个人,也完全不像人。要对一个完全不了解他、又想马上知道一切的人解释,他是非常困难的。而且,他的教诲就像他自己一样神秘。就我所知道的,没有人能预测他的行动。你问他一个问题,而他表现出来给你看,但他并不是像我们说话一样地告诉你。你现在明白他的做法了吗?

我想了解这一点并不困难。我不了解的是他的意思。

你要他告诉你你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他就给你看整个画面。不会错的!你不能说你不了解。那不是谈话——但其实也是,然后你又问了另一个问题,而他以相同完美的方式回答你。至于他的意思是什么,我也不确定我明白,因为你没有把你的问题告诉我。

我非常小心地重复我记得所问的问题,我按照原来的次序说出来:我做的事对吗?我是在正确的道路上吗?我该如何处理我的生活?

唐望说我所问的问题只是语言而已,**不要把问题说出来,而是在内心里问。他告诉我,保护者是要给我上一课的;为了证明他是要教我,不是要把我吓走,他两度以光芒来显现他自己。

我说我仍然不懂为什么麦斯卡力陀要吓我,如果他已经接受了我。我提醒唐望,根据他的说法,麦斯卡力陀接受就表示他的形状会固定下来,不会从快乐变成恶梦。唐望又笑我了,说如果我能够再想一想我在面对麦斯卡力陀时内心所思索的问题,就会明白他的教诲。

要去想当时我在内心所思索的问题并不容易。我告诉唐望,我当时心中有很多问题。当我问我是否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时,我的意思是:我是否脚踏两条船,同时置身于两个世界中?哪一个世界才是正确的?我的生命应该选择哪一条道路?

唐望听完我的解释下结论说,我对世界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观点,而保护者已经给我上了美妙而清楚的一课。

他说:你以为你有两个世界可选择——两条路,但是其实只有一条。保护者用难以置信的清晰方法显示给你看。你**可选择的世界是人的世界,你无法逃避这个世界,因为你是一个人!保护者让你看到没有差别存在的快乐世界,因为在那里没有人会关心差别。但那不是人的世界。保护者把你带走,让你看到一个人如何思考,如何奋斗,那是人的世界!而身为一个人,就注定要留在那个世界里。你自以为是地相信你活在两个世界里,这不过只是你的自以为是罢了。我们只有一个世界而已。我们是人,必须要满足于行走在人的世界上。

我相信那就是他给你上的一课。

9

唐望似乎要我尽可能地多接触魔鬼草,这与他所宣称的不喜欢这个力量有所抵触。他自己解释说,我必须再抽小烟的时候快到了,到时候我对魔鬼草的力量必须要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他一再提议我至少再试一次蜥蜴的巫术,好考验魔鬼草。我花了一段长时间来考虑他的话。唐望的催促变得越来越急,直到我感觉必须遵从他的要求。有一天我下了决定,去未卜先知一些失窃的东西。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星期一

十二月十九日星期六,我割了蔓陀萝植物的根部。我等到天相当暗之后,才在植物四周跳起舞。那天晚上我处理了榨取植物根部汁液的步骤。星期天早上六点钟,我回到我的蔓陀萝植物那里,坐在植物面前。之前我把唐望所教的步骤都仔细地记下来,所以我又把笔记看一遍,才发现我不必在那里研磨种子。光是坐在那植物面前,就给我一种罕有的稳定情绪及清晰思想的感觉,或是一种把注意力集中在我的行动上的力量,这是我平时所缺乏的。

我仔细遵循所有的指示,计算我的时间,让糊膏与根部黏汁可以在下午准备好。五点钟的时候,我忙着捉一对蜥蜴。我找了一个半小时,试过所有我能想到的方法,但是都失败了。

我坐在蔓陀萝植物前面,企图想出一个适当的方法来达到目的,才突然想起唐望说过必须要跟蜥蜴说话才行。起初我觉得跟蜥蜴说话很荒谬,就像在公众之前说谎话一样令人尴尬。但继续说下去之后,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天几乎黑了。我翻起一块石头,下面有一只蜥蜴,看起来像是昏迷了。然后我在另一块石头上看到另一只僵硬的蜥蜴,身体连抖都不抖一下。

要把他们的嘴和眼睛缝起来是最困难的一件任务。我发现唐望已经对我的行动灌注了一种不能半途而废的精神。他的立场是,当一个人开始一项行动后,就绝不能停止。但是如果我要停止,也没有事情能阻止我;也许是我不想停止吧。

我放走一只蜥蜴,它朝东北方走去——象征着将有好的、但带着困难的经验。我把另一只蜥蜴绑在肩膀上,擦擦我的太阳穴,如唐望的指示。蜥蜴硬硬的,我还以为它死了,而唐望从未告诉我如果蜥蜴死了要怎么办。不过还好,蜥蜴只是麻木而已。

我喝下根汁,等了一会儿,没感觉有什么变化。我开始把糊膏涂在太阳穴上,我涂了二十五次,心不在焉地,机械化地涂满整个额头,我发现这个错误,赶紧把糊膏抹掉。我的额头冒出汗水,我开始发热。强烈的不安捉住我,因为唐望曾特别叫我不要把糊膏涂在前额上。恐惧的感觉变成一种绝望的孤独,一种末日的感觉。我自己一个人在那,如果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没有人能帮助我。我想要逃跑,但有一种不祥的迟疑感,不知如何是好,一连串思想冲入我的脑海中,非常快速地闪现着,我发觉它们都是很奇怪的思想,它们的奇怪是由于它们的出现方式与正常的思想不同。我很熟悉自己的思想方式,有特定的秩序,任何变化都可注意到。

其中一个陌生的思想是关于某个作家所说的一段话。我约略记得那更像是一个声音;某种东西在我背后说了一些话。它发生得太快了,使我吃了一惊。我停下来思索,但它又变成平常的思想。我确定我读过那段话,但想不起那个作家的名字,突然又记起那是Alfred Kroeber。接着另一个陌生的思想冒出来,那个作家不是Kroeber,是Georg Simmel说了那些话。但我坚持那是Kroeber,接着我发现自己跟自己争辩起来,竟忘了那种末日的感觉。

我的眼皮沉重,好像吃了安眠药似的;虽然我从来未吃过安眠药,却是我所想到的印象,我就要睡着了。我想爬回车上睡觉,但是无法动弹。

然后,很突然地,我醒了过来,或者说,我清楚地感觉到我醒了。我的**个念头是现在几点了。我左右看一看,发觉自己不是在蔓陀萝植物前面。我毫不惊讶的接受这个事实,知道我又是在另一段未卜先知的经验中。我头上有一座钟指着十二点三十五分,我知道是下午。

我看到一个年轻人带着一叠文件。我几乎就要碰到他。我可以看到他颈部的血管跳动着,听到他急速的心跳声。我沉浸于看到的影像,还没有察觉到我思想的性质。然后我听见一个声音在我耳边描述这个影像,于是我察觉到那个声音就是我脑中陌生的思想。

我开始专注于倾听声音,对影像失去视觉上的兴趣。我听到那个声音,从我右边的肩上发出。它以描述的方式创造出影像来,它会遵从我的意愿,我在任何时候都可暂停它,随意去观察它所说的细节。我——到那个年轻人的整个行动。那个声音继续详细地描述他的行动,但那些行动不重要了,那个小声音才是最特殊的部分。在这段经验中,我有三次想要回头去看谁在说话。我试着把头转向右边,或只是突然转头看看谁在那里。但是每当我转头时,我的视线就模糊了。我想:我不能转头,因为那些影像不是在日常现实的范围中。这个思想是我自己的。

从那时侯开始,我把我的注意力单独集中在声音上面。它似乎来自我的肩膀,听起来很清楚,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声音。它并非是一个小孩子的声音,或假的声音,而是一个男人小小的声音。它也不是我的声音,我想我听到的是英语,每当我努力想捕捉那声音时,它就开始消失,变得模糊,影像也跟着不见了。我想到一个比喻,那个声音就像是眼睫毛上的细小灰尘,或视网膜上的血管所造成的小虫影像,只要不直接注视它就能看到;但是,一旦要试着去注视它,它就会随着眼球的移动而消失了。

我对影像中的活动完全失去兴趣。那个声音越来越复杂,我所以为的声音更像是某种东西把思想传入我耳中,但那也不正确,有东西在替我思考,那些思想是在我之外的。我知道是如此,因为我可以同时保持我自己的思想,以及另一个的思想。

在某个时候,那声音创造了一些由那个年轻人表现的行动,与我原先关于失窃物品的问题毫无关系。年轻人表现了非常复杂的行动,使得影像的活动又变得重要起来,于是我不再注意声音。我开始失去耐心,想要停止。我要如何停止呢?我问。耳中的声音说我应该回到峡谷,我问如何回去,声音回答说,我应该去想我的植物。

我开始想我的植物。通常我是坐在它前面,因为这样做过太多次,很容易想像出那个画面。我相信我所看到的不过是另一个幻觉经验,但那个声音说我已经回来了!我竖耳倾听,只有一片沉寂,在我面前的蔓陀萝植物跟我之前所看到的其他幻觉一样真实,不过我能触摸它,也能活动。

我站起来,走向车子。这个动作使我疲惫,我坐下来闭上眼睛,感到头晕,想要呕吐,我的双耳嗡嗡作响。

有个东西掉在我的胸口上,是那只蜥蜴。我想起了唐望曾告诉我一定要放它走。我回到植物旁,把蜥蜴拿下来,不想看它是死是活。我把那个装糊膏的土锅打碎,踢了一些土盖在上面。我回到车上,睡着了。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星期四

今天我把整段经验描述给唐望,像往常一样,他倾听着,没有打断我。到了最后,我们有了下面的对话。

你犯下一个大错误。

我知道。那是一个非常愚蠢的失误,一次意外。

当你跟魔鬼草打交道时,没有事情是意外的。我告诉过你,她会一直考验你。在我看来,你不是非常强壮,就是魔鬼草真的喜欢你。只有厉害的巫鲁荷才能把糊膏擦在额头上,他们知道如何控制她的力量。

当一个人用糊膏擦额头时,通常会怎么样,唐望?

如果那个人不是个厉害巫鲁荷,他就无法从他的旅程中回来。

你有没有用糊膏擦过额头,唐望?

从来没有!我的恩人告诉我,很少有人能够那样做之后还从旅程中回来。一个人可能会走了好几个月,必须由别人来照顾。我的恩人说,蜥蜴可以听人使唤,把人带到天涯海角,让他看到最惊人的秘密。

你知道有人经历过这种旅程吗?

是的,我的恩人,但他从没教我如何回来。

回来是否非常困难,唐望?

是的,这就是为什么你的情形如此令我惊讶。你没有步骤可以遵循,而我们必须遵循特定的步骤,因为从那些步骤中,人才找得到力量。没有步骤,我们就什么都不是。

我们之间沉默了好几个小时,他似乎陷于深思之中。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星期六

唐望问我是否寻找过蜥蜴。我告诉他我找过,但找不到。我问他,如果握着蜥蜴时,其中一只死掉了会怎么样。他说蜥蜴的死亡会是件不幸的事。一旦嘴巴被缝住的蜥蜴死掉的话,就没理由再继续进行巫术了。他说那也表示,蜥蜴已经收回它们的友谊,我必须放弃学习魔鬼草很久一段时间。

多久呢,唐望?我问。

至少两年。

如果另一只蜥蜴死了,又会怎样?

如果第二只蜥蜴死了,你会陷于危险中。你会成为单独一人,没有引导。如果她在你开始巫术之前就死了,你还可以停止;如果你停止了,就必须永远放弃魔鬼草。如果蜥蜴在你肩上的时候死了,而且是在你开始之后,你就必须继续下去,那就会真的是一种疯狂了。

为什么那是一种疯狂呢?

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一切都没有道理可言。你独自一人,没有引导,看到的尽是恐怖而无意义的事。

你所谓无意义的事是指什么?

就是我们自己一人失去方向感时所看到的事物。这表示魔鬼草有意摆脱你,要把你推开。

你知道谁有过这种经验吗?

我经验过。没有蜥蜴的智慧,我发疯了。

你看到了什么,唐望?

一大堆无意义的事物。没有引导,我还能看到什么呢?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星期一

你告诉过我,唐望,魔鬼草会考验人,你的意思是什么?

魔鬼草就像个女人,她会献媚人,会在每个角落设下陷阱。当她强迫你把糊膏涂在额头上时,就是一个陷阱。她会再试一次,你可能还会中计。我警告过你,不要对她抱持热情;得到智者的秘密,魔鬼草只是其中的一条道路,还有其他的道路。

但是她的陷阱会使你以为,她就是**的道路。我说过你若只把生命浪费在一条路上是没有用的,尤其是那条路可能是一条没有心的路。

但是你怎么知道那条路有没有心呢,唐望?

在你走上去之前,先问这个问题:这条路有心吗?如果答案是没有,你会知道的,然后你必须选择另一条路。

我怎样才确实知道那条路有没有心?

每个人都会知道的,问题是没有人问;当一个人最后终于明白他走上一条没有心的路时,这条路已经准备好要他的命,这时候很少有人能够停下来考虑,并且离开这条路。

我要如何适当地提出问题呢,唐望?

只要去问。

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一个适当的方法,我就不至于欺骗自己,当答案是没有时还相信是有?

你为什么会欺骗自己呢?

也许因为在那时候那条路愉快又舒适。

鬼扯。一条没有心的路绝不会是愉快的,你甚至必须努力才能接受它。反过来说,一条有心的路是很容易的;它不会要你努力才能喜欢它。

唐望突然改变了话题,直接问我是否喜欢魔鬼草。我必须承认,至少我对它有好感。他问我对他的同盟小烟有什么感觉,我告诉他,光是想到小烟就吓坏了我。

我已经告诉过你,要选择一条道路,你必须不带恐惧与野心。但是小烟让你因恐惧而盲目,而魔鬼草使你因为野心而盲目。

我争辩说一个人需要野心,才会走上任何道路,因此他这段不带野心的话没有道理。一个人必须有野心才能学习。

学习的欲望不是野心,他说,做人的命运是去了解,但是追求魔鬼草是追求力量,而这就是野心,因为你不是去追求了解。不要让魔鬼草使你盲目,她已经勾住你,她引诱人,给人一种有力量的感觉;让人觉得可以做出一般人做不到的事,但这是她的陷阱。还有,没有心的路会跟人作对,把人毁掉。求死并不困难,但求死就等于什么也不追求。

10

在一九六四年的十二月之中,唐望和我去收集烟料成分的各种植物。这是第四年的周期,唐望只是监督我的行动。他叫我不要急,在摘取那些植物之前要花时间观察与思考。等到所有的成分收集处理好之后,他劝我再跟他的同盟见一次面。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星期四

现在你已经对魔鬼草与小烟了解较多了,你可以更清楚知道自己比较喜欢哪一个。唐望说。

小烟真的把我吓坏了,唐望,我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但我对它没有什么好感。

你喜欢献媚,而魔鬼草献媚你,像女人一样使你感觉舒服。而另一方面,小烟是最高贵的力量,他的心地最纯洁了,他不会引诱人,或使人成为囚犯,他不爱也不恨,要求的只是耐力。魔鬼草也要求耐力,但那是另一种耐力,像是征服女性的耐力。另一方面,小烟所要求的是心的耐力。你没有!不过大多数人也没有。这就是为什么我建议让你多学小烟。他会强化心的耐力。他不像魔鬼草那样充满激情、妒嫉及暴力。小烟是稳定不变的。你不必担心以后会忘掉什么。

一九六五年一月二十七日  星期三

一月十九日星期二,我又抽了知觉转变性的烟料。我事先告诉唐望,我对小烟感到非常紧张,它吓坏了我。他说我必须再试一次,好公正地评断小烟。

我们走进他的房间,差不多是下午两点。他拿出烟斗,我拿来木炭,然后我们面对面坐下。他说他要为烟斗暖身,使她醒过来,如果我仔细观看,会看到她发亮的情形。他把烟斗放进嘴中三、四次,吸了吸,轻柔地擦拭着烟斗,突然点点头,几乎无可察觉地示意我去看烟斗苏醒的情形。我看了看,但看不出什么名堂。

他把烟斗递给我。我填满自己的烟料,用一把夹子把一块烧红的木炭夹起来,这把夹子是我用一个木头晒衣夹特别为这个场合做的。唐望看到我的夹子后,大笑起来。我迟疑片刻,木炭黏上了木夹。我不敢用木夹去敲烟斗,只好吐口水到木炭上弄熄它。

唐望转过头去,用手臂掩脸,身体颤抖着。有一会儿我以为他在哭,但他是在无声地大笑。

这个步骤被打断一段长时间;然后唐望熟练地拿起一块木炭,放进烟斗里,命令我抽。我花了一番功夫才吸透压得密实的烟料,试了**口后,我感觉吸进粉末,嘴马上就麻了。我看到烟斗的红光,但是没有吸进烟,而是吸进什么东西的感觉,这种东西先是充满我的肺部,然后是全身。

我数了二十口,然后计算变得不重要了。我开始流汗。唐望凝视着我,叫我不要害怕,照他的话去做。我要说,但却发出奇怪的吼声。我闭上嘴,它还在回响。那个声音让唐望吃了一惊,笑了起来。我想点头说是,但无法动弹。

唐望轻轻打开我的手,拿走烟斗。他命令我躺在地上,不要睡着。我在想他是否要帮助我躺下来,但他没有这么做,只是凝视我。突然间我发现房间倒了下来,我变成侧卧看着唐望。从这一刻起,影像变得十分模糊,像在梦中。我约略记得唐望在我无法动弹时对我说了很多话。

在那段时间中,我没有感到恐惧或不愉快,第二天醒来后也没有不舒服。**异常的事是,醒来后有一段时间,我无法清楚地思考。慢慢地,四、五个小时之后,我又恢复正常了。

一九六五年一月二十日  星期三

唐望没有谈我的经验,也没有叫我描述给他听。他**的评论是,我太快就睡着。要保持清醒的**方法,是变成一只鸟,或一只蟋蟀,或这一类的东西。他说。

怎么做到呢,唐望?

这就是我在教你的,你记不记得昨天我在你身体消失的时候,对你说的话?

我记不清楚了。

我是一只乌鸦。我在教你如何变成一只乌鸦。等你学会这个,就可以保持清醒,而且可以自由活动;否则,你会被黏在地上,不管跌倒在什么地方。

一九六五年二月七日  星期日

我第二次抽小烟是在一月三十一日星期日的中午。我在第二天黄昏时醒来,感觉拥有一种不寻常的力量,能够记得唐望在那段经验中对我所说的任何话。他的话语铭刻在我的心中,清晰而持续地重复着。在这次尝试中,我又了解另一项事实:我再次抽烟时,粉末也进入我的嘴内,吞下粉末后,嘴立刻就麻木了。因此我不仅吸了烟,还吞下烟料。

我试着把我的经验描述给唐望听;他说我没有做什么重要的事。我提到我能记得一切发生的事,但是他不要听。每一个回忆都是准确,错不了的。抽烟的过程跟上一次完全相同。两次经验几乎可以拼成一次,我可以从**次经验结束的时候开始回忆。我清楚记得从我侧身倒在地上之后,便完全失去感觉或思想,但是我的清晰感并没有受到影响。我记得当房间变成直立起来时,我的最后一个思想是:我的头一定是撞到地上了,但我没有感到任何疼痛。

自那时候开始,我只能看和听。我可以复诵唐望所说的每一句话,遵循他的每一个指示,这些指示似乎很清楚、合乎逻辑,而且很容易。他说我的身体开始消失了,只有我的头还在,在这种情况下,**保持清醒、可以行动的方法,就是变成一只乌鸦。他命令我努力眨眼,他说只要我能够眨眼,就可以进行下去。然后他告诉我,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头;他说头永远不会消失,因为变成乌鸦的是头。

他命令我眨眼。他一定是重复这个命令及其他命令无数次,因为我能非常清晰地全部记得。我一定是眨了眼,因为他说我准备好了,命令我伸直头,用下巴站起来。他说下巴就是乌鸦的双脚。他命令我去感觉那双脚,观察它们慢慢地长出来。然后他说我还不够坚固,我必须长出尾巴,尾巴会从我的脖子后长出来。他命令我把尾巴像扇子般张开来,去感觉它如何扫过地板。

然后他谈到乌鸦的翅膀,说它们会从我的颧骨长出来。他说那很困难且痛苦。他命令我展开翅膀。他说翅膀必须非常长,长到我能伸展的极限,否则我将无法飞起来。他告诉我,翅膀会长得又长又美丽,我必须拍动它们,直到它们成为真的翅膀为止。

接着他谈到我的额头,说它仍然太大、太笨重,会妨碍我的飞行。缩小它的方式就是眨眼;每眨一次眼,我的头就会变小。他命令我眨眼,直到上面的重量没有了,我可以随意跳跃。然后他告诉我,我的头已经缩成一只乌鸦那样小了,我必须走走跳跳,直到不再感觉生疏。

在我能飞之前,他说,还有最后一样必须改变。这是最困难的改变,我必须乖乖地听从他的指示。我必须学习像乌鸦一样去看。他说我的嘴与鼻子会从眼睛之间长出来,直到我有一个强壮的乌鸦嘴为止。他说乌鸦可以看到侧面的东西,于是命令我转头用一只眼睛去看他。他说如果我想要换另一只眼睛来看,必须放低鸟嘴,如此便能用另一只眼来看。他命令我从一只眼睛换到另一只眼睛看。然后他说我已经准备好去飞了,而**能起飞的方式,是让他把我丢入空中。

每当他发出命令时,我都能毫无困难地配合。我能感觉到自己长出鸟的脚,开始时很软弱、站不稳。我感到一条尾巴从脖子后长出来,翅膀从我的双脚伸出来。翅膀收得很紧,我感觉它们逐渐打开来,过程很困难,但不痛苦。然后我不停眨眼,使头缩成乌鸦般的大小。但是最惊人的是我的眼睛,我的乌鸦视觉!

当唐望指示我长出鸟嘴时,我不舒服地有窒息感,然后有东西突了出来,我眼前多了一块东西。直到唐望指示我去看侧面,我的眼睛才能真正看到旁边的东西。我可以用眨眼把焦点由一只眼换到另一只眼,但是房间和一切事物的影像并不是平常的影像,我无法说出是什么地方不一样。也许是视觉侧向一边,或者是失去焦点。唐望变得非常巨大,给人一种舒适、安全的感觉。然后影像模糊了,轮廓消散,变成锐利的抽象圆形,闪动了一阵子。

一九六五年三月二十八日  星期日

三月十八日星期四时,我又抽了知觉转变性烟料。开始的步骤在细节上有些不同。我重新填装了一次烟料。抽完**管后,唐望指示我清洁烟管头,但他自己把烟料倒入烟斗中,因为我的肌肉不听使唤,很难移动双手。我的袋子里还有足够的烟料再抽一次。唐望看看袋子,说这是我今年最后一次抽小烟,因为我已经用光我的储备。

他把那个小袋子翻出来,把粉末抖在装木炭的盘子上,发出一道橘红色的火花,好像他放了一片透明的玻璃在木炭上。玻璃烧了起来,裂成复杂的线条图案。有某种东西在线条中高速地蜿蜒行进,唐望叫我看线条中的活动。我好像看见有一颗玻璃珠在发光的地方滚来滚去。他倾身把手伸进火花中,拿出圆石,放进烟斗里。他命令我抽一口。我清楚地觉得他把那个小球放进烟斗中是要我吸下它。过了一会,房间变成不是直的。我感到极深沉的麻木,一种沉重的感觉。

等我醒来时,我躺在一条很浅的灌溉渠道里,水浸到我的下巴。有人抬起我的头,是唐望。我首先想到的是,渠道中的的水很特别,又冷又沉重,轻轻地拍击我,每拍击一次,我的思想就清晰起来。最初,水有一种明亮的绿色光芒,或者是荧光,但是很快就消失了,只剩下平常的水。

我问唐望什么时候了。他说是大清早。一会后我完全醒过来,从水中爬起来。

你必须把你所看到的告诉我。唐望说,在我们回到他屋子后。他也说他自己已经试着带我回去有三天之久,而且颇费周章。我好几次努力想描述我所看到的,但是无法集中精神。黄昏的时候,我觉得我可以跟唐望谈了,于是开始告诉他从我侧身倒下去之后所记得的,但是他不想听。他说**有趣的部分是在他把我丢入空中飞走之后,我看到什么、做了什么。

我所记得的是一连串似梦的影像和场面,它们没有连续的秩序。我的印象是,它们每一个都是独立的泡泡,漂浮进入焦点之中,然后又离开了。但是它们不只是供人观看的画面,我在它们里面,我参与了它们。当我要试着回忆时,先是感觉它们是模糊而涣散的闪光,但是当我去思索它们时,却发现每一个都非常清楚,因为与正常的视觉完全无关,因此才有模糊的感觉。这些影像很少,而且很简单。

当唐望提到他把我丢入空中,我隐约地记得一个无比清晰的画面,我从一段距离之外看着他,只看着他的脸孔,他的脸极庞大而平坦,发出强烈的光芒,头发是黄色的,会动。他的脸孔的每一部分都会动,放射出一种琥珀的光辉。

第二个影像是,唐望实际把我丢上去,或者直直地甩上去。我记得我展开翅膀飞了。我感到孤零零地,穿过空气,痛苦地往前进。说这是飞行,倒不如说是走路。它使我的身体疲倦,没有那种自由飞行的轻盈感觉。

然后我记得有一刹那,我一动也不动,看着一大堆尖锐黑暗的边缘线条,坐落在一个有着阴沉不舒适光线的地区。接下来我看到一个有无限多光线的平原:管线闪耀、移动着,光亮不时改变,几乎像是色彩。它们的明亮使我目眩。

在另一个时候,一个物体几乎碰上我的眼睛,一个厚而尖的物体,有一种粉红色的光。我感到身体内部突然颤抖了一下,然后看到许多同样的粉红色物体朝我而来。它们全都冲上来,我跳了开来。

我记得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三只银色的鸟。它们发出一种闪亮的、金属色的光。几乎像是不锈钢的光泽,但是更强烈,而且会动,活生生的。我喜欢它们。我们一起飞。

唐望对我的回忆没有表示什么。

一九六五年三月二十三日星期二

下面的对话发生在第二天,我叙述了经历之后。

唐望说:要变成乌鸦并不困难。你做到了,以后你就一直是只乌鸦了。

我变成乌鸦之后,发生什么事呢,唐望?我飞了三天吗?

没有,你天黑后就回来了,如我所吩咐的。

但是我怎么回来的?

你太累,睡着了,如此而已。

我的意思是,我飞回来了吗?

我已经告诉过你。你遵从了我的指示,回到屋里。但是你不用去关心这个问题,那并不重要。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呢?

在你的整个旅程之中,只有一件事有极大的价值---那些银色的鸟!

它们有什么特别呢?只是鸟罢了。

不只是鸟---它们是乌鸦。

它们是白乌鸦吗,唐望?

乌鸦的黑羽毛其实是银色的。乌鸦的光芒非常强烈,才不会受到其他鸟类的骚扰。

为什么它们的羽毛看起来是银色的呢?

因为你用的是乌鸦的视觉。一只我们看来是黑色的鸟,在乌鸦眼中是白色的。例如,对乌鸦来说,白鸽是粉红色或蓝色的,海鸥是黄色的。现在,试着回忆你怎么加入它们的。

我想了想,但是那些鸟是一些暗淡、不相关的影像,没有连续性。我告诉他,我只记得自己感觉跟它们飞行过。他问我是在空中还是在地上加入它们,但我无法回答。他几乎生起我的气来。他坚持要我好好想想,他说除非你能正确地回忆,否则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只是一场疯狂的梦。我强迫自己去回忆,但无能为力。

一九六五年四月三日星期六

今天我想起在那段银色鸟儿的中的另一个画面。我记得看到一个黑色的东西,有无数的小孔。事实上那团黑块是由许多黑色小洞所组成的。不知道为什么,我以为那是柔软的。但我看着它时,三只鸟朝我飞来。其中一只叫了一声,然后三只都来到我身边,站在地上。

我把这个影像形容给唐望听。他问我那几只鸟是从什么方向来的。我说我无法确定。他变得很没耐心,怪我思想不知变通。他说我如果努力尝试的话,一定会记得,又说我不敢让自己灵活一点。他说我是在以人和乌鸦的方式来思考,而在我想回忆的那段时间里,我既不是人,也不是乌鸦。

他要我去回忆乌鸦对我说了什么。我试着去想,却想到一大堆其他的东西,我无法集中精神。

一九六五年四月四日星期日

我今天去山中漫步,走了很远的路。回到唐望的屋子时天已经很黑了。正在想那些乌鸦时,突然一种非常奇怪的思想进入我脑中。与其说是个思想,倒不如说是个印象或感觉。那只叫了一声的鸟儿说它们来自北方,要前往南方。当我们再见面时,它们将来自同样的方向。

我告诉唐望我所想到的,或者是回忆到的情形。他说:不要去想那是你回忆的或编造的。这种想法只适用于人类,并不适用于乌鸦,尤其是你看到的那些乌鸦,因为它们将是你命运的信使。你已经是一只乌鸦了,你将永远无法改变这一点。从现在起,那只乌鸦会以它们的飞行,来告诉你命运中的每一个转变。你们朝什么方向飞走的?

我无法知道这个,唐望!

如果你正确地思想,就会记得。坐在地板上,告诉我当那些鸟飞来的时候,你是在什么相对位置。闭上你的眼睛,在地板上划一条线。

我遵照他的指示,决定了一条线。

还不要睁开眼睛!他继续说:相对于这条线,你们朝什么方向飞走?

我在地上划了另一条线。

以这些记号作为参考点,唐望把乌鸦可能采取的飞行方式,诠释为我个人命运前途的预兆。他把指南针的四个方向点作为乌鸦飞行的轴心。

我问他乌鸦是否根据东南西北来预告一个人的命运。他说他的诠释只适用我一个人;我与乌鸦**次会面时,它的行为非常重要。他坚持要我回忆每一个细节,因为那些信使的飞行方式与所说的话都是属于个人的事。

他坚持我还应该记得一件事,那些信使在什么时候离开我。他要我回想在我开始飞行时,以及那些银色的鸟与我一起飞时,四周的光线有什么不同。当我刚开始感觉到飞行的困难、痛苦时,四周暗暗的。但是看到鸟时,一切都是红澄澄的——两红色,或是橘红色。

他说:这表示那是一天将尽的时候,太阳还没有下山。当天完全黑时,乌鸦会看不见白色,不是像我们在黑暗中看不见黑色。从这个时间来看,你最后的信使会在一天结束的时候来临,它们会叫唤你,从你的头顶飞过时,它们会变成银白色;你会看见它们在天空中闪闪发亮,这就表示你的时辰到了。你将要死去,变成一只乌鸦。

如果我在早上看到它们呢?

你不会在早上看到它们!

但是乌鸦整天都在飞!

你的信使不会的,你这个傻瓜!

你的信使呢,唐望?

我的会在早上来临,也是三只。我的恩人告诉我,如果你不想死的话,可以用吼叫的方式使它们变回黑色。但我现在知道这是做不到的。我的恩人相信吼叫,以及魔鬼草的那种冲突与暴力。我知道小烟是不同的,因为他没有激烈的感情,他是公平的。当你的信使来找你时,不需要对它们吼叫,只要跟它们一起飞就行了,像你所做过的那样。等它们接到你之后,就会回转方向,于是飞走的就有四只乌鸦了。

一九六五年四月十日  星期六

现在我常会有短暂的失神,或很浅的非寻常现实状态。

蘑菇(小烟)知觉转变经验中的一项事物不时会进入我的思想中,那柔软、黑暗的一团小洞。我把它想像成一堆油脂或油的泡泡,把我吸到它的中心。它的中心仿佛会打开把我吞下去,而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我会经验到类似非寻常现实的状态,结果承受到极深的激动、焦虑及不适,于是我会努力使这经验在一开始后就结束。

今天我与唐望讨论了这个情况。我寻求建议。他似乎并不关心,叫我不必理会那些经验,因为它们没有意义,或者说,没有价值。他说**值得我努力关心的是我看见乌鸦的经验;其他任何的异像都只是恐惧的产物。他再次提醒我,为了能使用小烟,我必须过一种坚强、安静的生活。我个人似乎到达一个危险的关头。我告诉他,我觉得无法继续下去;蘑菇实在太吓人了。

从我的知觉转变性经验回忆起那些影像,我得到一个无法避免的结论,我是以一种不同于日常结构的方式看见这世界。在我经验过的其他非寻常现实状态中,我所看到的形象与组织,都是属于我对世界的视觉观念范围。但是在小烟的知觉转变影响下,视觉的感觉却大不相同。我所看到的一切事物都是在我视线的正前方,没有任何东西在上面,或下面。

每一个影像都是很讨厌地平坦,但是令人困惑的是,同时又有一种深度。也许更正确地说,那些影像像是一大堆尖锐细节的组合,位于一个有许多不同光线的平面上;平面的光线会移动,因此造成深度变化的效果。

在努力回忆之后,我不得不采取一连串的比喻才能了解我所看见的事物。举例说,唐望的脸看起来像是浸泡在水中。水似乎不停地在他的脸和头发之间流动。他的脸被放大,若是集中焦距,可以看到他皮肤上的每一个毛细孔及每一根头发。而在另一方面,我看到一大堆平坦而充满锐角的事物,不会移动,因为它们发出的光没有变化。

我问唐望我所看到的是什么东西。他说这是我**次以乌鸦的视觉来看事物,影像并不清楚或重要,多练习以后,我就能辨认出一切了。

我提到我能觉察到光线变化的差别。活着的东西,他说,内部会有光线活动。乌鸦能轻易地看出什么东西是死的,或就要死了,因为光线的活动停止,或慢下来了。乌鸦也能看出活动得太快的东西,同样的道理,它也可以看出活动得恰到好处的东西。

怎么说呢,活动得太快,或恰到好处?

这表示乌鸦可以实际看出该避开什么,或追寻什么。当某样东西的内部活动太快时,表示这样东西会猛烈地爆发,或冲上来,乌鸦就会避开它。当它的内部活动恰到好处时,是个很吸引人的画面,乌鸦就会去追寻。

石头的内部会活动吗?

不会,时候或死掉的动物,如枯树都不会有活动,但是它们都很好看,这就是为什么乌鸦盘旋在死掉的东西上。它们喜欢看死东西,内部没有光线的活动。

但是当肉体腐烂时,会不会改变或活动?

是的,那是另一种活动。乌鸦所看见的是好几百万个东西在肉体内活动,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光辉,那就是乌鸦喜欢观看的。那真是一个难忘的画面。

你自己看过吗,唐望?

任何学习变成乌鸦的人都会看到,你自己也会。

这时我向唐望提出了不可避免的问题。

我真的变成了一只乌鸦吗?我的意思是,别人看到我时,会认为我是一只普通的乌鸦吗?

不。当你在面对同盟的力量时,不能这么想。这样的问题没有意义,不过变成乌鸦是所有问题中最简单的,几乎像是娱乐,没有什么用处。就像我说过的,小烟不适合追求力量的人,它只适合想要看见的人。我学习变成乌鸦,因为这种鸟最有效,其他的小鸟都不会骚扰它们,除了体形更大的饥饿的老鹰。但是乌鸦都是成群结队地飞,能够保护自己。人也不会骚扰乌鸦,这是重要的一点。任何人都能辨认出一只大老鹰,尤其是一只特殊的老鹰,或任何其他不寻常的大鸟,但是谁会去管一只乌鸦呢?它很安全,大小与特性也很理想,它可以安全地到任何地方去,不会引起注意。反过来说,要变成一只狮子或熊也可以,但那很危险,这样的动物太大了,要花很多能量才能变成一只。要变成蟋蟀,或甚至蚂蚁也可以,但那更危险,因为大动物会吃掉小动物。

我争论说,他的话等于是说人可以真的变成乌鸦或蟋蟀,或任何其他东西。但他坚持说我误解了。

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学会变成一只适当的乌鸦。他说,但是你并没有改变,也没有停止成为人类,还有其他重要的事。

你能告诉我其他的事是什么吗,唐望?

也许现在你已经知道了。如果你不这样担心发疯,或失去你的身体,也许就会了解这个美妙的秘密。也许你必须等待,直到不再恐惧,才能了解我的意思。

11

在我的笔记里,我所纪录的最后一件事情是发生在一九六五年的九月,这是唐望最后的一次教诲,我称之为特殊的非寻常现实状态,因为它不是我所用过的任何植物所造成的。唐望似乎是使用他自己,透过小心的暗示控制技巧而造成这些状态;也就是说,他在我面前的行为举止具有非常纯熟的技巧,使我清楚地感觉他不是他自己,而是有人在扮演他。结果我经验到极强烈的冲突感,我想要相信那就是唐望,但是又不能确定。这个冲突带来了剧烈的恐怖感,影响我的健康好几个星期。之后我考虑**还是在这个时候结束我的门徒训练。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没有再参与学习了,但是唐望还是把我看成他的门徒。他把我的退出当成一段必要的回顾阶段,是另一段学习的步骤,这段时间没有一定的期限。但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没有再说明他的知识了。

在这次经验后的第二天,我体验到最极端的恐惧。虽然我在情绪仍然激荡澎湃时已经写下非常多的重点,但是直到一个月之后,我才详细地纪录最后一次经验的过程。

一九六五年十月二十九日  星期五

一九六五年九月三十日星期四,我去见唐望。那些短暂而不深刻的非寻常现实状态一直不停地出现,尽管我努力且刻意地停止它们,或像唐望所建议的,把它们甩掉。我觉得我的情况越来越糟了,因为这些状态出现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开始对飞机的噪音非常敏感,飞过头顶的那些飞机引擎声音,总会抓住我的注意力不放,甚至我觉得自己就在飞机里面一起飞行。这种感觉非常令人困扰。我没有办法摆脱它,因此产生极深的焦虑。

仔细地听了这些细节之后,唐望的结论是,我正承受着失去灵魂的痛苦。我告诉他自从上次抽了蘑菇之后,就一直有这些幻觉;他坚持这是新的现象。他说原先我只是因为恐惧而梦到了无意义的事物,但是现在我真的是中邪了,证据是飞机的噪音可以把我带走。他说通常一条小溪或小河的声音能够困住一个失去灵魂的人,把他带向死亡。接着,他要我把经验到的幻觉之前的所有活动都描述给他听。我列出能记得的所有活动。他从我的报告中推断出使我失去灵魂的地方。

唐望似乎非常操心,这是很少见的,因此使我更担忧。他说他还不能确定是谁捕捉了我的灵魂,但不论是谁,无疑地是要杀害我,或使我生重病。然后他开始说明一种战斗姿势的详细指示,这是一种特定的身体姿势,是我在我的好位置上时必须采取的姿势。

我问他这是干什么,我要战斗的是谁。他说他必须离开这里,看看是谁把我的灵魂抓走了,有没有可能再找回来。在这同时,我必须留在我的位置上,直到他回来。他说这个战斗姿势是一种预防措施,以防他不在时有什么事发生,如果我被攻击时,就必须采取这个姿势;面对攻击者,拍击我右脚的小腿和大腿,左脚踩踏地面,像是一种舞蹈。

他警告我,这个姿势只有在极危险时才可使用,若是眼前没有危险,双腿盘坐在我的位置上就可以了。他说,在极度危险的情况下,我还有最后的防御手段——朝敌人抛掷一个东西。他说通常抛掷的是一个力量之物,但是由于我没有任何力量之物,我必须使用任何能放在右手掌心中的小石头,一块我可以用右手拇指按在掌心上的石头。他说这个技巧只有在会失去生命的情况下才可使用。抛掷石头时必须发出战斗的吼叫,这个吼叫能够把石头导向目标。他特别强调我要小心注意,除非在非常严重的紧急状况下,否则不可随意地吼叫。

我问他所谓的严重的紧急状况是指什么。他说战斗的吼叫能够一辈子使用,因此从一开始就必须做得正确。**、正确的开始方式是,抑制住你的自然恐惧及焦急,直到你完全充满力量,然后吼叫才会具有方向及力量。他说这就是发出吼叫所需要的紧急状况。

我请他解释在吼叫之前会充满身体的力量。他说那是一种从人所站的地上贯穿全身的力量;说得正确一点,是一种发自好位置的力量,把你的吼叫推出来。如果这种力量控制得当,战斗吼叫就会十全十美。

我又问他,他是否认为我会遭遇到什么。他说他一点也不知道,还戏剧化地告诫我,必要的话我要尽可能待在我的位置上,因为那是我一面对任何可能发生的危险**的保护手段。

我感到害怕,要求他说得更详细一点。他说他只知道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移动,不能进入屋内或树丛里。最重要的是,他说,我不能说出一个字,甚至对他都不行。他说如果我太害怕了,可以唱我的麦斯卡力陀之歌,又说,我已经对这些事情知道很多了,不必像小孩子般被警告要把事情做对。

他的训诫使我深深感到焦虑。我确信他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我问他为什么建议我唱麦斯卡力陀之歌,以及他认为什么会惊吓我。他笑着说我可能会怕得不敢一个人留下来。他走进屋子里,把门关起来。我看看表,晚上七点。我静静地坐了一段长时间。唐望的房间没有任何声音,一切都静悄悄的。风很大。我想要冲到车里把风衣拿下来,但是我不敢违背唐望的告诫。我不悃,只是很累,但冷风使我无法休息。

四个小时后,我听到唐望在屋子附近走动。我想他也许从后门出去到树丛里上厕所。然后他大声叫我:

嘿!孩子!嘿!孩子!我要你过来。

我差点站起来走过去。那是他的声音,但不是他的腔调,或他平常使用的语句。唐望从来没有叫我嘿!孩子!因此我留在原地。一阵寒栗冲上我的背脊。他又以相同的或类似的句子叫我。

我听见他在屋后走动,他踢到一堆木柴,好像并不知道那堆木柴在那里。然后他走到前院,坐在门边,背靠着墙。他似乎要比平常沉重,动作并不慢,也不笨拙,只是沉重一点。他扑坐在地上,而不是像平时那样敏捷地滑坐下来,况且,那不是他的位置,唐望在任何情况下也不会坐到别的地方。

然后他又跟我说话了。他问我为什么在他需要我的时候不肯过去。他的声音很大。我不想看他,但忍不住要观察他。他开始轻轻地摆动身体。我改变我的姿势,采取他教我的战斗姿势,转身面对他。我的肌肉僵硬而奇怪地紧张起来。我不知道是什么使我采取战斗姿势,也许是因为我相信唐望故意要吓我,让我觉得眼前这个人不是他本人。他似乎是非常小心地做出平常不习惯的动作,使我产生怀疑。我很害怕,但是我觉得自己仍然掌握着情况,因为我还能够盘算、分析整个局势。

这时候唐望站起来,动作十分陌生,他把双手伸到身体前,把自己顶起来,先抬起背部,然后抓着门直立起上半身。我惊讶地发现我对他平常的动作是多么地熟悉,而他让我看到一个行动不像唐望的唐望,这种感觉实在是可怕。

他朝我走了两步,用双手撑着背部,好像试着保持直立,或者他背痛,呻吟喘着气,鼻子则好像塞住了。他说他要把我带走,命令我站起来跟他走。他朝屋子西侧走去。我转身面对他。他转向我。我没有离开我的位置,打死我也不肯。

他吼道:嘿!孩子!我叫你跟我走。如果你不来,我就把你拖走!

他朝我走来。我开始拍击我的小腿和大腿,急忙跳起舞来。他走到我前面院子的边缘,几乎要碰到物品。我疯狂地准备采取抛掷东西的步骤,但是他改变方向,从我身边离开,朝我左边的树丛走去。当他走开时,他突然转身,但是我还是面对着他。

他从视线之中消失了。我又维持了一会儿的战斗姿势,但是既然看不到他了,我又盘腿坐下,背靠着石头。这时候我真的很害怕,想要跑走,但是这个想法使我更害怕。我想如果在我跑向车子的途中被他抓到的话,我的死活就真的操在他手中了。我开始唱起我所知道的培药特之歌,却觉得这些歌在这里没有用,但是它们使我感到舒服。我于是唱了又唱。

清晨两点四十五分时,我听见屋中传出声音,我立刻改变姿势,门被撞开来,唐望踉跄地冲出来。他喘着气,握着喉咙,跪在我面前呻吟着。他以尖锐的哀求声要我过去帮助他。然后又大吼地命令我过去。他的喉咙发出怪声,求我过去帮助他,因为他被什么东西呛到了。他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过来,大概到了四尺之外,他朝我伸出手说:过来!然后站起来。他的手伸向我,似乎准备要抓我。我的左脚在地上踏起来,并且用力拍击我的小腿和大腿。我吓死了。

他停下来,走到屋子旁边,进入树丛里。我转过身子面对他,然后又坐下来,我不想再唱歌了。我的力气似乎耗尽了,整个身子都在痛,全身肌肉僵硬,痛苦地收缩着。我不知道该想什么,不知道该不该对唐望生气。我想突击他,但是我知道他会把我砍倒,像捏一只小虫一样。我真想哭,感到极深的绝望,想到唐望如此不择手段地吓我使我更想哭。我实在找不出他如此假戏真做的理由;他的动作是如此逼真,我被弄糊涂了。好像不是他在模仿一个女人,而是一个女人在模仿唐望。我的感觉是,他努力学着唐望深思熟虑的举止行动,但是太沉重了,没有唐望的敏捷。不论在我面前的是谁,我所看到的是,一个较年轻的沉重女人试着模仿一个敏捷老头子的缓慢动作。

这些想法使我惊恐万分。一只蟋蟀开始大声叫起来,很接近我。我注意到它音调的丰富,我想像它有着男中音的歌喉。叫声渐渐弱下去。突然间我身体颤动了一下,我采取了战斗姿势,面对着传来蟋蟀叫声的方向。那个声音想把我带走;在我明白那只是蟋蟀叫声之前,它已经困住了我。声音又接近了,变得非常响。我开始高声唱我的培药特之歌,越来越高。突然间蟋蟀停止了,我立刻坐下来,仍继续唱下去。一会儿之后,我看见一个人影从蟋蟀叫声相反的方向朝我跑来。我疯狂地用手拍腿,拼命踏着地。那个人影迅速地跑过去,几乎碰到了我,看起来像只狗。我体验到无限的恐惧,使我变得麻木了。我记不得任何其他的感觉与思想。

早晨的露水令人清爽。我感到好一点。不管发生什么现象,现在似乎都停止了。在五点四十八分时,唐望安静地打开门,走出来。他伸伸腰,打哈欠,瞄瞄我,朝我靠近两步,仍然在打哈欠。我看到他的眼睛正从半合的眼皮下注视我。我跳了起来,那时候我知道了,不论在我面前的是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绝对不是唐望。

我从地上捡起一颗小而尖锐的石头,就握在我右手,我没有看它,只是用我的拇指把它压在我的手掌上。我采取唐望教我的姿势。在几秒钟之内,我感觉到一股奇异的活力充满我全身。然后我吼叫出来,把石头掷向他。我觉得那是很不得了的一声吼叫。那时候我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我感到叫声有惊人的效力,它既尖锐又长,事实上也引导我的目标。面前的那个人发出惨叫,摇摇晃晃地走到房子旁边,消失在树丛里。

我过了好几个小时才镇静下来。我再也坐不住了,不停地在原地跑步。我必须用嘴呼吸,才感受到足够的空气。

上午十一点时,唐望又出来了。我准备要跳起来,但那是他的动作啊!他径直地走到他的位置,以平时熟悉的方式坐下来。他看着我微笑,是唐望!我走向他,不但没有生气,还吻吻他的手。当时我真的相信他并没有假戏真做好制造戏剧效果,而是有人假扮了他来伤害我,或杀掉我。

我们先开始推测那个把我灵魂偷走的嫌疑女子的身份。虽然唐望叫我告诉他经验的每一个细节。

我很审慎地把整件事叙述给他听。他从头笑到尾,好像这是一个笑话。当我说完时,他说:你做得不错,替你的灵魂打了一场胜仗。但是这个问题比我原先所想的还要严重,昨天晚上你的生命一文不值。很幸运地你过去学了点东西。如果没有那一点训练的话,你现在已经一命呜呼了,因为不管你昨晚看到的是谁,都是来要你的命。

她怎么可能扮成你的模样呢,唐望?

很简单,她是个地阿布罗,还有一个在另一边世界的好帮手。但是她的假扮并不到家,所以你看穿她的诡计。

那个在另一边世界的帮手是否是同盟?

不,帮手是地阿布罗的助手。帮手是生存在另一边世界的精灵,帮助地阿布罗造成疾病和痛苦,甚至杀人。

地阿布罗也能拥有同盟吗,唐望?

有同盟的正是地阿布罗,但在地阿布罗能驯服一个同盟之前,通常有一个帮手来帮助他做事。

那个模仿你的女人呢,唐望?她只有帮手,没有同盟吗?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同盟。有些人不喜欢同盟的力量,宁愿要帮手。驯服同盟是艰辛的工作,但得到另一边的帮手则简单多了。

你想我能得到一个帮手吗?

要知道这个,你必须再多学一点。我们又开始了,就像**天,你跑来要物品告诉你关于麦斯卡力陀的事,而我不能,因为你不会了解。另外一边是地阿布罗的世界。我想**的方式,还是把我自己的感觉告诉你,就像我的恩人告诉我他的感觉一样。他是个地阿布罗及一个战士;他的生命倾向于世界强横凶暴的一边。但是我两者都不是,这是我的天性。你从一开始就看到我的世界。若要把我恩人的世界给你看,我只能带你到门口,你得自己下决定,靠自己的努力单独去学习。我必须承认我犯了一个错误。我现在可以看出来,以我自己的方式来开始要好得多,这样就很容易了解其中的差别是多么简单,又多么深奥。一边是地阿布罗就是地阿布罗,战士就是战士的世界;另一边,一个走上生命道路的人就是一切。今天我既不是一个战士,也不是一个地阿布罗。对我而言,**的旅程,是走在一条有心的道路上,任何有心的道路上,我走着,而**值得接受的挑战是,走完它的全程。于是我走着,欣赏着,寻找着,屏息以待。

他停下来,脸上出现特别的凝思;他似乎异常地严肃。我不知道该问什么或说什么。他继续说:需要特别学习的,是如何到达不同世界之间的裂缝,以及如何进入另一个世界。两个世界中存在着裂缝,在地阿布罗及人类世界之间有一处重叠的地方,裂缝就在那里,它像是石中的一扇门,打开来又关起来。要抵达那里,一个人必须运用他的意志。我应该说,他必须为这个目标培养出一种不屈不挠的欲望,一种一心一意的奉献,他必须不依靠任何力量,或任何人的帮助。这个人必须自己去沉思,祈求那一刻的来临,在那一刻里,他的身体准备好承受那趟旅行。那一刻来临的征兆是,四肢不止地颤抖,激烈的呕吐。那人通常会夜不成眠,不饮不食,日渐消糜。当这种痉挛无法阻止这个准备要走的人,世界之间的裂缝就会在他眼前出现,像是一扇巨大的门,一个开上关下的裂缝。当裂缝打开时,那个人必须滑进去。在边界的另一边很难看清楚事物。风很大,飞沙走石似的,风四处袭卷。这时候那个人必须朝任何方向走去。这段旅程是短是长,就要看他的意志力了。一个意志力坚强的人,旅程就短;一个没有主见、软弱的人,旅程就漫长而危险。经过了这次旅程之后,那个人将抵达一块高地,他可以清楚辨认这个高地的一些特征。那是高于地面的一块平地。可以由风势辨认。那里的风更猛烈,到处怒吼着。高地之上就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那里有一层东西隔离着两个世界;死去的人可以无声无息地穿过它,但是我们必须以尖叫来穿破它。

风会越来越强,在高地上刮着难以驾驭的狂风。当风变得非常强大时,那个人仍要不为所动,好抵抗风势。他只需风轻轻地一推就好,那人必须四处漫游。若是运气好,他会在附近找到一个帮手——离入口不远之处。那人必须请他帮忙,亲口请求那帮手教他成为一个地阿布罗。帮手若是同意,就会当场杀死那个人,当他死了后,帮手才开始教他。等你自己走上这趟旅程时,看你的运气,你可能会找到一个伟大的地阿布罗帮手愿意杀死你来教你。但是大多数时候,一个人只会碰上较差的巫鲁荷,没有什么可教的。但是不管是你或他们都没有拒绝的权利。你**能找到一个男帮手,免得成为女地阿布罗的猎物,她会用难以置信的方法使你受苦;女人总是如此。但这完全要看运气了,除非你的恩人本身是个伟大的地阿布罗,这样他在另一个世界就会有很多的帮手,可以指示你去见某一个特别的帮手。我的恩人就是这样的人,他指使我去见他的精灵帮手。等你回来后,你就不会是同样的人。你必须时常回去见你的帮手,也要漫游到越来越远的地方,直到有一天你走得太远,回不来为止。有时候一个地阿布罗会捉住一个灵魂,把它从入口拉进去,交给他的帮手看管,直到他夺去那个人的所有意志力。在其他的情况下,拿你来说,灵魂是属于一个有坚强意志的人,地阿布罗会把灵魂保管在他的袋子里,因为很难用其他方式携带。在这种情况下,就像你一样,一场战斗便可解决问题——在战斗中,地阿布罗不是全盘胜利,就是全军覆没。这次她失败了,必须释放你的灵魂;如果她赢了,就会把灵魂交给她的帮手看管。

但是我是怎么打赢的呢?

你没有离开你的位置,要是你移开一寸,就完蛋了。她选择我不在的时候来攻击,手法不错。她会失败,是因为没有估算到你的天性,你是凶暴的!也因为你没有离开位置,所以不会受到伤害。

如果我移动了,她会怎么杀死我呢?

她会像闪电般打击你。但最重要的,她会留住你的灵魂,你就会萎糜而亡。

现在会发生什么事呢,唐望?

不会发生什么事,你赢回你的灵魂。那是一场精彩的战斗。你昨天晚上学到很多事情。

之后我们开始寻找我掷的那颗石头。他说如果能找到的话,就能绝对确定这件事已经结束了。我们找了将近三个小时。我觉得自己能认出它来,但做不到。

当天黄昏时,唐望带我到他屋子附近的山中。在那里他告诉我关于战斗步骤详细而冗长的指示。在重复练习这些指定步骤时,我发现自己落单了。他要我跑上一个山坡,我喘着气,满身大汗,但感到寒冷。我叫了唐望好几次,我开始体验到奇异的担忧。我听见树丛里一阵蟋簇声,好像有人朝我接近。我注意倾听着,噪音停止了,然后又出现,越来越大声,越来越靠近。这时我想到昨晚发生的事可能要重演了。在几秒钟内,我的恐惧到达无可理喻的程度。树丛里的声音更近,我的力气都消失了。我想要尖叫或哭泣,跑开或晕倒,我的双膝发软,倒在地上呻吟起来,我甚至无法闭上眼睛。在这之后,我只记得唐望升了一堆火,按摩我的手臂和双脚紧绷的肌肉。

有好几个小时,我处于一种极失常的状态中。之后唐望说,我那过度的反应是常有的现象。我说我无法逻辑地解释是什么使我惊恐,他回答说我不是因为害怕死亡,而是害怕失去我的灵魂,对于没有坚强意念的人而言,这种恐惧是常见的。

那次经验是唐望最后的教诲。从那次以后,我就忍住不再请他教导我了。虽然唐望并没有改变他对我的恩人态度,但我相信我已经在智者的**个敌人下屈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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