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入卡斯塔尼达与唐望的奇妙世界之前,有必要先了解其中的来龙去脉。
卡罗斯•卡斯塔尼达(Carlos Castaneda)出生于南美洲,年幼时随父母移居美国。大学时就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人类学系。进入研究所后,他把研究焦点放在“美洲印地安文化药用植物”的主题上。
一九六零年夏天,他在为论文收集资料的过程中,在亚历桑那州与墨西哥边境沙漠的一个小镇的巴士站,经朋友介绍而认识了一个近七十岁的亚基族(YAQUI)老印地安人。这个老人的西班牙名字是望•马特斯(Juan Matus)。为了表示尊敬,卡斯塔尼达称他为望先生(Don Juan)。本书音译为唐望。
卡斯塔尼达知道唐望在印地安文化中是担任巫医的角色,也是药用植物学家,卡斯塔尼达本着收集学术资料的初衷,开始去拜访唐望;唐望也乐于接待他,只是唐望对于卡斯塔尼达的学术研究毫无兴趣,反而时常带他去山中漫游闲谈,或教导他打猎的技巧。
卡斯塔尼达坚持要唐望教导他药用植物的知识,经过了一年之后,在一九六一年的六月,唐望经过奇异的步骤,做出了接受卡斯塔尼达为门徒的决定,这正合卡斯塔尼达的心意;其实他并没有认真看待唐望的决定,只是为了完成论文,而唐望也不在意卡斯塔尼达的敷衍态度,开始引导他直接去体验印地安巫术中的药用植物,这些植物具有改变知觉状态的效果。
唐望半强迫性地提供卡斯塔尼达许多神秘的经验与观念,这些教诲带给卡斯塔尼达的困扰大于收获。但是本着学术研究,卡斯塔尼达以人类学收集资料的技巧,巨细无遗地纪录下唐望传授的过程。
四年(一九六五年十月)之后,由于唐望教导方式的怪异与猛烈,卡斯塔尼达中断了他的学习,之后有两年之久不再去见唐望。在这期间,他完成了他的论文,加州大学的学校出版社将之印刷成书,于一九六八年出版,这便是他的**本书《巫士唐望的教诲》(The Teaching of Don Juan:A Yaqui Way ofKnowledge)。
如今看来,卡斯塔尼达的**本书虽然生动有趣,但可说是完全未抓到唐望教诲的重点。这本书分为两部分,**部分是以笔记的形式直接呈现他与唐望的学习经过。他花费极多笔墨描写他在服食知觉转变性植物的过程,以及所产生的怪异经验,详细生动到了琐碎的地步。第二部分是纯学术化的分析,他使用人类学刻板的分类归纳方式,来解释唐望知识所具有的学术意义,完全忽略了唐望使用药用植物来开启知觉层次的本意。
奇怪的是,这样一本不见经传的学生论文,竟在当时的文化界中造成轰动,成为意想不到的畅销书。事后分析起来,《巫士唐望的教诲》的出版可谓正逢其时。当时西方的思想趋势正开始怀疑及检讨西方理性主义、科学思想的狭隘专制,而对理性思想之外的途径,如东方的玄学与宗教发生兴趣。化学家在实验室中成功地合成出知觉转变性植物的核心成分。所谓的「迷幻文化」,正方兴未艾,知识文化界的精英分子开始潜心于迷幻药物的实验,寻找正确使用迷幻药物的途径。卡斯塔尼达的著作似乎是令人期待的答案。美国文化界突然发现,就在他们自己的土地上,受他们长久摧残的印地安传统竟隐藏着如此丰富而神秘的智慧。卡斯塔尼达可算是歪打误撞地唤醒了美国文化对于原住民的良知,抓住了当时迷幻文化风潮的脉动。虽然从他日后的著作中得知,在唐望的知识中,知觉转变性(迷幻)植物的使用,其实是不得已且次要的手段。
开启知觉,也重整心理
中断了两年多之后,卡斯塔尼达于一九六八年四月又去见了唐望。原本他只是想把他的书给唐望过目,但唐望毫无兴趣,对他的两年中断也毫不在意,于是卡斯塔尼达再次开始了他的学习。一九七一年时,他出版了第二本书《另一种真实——与唐望进一步的对话》(A Separate Reality: Further ConversationWith Don Juan,暂译)。在这本书中,他放弃了刻板的学术分析,完全以客观的方式描写唐望的传授,以及他个人内在的感受,并且不带任何评断。
书中虽仍有使用知觉转变性植物的描述,但重点被放在一种巫术境界的尝试。唐望教导卡斯塔尼达觉察他必然会面对的死亡,以及停顿内在对话的作法,来达到“看见”的境界。“看见”是对现实世界最直接的感知,一种超越言语理性的洞悉。
卡斯塔尼达在这里要明显地比**本书时更进入情况,虽然他的理性思维总是会妨碍他对唐望知识的学习。他诚实地在书中描述了他身为一个知识分子,在面对超乎现实的神秘时所必然产生的矛盾与挫败,并更进一步反省了他个人在心理上潜在的情绪困扰,使巫术的学习不仅是知觉的开启,也是个人心理状态的重整。
出版了第二本书之后,他与唐望的学习也进入了新的阶段。他终于能够不再需要药用植物,而能自行达成对世界知觉的改变。他并觉悟到,早在唐望正式收他为门徒之前,便已经向他示范了所有必要的步骤,使他能不依赖药用植物来扩大对世界的知觉。但是因为这些步骤包含了许多剧烈的人格改变要求,与他当初的研究主题无关,因此被他忽略了。于是他将这些被忽略的最早期笔记重新整理,然后加上他最近的心得,于一九七二年出版,这便是《巫士唐望的世界》(Joumey to Ixtlan: The Lessons of DonJuan)。
这本书也有个奇怪的结构,前半部是最早期的笔记,后半部一跃十年,卡斯塔尼达显然毫不关心这种时间差异会对读者造成的困惑,他只是视此书为前两本书必要补充资料,而且几乎是直接地完全否定了**本书《巫士唐望的教诲》所达成的论点。他在书中坦承自己以往错误的假设。以前他认为巫术世界的现实,只存在于被改变的知觉状态中,而不是真实的。直到那时他才明白唐望的观念——所谓的日常世界,或巫术的奇妙世界,都只是一种描述,一种我们不知不觉学习而来,并一直以思想加以维持的惯性反应。只有在停顿了这种惯性的描述之后,“看见”才会发生。知觉转变性植物只是暂时打破对现实世界的执著,真正的改变必须要从自身行为及基本生活态度上入手才行。
《巫士唐望的世界》所造成的影响远超过他的前两本书。原因可能是卡斯塔尼达终于摆脱了知觉转变植物的影响,使他的学习成为一次真正的性灵之旅。「时代周刊」于一九七三年三月以封面专题的形式,报导了卡斯塔尼达的故事,当成一种文化现象来讨论。
之后,卡斯塔尼达继续他的巫术门徒与人类学家的双重追求,每隔数年便会出版一本报道性的书,至一九九三年时,他已经出版了九本关于他学习巫术的过程(译注),唐望的知识系统也逐渐成熟,成为一种抽象而不拘泥形式、单纯而又涵盖最初的巫术体系。
更开放地看待自身心灵
回顾起来,卡斯塔尼达三十余年的巫术生涯,呈现了许多奇特的现象。他经验中的不可思议不说,单就唐望这个人物是否存在,就一直是许多学者争议考证之处,虽然除了卡斯塔尼达及他的巫术门徒同伙之外,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唐望的存在,但至今唐望的故事仍旧屹立不摇。
卡斯塔尼达的写作风格也是一个异数。他不认为自己是个作家,只是一个处于非常状况的人类学家,因此有义务加以纪录报道,尽管情况显然超出了他的了解或文字言语的极限。但不可否认的,他使用简单质朴的文字来描写不可思议的情景与发人深省的观念,具有一种慑人的气质,很难以一般文学创作的标准来衡量。
除了写作风格外,卡斯塔尼达著作的另一项特异之处,是著作在不同阶段间的剧烈观念转变,这种现象在他的前三部书中尤其明显。观念的转变虽然常会使读者感到困惑,也造成书中论点彼此矛盾,但是有心的读者可以看出来,这是一个学生由生涩逐渐成熟的必经过程,也呈现了卡斯塔尼达力求客观,不坚持固定成见的态度。他自己承认:“我的书是一种正在进行中的过程报告,随着时间而越显清晰。”
卡斯塔尼达本人似乎严格遵循着唐望所阐释的观念,生活十分隐匿与不可捉摸。采访他的「时代周刊」记者甚至无法得到他的完整照片。虽然他在美国当代算是个地位奇特的神秘人物,但在他的书中,他永远是个不开窍的笨学生,受困于理性思维的执着,无法自在地接受巫术门徒的角色。
他的老师唐望是一个止于至善的人物。唐望本人似乎拥有古老而失传的智慧,与超越现实的神奇力量,能随意表现违反常理的事迹。但这种效果的示范不是唐望知识的重点。唐望强调,世界本来是奥妙无穷,人的知觉却受限于人类自身的作用与描述,因而对世界的奥妙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巫术是使人知觉自由与完整的追求,与所有内在精神超越的宗教或思想,都有不谋而合之处,甚至是更为简洁、直接的观点与态度,绝不是怪力乱神的迷信。卡斯塔尼达的经历也远较一般怪力乱神更为深奥复杂。
唐望完整地呈现出另一种现实,让卡斯塔尼达见识所谓的“巫术世界”,然后他才能够明白所谓的日常世界(理性思维)与巫术世界(直观意愿)都只是片面、不完整的描述。只有经过艰辛的奋斗训练,充分觉察到这两者的本质之后,才能够统合两者,达到最纯粹的理性与意愿,人的意识才能真正完整、自由,并知觉到无穷尽的世界奥妙。
卡斯塔尼达的著作,在某一方面正是担任与唐望相同的角色,这些书详细地呈现给读者一个极真实的巫术世界描述,不致落入形式化的窠臼之中。不过,对于生活在工业化社会的现代人,要想体验书中境界将会十分困难,因为这不仅是靠文字描述就足够,还必须对日常的生活形态做根本的检讨与改变。但是在另一方面,唐望的许多观念是充满积极性、使人心灵净化的古老智慧。若是剥除了与巫术有关的描述,卡斯塔尼达的学习历程事实上是一种心理重建的过程,读者若是对他的巫术经验感到怀疑或困惑,不妨以此观点视之。毕竟,归根究底,巫术的本质正是以更开放的观点,来看待自身心灵与世界的种种奇妙。
那道乍现的智慧之光……
本书是卡斯塔尼达这一系列著作的头一本,也算是他追求巫术知识的起点。前面提到了本书的时代背景,以及为何会受到重视的可能原因。但是与他之后的著作比较,坦白说,本书算是格外的繁琐与抓不住重点,其中第二部分的结构分析更是令人哭笑不得。不过这也许只是初读之下的模糊印象。译者个人认为,在表面的失误之下,若是以整体的观点,包括他之后的进展来看,**本书其实暗藏了奇妙的玄机。
本书的**部是对经验的纯粹描述,不带作者个人的诠释,用以呈现一种真实的情境,第二部分是完全的理性分析,乍看似乎客观,其实是以非常主观的学术思想来处理唐望的教诲。这两种态度可算是人类在面对神秘未知现象时的典型反映。“不加诠释地报道”的态度正是所有宗教神话、乡野传奇的起源,而我们在此见识到了卡斯塔尼达**手、不受时间历史扭曲的神秘经验。第二种态度——以理性创造可与神秘未知现象抗衡,甚至更为复杂难解的诠释归纳系统——则是当今理性挂帅的思想不自觉的自我防卫措施,试图把一切事物都置于理性保护之下,必要时可否定真正的现实。本书对这两种态度都做了深入的示范。
卡斯塔尼达在本书中一贯坚持的理性态度,其实正是印证了追寻精神自由之途上的**障碍。理性无疑地是人类最重要的资产之一,但是当理性的坚持变成对文字语言的执迷时,文字的不直接性加上理性对分类归纳的坚持,就会成为难以觉察、但实际存在的陷阱,也是当今世上所有依赖文字作为传播媒介的思想(包括所有政治、宗教主张)无法避免的困境。在本书中,唐望的努力似乎都是徒劳的,卡斯塔尼达从头到尾都像是瞎子摸象;更糟的是,他忽略了自身的感官知觉,而把注意力一味放在逻辑推论上。后半部这篇枝节繁复、洋洋洒洒、不知所云的结构分析虽然替他得到一个学位,但也让读者充分见识到,人心过于坚持形式后一发不可收拾的结果。而且在他的主观学术分析中,还隐藏着不自觉的性别歧视、男性沙文主义观点,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庆幸的是,他之后的著作便逐渐摆脱了对理性分析的执迷,虽然这种障碍一直存在,但他克服障碍的进展也一直持续着。在这种情况下,本书的可贵之处才显现,因为它是一个参考点,一次虽然会被否定、但却必要的尝试。在任何精神追寻的过程中,这种对于自身做法的否定都是自然且必要的,但也是少见难以自发产生的(在传统的宗教中,大概只有禅宗具有类似的精神)。
虽然本书大部分的论点在之后被卡斯塔尼达自己一一否定了,但是一般而言,学者们公认他的头三本书合成一个完整的单元,相互否定又相辅相成。因为有**本书的执迷,才使之后的概念提升,更具有力量。
本书中对药用植物的过分强调是日后最早被卡斯塔尼达否定的论点,这也许说明了美国迷幻药物文化后来的不良发展。药用植物只带来强烈的暂时效果,正如一把利刃,若没有正确的引导,只能造成伤害。唐望的知识是建立在克己艰苦的自我奋斗之上,没有任何速成的手段。
最后关于本书值得一提之处,是其中对于智者象征性敌人的阐述。这是在所有精神文明思想中都难得一见、理性与神秘兼顾的成熟观念,这一道在本书中乍现的智慧之光,要在之后的著作中才得以发扬光大。
译注:唐望故事系列的前二本书:《巫士唐望的教诲》、《巫士唐望的世界》已由张老师文化公司出版,后六本书:《力量的传奇》、《巫士的传承》、《巨鹰的赠与》、《内在的火焰》、《寂静的知识》及《做梦的艺术》已由方智出版社出版。
一条有心的道路